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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如墨，丽娟置身于一建筑物内，心怀恐惧。她急剧的心跳声似战鼓隆隆，随时会蹦出胸腔。她摸索着往前走，门一扇扇被打开，没有尽头。她喊国豪，喊父母，喊俊辉，无边的黑暗吞噬掉一切。
越往前走，越心惊胆颤；越往前走，越举步维艰；越往前走，脚肚子颤抖得越厉害。丽娟一脚踏空，坠入无底深渊。她发出的凄厉尖叫声似漆黑的刀刃划破黑暗，划在胸口，有着一道道伤痕。她从梦中惊醒过来。
丽娟吓出一声冷汗，好久才缓过神来。屋外树影晃动着厂区墙灯灯光，宿舍内光线朦胧，像回忆一样泛黄。今夜有些凉爽，同事们睡得很香甜，上铺的呼噜声一直没有停歇。原来她的尖叫声也只是在梦里，却是那么的真实，让人心悸。人们都说梦是反的，丽娟打心底里认定是个好预兆。
如她所想、所盼。丽娟收到了国豪的来信，激动不已。信中国豪说，他在服刑期间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在管教人员的热情帮助下，努力改造，认真学习，超额的完成服装生产任务，多次得到监狱的嘉奖，报批获准减刑半年，十月二日那天上午八点出来。
离国豪出狱还有半个月。是去接他呢？还是写信告诉他直接来广东？还是先和他回一趟老家？丽娟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去接他要花不少钱，还得请假，全勤奖50元也没有了。如果厂里国庆能放三天假就好了，丽娟在心里想着，如果再回趟老家的话，花的钱会更多，还得向厂里预支些。不管如何，这次都得让国豪呆在自己身边，好看着他，不让他再走错路。好好的享受二人世界，把这七年里失去的弥补回来。这样想的时候，她又面临着一个新的问题--租房。
丽娟设想了很多，最终还是站在国豪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他出来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光着头，精神萎靡。如果回家，别人指指点点，怕他难以承受心理压力，对家人也会带来第二次伤害。尤其是俊辉长大了，别的小孩在他面前说起，如何是好。
丽娟决定还是去接国豪，两人在一起好好的上班赚点钱，再回家过年。打定主意后，丽娟趁礼拜天上街给国豪买了新的衣服、日用品，还给他寄了一封特快挂号信。
下午她又到厂区附近转了转，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她只得托本地的同事们帮打听附近哪有房子出租。他们都很疑惑的问丽娟：“你干嘛要租房子啊？”
“我弟和小叔子要过来。”丽娟支支吾吾的回答。她其实也没有撒谎，小叔子国治初中毕业，没有考上普高，不想读书了，家里就让出来打工。自己的弟弟在家务农赚不到钱，也打算过来。同事们都答应帮她留意。
吃过晚饭，丽娟回到宿舍，坐到床上，拉起床帘。所谓的床帘就是一床旧垫单缝上耳袢，穿在一根电线上，有窗帘一样的拉收效果。在集体宿舍内，勉强能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
丽娟从枕头底下拿出记工本，里面记着她每天的工时和工资，也有她兴起时写的一些激励自己奋进的话语；也有她想对小孩和国豪说的话。那些字不是整篇的，而是这里一句，那里两句，是她的心理感受。
她从里面拿出两张照片：一张合影和国豪在杭州西湖拍的；一张是俊辉满一百天的照片。和国豪的合影没有塑封，已被岁月侵蚀而发黄褪色，但他的笑容和自己当时的甜蜜还是能从照片中清晰地扑捉到。俊辉一百天照片，清晰地写着明年某月某日百日留影。照片中，他戴着毛线帽，穿着外婆家送的新衣服，穿着小奶纳的小布鞋，抱在自己怀里笑得很开心。婆婆坐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缺少一颗尖牙的空隙明显可以看到。只有她自己笑得勉强，掺杂着太多的苦楚。
往日的回忆一点点被想起，有关小孩的，国豪的最多。有时候因为某个场合某个细节说了哪些话，她都要还原当时的场景，强制记起。当真的想到了，她在心里为能想起而高兴，那种兴奋劲比极其贵重的物品失而复得要开心一万倍，她赶紧的再重新刻印在脑海里。
临近去接国豪的每个夜晚，丽娟发了魔咒似的自言自语的聊天，和一个没有来源的声音，那是俊辉的声音又或是丈夫国豪的声音。她的情绪无迹可寻，时而欢乐，时而唉声叹气，时而又沉迷其中。
厂里出了通知国庆节放假五天，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舍不得误一天工的丽娟此刻反而嫌时间短，要是有一个礼拜就好了。好消息接二连三：租房的事有了着落，一同事急辞工回家结婚，锅碗瓢盆、煤气灶一应俱全，作价50元给了她。丽娟省了不少的购置麻烦，省了不少钱。放假之前她买了包烟请同事帮忙用三轮车把被褥、塑料桶、脸盆、日用品、衣物等搬进了出租屋。万事具备，只等国豪回来。
丽娟坐火车到达杭州后，马不停蹄的转乘中巴车到了安吉，直接去了那家每次探望国豪所住的小旅馆。老板娘一眼就认出了她，很热情的把她领进了房间，还给她送去了开水，告诉她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一天一夜的奔波让丽娟只想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为了明天见到国豪时能有个好的精神状态，她还是艰难的吃了一份蛋炒饭。晚上她睡得很香甜，她知道国豪在等她。
第二天，丽娟早早起床，简单的装扮了下，不惹眼也不俗套。七点钟她就站在监狱大门口等着，时间好像停滞了，让她心慌。她一分一秒的受着煎熬，她怕认不出国豪，又怕一下子就认出来，国豪不认识她。
监狱的铁门被打开，她一眼就认出了国豪。他比半年前探望时消廋了许多。他提着行李，穿着一件蓝色的旧长衬衫，袖口和衣领都扣得严实，走路中规中矩，不像年轻时那样桀骜不驯，热天穿衣服从不扣扣子，要露出胸肌，走起路来一步三摇。
丽娟挥着手喊国豪，朝他飞奔而去。
在里面的时候，国豪的目光都在窗外。如今出来了，一切都是陌生，尤其是面对飞扑而至的妻子，他不知如何是好，呆立当场，只有眼神里那喜悦、期待的光随着她的到来快速的拉近距离。她像天外来物的陨石撞向地球一样投进他的怀里，他犹豫着还是抱紧了她。
“你来了！”国豪的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丽娟想回答，却没有张开嘴，怕所有的语言都不合适，担心弥散在两人之间的喜悦、亲密的氛围被破坏，她蹭着他的胸口点了点头。
她的沉默让他也沉默了下来，空瘪的行李包掉在地上，没有他的心跳声强烈。她和他的眼里都酝酿着泪水，她离开他的怀抱，抬头看着他；她伸出双手，将他的脸捧在目光里，抚摸着，帮他擦拭掉眼泪。
光阴无情，看不见它决绝的流淌。七年半的时间打磨得他从血气方刚的叛逆少年变成了焉巴拉叽中年汉子；变成了沉默寡言的粗糙汉子，唯有他的胡子被锻造得坚硬如针。
“我们先回旅馆吧？”丽娟说完，一手提起地上的行李包，一手拉着国豪。他没有说话，任由她拉着走。沿路看到人时，他的目光有些躲闪。人近了，他就低下头来，一副害怕、心虚的样子，像个心怀秘密的害羞懦弱女人。丽娟见到，心里就像被蜜蜂蛰了一口般的刺痛、肿胀难受。
见丽娟牵着一个男的回来，老板娘一看国豪光头的样子和穿着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笑呵呵的向两人问着好：“你们上楼休息，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说。”
丽娟回应着一声：“好的！谢谢老板娘！”
见两人要离开，老板娘连忙喊住：“等一下！有个东西给你。”只见她快速的从前台壁橱下格的柜子里拿出一小包东西交给丽娟，说道：“这个是艾叶，你泡水给你先生洗澡，吉利些。”丽娟顺手接过，感谢着老板娘的细心。
“你这里有‘雄狮'香烟卖吗？”国豪估计是烟瘾犯了，才鼓起勇气，有些怯怯的问道。
“有的，五块钱一包。”老板娘笑着拉开抽屉拿出香烟递了过去，丽娟付了钱。
回到房间，丽娟让国豪先看看电视休息下，等她把浴池清洗干净了再叫他洗澡。为确保卫生，她是把浴池洗了又洗，擦了又擦，本是发黄的浴池被她擦洗得泛起原有的瓷白色。她把艾叶倒进池子里，放烫手的水泡着，又调和了大半池温水。
“国豪！水放好了，你来洗澡吧！”丽娟喊道。
“把这支烟吃完我就过来。”接连抽了三根烟的国豪，又点燃了一根,手拿遥控器不停的调换着电视频道，哪个节目都吸引着他。
“你的换洗衣服我放在毛巾架上了！”丽娟的声音又从浴室里传来。
“我晓得了！”国豪说完，猛吸了几口，一根烟很快就烧到了烟屁股，他又深吸了一口才舍得丢掉。
丽娟出来见屋内烟雾缭绕呛人，只得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来透气。她走到洗手间门口对国豪说道：“中午了，我下去叫点吃的，让他们做好送上来，你把旧衣服脱下来给我，我正好出去扔掉。”卫生间的门被打开一条缝，国豪躲在门后，一把抓着旧衣服递了出来。
丽娟下楼找到老板娘说：“老板娘！麻烦你帮我做一份红烧肉，烧只鸡，再红烧一条鱼和一份蔬菜，烧好了帮我送到房间里去。谢谢！”
“你们两人吃得了这么多吗？”老板娘善意的问道。
“他在里面苦，今天出来，我们庆祝一下，吃点好的。”食客多，丽娟走近些，小声的对老板娘说着。
“这你就不懂了吧！刚出来的人，不能一下子吃太好，要慢慢来，怕肠胃受不了，”老板娘也低着声说道：“我就给你们烧个红烧肉，炒个蔬菜，打个丝瓜汤吧？”
丽娟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就听老板娘的，你呆会给我带瓶酒上去。”
“七块钱的二锅头可以吗？”
“可以！谢谢老板娘！”丽娟说完，走到屋外把国豪换下来的脏衣服丢进了垃圾桶。
吃完饭后，国豪点燃一根烟，享受的抽着。两人稍作休息，各自涮了呀，洗了脸。国豪又想点上一根烟，被丽娟抢夺了下来。
窗帘被拉上，丽娟躺倒在国豪怀里。屋内只有床头灯发出昏黄的灯光，像初开的混沌一样朦胧。一切都是新奇，一切都是神秘。天地交融，阴阳调和。万物生发，气象万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