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娟的心病,就像魔咒,她的痛苦源于偏执。
丽娟只要见到国豪和稍微漂亮的女人说上几句话,都会认为他们是在打情骂俏,在暗示什么。她的醋坛子就打翻了,敏感起来,心里难受。想象让她不能自拔。她的思维被折卷,无法打开或舒展。
刚开始,她顾全大局,怕影响生意克制着,就像尿急的人憋得满脸通红,心慌难受,随时会决堤,一泻千里不可收拾。到后来,人多的时候,她全然不顾的就摆脸色,手上的活儿故意弄得乒铃乓啷响,拿的物品也是重重放下,惊得人们一脸诧异。人少的时候她就找国豪吵架,一定要他说个所以然来,为什么背着她勾勾搭搭?
事后,她又后悔。她也想想别的事情,可某种更顽强的东西像藤蔓缠绕着她,让她无法摆脱,几乎喘不过气来。
人们都怕家丑外扬,丽娟倒好,见人就说。尤其是见到老乡、秀玲和堂妹,她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放下手上的活,凑过去拉着她们凄凄艾艾的倾诉着内心的痛。
听多了,大家也烦了,都躲着她。她很痛苦,也很孤独。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谁会有那个时间听她唠叨个没完没了。生活压力本来就大,自扫门前雪,哪会管他人瓦上霜。没有听众,她就自言自语,常常陷入自己的细腻讲述中。
她知道那是一种病,抑郁症的前兆。她想改变自己,当下的环境让她无能为力。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条溯游的鱼,心知所向,却无法抵达。
国豪带丽娟看了心理医生,得到的诊断意见是:“心病还得心药医,不要刺激病人,最好是换个能解开心结,让她觉得相对安全可靠的环境生活或工作。
国豪有了把饭店转让的打算,内心里他舍不得,一拖再拖。饭店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事业,像他的孩子一样。他得为它创造好的条件,在等待中找个好的下家。就像是到了年龄要出嫁的女儿一样,做父母的只能放心里干着急,得稳住神,好钓个“金龟婿”。
国豪每天小心翼翼的,尽量避免和女的聊天,更是躲着阿霞。自此阿霞的眼里少了些神采,多了一丝哀怨。她一如既往地来饭店吃饭,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那,像一个失去灵魂的人。
人们发现阿霞突然间苍老了很多,圆润的双颊深深地凹陷,眼神委顿浑浊,没有往日神采。话少了,也不怎么打扮,走路的样子让人看了更是心酸。
她喜欢喝国豪家乡的那种“炒青”茶,就是饭店里招待客人的普通茶叶,国豪每年五一边上都要在“乡里香馨农园”买几十斤让寄来。说到茶,国豪家乡的“岳西翠兰”被评为国宾礼茶,尤其是“乡里香馨农园”牌“岳西翠兰”更是深受国内外茶友喜爱。
阿霞每次泡茶的时候,总会盯着茶叶包装袋上“乡里香馨农园”logo上的两个可爱的小孩发呆。那一刻,她的思想飞到了九霄云外,她的眼里满是温存,充满着爱怜,她整个人都发生了转变,更多的呈现出母亲的慈爱、祥和形象。
“你还要茶叶吗?靓女。”打算泡茶的食客打断了阿霞的思绪,她没有回答,递去了茶叶,内心里她深深的叹了口气。
玻璃杯里的茶叶外形粗犷,色泽绿润,味爽醇和,经久耐泡,香气清高,有着国豪的气质。
阿霞看着杯里次第浮动的茶叶,联想到了她和国豪。她想在每片茶叶之间艰难的寻找空隙下口,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如同她内心里涌动的绝望和悲伤,让她不知所措。
她只得轻轻的吹着,一小口一小口轻啜慢饮,不失优雅,她自己知道那是无趣,是对国豪的失望。
一想到那天,她心里还是有股暖流在冲撞五脏六腑,继而是四肢百骸,她的思想也跟着信马由缰起来,她就呆坐在那。
饭菜上了,同样的配方,同样的人,对她来说却味如爵蜡。她机械的吃着,吃完擦擦嘴,将餐巾纸丢在碗里,一瞬间洁白的纸巾就被玷污。她看着纸巾发呆,有着比纸巾还要无可奈何的痛苦心思。
她感觉自己的肉身只是一副皮囊,她想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命运,也许只有摆脱这肉身的束缚,自己的灵魂才会高尚,才会在阳光与风的歌咏里唯美。
她猛地一惊,从幻想中醒来,多可怕的念头,她离开饭店的时候,深深地看了一眼国豪,完全没有理会不远处的丽娟。
丽娟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从自言自语的絮絮叨叨演变成没完没了的谩骂。只要国豪一歇下来,她就跑过去吵,就是不给国豪好日子过。弄得他没有一天好心情,炒的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食客抱怨不断。国豪也是有苦说不出,打不得,骂不得,怕刺激了她的病情。杀人不过头点地,何苦来哉。
开饭店比打工强多了,国豪还是忍痛挂出了转让的牌子。他知道长此以往,饭店生意迟早得“黄”。他不舍的原因:这是他第一次创业,他和丽娟都付出了太多的心血,没日没夜的操劳,吃了比别人更多的苦。
这两年虽然赚了些钱,自己和丽娟都买了手机,家里也装了电话,每月还固定给家里汇钱。但他并不开心,丽娟的心病是他的一个心结。还有他和丽娟都被饭店所羁绊,没时间回家。
每次打电话家里说俊辉越来越不听话了,管不了。他太调皮了,一言不合,就向别人吐口水,他不喜欢读书,总是逃课,老师多次找上门来。
爷爷奶奶劝俊辉,他就顶嘴,说读书没有用,还不如出去打工赚钱。你说一句,他回三句,还列举很多例子,气得他爷爷直跳脚。
爷爷拿竹枝抽他,他跑得远远的,后来干脆不跑了,任由着打。那竹枝伤皮不伤骨,抽在身上很是生痛,奶奶不忍心给夺了过去,又去哄俊辉。小孩就这样,越哄,越往头上爬。其实大人也一样,丽娟对国豪就是这么认为的,很多夫妻也是这么认为的。
有次,爷爷实在气不过,打得急了,俊辉稀里糊涂的还了手,一把推到爷爷在地,可吓坏了家人。这件事,国豪父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连国豪两口子都没讲,怕他们担心,怕对俊辉的名声不好,影响他成长,怕人家笑话。
俊辉最大的爱好,就是喜欢搞“破坏”,把买来的玩具拆掉再组装起来,新买的自行车也是这样,连那台“西湖”牌彩电也没有逃脱噩运。
一听到这些,国豪就更加心急如焚,可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心里就像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想透了,赚再多的钱,家庭不和睦,小孩没教育好,最后弄得妻离子散,一切都是白搭,一切都是浮云,一切都不值钞。
饭店最辛苦的时候是夏天,国豪选择暑假前把饭店转让了出去。家乡岳西山清水秀,森林覆盖面积达76%,是国家园林县城,是国家级生态保护与建设示范区,是夏天喝稀饭不淌汗的地方。他想陪丽娟回家修养一段时间,好好的孝敬父母,疼爱小孩,弥补这么多年的亏欠。其次,俊辉的生日也在农历六月。
十年了,国豪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丽娟也是五年没有回家。家乡好像隔着一层秋天的晨雾,有着水珠细小颗粒的凝重,潮湿,凉飕飕的,白茫茫的,看得模糊,捉摸不透。
对于打工人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了,“千人千般苦,苦苦皆不同”。有人会问,他们就不想家?这和晋惠帝“何不食肉糜?”有异曲同工之意。可有什么办法呢?为了生活,为了一日三餐,为了一家老小,他们只得埋藏情感。时间久了,想就成了牵挂。
家乡让漂泊在外的人无限丰富。家乡的山川河流,风土人情,故乡的情感等等深刻的烙印在他们的记忆深处,融在他们的血液里,无时不出现在他们的梦里。
它们从时间沼泽里不停的散发出致命的诱惑,田野、乡村、高山、流水、天空、大树,童年与少年......
国豪和丽娟从县道下车,上了回家的机耕路。这次回家也算是衣锦还乡,两年多的时间里他们赚了10万元,回家必然买了好多东西。对于国豪的父母,东西倒无所谓,他们不在乎吃喝。他们穷怕了,只想手边有些钱。钱对于老年人来说才是最大的安慰,胜过一切好的吃喝穿用。
迎面的路上,国豪碰见了熟人徐来送,两人是从小穿开裆裤一起玩到大的发小。对方见到国豪,愣在当场,嘴里“咦”了一声,国豪也愣住了,两人都怔在那。
“这不是国豪吗?你们两口子回来了?”徐来送赶紧跑上前要帮国豪提行李。
“是来送啊?”国豪放下行李,掏出“红双喜”香烟散给他的同时说道:“不用不用,快到家了,我们提得动。”对方接过,擦燃火柴给国豪也点上了香烟。
国豪触碰到他粗糙大手的时候,心里荡起了层层波纹。抽烟的功夫,国豪仔细打量着他那黢黑老成的面孔,乱糟糟的头发,不敢置信。
一刹那,国豪的思绪回到了遥远的儿时,他和来送站在高处迎风撒尿比赛,两人在小河里捞鱼,在田里扒泥鳅......国豪看着他比自己苍老很多的模样,一种陌生的悲凉和忧郁陡然间从心里升起。
来送有三个孩子,日子过得很紧巴。他老婆多年前去上海打工就再也没有回来,更不会给家里寄钱。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被拐卖到了山西,也有人说,在上海大街上看见她和另外一个男人走在一起,她怀里还抱着个小孩。
徐来送曾经到临安打过工,没有钱还向国豪借了一千元。国豪入狱后,他日子再苦,还是东拼西凑的把钱还给了国豪家人。
“你干吗去?”国豪看着他拿在手上的两米长的竹竿和锄头问道。
“我去田里薅草。”对方有些拘谨的挠了挠头:“不像你,都做老板了。”他深吸了口烟,生怕浪费了一点点,在肺里酝酿了很久才舍得吐出来。
国豪老家把在水稻田里除草叫“薅草”,以前没有除草剂,都是人工。薅草前一天会把田里的水放干,低洼处用锄头掏沟把水引到田沟里。此时田里淤泥稀化,稗草、鸭舌草、野荸荠、浮萍等各种杂草都显露出来。
人们拄着竹竿下到田里,左脚支撑,右脚在稻棵间将草除掉,一般成人薅六行至八行,妇女四五行,小孩三四行。顺势用脚趾把杂草捣进泥里,再回脚将淤泥抹平好埋住杂草,这样才有效果。
薅草前都会打上绑腿或是穿旧的长裤,也有把女性的长袜套在脚肚子上的,这样就能很好的保证不被稻叶划伤。
笔者身在农村有过多次经历,每次他见到肥嘟嘟,圆滚滚的蝌蚪拖着尾巴在浅水里,在淤泥里挣扎就会于心不忍。他用脚狠狠地踩出一个大窟窿,把水引来,把蝌蚪都放进去。看着它们欢快的样子,笔者有着无比快乐。
从插秧到收割,正常要薅二至三次草,不一而论,主要是看杂草的生长情况。第一次薅草是在插秧后二十天左右“活棵”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大暑时节“靠田”的时候。
靠田法,是北宋时期,江浙一带的农业耕作者通过实践总结出的经验。其目的是让太阳曝晒,使苗根坚固。苗身既固,没有倒伏的危险。再车水入田“还水”,重新灌水后,稻子遇旱不枯,生命力旺盛。
“你还是那么年轻,我一下子还真没有看出来,不敢认。”来送接着说道:“不像我,天天在家搬土巴,面朝黄土背朝天,不经老。 ”
天气炎热,知了噪叫。站在太阳底下丽娟早已是汗流浃背,国豪偏胖更是如此。更让她心急的是家就在眼前,国豪却还在这没玩没了的胡扯。她看见屋前桃树下有人影在晃动,她知道那是家人伸长着脖子巴望着他们。
她扯了扯国豪的衣角,恰好被来送看到,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拐弯说道:“这么热的天,你们要聊也到前面那棵泡桐树下去,凉快,要不来送到我家去坐一伙,喝口茶再去忙?”
“不了,不了,我刚家里歇好伙才出来,”来送指着眼前那片绿油油的稻田对国豪说:“趁着上午凉快,我还想把那块田薅完,”他又指向远处的那些梯田说道:“下午把大坂上的那几块小田也薅掉。”国豪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好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印象里那些田贫瘠,不论怎么耕种,庄稼都是稀稀朗朗的发黄,他知道来送是下了不少的功夫和心思。
来送说完就往田间走去,国豪此刻才发现他单薄的身子看起来是如此的伟岸。那是千千万万农人的挺拔身姿,他们勤劳、善良、伟大、无私、可爱,他们是祖国的脊梁。
来送回过头来对国豪说:“你有时间也去我家玩啊?”在得到国豪的答复后,他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他上了田埂,一阵凉风吹来,他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潇洒的飘动着,宛如一位走上舞台的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