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四十分火车到达惠州站,比平时晚点了一个多小时。在当时火车晚点是常事,就现在也时有发生。
丽娟很在行的叫来一辆摩的,谈好价格送到出租屋。沿路车水马龙,高楼耸立,商铺聚集,人群川流不息,一座座厂房拔地而起,好不繁华,好不热闹。
国豪感觉自己只是这座城市的过客,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的思维此刻如同坚硬的物体牢固不变的停留在七年以前,一切都是那样陌生,充满挑战,沿途一闪而过的人或物都像在窥探着他的心虚。
社会高速的发展,变化太大太快,他有些错愕,更多的是惊叹。到处都是商机,那些繁密的人群就是消费者,那些自由的摩托仔和路边摊的吆喝声都在给国豪启示着什么。
到了出租屋,稍作休息,冲了凉,国豪早已是哈欠连天。
“坐车累,你先休息,我把衣服洗一下。”国豪点了点头,等丽娟忙好一切,他早已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丽娟还算好,在车上睡了一觉,先是靠着国豪肩膀,后来干脆就躺到了他腿上。国豪怕弄醒她,一晚上都没挪动。她醒的时候,国豪正看着她。她从他的脸色和神情知道他一宿没睡好。她起身的时候,国豪像卸下千金之担似的“吁”了口气。他揉着麻木的腿脚,好一伙才站起身来活动四肢。
两人睡醒的时候,已是十一点多了。丽娟对国豪说:“家里没有准备菜,中午我们到饭店去吃吧?”
国豪赞成地点了点头,说道:“要不要叫上国治、秀玲和妹婿,还有老表夫妇?”国豪从丽娟的口中得知国治初中一毕业就来了广东,秀玲嫁人了,是本乡的,叫王贵喜,对她很好。她已经怀孕了,估计明年五一边上坐月子。国豪此刻最想见的就是亲人,他带着期盼的眼神看着丽娟。
“老表住得远,也忙,就不叫了吧?”见国豪投去疑惑的眼神,丽娟说道:“他办了厂,生意很不错,他家房子买在惠州市区。国庆节难得休息一下,就不要打扰他一家人了。二老表、小老表还有他大舅子也都在他厂里上班,”丽娟停顿了一下,看着国豪接着说道:“按他的话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要不你也去他厂里上班?”见国豪没有回答,丽娟连忙转移话题道:“到了饭店,找个小卖部再给秀玲打电话。”
“放假,也不知道国治、秀玲和妹夫出去玩没有?能联系上不?”国豪不无担心的说道。
“这你就放心吧!妹夫刚买了一部彩屏手机,不过......”丽娟有些犹豫的说道:“国治就很难说了,等下让秀玲在厂里找下。”
离开出租屋,两人上了马路。在这里秋高气爽的痕迹一点没有,倒像是炎热的夏季。太阳当空照耀,混泥土地面上发出阳光照在玻璃上一样晃眼的光芒,没有一点风,天气闷热。路上行人不少,男的多穿着大裤衩和人字拖,女的不是裙子就是短得可怜,褪到大腿根的牛仔裤。
丽娟告诉国豪本地人都很黑,一眼就看得出来,他看了看路上行人多是外地来的打工仔。
工业园区内的饭店生意是出奇的好,沿路走来,每家都是座无虚席。丽娟带国豪走进了一家门面大些,看起来干净些的湘菜馆。这家饭店是夫妻档,菜烧得好,丽娟来过两次,是同事过生日请客去的。
饭店里食客们穿得都很清凉,只有国豪穿着长衫、长裤和运动鞋,显得有些不协调,一看就是刚来广东的。
国豪跟在丽娟后面,就像是刚来的新生,在众目睽睽下被老师领到座位上。他低着头,有些别扭。
两人找地方坐下,丽娟发现了端倪不无歉意的说道:“忘了给你买短裤拖鞋了,晚上我们去夜市看看。”
“不是刚来吗?其实也没那么热,这样还可以防晒。”国豪牵着衬衫笑着安慰丽娟。
饭店里各种食物的气味混合着酒水的香味在屋内飘荡,凭借着十分灵敏的嗅觉,七年多来对美食的向往,国豪能从这些气味中分辨出红烧鱼、红烧肉、大蒜炒腊肉、水煮鱼、酸菜鱼的气味。
国豪和丽娟下了火车就回来,都没吃早饭,肚子里空空如也。此刻饭菜的香气一阵阵袭来,他们的饥饿感被唤醒,难以招架。国豪肚里不争气地发出咕咕声,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眼丽娟。
丽娟笑着说道:“饿坏了吧!我赶紧去点菜。”
国豪找了把塑料凳坐下,兴致勃勃地看着墙上铁架内电视机里播放的电影。后来他在夜市上看到很多兜售碟片的才知道那是通过VCD或DVD播放的。那些碟片多是盗版的,只要是男的来买,他们都会在合适的时候,神秘的告诉来人说,有“爱情动作片”,要不要?国豪发现一个秘密,只要是逛过地摊的男人都有买过,主要是他们不缺那十几二十块钱。他当然也不例外,以致后来开“影吧”的时候,他买得更多。
“这么多人,上菜还早,我去给秀玲打电话,你去吗?”丽娟问国豪。
“你去吧,这电影好看,我看下。”丽娟来到隔壁小卖部打通了手机,妹夫王贵喜的声音传来:“你好!哪位?”
“妹夫!是我呢,嫂子。我和你哥在厂旁边的湘菜馆等你们吃中饭,你们马上过来啊。”
“我和秀玲刚还说到你和哥什么时候回来。正好嫂子你就打来电话。”平时话很少的贵喜今天破天荒的说了这么一句,接着丽娟便听到贵喜喊秀玲的声音:“不要炒菜了,大哥回来了,嫂子叫我们到外面去吃。”秀玲匆忙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她接过手机,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和兴奋问道:“嫂子!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她的声音热切,鼓胀着丽娟的耳膜。
丽娟把话筒拿远了回答道:“我和你哥早上七点左右到的。”
“我正在做饭呢,要不中午到我这里来吃?”秀玲试探性的问道。
“菜都点好了,马上就要上桌了,一家人来日方长,你们赶紧过来啊!”
“好的,我们马上就来,”电话那端,传来秀玲急促的声音:“你是个木头人啊!菜都烧焦了,还不快去翻下,好了就盛起来,把煤气关了,其它没炒的菜用纱罩罩起来。”丽娟听在心里只想笑,这小姑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妹夫实在,话少;秀玲能干,爱说,他们俩取长补短,是最好的搭配。
“秀玲,你在厂里找下国治一起过来。”丽娟补充着说道。
“晓得了,嫂子!”挂断电话,丽娟给了老板十块钱,找回五块,她又添了一块五给国豪买了包白盒的云烟。回到饭店,国豪找了张刚离席的桌子坐在那津津有味的看着电影。
“老板娘,麻烦把桌子清理一下,”丽娟喊着正给客人上菜的老板娘说道:“我们的菜可以上了啊!”
“好的,马上来,你们喝水自己倒啊!中午人多,忙不过来,你们的菜还要等一下。”老板娘一边端菜给客人,一边大嗓门的答道。
丽娟挨国豪坐下,轻碰了下他。国豪扭头看向丽娟问道:“有事啊!?”只见她轻巧巧的从口袋里掏出钱,握在手里露出一角,又用身子挡着,生怕旁人看到。“这里有三百多块钱,你拿着,等下结账。”丽娟递过去的时候,国豪拒绝着说道:“我不要,等下你付就是了。”
“叫你拿着就拿着,还扯什么?”丽娟压低着声音,显得有些生气。
国豪男子汉的尊严仿佛是受到了侮辱,闷头不做声。丽娟无奈,只得拉过国豪的手,把钱硬塞到他手里。
这些钱是丽娟苦把苦挣,省吃俭用的血汗钱,此刻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着国豪的手,烙着他的心。
国豪本想再次拒绝,当看到丽娟决绝的眼神,他的心就软了、化了。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丽娟是为了他好,给他撑面子,给他做丈夫的权威和足够的抬举。
国豪再次被丽娟的真诚善良、温柔贤惠所感动,他没有说谢谢,再多的话语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大恩不言谢既如此。
现实社会中多数家庭,夫妻都是各搞各用,去谁家谁花钱。孩子的费用也是各自分担,最好有两个孩子,分担得更清楚。生活上更是会扯皮:我做饭了,你得洗碗;我洗衣服了,你得打扫卫生。
他们就像是拼凑的婚姻一样。这也不能怪,真要说个所以然来,那就是他们知识面广了,接触的东西多了,见多了看多了。他们结婚之前就知道什么是婚前财产,什么是婚后共同财产,又怎样能合理的转移自己的婚后财产。
这些门门道道,对他们来说比生活中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更是了解,更加重要,好像结婚就是为了离婚而准备的一场盛典。
国豪将钱放进裤袋的同时问道:“电话打通了?”丽娟点了点头,“他们什么时候过来?”国豪接着问道。
“快了,厂里离这里不远,就怕找国治耽误时间。”丽娟回答的当伙,老板娘过来擦桌子,说道:“你们的菜在炒了,很快就能上桌了。”
“不急,我们还有人没到,可以晚些上菜。”国豪说的同时倒了杯水递给丽娟,“喝口水吧!我们慢慢等。”
电影的精彩镜头吸引着国豪,丽娟不时地看向门口。饭店的生意空前的好,走了一批客人,又来了一批。他们多是附近厂的员工,也有放假过来看老乡或是家人团聚的,丽娟心里一刹那间有了想开家饭店的想法。
“你看饭店的生意真好。”丽娟用手肘碰着国豪说道。
“确实好,工业区人多。”国豪环顾四周,又看见一帮人走了进来。
“我们要能开个饭店就好了,不说赚多少钱,总比打工强。”丽娟满怀期望的说道。
“那是当然,不过前期要找店面,还要市口好,投资要不少钱,最好是能转让一家最划算。”国豪接着丽娟的话说道。
“我只是随便说说,你还当真了。”丽娟笑着说。
见丽娟高兴,国豪又分析着说道:“开饭店,菜一定要烧得好吃,食材一定要新鲜,”他努嘴满场示意道:“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打工的,价格还不能贵,分量还不能少。”
这时,一帮人吃好了,大摇大摆的离开,其中一人喊道:“老板娘,多少钱?记账啊!”
老板娘赶紧放下手上的活,在胸前围兜上擦了擦手,在抽屉里找出一本足有两寸厚,封面斑斑点点都是油腻的本子。她习惯性的把手指沾了口水,很轻松的翻找到对方的账目,记上数字,让对方签了名。
“你们这个月应该发工资了吧?再不发,我这小本生意可垫不起了。”老板娘合上本子放进抽屉,无奈的说道。
“放心吧,老板娘!不会少你一分钱的。”那人说完急忙地追着众人去了。
“你看!要是碰到赊账跑了的,小本生意亏死了。”国豪指着离开的那人说道。
丽娟看向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秀玲夫妇和国治进门。她赶紧站起身来向他们挥手,“这里!这里!”国豪也站起身来,看向门口。
时间会改变一切,会淡化一切,更加会沉淀、堆积一切。七年多的时间,变化太大,国豪不敢相信走过来的就是自己的弟弟、妹妹,要是走在大街上一定不会认识。
国治,一米七五的帅小伙,有些偏廋,但很精神;秀玲变化也很大,从她的脸上依稀能找到当年的影子。她穿着宽松的长裙,腹部微微隆起。她搀着贵喜的手,就像是走进结婚礼堂的恋人,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
“哥!”秀玲一声喊出早已是泪流满面,贵喜、国治也跟着喊了声“哥!”国豪强忍着流泪的冲动,颤声答应着“唉!”“唉!”丽娟见状赶紧招呼着坐下,给他们倒了水。
“秀玲!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应该笑才对,哭对小孩子不好。”丽娟善解人意的说道。
贵喜见状连忙掏出手拍给秀玲擦拭着眼泪,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道:“嫂子说的对,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我们应该高兴才对。”秀玲瞥了一眼贵喜,眼里满是柔情,伸手掐了他一下,埋怨道:“嫂子这么说,你也这么说,真是......”贵喜装作被掐疼的样子,咧了咧嘴,惹得大家都是一笑,缓解了这沉重的氛围。
“大哥!这个烟给你。”贵喜见大家开心,赶紧把刚买的一条“茶花”烟递给国豪。
“你看你,这么急着就拍哥的马屁。”秀玲开玩笑的说丈夫,她又对国豪说道:“哥!贵喜不抽烟,也不知道哪个烟对你胃口。我们厂很多男的都抽这种烟,所以我让他买了,你不要嫌弃啊!”
国豪还没回答,贵喜抢着说道:“我哪是不抽烟,还不是被你管得不敢抽烟。”贵喜看了眼秀玲,见她正笑看着自己,胆子肥了起来。其实男人都一样,女人给了三分颜色,他们都会开起染坊来。贵喜接着说道:“我一抽,你就说抽烟对身体不好,对小孩不好,你吸二手烟受罪。”
“还有吗?接着说。今天当着哥嫂、国治的面,让你说个够。”秀玲假装得一本正经的说道。
“没了!没了!我还没说完呢,你就插嘴。”贵喜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说道:“老婆你说的都是对的。”惹得大家又是一笑。
国豪这才仔细的打量起妹夫这人,一看就温良敦厚,而且善解人意,对秀玲也好。国豪又在心里想到,丽娟不是说他话少吗?这不对啊?估计有一种人不善于和陌生人交流,和亲人才有说不完的话,贵喜或许就是这种人。
不大一伙功夫,贵喜又是给秀玲端水,又是问她想吃些什么,又是拉着她的手。秀玲倒不好意思起来,抽走了,他又拉上。国豪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妹妹嫁得幸福比什么都好。
吃饭的时候,丽娟叫了三瓶“龙八”啤酒,国豪、国治、贵喜一人一瓶。饭间,国豪才知道国治跟他姐夫在金工车间学徒,工资有些低,但够他开支有余,关键是能学门手艺。
“哥!今天是个好日子,又是重阳节,我敬你一杯。”贵喜端起酒杯说道。
“今天是重阳节?”国豪有些疑惑,看向丽娟问道。
“我也不知道,没有看日历。”丽娟歉意的笑着。
“是的,哥!今天是重阳节。我来的时候打了电话回去,小大说,‘父和妈还有俊辉今天都在他家吃中饭。'”
“那我们喝完这杯就打电话回去,”国豪端起酒杯站起身来说道”谢谢妹夫!我们一起吧,祝大家节日快乐!”
贵喜拨通了小大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小妈,她说一家人也正在吃饭。丽娟接过电话和小妈闲聊了两句,家人也陆续过来接电话,丽娟一一向家人问好。尤其是俊辉,自己的心头肉,一听他喊出妈妈的时候,丽娟的心就碎了一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怕家人知道自己的情感波动,忍住哭泣的声音对俊辉说道:“俊辉!我把电话给你父接!你叫父啊!”
国豪接过电话,手颤抖着,声音有些哽咽:“俊辉!我是你父啊!”那边没有回话,等待中,国豪隐隐有些失落,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控制自己的情绪,轻柔的又说了声:“俊辉!是我啊!我是你父啊!”国豪听见电话那端母亲叫俊辉喊父的声音,接着是一家人都在哄俊辉,说,俊辉乖!俊辉听话!俊辉是读书的伢懂事,快叫父呀 !
“父!”小孩子经不住劝,更多的是他内心里想要喊出来,他在梦里不知道喊过多少遍的称呼。他喊出的声音很沉重,如惊雷般炸响,国豪有些眩晕,满满的都是幸福感;他的声音是跨越时空的,很轻,就像一个轻飘飘的核弹掉进海里,在国豪心里形成了海啸。国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个大男人哭得是泪眼滂沱,天见犹怜,惹得丽娟、秀玲也是泪眼婆娑,国治、贵喜眼睛也红了起来,鼻子有些酸涩。
国豪随后含着泪和家人聊叙着,亲情在电话两端传递。他的心思在此刻也发生着变化,有着太多的感动。家人的祝福、问候、期盼、鼓励是他指路的明灯。就像是火车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没入漆黑与空茫中,接着就是冲进奔腾而来的光亮里。
“电话费贵,就不多聊了,你们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都要好好干。”最后在小大的祝福与期盼中结束通话。
国豪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拿起啤酒连瓶吹了。丽娟、秀玲、贵喜、国治都有些惊讶,却没有阻止。酒精从他的胃里蔓延到全身的每一细胞,他感觉有些轻飘飘的。周围的人群似乎都看向了这边,嘈杂的声音仿佛间停顿,虚无了,他的眼里有着被洗涤灵魂的清澈。
如果这世上真有神,神是万能的。愿我们目光所及皆是美好,正如此刻在国豪和他亲人身上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