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颜色在人们哀怨、惋惜中逐渐暗淡下来。悲伤的情绪带来黑夜降临。
夜色统治一切,笼罩一切,遮掩一切。即使有灯,也是被无边黑暗包裹着,无法穿透。
法事告一段落,设筵酬宾,国豪小大带着孝子(俊伟)向亲戚朋友致谢,孝子向各席跪拜行礼、答谢。
吃完饭,道士、乐队稍作休息。稻床外用竹竿架起了大功率钨丝灯,通火通明,将整个屋场照得雪亮。
地面的水迹发出刺眼的光,再强烈的灯光在黑夜面前都孱弱得可怜,颤巍巍地辐射四周,最终融为白雪的微光。
道士继续做着法事念着经,俊伟执孝子之礼,端着国豪的“灵牌子”跟在道士后面。
道士的鼻音很重,语句潦草、含糊不清,不知所云。每段结尾打锣鼓的人都附和着,拖着长音跟着念,如同狐狸的尾巴。
道士口吃不清的语音加之四周的烟雾缭绕,以及执香者转圈带来的更多烟雾和道袍的加持,使得道士更加神秘和不可捉摸。
道士念完一段经,锣鼓休息的时候,乐队上场。乐队人员在屋里围着火盆,脸早烤得通红。他们统一穿着仿制军服,是临时组合起来的民间乐队,草台班子。他们就会《妈妈的吻》《世上只有妈妈好》《父亲》《在那遥远的小山村》这几首歌曲,轮番演奏着。他们的小号、大号、军鼓乐器的配合毫无默契,声音嘈杂无比,活像小学升旗仪式前的奏乐。
祭烛、纸钱、锣鼓、香火和炮竹的哭泣在道士念经中,交替着黑夜和白。
第二天,破晓时分,法事做完,道士和其他人随便找了个地方靠着休息,丽娟还在苦苦的支撑着自己,守灵。
“丽娟!你看你眼睛都哭肿了。你有高血压,不能熬夜,去休息下。守灵有俊伟和孩子姑姑们就好。你一定要把身体照顾好,现在国豪倒下了,你不能再有什么闪失,这个家还得靠你撑着。”小妈烧完夜宵,洗好碗,准备回家睡一觉,走时仍不忘劝慰丽娟。
见丽娟没说话,小妈接着说道:“道士他们也要休息,要等吃过早饭后,道士才接着做法事,中午前把国豪送上山,你可以去休息两三个小时。”丽娟被小妈拉到了床上,她和衣而卧,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有着太多的苦楚折磨着她。
丽娟闭目养神了一伙,天亮了,她爬了起来,吃了降压药,坐在床边,像干涸池塘里的鱼一样苟延残喘。亲戚女眷也都来了坐在房里,见丽娟如此失魂落魄,都劝她:“人死不能复生,不要悲伤,要向前看,不要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俊伟还小,你们一大家子,上有老下有小,都靠你一个人,你千万不能倒下了。”丽娟无力的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低沉、化不开的“嗯”声。
国豪母亲呆坐在房里,流涕长潸,早已是过度的悲伤,心力憔悴。她向娘家人数落着丽娟的不是,说她懒。什么都不会,什么事都指望国豪,把他累死了。过年回来她衣服也不洗,还要我儿子洗,整天就抱着个手机,什么事也不做。我儿子是累死的。
国豪母亲一口气说完这些,一下子就感觉她老了许多,身体都是颤颤巍巍的,满头的白发此刻燃烧出银色的火焰,想要融化一切的不甘、怨恨、愤怒。那些她想不通,想不到,弄不懂的事如刻刀在她的额头镌刻出更多更深的岁月痕迹。
“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痛苦,何其残忍。国豪父亲呆坐在那,目光呆滞,哀莫大于心死。
“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要死就死我两个老的啊!干吗要把我儿子收走啊!?老天爷啊!你是瞎了眼吗?......”国豪母亲一想到这些,又是悲从心来,欲罢不能。娘家人赶紧关起了房门,担心丽娟听到,怕其他人听到笑话。
唢呐声响起,凄凉的情绪瞬间蔓延开来。送葬队伍沿着河边小道缓慢行进。
天冷极了,路边茅草、草坪、草叶上挑着白霜,人们眼神僵硬。
年轻人戴着白帽子;年长的,小孩子戴着毛线帽或其它冬帽,外面都套着白帽子。小孩子脸上冻得像猴屁股一样通红;大人耳朵冻得像鸡冠子通红;老人鼻尖上挂着清鼻涕水却不自知,也有个别人戴着耳捂子。他们嘴里呼出的热气在太阳底下有着七彩的绚丽。
河水已经干涸,露出石块垒成的河床,石块间坑洼处结着白色的冰块。河岸两边,有机株杉树和板栗树。板栗树上干枯的树叶发出哗啦的声音,带着哀怨。
河岸边丢弃的破碗、酒瓶、破损的坛坛罐罐,随意就躺在那里。它们挺着无用之身,像一群失去活动能力的孤寡老人,被岁月遗。
丽娟和婆婆、大姐及其他亲人沿路哭着,眼睛通红。他们嗓子已经哭哑了,干涩得只能哀嚎。声音从他们嘴里随着团团雾气喷出,哀嚎也变得僵硬。
东边的太阳就像燃起的一团火,有着无比的温暖。照在路边杉树上,霜在融化,树身上满是眼睛的泪痕;照在向阳边的河岸,河坂开始解冻,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枯株乱叶,蒿草干萎,草茎上结着的白霜正在融化,星星点点十分明亮,像千千万万的眼睛闪烁着泪花。
俊伟捧着沉重的骨灰盒,迈着大山一样沉重的步子。他脚下弯曲着,低着头,木讷的跟在道士和乐队后面。
未来的路只有他自己走,任何人都帮不上忙。就像此刻只有他捧着父亲的骨灰盒一样。从此,丽娟的一生呆滞在村头,俊伟就是没父的孩子。
沿路有人提着竹箩撒着黄裱纸钱,放炮的人不时跑到平坦的地方或田里放着鞭炮、礼炮。噼里啪啦和砰砰声响起,传到很远的地方。
很远地方的人们都在议论着,这是哪里又死了人?知道的就会告诉那些好奇的人们,说,那是北山崖的国豪死了,昨天刚拉回来,今天就上山了,还年轻得很。人们都是一阵唏嘘,寿命天定,前生修来的,人无力回天。
田里的乌鸦被惊飞起来,噪叫。飞远了,一会又飞近了,如此在炮声中重复着来回。
快到坟山了,敲锣打鼓的更加卖力。唢呐声宛转、曲折、哀怨,最具穿透力,淹没了人们的哭泣声。唢呐声越大,人们的哭声也越大。
国豪下葬,道士又念了一会经,谁也听不懂,即使他是胡编乱造也没人知道。国豪下葬的时候,四周又响起了锣鼓声,鞭炮声。
丽娟和俊伟跪在泥地里,他们没有嫌弃的余地,一股冰凉瞬间侵蚀了他俩的膝盖,形成一股寒气蔓延全身,他俩身上冷,心里更是拔凉拔凉。
其他人鞋子上都粘满了泥,走动得越多,粘得越多,有滚雪球之式,两只脚就像拖着两只大锤子。年纪大的被年轻人扶着,小孩子都被各自父母抱在怀里。
融化的雪和霜汇到低洼处形成了流光溢彩的小溪,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人们嘈杂着,溪流断开,浑浊的水不一会又汇聚到另一处形成溪流。没有人能阻止它们的冰冷,就像没人能阻止死亡一样。
俊伟跪在地上有些摇晃,嘴唇灰白打着哆嗦,春梅赶紧把他和丽娟都拉了起来,嘴里还说着:“新事新办,不能拘泥。”
国豪入土为安,留下了名字刻在石碑上,竖在他的坟前。丽娟哭着擦拭掉上面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