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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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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计故事》连载

第二十章 原告水方艳

073

一天晚上,水若山在广场酒巴包厢里请法院的商院长喝茶,开门见山,请他帮忙。

商院长望着这位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弄得湖阳县满城风雨,连续扳倒三个部门和单位“一把手”的普通审计人,一个看起来的文弱书生,心里既是钦佩,又是顾忌,也许还有点厌烦,这回不是自己单位也有什么问题吧?

正是这种矛盾的心理,使得他这么一个在县城赫赫有名的人物,在这种特殊环境下,与水若山的对话显得非常谨慎。

与公安局、检察院同时接受本级预算执行情况审计的法院,的确也查出了很多的财经违法违纪问题,比如所有的刑事案件,均收取当事人(原告、被告)的诉讼费,且按交纳诉讼费的多少来结合量刑,也就是用金钱购买法律,显失司法公正。

这一项收入每年都有40到50万,涉及应判刑而未判刑,或减轻刑罚的人,每年都在3、40人之多,这一情况若如实披露,在社会上造成的影响,给人们带来的恐慌一定非同小可。

还有按规定法院代理银行催收贷款业务,收取的手续费标准是收回贷款金额的4%,且只能向委托人收取。但法院是既收债权人的,又收债务人的,收取的手续费比率高达26%,是真正的吃了原告吃被告。除此之外,还收取双方的执行费和用车费,经审计,这项收入基本上不在账上反映,类似严重超标准收费的情况还有很多。

这些问题如果向社会公布,对法院今后的收费将会是一个打击,收入下降,奖金、福利发不出去,法院工作人员的的积极性没有,依法审判将更是个大的问题。

当然更严重的问题还有同公安局个别派出所同样的性质。法院下面的几个庭都实行了经费包干,各庭创收与个人奖惩挂钩,于是同样出现了收入不入账,逃避财政监管的情况,等等这一切,不由得商院长不考虑。

他相信审计组的话,现在整改,整改到位后,既往不咎,前车之鉴,他不想法律的大厦在他手上轰然倒塌,答应他吧。

这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内幕交易。审计局派组进驻法院审计每年有一次,但每一次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内幕交易,当然这不是常规审计所能发现得了的,水若山也是在从事房地产开发时,因生意上的纠纷,请求法院民事庭调解,调解完成后请那位调解法官吃饭。法官多喝了两杯,酒后吐出了真言,原来他也很不满公安、检察院、法院的那种做法,也一直在留意这件事,相信总有一天有机会悄无声息地让别人知道这件事,调查处理这件事。

所以事后水若山还想,那位法官也许并不是真醉胡说出来,而是有意说给他听的,因为他知道,公安、检察院的人陷害过水若山,这是法院的人普遍的看法,所以推理水若山一定想找机会报复,而这事又正好是审计监督的内容,报复名正言顺。

法院也有财政下达的完成预算收入的任务,判决收款金额全额上缴财政,财政再在法院完成全年任务的前提下,返回给法院80%。如果没有完成全年任务,返回比例只有50%,如果不给检察院,他绝对完不成任务,这样维持法院正常运转的经费将毫无保障。如果给了检察院40%,他也有40%的可用财力,这对于经济财务状况欠佳的法院来说,当然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但问题的关键是:由于该协议是由王检察长单独与法院商院长的口头协议,其他人并不知情,所以,返回给检察院的40%,只有相当于30%的收入在检察院的财务账上作了反映,另外约10%的返回款,在法院和检察院的账上都很难看出来,法院在哪里支付了呢?

商院长说,其实你们审计组的专家一看就知道,何必一定要我说出来。

而水若山其实还真的不知道,那位酒后胡言的调解法官也只是怀疑支出混在其他费用中,但具体在那个明细科目的费用中,他也不知道。

水若山虽然根据这一线索怀疑法院走访上级的费用太高,但由于他不能去省、市向有关部门领导求证。这只是怀疑,无法求证,所以水若山避开这一点,装作审计组已知道了这一切,并取得了审计证据,只请求商院长出来指证,交换的条件就是审计发现的法院的问题,在充分征求法院的意见后再出具审计报告。

商院长最后下了决定,说,明天审计组的到院里去吧,另外返回检察院的10%的款项全部由对方开具烟酒、食品的零售裁剪发票作了我院的走访省、市领导的业务费支出,这么入账也是考虑通常都不会去调查省、市领导的。详细情况我有另外记载,所有拿票来办理领款手续的只有一个人:王检察长。

——水若山的这招,他一直没总结出来叫什么,若干年后,他又成功用在了更大的审计项目上。

临走时,商院长说,其实我也很厌烦这么做,明明是他们隐瞒收入,却让我们做假支出的账,说实在话,时间长了,金额大了,还真有点提心吊胆,万一被查出来,我还说不清呢。你们现在查出来很好,但希望这事查出来后,上级领导和有关部门能引起高度重视,不要再搞什么分成返回,都是执法机关,下任务,搞分成,完全没有了法律的严肃性。

有人证、物证,而且是法院出具的证据,王检察长不可抵赖,但只能解释,这些确实用于走访上级领导和来回用车的费用,因为县廉政办将此类指标控制太紧,正常支出都超指标,只好在账外反映,别的单位也是这么做的。

当后来该案移送到县纪委,县纪委调查的来问他,既然确实发生了走访和用车支出,为何不用实际发生的费用发票,而要在超市另外开具连号的商业发票,时间又不吻合呢?

这个……处理过无数起经济案件的王检此时已无言以对。

考虑到王检是全国的优秀检察长,相对于检察长来说,事情也不是很严重,如果对其进行公开查处,势必会影响整个湖阳县的司法环境。经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给予王检察长党内记过处份,此事就到此结束。

074

那是一个非常恬静的秋日,一场暴风雨过后,大地变得如此清新,池塘里的往年早已变成潜水芙蓉的荷花,现在还依然艳丽,曾经染过的一丝污泥似乎也被雨水冲洗干净,显得那么碧绿。

那天水若山站在扬澜湖边,心底有说不出的味道,在这场公正与邪恶的斗争中,他似乎胜利了,又似乎是失败了,妻子下岗多年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音像店关门了,现在还迷恋上了麻将,他的妹妹也被伤害。想到这些,他如哽在喉,他想决不能让伤害方艳的人逍遥法外,这不仅仅是叫他们不能再行人道,叫那些无知的村民变成残疾。

这些他现在很容易办到,只要花钱,买几个人的手脚不是问题,但那么做又能怎么样呢,那些把自己一时的冲动欢娱建立在她人一生的痛苦之上的法律践踏者,就会因此而循规蹈矩,遵纪守法吗?

不行,一定要让他们受到法律的制裁和道德的审判,不能让公正的法律有半点暇疵和缺陷。

但在家庭会议上,妻子江员员坚决反对。理由很简单,方艳还是个姑娘,没嫁人呢。这样一上庭,方艳遭多人轮奸就会在全县传开,甚至会传到省城她工作的律所。背后对我们家指指点点的可以不在乎,但方艳往后怎么做人,还能嫁得出去吗?

江员员虽然接纳了方艳,但总还是有个心结,方艳都过三十了,还没嫁人,总是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哥哥在一起,有些时候肢体接触还很暧昧。上次破解光盘密码时,江员员其实在家看到老公跟方艳紧紧搂抱在一起,方艳那种陶醉的神情,至今让她感到一种潜在的危机。所以她内心里,想把方艳早点嫁出去。这要公开审判,后面的影响无法想像,就不能不公开审判吗?

方艳却坚持这么做,她说,我是个现代女性,我不会因为害怕名声而放弃维护自己权益的机会。同时,我也是个法律工作者,我深知法律的真正要义,是要唤醒一切弱者,勇敢地面对这个社会,维护法律的尊严。

2003年7月10日上午9时,湖阳县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邵立诚等五人轮奸案正式开庭公开审理。

审判长:商大法官

原告:水方艳女性 30岁 职业:律师

第一被告:邵立诚 男性 35岁 职业:公安干警

第二被告:四人 农民

由商院长亲自担任审判长,是水若山的主意,他以个人名义请商院长来亲自审理此案,出于两个考虑,一是公安与法院的关系向来不错,由其他法官审理,难免会出现执法上的尴尬;二是此案发生到开庭,间隔太长,他不想有人借此偏袒被告。他直接把他的顾虑告诉了商院长。商院长明白,并说,只要举证清楚,通过法庭质证,他会依法审结的。

被告律师提问,“案发时间是2002年元月16日,至今有1年半,以前没听说过有这起案件发生,你如何证明自己遭人强暴?”

水方艳说,“案发当晚即向派出所报案,到现在才有机会申请法院开庭审理。”

被告律师不明白。

城镇派出所曹所长(经水若山找人推荐已转正职)出庭作证,说,“当晚是我值班巡逻,接到原告的报案,并着手侦办此案,数天后,案件告破。”

“但为何公安局和派出所都没有此档案材料?”

“案件告破后得知,此案涉及公安人员,为了慎重,请示了公安局长,吴局说,此事关系公安声誉,暂不立案归档。”曹所长说。水若山知道,这是他故意这么说的,反正那位局长虽然还在台上,但实权已落到政委手上,没人再会相信他说没这回事。

被告律师无话可说,曹所长将他保存的档案材料呈交法庭质证。这里面有四位农民工的招供笔录,有省公安厅法医专家出具的DNA精液和血液鉴定结果。

被告律师提出质疑,怀疑精液鉴定结果有假,因为他的当事人根本就是性无能,法医可以验证,你们不能告他强奸。他想借此要原告说出,是原告为了报复,而把他的当事人阉割的,这样多少可以给自己挽回点面子,他知道这场官司胜算很小。

方艳拿出一份证明呈交法官,说,“这是2002年元月19日深夜市某医院急救科的病历证明复印件,上面有该医院的盖章,证明与原件一致。病历上写明:患者因睾丸被利器所伤而送往该院急救。请审判长注意时间上的区别。”

“那么我的当事人被何人所伤,因何被伤?”

“我反对,被告辨护人所提的问题与本案无关。”方艳说。

“反对有效,”商审判长说,“被告律师应提与本案有关的问题。”

“我问完了”。被告律师坐下,他明白,原告是不会承认这件事的。他的当事人也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自己受害是原告报复所致。事隔多时再报案取证,难呀。

此后,又提审了另四名犯罪嫌疑人,他们都一一承认,并供认是受第一被告的指使和收买才这么做的,请求法官从轻判处。

医院的医护人员和在水若山家护理了一个星期的护士小姐也出庭证明,原告当时确实遭多人强暴,且导致受害人失血过多,一度危险。

整个审理过程花了不到两个小时,经过陪审员短暂的商议,审判长即当庭宣判:被告人邵立诚等五人,暴力轮奸罪名成立,依法判处邵立诚有期徒刑12年,其他四人均判3年有期徒刑。

一切都已经结束,2003年水若山在湖阳县掀起的一场着实不小的审计风暴,也因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平息,除了一些政坛的人认识他外,整天忙忙碌碌或无所事事的市民,只是知道这件事,但不知道是谁兴起来的。

水若山也对此渐渐冷淡。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不会再有所作为,像他这样的人,领导绝对不会提拔他,他也不可能再跟谁都急,像个包青天一样,要铲平一切不平之事,他没有那么多的精力,也没有再遭受折腾的勇气和信心。

要么像先前那样,默默无闻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要么听水方艳的,走出去,寻找一片可以自由挥洒的天地。

075

2003年盛夏,齐县长正式调到市里任市长助理。一切的人事都是新的。所有对水若山爱发牢骚、思想自由、但为人耿直、痴恶如仇的禀性的人都走了,水若山又得结识新的面孔,用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让别人了解自己、赏识自己,他感到前途一片渺茫。

7月底,大地及大地上的花草树木都是一片炽热的时候,他拿出了他预感是最后的一份《本级预算执行情况的审计结果报告》,在县审计局的五楼会议室里,向新来的杨县长、新任的牛常务副县长汇报。参加会议的还有县财政局龙局长、县审计局蒋局长,以及县发改委、县公安局、县检察院、县法院等预算执行单位的领导。

这份报告依然保留了他的风格,重在说问题,成绩大家能看到,不说也还在那儿,但问题不说,时间长了,问题堆积如山,终究会成为一颗炸弹,说不定哪天就炸毁了哪座大厦。

他在报告中指出:湖阳县的财政收入每年都按一定的增长比例人为增长,虚假的财政收入已相当严重,经审计,虚假收入的水份达30%以上。大部分乡镇完不成收入任务,只有向老百姓摊派税收,花钱向外地买税,买税的成本有的高达60%以上。真正的纳税人只承担不到40%的税负,地方财力并没有得到真正的改善,而造成国家税收流失,和滋生腐败现象时有发生。表面上财政收入年年高比例、大幅度增长,实际在夺目的光环下面,是随时会倒塌的空中楼阁。

还有近几年来疯行的招商引资,国土资源成片流失,腐化程度日益加深,而且因招商引资和买税、垫税等,已造成全县80%以上的乡镇财政亏空,有的亏空高达数百万元,乡镇政府债务规模失控。以目前的收入状况,不出十年,他们将不能维持基层政府机关的正常运转,甚至面临破产的尴尬境地。

报告的结尾,水若山非常沉重地写上:为了社会的稳定,为了经济规律发展,我们不要再造假了!!!

这份报告实际也只是个初稿,要等县政府讨论研究定稿后,才能正式行文,并在八月初的县人大常委会上作审计工作报告。这份初稿在上会前,已经征求过审计、财政、发改委等有关部门的意见,虽然反对声音很多,但水若山坚持要这么汇报。并称,如果这份报告出不来,或改得面目全非,那么他放弃起草审计工作报告,谁愿代县政府拟稿谁代去。

本级预算执行情况的审计也叫“同级审”,真正开展这项审计工作也就那么三年,审计机关和被审计单位都在摸着石头过河,到底怎么做,各单位也没有一个共识。而水若山只不过是说了真话、实话,他坚持要这么汇报,各部门领导竟然没有否决。水若山并不知道,这些部门领导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

更为奇怪的是,新来的蒋局长也没有坚持“把关”,貌似还有点欣赏水若山的性格。报告一字不改,鼓励水若山去汇报。搞得水若山还以为他蒋局长来自乡镇,深知报告披露的正是目前急需解决的实在问题。

可以想像,当县长在审计局的会议室听取这份报告时,会是一种什么表情,他从别的县过来,别的县也是这么做的,没有人会写上这样一份审计报告的,是什么意思,给我个下马威吗?经济综合监督是审计的权力和职责,但怎么能监督到政府头上来?财政收支和招商引资都是县委、县政府的决策,审计也只能在这个决策范围内履行其监督服务的职责,怎么可以指责起县委、县政府的错误来。

但毕竟是县长,有城府,没有当时发作,稍作心理调整后,心里还有些欣慰:即使存在这么多的问题,也是前任的,如果我上任后,能把这些问题解决,不是正好体现我的政绩显著吗?

想到这,县长表了态,说,这份报告内容详实、很有深度,但文字表述有点过激,建议修改一下。具体改哪些内容,他提了个初步意见。

末了,说,“我们要正视这些问题的存在,要想尽一切办法来解决这些问题。当然,我们要把目光看远一些,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来,不是也遇到很多的问题,不是都解决了吗?这是发展中的问题,是前进中的问题,是共性的问题,据我所知,这些问题就不止是我们县有,别的地方也同样存在,有的地方可能还更严重……”

水若山是个认死理的人,新县长将“问题”两个字阐释得那么精僻,他却转不过弯来。他从此认定,他的《审计报告》不会再有人看了,他拒绝修改审计报告。财金股副股长根据县长的意见,对水若山起草的审计报告初稿作了修改,修改稿沿用以前别人的报告格式,先是说上年财税任务完成了多少,超额完成了多少,比上年增长了多少,这是在什么的正确领导下,在什么的积极努力下完成的,然后点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成绩是主要的,最后是展望未来,明年一定会取得更大的辉煌。

做完这些,他将审计档案整理好,装订成册,交给了档案室,然后向蒋局长递交了一份辞职申请,将他的编制挂到市人才交流中心。

蒋局长没有挽留水若山,他通过其他人了解了水若山,知道水若山决定了的不会更改,况且水若山虽然查了不少大案要案,树立了审计在社会公众的良好形象,但多数人认为,那是他的个人英雄主义,实际给局里其他业务人员带来了很大的工作压力和阻力,也给局领导增添了不少麻烦。

2003年8月底的一天,水若山安排好儿子水杉上高中报名的事,把公司的事托付给黄秋芸和小林、小毛他们管理,在东湖码头告别了送行的妻子江员员,带着方艳乘船离开了湖阳县。

泛舟湖上,水若山感慨万千,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最终没能留下他。但他也没想到二十年前与方艳的那次邂逅,竟让他们再次重逢。

076

那是一九八三年的夏季,他从湖阳三中补习结束,正在高考时,接到家里的加急电报,说,父病危。在土城市人民医院,电报的最后两个字是:速来!大有来晚了就赶不到见最后一面的可能。他心急如焚的考完了最后一堂课,就赶往土城市。

但那时连续下了几天雨,江土公路被水阻断,只能坐船,过了田畈乡后再换车才能到达。七月十日清晨,他跟几个村民一起上了船,坐在船头,他觉得自己这次考试没希望了,最后一门课他几乎用不上心,脑子里老是闪着父亲病危的景况,他想。家里这么困难,父亲又病重,肯定没钱去补习,完了,到此结束了。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上午十点多时,突然听到“咕咚”一声,盖住了船上嘈杂的柴油机的声音。有人喊,有个小孩掉水里啦,快停船哪。

船家慌忙减速,但水里不比岸上,船仍然滑过去很远。水若山想,如果等船减速再掉转头来,说不定那小孩早没命了,他来不及想,脚上的那双解放鞋也没脱,第一个跳到水里,用尽全身力气快速向船后边那个小孩游去,至少也有三十米。水若山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快的速度把那个小孩的头托出了水面。他一只手托住小孩,一只手配合不停地踩着水的双脚,以保持身体的平衡,等正在缓缓掉头的船靠过来。

船上的人帮忙,扔下粗壮的绳子,将绳子绑在小孩的腰上拉上船。水若山上来后,将书包里自己的干净衣服让小孩临时裹上,然后帮她把湿衣服拧干,晾晒在船尾的竹竿上。

水若山坐到她身边,问,“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船上呀,大人呢。”

小姑娘说,“我有一个人带我来的,是我们村的叔叔,他说他昨晚一夜没睡,让我一个人坐这。”她指指那个人,那个人又到船舱睡去了。

水若山又问她,“为何让别人带出来,家里人呢,去哪呀?”

小姑娘告诉水若山,她爸去年在土城新坑煤矿挖煤时,死了,妈过年后就带着个小弟弟改了嫁,家里只剩下她和一个瞎子婆婆。家里很穷,瞎子婆婆说,已跟市里的叔伯姑姑说好,叫我去她哪儿,这样就由同村的一个叔叔带去,他正好在市里做瓦匠。“你去哪呀,哥?”小姑娘问水若山。

小姑娘直接喊他哥,水若山一时没反应过来。停了许久,才说,“我接到电报,我爸在市人民医院住院,赶去看望他老人家。”

七月的太阳很快将小姑娘衣服晒干,中午十二点时,船到了宫亭田畈乡,他们也就下了船,又一起坐车到了土城市。小姑娘跟水若山说了再见,跟着同村的那个叔叔走了。

水若山急匆匆赶到市一医院,找到了父亲病房,见到了还在昏迷中的父亲。姐姐告诉他,父亲已昏迷了八天,医生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有的说是散发性肝炎,但拿不准,怎么办?

水若山也是高中才毕业,连医生都拿不准的,他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姐说,“隔壁病房有位大婶说,医院后面不远的邮电局旁边,有个先生很会占卦,不如试一试吧。”

水若山半信半疑,但想了半天,也只有这样啦,晚上去试吧。

占卦的先生说,“你父亲是在哪儿碰到鬼了,而且是跟你父亲很要好的熟鬼,给他缠上了。”

“那有没有破解的法儿呢?”水若山想都没想,就信了占卦先生的话。

“当然有。”他给水若山一道符,然后又如此这般,问水若山明白不,会做不。水若山说,会了。付了他三十块钱,揣了符,谢过先生回到医院。

在医院大门口时,他听到有人叫哥,他没在意,以为不是叫他,他没有那么小的妹妹呀。他进了大门,好像还是听到后面传来叫哥的童音,他好奇地回过头,是个小女孩在叫,是那个小女孩,同船同车来的。

水若山赶紧跑回头,问她,“你怎么会在这?不是去找亲戚了吗?”

小姑娘哭了,说,“那位叔叔带我去找我叔伯姑姑,但找了几个地方没找着,就叫我在广场高杆灯下等他,他去瓷器厂里找个熟人来,带路再去找。他去了很久,我等到快天黑,肚子好饿了,他还没来,我好怕,所以就一路问人家市人民医院在哪,我找到了医院但不知道哥在哪,就只好在门口等,哥。”

水若山也哭了,他牵着小姑娘,说,“你饿了吧,我带你去找吃的。”

那时候找吃的很难,不像现在整晚有夜宵摊点,他们跑了好几个地方,才在车站那儿弄了碗两毛钱的素面。吃饱了,水若山问,“小姑娘,哥现在没空带你去找叔伯姑姑,哥明天一早要回乡下老家去救哥的爹,你看你怎么办?”

“我知道,可是……”小姑娘扯了下破旧的上衣下摆,迟疑了一会,鼓起勇气说,“要不哥带我一起去哥那儿,等哥有空时再带我去找,好吗?”

水若山说,“好吧。”

医院里没有床铺,姐都是靠在病床边,实在熬不住时才打个盹,水若山只好抱着小姑娘在住院部走廊的长椅上过夜,好在是夏季,深夜也不觉得凉。

第二天一早,水若山带着小姑娘回了乡下老家,请了几个儿时的伙伴帮忙,把要准备的东西全办好,只等晚上作法驱鬼。做这种事水若山是第一次,但他很认真,他把那位先生教他的所有程序一一写在纸上,又仔细地看看哪些地方会难做一点,全部烂记于心后才开始。

晚上八点,四个小伙子拿着白天扎好的杨柳树枝冲进父亲的卧房,大声呼喝,“快滚、快滚,要不然打死你。”

柳条在房间的上上下下,每个角落都抽打几遍,然后将床挪动了一个方向,继续用柳条吆喝着出了房门,出了大门。

奇怪的是,他们计划要赶鬼走的一路上,从家门口,到村头,所有人家的狗都大声地狂吠起来,好像真的有什么动静,鬼从它们面前经过一样。

到了村头的小河边,几个人将准备好的纸人纸马和纸钱放在一起烧,边烧边说,“这些你拿去用吧,以后不要再来缠着人家了,否则对你不客气的。”

而这一边,水若山和小姑娘在家,在几个赶鬼的小伙子刚出房门,就把那道驱邪的灵符贴在房门上沿的正中间。

贴好后,又在房里的桌上放上两样东西,一头是一升斗白米,一头是用香油浸着的从田野里拔来的细小的灯草。白米上插了七根香,与对面的八根灯草同时点燃,这叫七星八斗阵。

占卦先生没有告诉他七星八斗阵的说法和威力,只是说,如果这七星八斗阵是一直烧完,也就是香烧尽,油烧完,中途只有不超过半数香和灯草突然熄灭的,你父亲就一定没事,至少可以活到八十岁。不过在八十一岁那年有一大劫,很难逃得掉。

八十岁以后再说吧,先度过眼前这一关,水若山心里这么想,接着问,“如果香和灯草灭了半数以上呢?”

“如是突然熄灭了超过半数的,你就准备后事吧。”

赶鬼走的几个人回来了,他们还有一道程序,就是四个人一起睡在父亲床上直到鸡叫,这叫做压床,预防被赶走的鬼再回来动它。占卦先生说,有灵符在,这种情况一般不会发生,但就怕有意外,这样保险很多。

而水若山不能睡,他要看着他的七星八斗阵,小姑娘开始也看着,觉得很好玩,但很快在水若山的怀里睡了。

这一夜很难熬但又很平静地过去,香和灯草都只熄了3根,水若山的父亲没事了。

第二天一早,水若山带着小姑娘又去了市里。姐说,“昨晚8点起爹似醒非醒,满脸通红,像是被人打了一样。今天早上时,竟没事了,可以说话,也认得人,只是身体仍然很弱。 ”

水若山说,“不管怎么样,先办了出院手续,带爹回家,再慢慢疗养吧。”

上午在办出院手续时,主治医生惊呆了,都以为这个病人没得救,在医院里住着无非是等时间,想不到他儿子来过了一夜,竟醒过来了,他们不能解释这现象,赶紧把手续办了。

水若山让姐和姐夫护着父亲回家,说自己要帮这位小姑娘找到她的叔伯姑姑。

他没有去到处问,只是根据小姑娘说的不确切的地址找到当地派出所,把情况说了,派出所的人下午三点就找到她的叔伯姑姑,水若山把她送过去。她姑姑家是个拉大板车的,来市里好多年了,生活并不好,居住条件也差。

水若山有点舍不得,掏出住院部退回的八十几块钱,说,“小妹妹,哥身上没有多少钱,这些钱,我们一人一半,你拿着,下个学期请姑姑送你上学去。还有,在姑姑家一定要听话,要好好读书,不要贪玩,知道不?”

小姑娘很懂事,接了钱,流着泪点点头,不说一句话。

她姑姑感动了,说,这位兄弟,你放心吧,再怎么样苦,我们也要送她的书,把这孩子培养出来。

时候不早了,水若山说要赶回乡下,晚了就没车了。

小姑娘说,哥,你要有闲就来看我。

水若山说,好的,哥有闲一定来看你的,哦,我还忘了,你叫什么名字,小妹妹。

她姑姑说,她叫方艳。

这就是方艳,那年她10岁,水若山18岁。后来她考取了华东政法大学,自己改名叫水方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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