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客们像一群争食的家禽蜂拥着,踩踏着,叫嚷着挤上火车,被堵在过道里无法动弹。车厢里满当当的都是人,就连座椅底下,行李架上也都躺着是。丽娟被挤得心口生痛,呼吸都有些困难,扭个头更是难上加难。
车厢里闷热难当,嘈杂一片,各种汗味、臭味、死鱼味、馊味、方便面味混合着令人作呕;各种呼喊声、叫骂声、吵闹声、女人被非礼的尖叫声像恶魔的诅咒一样,不断的充斥着她缺氧的大脑。
好不容易丽娟挤到了车厢连接处,才有了立身的空间。
火车启动了,承载了人们太多的希望与苦难,发出“哐当、哐当、轰轰隆隆......”声起伏不定,犹如人生的潮起潮落。
车窗外,城镇、村庄、田野、树林、水塘、河流不停地变换着角色向后退去。家乡最高的山也被抛却,最后悬挂在远方天际......从此丽娟生命里有了“故乡”这个名词。
夜晚,“哐当”声一片连着响,聒噪,直透人心,丽娟心潮难平,无心睡眠。但对于没有心思的乘客来说,再拥挤的车厢同样睡得安稳,他们相互挨靠着,就像一家人那样亲密。
外面漆黑,也许是天气原因,月亮没有出来。零星的灯火闪过,像天上掉落的星星,发着微弱的光亮,在黑夜里那么明显。只有乡村才有这么深沉的夜晚,要是小镇或城市一定是霓虹闪烁,繁星满天。丽娟知道又经过了一个不被所知的村庄,同样知道不被所知的还有她未来的路。
清晨,熹微的晨光唤醒了大家,人们争先恐后的排着长队上厕所。洗漱的人打开水龙头滴了两滴,只得无奈的骂娘。想接点热水泡方便面更是不可能,他们中大部分人将调料包撕开撒在面饼上干咽着吞下,丽娟也是这样做的。经常出门的人则等着列车靠站,花两块钱买点开水。
十点半列车停靠惠州站,丽娟随着众人下了车。其中有些人沿着铁路往回走。她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再看看大家都是朝一个地方涌出,同时她也看到了“出口”两个大字,这才放下心来。出站的时候一个个的被验票后才放行通过,此刻她才明白那些人是在逃票,他们买的不是中途票就是站台票上车的。
出了车站,很多司机就像见到亲人般的亲切,围了上来。他们嘴里喊着靓女、靓仔,问到哪里去的同时,就伸出手来接行李。丽娟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被广东人的热情给吓到了,她死死地抓着行李,生怕被别人拿了去。司机见她如此,又吆喝着去拉扯别的乘客。
她离开人群,走远了些,按秀玲的提示找了一辆摩的,谈好价格五块钱送到场。这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坐摩托车,而且是坐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后面。她有些拘谨,双手反撑着车后架,尽量的保持着身体与司机后背的距离。
摩的在人群与车辆中左扭右拐的穿梭者,她把后尾架抓得更紧了。她感觉不是坐在车上,倒像是在人流中快速的漂移。
沿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街道两边店铺林立,高楼栉比,不断展现出变幻无穷的美丽吸引着她。大城市的繁华、热闹让她有些茫然与惊愕。
不像在家乡有着大山那样坚定的目光,她能读懂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的心思和语言。人识草木,草木知人,“天人合一”的思想在每个农人心里涓涓流淌。现在的她有着的只是海市蜃楼梦的幻般。人、车、物太多,嘈杂,她的眼神也不安定,看花了眼,无法一一分辨。
到了秀玲所在的工厂,丽娟在保安室等着她下班。中午秀玲带她在食堂吃了饭后到宿舍休息,让她这几天和自己先挤一下,等上班了再安排宿舍。秀玲还告诉她已经和老表打过招呼了,厂里招人立马通知她。
秀玲又说道:“嫂子!这两天你可以在园区里走走看看,有贴招工广告的,你就去应聘试试。”她还给了丽娟饭票,给了她一副碗筷,让她提前几分钟去食堂打饭,那样就不用排队了。
婆婆打来电话,得知丽娟安全到达后也放了心。当丽娟问起俊辉的时候,婆婆沉默了一伙说道:“昨晚都没睡好,一夜都在吵着要你,后来慢慢地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早上不起床,我和他爷爷怎么劝都不行,就是要你帮他穿衣服,后来小奶来了才哄好。我来打电话的时候,他爷爷带着他去小奶家玩了。”丽娟听到婆婆的话是心如刀割,恨不得能有双翅膀可以飞回去看看,哄哄他。婆婆怕儿媳妇担心,接着又说道:“你不用担心,小孩子过几天就好了。”丽娟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
丽娟终于等到了可以上班的好消息,期间老表请她和秀玲吃了餐饭,算是为她接风洗尘。她第一天上班,心里没底。主要是自卑,生怕别人知道她家的情况,笑话她。
她常常感觉背后有人在说她,嘲笑她。其实他们只是在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而已。她却害怕得成了“惊弓之鸟”,逢人矮一截,做起事来也是畏首畏尾,跟不上流水线的节奏。
班组长和车间主任都是家乡人,主动到她的工序帮她,指导她,给她打气。她学得很快,很认真。每天她是第一个上班的,最后一个下班的。完不成任务,她就主动的要求加班。
打工很辛苦,伙食糟糕不说,住宿条件也不好。一间二十平米的房间住了八个人,物品更是杂乱无章。但丽娟的内心深处有着一种高兴滋味,对于工作如此难找,自己能有份工作,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广东的天气炎热,太阳挂在天空上,发出强烈的光芒,热浪翻滚,天边的云彩如熔岩奔突,炽流横溢,大地被炙烤得滚烫冒烟。
那时候没有空调,连电扇也少得可怜。汗水在丽娟的脸上纵横漫流,而忙碌的流水线使得她没时间腾出手来擦一把,眼睛被汗水腌得火辣辣的疼。她只能半睁半闭着眼睛,实在受不了就抬起手臂用袖子揩一下。
对于一个打工的人来说,前七天的试用期是最重要的,不合格就直接辞退,没有工钱,伙食费还得自己出。丽娟只得拼命的干活,她每一天都比别人做得多,做得好。对她来说每一次的认真劳作都是不可企及的离试用期结束那伟大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丽娟也想发泄,也想抱怨,可她没有抱怨的对象。难道抱怨上苍的不公?她不能,也不敢抱怨,因为她知道一切抱怨都是徒劳。她更加不敢悲伤,她要鼓起勇气,面对所有。现在她只想好好的赚钱养孩子,寄给监狱里的丈夫,孝敬父母、公婆。她感觉肩上的担子好重,压得她吐不过气来,但她对生活充满了希望: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国豪还有三年半就出来了,孩子也是一天天的长大。她的盼头和动力也是一天天充实。
一想到这些,再苦再累,她心甘情愿。她拼命的工作,每道工序样样精通、拔尖,领导和同事们看在眼里,都对她竖起了大拇指。她充满着自信,没有了刚进厂时的那份担忧和拘谨。
一个礼拜下来,丽娟浑身酸痛,两条臂膀都不是自己的了,提桶水到宿舍得歇息好几次。晚上睡觉,更是辛苦,只能躺着。小时候奶奶对她说,趴着睡是虎,侧着睡是龙,只有死人才是仰着睡。她从小到大侧睡习惯了,一下子改不过来。
宿舍里劳累的女人们发出轻微的鼾声。以前她总以为女人是不打呼噜的,现在才知道劳累会使任何人都会。
尤其她的上铺把牙齿咬得嘎嘣嘣响。小时候丽娟听家人说,肚里有蛔虫就会这样,吃烧焦的锅巴能治好。丽娟在想要不要把这土方子告诉她,还是让她去买点蛔虫药更方便。
一轮明月挂在空中,凝视着大地,轻抚着大地。
轻盈的月光漫进屋里。丽娟没读多少书,却学过“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首静夜思。无限忧思的月光让她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儿子俊辉,想起了国豪。
尤其是礼拜天她想得最多。同事们都上街了,她舍不得花钱,需要的日用品就让她们帮带回来。她躺在床上不想起来,脑子里像放映机一样一遍遍的想。
她陷入了一种无法自拔的思念之中,杂乱无章,毫无头绪,像屋内阳光下的尘埃散乱而飘浮。她忍不住眼里涌出两团泪水。
她起身透过窗户看向屋外。宿舍后边有一条河,流泻着月光与灯光,闪烁着金银般的光辉。她的眼里也有,在脸颊流淌,有着云霞般的光彩,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牵挂别人和被别人牵挂。
沉寂的夜里,同事们的呼声更大了。为了明天有更好的体力上班,丽娟只得学会适应。慢慢的,她进入了梦乡。梦里儿子俊辉撒着娇,粘着自己。她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国豪就在眼前,他男子汉的气概,对自己嘘寒问暖,说着情话,宠着自己,宠着儿子。他那刚毅的脸庞;他那深情的眼神让自己着迷,耳边似乎又传来他那熟悉令人温暖的笑声和说话声。
早上醒来,沉浸在温暖幸福中的梦境化为泡影,被生活中的不幸和苦难所湮没,一种无限忧伤的情绪涌上她的心头。生活的沉重感,难言的苦楚,让她时不时的在发出一声叹息。但又一想到孩子,想到未来,心里就有一团希望的火苗在燃烧。生活有多少苦难,就有多少甘甜。
工厂所在的园区很热闹,小商小贩路边摊到处都是,尤其是晚上更是热闹,很多同事下班后点上一份河粉一瓶啤酒或是咸干花生、炒田螺那真叫一个美。
丽娟非常节俭,食堂的伙食油水少,她的脸颊消廋,尤显得脖颈细长,一脸的菜色,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同事们经常去加餐,喊她一起,她不去;小姑子喊她,老表喊她,她也不去,毕竟他们都是有家庭的人,不能老占人家便宜。
上班一个月,组长给她安排了一个轻松的岗位。一般这种工作都是由班组长、车间主任的亲戚朋友或是亲信来做的。她在想是不是老表帮说了好话,其实不然,是她对工作的态度和执着感动了领导。她真想感激涕零的感谢一番。在这工作难找的艰苦年代,在严酷的竞争下,她竟然感到了人心的善良和来自家乡的关怀与温暖,虽然大家都离开了家乡,她还是感受到了。
不知不觉丽娟在工厂干了三个月,她几乎没有请过一天假,月月都是满勤,这在老员工当中都是不多的。而和她一起来的很多人经常换厂,不是嫌工资低,就是说伙食差。那时流动的人特别多,找工作的人也是纷纷扰扰。到处是人才市场、介绍所,铺天盖地的随处可见招工广告:有某企业招聘什么工种的;有重金求子的,真假难辨。多是让你白交了介绍费,跑了冤枉路,工作却是没有着落。
丽娟没有其它的想法,只想安安稳稳老老实实的做好自己的事情,工资低点只要正常发就行,伙食差点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她没有什么奢望。钱对于她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她要寄钱回家养孩子,给国治做学费,给公婆买化肥农药和日常油盐酱醋、往礼开支,自家娘家虽然不要她什么,正常的往礼也是要的。娘家人不说,叔叔伯伯会说的,她还要汇款给国豪。她还准备存点钱去看国豪。
因为这些原因,她才舍不得误一天工,她每天拼命的劳作,就如不知疲倦的牛马一样。
她每天想得太多,只能超强度的劳动来获得解脱,劳动是她治愈精神的创伤,减少思念纷扰的良药,每当想要打退堂鼓的时候,她就拿出小孩的照片看看,浑身就会充满着力量,身心疲惫瞬间消失。
她更喜欢小孩子了,每次见到同事们家的小孩,她都会停下来。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从口袋里掏出糖来给他们吃。她就像是看到了俊辉,伸出手来摸摸他们的脸蛋,赞美他们皮肤的水嫩和汪汪大眼,在心里又和自己的孩子做了比较:俊伟应该长高了吧?应该也是如此这般的可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