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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5
“五一”长假过后的5月10日，省厅分管财金审计的成再兴副厅长，财金审计处万一开处长和该处的一位主任科员小管组成的厅督导组，在市局分管财金科的古副局长、财金科谌科长的陪同上，来到了湖昌县，看望已在审计现场奋战了一个半月的审计人员。现场检查指导该县的农村信用社资产、负债、损益情况审计工作。
督导组首先听取了审计组长周芳芳关于前一阶段审计进展情况和已经发现问题的汇报。
周芳芳说，“按照省厅的统一工作部署，在省厅及时的业务指导和市局领导的监督指导下，加上被审计单位的良好配合，目前审计工作进展顺利，省厅工作方案要求的相关表格和数据已收集整理到位并审核结束，正在进行校验。接下来是对审计已发现的问题与联社当面核实，完成取证签字盖章手续。还有一些问题需要进一步调查取证。估计在5月20号左右完成外勤审计工作，月底完成现场审计报告征求意见初稿。”
“已发现并可确认的问题详细说来听听。”省厅财金处万处长对这个很感兴趣，他正在着手对全省各审计组已发现的问题进行归类，并对共性问题如何定性如何处理，征求各审计组的意见，以求全省审计组一个标准口径，在此基础上，出个审计报告模板。
“我们这次审计发现的问题，与省厅编发的《审计通讯》列示的其他审计组发现的问题基本相同，主要有：少列不良贷款，违规调整贷款类别，关联贷款，贷款资产风险高，贷款归类随意性大，特别是将购房、买车等消费性贷款归入小额农户贷款，骗取政策支持。违反规定开立储蓄存款账户，高息揽储。在贷款发放时扣收贷款本金的百分之十作为入股金，借此增加信用社社员入股股本，粉饰产权结构。以及超标准多收取小额农户贷款利息等问题。”
周芳芳停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厅领导。小陈削了一只苹果递到成厅手上，成厅赶紧站起来接了。
周芳芳接着说，“此外，我们在审计中还发现该社抵债资产管理混乱，资产流失现象严重，以及某基层信用社原信贷员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利用信贷业务之便和有2万元放贷权的便利条件，编造假户名和假身份证号码，骗取小额农户贷款，后来在其他基层信用社也发现他们的信贷员以类似手法骗取小额农户贷款的情况。”
“哦，这个问题很严重。”成厅表情严肃起来，“问题都查实了吗？”
“都查实了，绝大部分脏款都已退回到联社，专户存着，等候处理。”
“这不光是退脏款的事，应该移送司法机关进一步查处。”成厅将目光转向了市局的古副局长。
“这个情况审计组之前已经向局里汇报过了，局里正在与湖昌县检察院协商此事，不日将移送处理。”古副局说的审计组汇报过此事是真的，但与湖昌县检察院已协商移送此案，却不是真的，市局的毛局长对这一提议尚未表态，说等局长办公会研究后再定。
“好，要尽快。”成厅又望向审计组长周芳芳，“还有什么吗？”
“还有就是我们到一贷款企业去调查贷款资金到位和使用的真实情况，这是该社最大的一户经营性贷款企业，主要从事汽车配件的生产，目前从贷款档案资料审核和企业实地观察发现，该企业的贷款存在储多疑点。但企业不配合审计调查，一直以主管会计家有急事为由拒不提供有关资料，其他的就没有了。”周芳芳是照着汇报材料上的内容汇报的。
还有一些未经核实或审计取证单尚未盖章的敏感问题，如农民存款和还贷未入账，涉嫌落入信用社职员（信用社坚称为聘请的临时工）个人口袋，按照市局领导之前的意见暂不汇报。
汇报完了，她喝了口水，似乎松了一口气。她觉得她在汇报和厅领导打断提问时，她的腋下有汗滴下来。的确，她从事审计的时间不长，主要是因为老公升任江城市副市长，她才从县某事业单位调来市审计局的，而且三个月后就转为公务员编。
“这个企业贷款的真实情况一定要搞清楚，”成厅用笔头敲了两下桌子，说，“古局，你找市联社或市银监局的领导协调一下，取得他们的支持，省政府召开全省审计进点动员会时，省联社和省银监局的领导都参加了会议的。我就不信，一个民营企业，用了政府控股的银行的钱，还不让政府监督检查。”成厅转身对万一开处长，问他还有什么要问的。
万处长一直在认真做着记录，成厅这么一提示，他挪了挪身子，清了清噪子，说，“省厅督导组这次下来，除了了解审计工作进展情况外，还有调研任务。”万处扫视了一眼古副局、谌科长，最后目光停留在审计组长周芳芳脸上，“你们发现的上述问题，有些什么好的审计技术方法或经验做法介绍介绍，我们也可以向其他审计组推荐学习交流。此外，我们还可以形成案例材料，为以后的审计工作积累一些成功经验。”
“是的，信用社不同于其他国有商业银行，需要审计署授权我们才能审，信用社是省政府的银行，只要省政府授权，我们隔个三五年就可以审一次。”成厅插话说。
“这个我还真不会说，我以前没搞过审计，这次也是来学习的，要谈经验做法，还是请我们的主审谈谈吧，他业务熟，有经验。”周芳芳这么一说，目光全转向了水若山。
水若山不善于在领导面前表达，但省厅领导在等着他，古副局也向他点了点头，给了他鼓励，没办法，“其实真谈不上什么经验，我就把我们的具体做法向各位领导汇报一下，不对的还请各位领导批评指正。”水若山把他的工作笔记本翻到某页，那页有他作为项目主审整理出来的审计思路。
他简要介绍了这次审计运用计算机审计技术和利用该社内部审计稽核报告，有针对性的展开审计，取得了成效。“此外，我们在锁定重点要关注的会计科目上，采用审计期初与期末的增减变化情况来分析确定，增减变化幅度超过50%甚至100%以上的作为必审的会计科目，审计结果表明，这种重要性水平的审计方法是对的。”
成厅爽朗地笑起来，“你看看，还谦虚呢，你们这些具体做法就是很好的经验，尽快归纳总结一下，上报省厅《审计通讯》，让其他审计组也分享学习。要尽快哈，外勤审计结束了，再学习就是下一次的项目了。”成厅环视一下其他4位审计组员，问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4位审计组员互相看了看，表示审计组长和主审已经汇报得很全面，没有要补充的。
成厅正准备就下步工作做指示，审计组员小马有点紧张地站了起来，说想说一件事。成厅让他坐下说，不要这么拘谨。
小马坐下，“我这一小组在审异常存款户名时，发现有个叫‘民低股’的户头，查问开户行，说是县民政局开的户，我个人认为，这会不会是民政局用低保资金存的款？”
小马补充的这个问题，开始是上了汇报材料的，包括信用社工作人员代办存款、代还贷款等问题，市局领导考虑低保资金问题既是本市很多县的共性问题，又是涉及民生的社会敏感问题，这次审计不关民政，所以决定先不汇报，等与市民政府局沟通后再说。
没想到让小马给捅了出来，古副局的脸上有点挂不住。小马自有他的想法，这个问题是他发现的，要不汇报，可能就上不了报告，成果没有了，怎么说也有点亏，尽管汇报的问题和经验做法都是审计组的，不具体点名是谁的功劳。
“低保资金不是专户存储吗，怎么存到个人户头上去了？”万处说，“账上有多少钱？”
“截止审计日的余额还有36万，发生额查到2002年底有2000多万。”
“这个得查清楚，周科长你记得这件事。”成厅当即表示，他也明显感觉到古副局的表情变化，没有多说，迅速切入最后总结。他首先充分肯定了湖昌县审计组前一阶段取得的成果，以及好的经验做法。
“目前，全省各级审计机关正按省厅下发的审计工作方案、《审计通讯》和有关会议精神等要求紧张有序地开展农信社审计，并已查出不少问题，有的已移送司法部门，农信社审计已初见成效。希望大家在接下来的审计中，克服困难、奋力拼搏，加强交流，提高效率，以有效扩大审计成果，圆满完成好这次省政府交给我们的审计任务。特别要强调的是，如果发现了案件线索，不受审计方案规定的时间限制，一定要查清楚，达到移送条件的一定要移送。”
成厅看了看大家，接着说，“在此还要特别强调的是，大家一定要认真吸取近期审计署就某县农网改造审计组违纪问题通报的教训，务必严格遵守廉洁从审和保密等审计纪律，注重防范审计风险，并按规定严肃查处各种违反审计制度和财经法纪的行为。”
又闲聊了一会，开始吃晚饭了。
066
晚上由湖昌县审计局做东，县局李局长一早在一楼等着，见到成厅下楼赶紧笑眯眯迎上来，说，“审计组来了一个多月了，也没让请个饭，真是不好意思，失礼失礼。”
成厅说，“都是一家人，客套话就别说了，今晚你就请，大方点，我来作陪。”
“成厅笑话我了，这顿还是厅长您请，我负责买单。您说去哪儿？”
“什么点啦，还问我去哪儿，你不早准备好了吗！”成厅说话有时很直。
“那好，要不我们换换口味，去吃农家菜？”
“要得。”成厅笑着说。
其实之前李局就请示了古副局，古副局说厅长吃腻了大酒店的菜，不如找个农家菜馆，即经济实惠，还可以换个口味。李局得令早在城郊一家土菜馆安排好了。车一到就上菜入席。
成厅理所当然坐在上席正中，然后亲自安席，说审计组的辛苦了，得坐在他左右。左边是审计组长周芳芳，右边是主审水若山，万处长挨着周芳芳坐，古副局长则挨着水若山坐。接着是审计组的4位组员依次坐着，市局财金科谌科长和县局李局长坐在下首。
成厅举着酒杯站起来，说，“这一个多月来，审计组各位很辛苦，我先代表省厅敬你们一杯，请市局、县局的领导作陪。”呼啦啦，一大桌子的人立即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为表示诚意，大家都得干了哈。”成厅说完，一口干了，坐下。
但成厅干的是红酒，除了周芳芳和小陈、小管三个女士是红酒外，其他人均是白酒，一杯有二两半呢。大家互相看了看，不知道是不干还是不干，傻傻的站着又不敢坐下。
这时古副局带头，说，“既然厅长发话了，那还有什么话说，干了。”一咬牙，下去了。
其他人见躲不过，也陆续干了。
成厅再用红酒跟周芳芳和水若山分别干了，其他人再统一意思了一下，自由活动就开始了。
酒过三巡，古副局站起来走到成厅面前，提议，“我们江南财校的一起来敬下大师兄。”
“财校的，这里有几个财校的？”
成厅知道古副局是财校毕业的，但不知道还有哪些人是。水若山先站起来，说我是财校八三届税收班的。县局李局长端着酒杯也走过来，说我是财校第一届审计专业的。还有湖阳县局的小江也是财校第三届审计专业的。
下午听汇报时，成厅对水若山的印象还不错，端着酒杯，没急着喝，“去年农网改造工程项目竣工决算审计，你们湖阳县局做得也不错，移送处理了人，还收了不少钱，在厅里反映很好。”
古副局长马上接话，“这个项目也是小水做的主审。”古副局长举起酒杯，请成厅先喝了一口，接着说，“小水经常参加市局的项目审计，比如农业综合开发，平垸行洪水利工程项目等，去年底省厅统一组织的移民建镇专项资金审计，小水就在湖城的宫亭县任主审。”
“省厅实施的这个移民建镇项目是你做的主审？”成厅还有点不相信，这是省厅组织的项目，主审一般都是省厅的人，通常不会用市县抽调来的人做主审。
“我们宫亭那个审计组有15人，他们都说以前没做过移民建镇的项目审计，所以我就赶鸭子上架了。”
“我听说那个项目做得很不错，查出了很多问题，还查出了移民专户资金银行对账单造假的问题，这个厉害。”
“是啊，我还为这个项目案例写了篇文章，在刚出的审计杂志上发表了。”
“不错，不错，我看你现在已经成了我们省的审计主力了，哪里需要去哪里，好好干啊，小水。”拿着杯子，跟古副局、水若山、小江和李局碰了一下，“来，这杯我们江南财校的校友得干了。”
得到厅领导的当面表扬，水若山还是第一次，激动得有点说不出话，一连几个“谢谢”，一杯白酒见底了，脸有点发烧的坐下。这么点酒，跟水若山的酒量比起来不算什么，但心里有点小激动，酒又下得快，还是有点反应。
稍事停顿，审计组长周芳芳又提议一起来敬下省、市的审计领导，“感谢省、市审计领导在百忙之中来看望我们，给我们加油鼓劲，把别的审计组好的经验做法及时带来分享、学习。尽管前一阶段取得了一点成绩，但接下来的任务还很重，审计组所有人一定会再接再厉，按照厅、市领导的工作部署，圆满完成这次审计任务。”
喝完，水若山又提议一起来敬下审计组长的，水若山说，“你是我们审计组的带头人，感谢组长工作上对我们的耐心指导，生活上对我们的悉心关照。”
周芳芳说，“我得感谢主审和同志们对我工作的支持才对，我来审计局不久，对金融审计业务更是不懂，全亏水主审撑着，才得到省、市领导的肯定。好，这杯酒我敬我的战友们。”
晚饭过后，成厅和古局他们就回了江城。
审计组在酒店房间再开了会，及时落实成厅和古局的指示精神。还有十来天，还有很多的事要做，一定要加快进度，紧锣密鼓，一鼓作气把这个项目做完、做好。
周芳芳把任务布置下去后，看了看大家。大家都没表示异议。其实大家都知道，水若山除了要继续接下来的审计取证外，还得每晚都要比别人加更长时间的班，着手审计报告初稿和审计经验交流材料的撰写。
第二天一早，周芳芳因为家里有点事，就回江城了。
对于县民政局在信用社开设的“民低股”户头，周芳芳组长一开始也觉得有追查下去的必要，并且上了汇报材料，只是市局领导看了材料后，觉得不妥，一是事情还没弄清就上报，到时候自己难收场。二是这件事肯定有问题，但低保资金很敏感，以前有个县就发生过该享受没享受的居民上访，结果引起群体上访的“恶性”事件，给当地政府造成很大被动。
现在维稳的任务不轻呀，所以决定暂时不向省厅督导组汇报，到时看情况再说。现在既然被捅出来了，那就得认真查清楚，不然无法向省厅交待。
水若山带着小王和小马一起来到了县民政局，要求民政局王局长解释这一问题。民政局长先是说不知道还有这个存折，又叫来财务股长和出纳，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是出纳站出来，说这是她的主意，与局长无关。
水若山没有急着追问她这事是不是真的与她的局长有关，而是先对出纳的库存进行了盘点，再要出纳把这张存折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并要她写出书面保证，说这件事是她出纳个人的事，如与其他人有关，或还有其他存折，她愿承担全部责任。
出纳想了想，这么大的责任她一个人是扛不下来的，而且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一个人也说不清。
最后她交待了她所知道的，这是王局长安排的，民政局经常要跑上面要钱，要跑下面落实工作，逢年过节要准备县领导慰问的钱，还要给民政局的管理层发放福利，这些都要钱，财政预算安排的钱又不够，得想个办法解决。于是就想到用假身份证和假档案骗取低保资金，再在信用社开设了个过渡账户，以方便用钱。
跟上面要钱是普遍现象，没有办法。领导逢年过节慰问困难群众和企业职工，如果属实，也可以说得过去。给局里职工发点福利，也还情有可原。但如果福利是领导和管理层几个人享受，那就决不容许。水若山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让民政局自己先理清楚，分别是哪些账外支出，然后再来核实处理。
在路上，审计组小陈说，“民政局之所以敢这么做，我想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水若山问。
“水股长你记得不，你带我们去做的湖阳县民政局长经济责任审计，就发现民政局低保资金管理混乱，相关职能部门家属或亲戚有270多人违规在民政拿低保。这些都是历届民政局长遗留下来的问题，很难处理。民政局长肯定是认为法不责众，何况是背景很硬的众，所以胆子也大了，干脆虚报低保户骗取低保资金用于账外收支。我们局就有4位干部的家属以社区居委会工作人员的名义，在低保里面拿工资。”
“你不说我还忘了这件事。”毫无疑问，这是典型的集体瓜分案，执法和政要部门利用手中的权利，瓜分民政低保资金，国家用于保障生活困难弱势群体的补助资金成了他们的额外收入来源。这样的瓜分，是一种集体式的腐败，是构成国家资产流失的巨大黑洞。
由于法不责众，又突出体现了审计取证和处理的难度，基层审计机关每年计划本级预算执行审计时都安排了民政局的审计，每年都能发现瓜分低保、优抚和其他民政专项资金的问题，但无法处理。一方面是怕事情抖出来了，说明该县有大量的低保资金结余，上面就不再安排这么多的补助给本县，这样一来，县政府领导会怪罪审计。二是涉及的人太多，面太广，且基本与权势部门有关，审计处理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
离开湖昌县两个多月后，正在江城烟亭大市场做前期准备工作的水若山才得知，湖昌县的县长、民政局长、审计局长，等等一干人为此事不间断地跑市审计局、省审计厅，跑其他部门在省城做官的本县人。跑路的唯一目的，就是无论如何，决不能断了低保这条“财路”。
这件事于是变得复杂了起来。省审计厅法规审理处也审理了移送处理书，打算将此案移送市纪委进一步查处，但拖延了一个多月，这个案子又发回到了案发地，由湖昌县审计局和县纪委去处理。
省厅为什么会对此案放过一马，水若山无法、也不想去猜测个中缘由。
067
5月18号，通过刚成立不久的市银监局出面干预，审计组再次来到那家生产设备抵押贷款的飞龙企业。
再次见到贷款企业的主管会计，水若山的回忆开始清晰起来。一问名字，果然是他在江南财校的税收老师徐丰收。
水若山他们那一届毕业后的第三年，徐老师也离开了财校，来到岩城市最南端的武南县任税务局副局长，国地税分家后，任武南县国税局局长。武南县与广东省交界，受广东影响，那几年的经济发展速度很快，入驻本县工业园区和岩城经开区飞地的招商引资企业一家接一家，国税、地税、外贸等相关管理部门开始热火起来，这些部门的领导也一个不小心就被快速涌来的经济大潮打晕了头。
九八年早春，春暖花开，阳光明媚，一个如往常忙碌又平静的日子。正在参加岩城市政府组织召开的全市经济工作会议的徐局长，接到一个电话后，神色匆匆地离开了会议现场，来到市国税局长的办公室门外等候。
这时市国税局钟局长也从会议现场赶回来，一脸的严肃，看到站在门口等候的徐局长，哼也没哼一声，径直开门进了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不发声。徐局长感觉事情不妙，站在那儿，惶恐万分的等着钟局长发话。
钟局长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材料，“啪”地一声扔在桌上。徐局长迅速扫了一眼材料的首页，顿时心拧紧了。他一直担心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你看看，你这是干的什么事！”
这是市长转过来的一封举报信。举报信上说，武南县对外经济贸易公司弄虚作假，将代理出口虚构成自营出口骗取国家税款，以及虚构出口退税事实骗取国家税收，举报信中就提及与此案有关的还有武南县国税局长徐丰收。
“对不起，钟局。”徐丰收局长拿着举报信的手在发抖，声音也有点变味了。
“对不起有个屁用。”钟局看都没看他，“对得起你自己，对得起你胸牌上的‘中国税务’四个字才是真的。”
“我知道错了，钟局，我一定配合调查。”
“哼，你就在这儿等着，还是直接去市公安局，你自己决定吧。”
徐丰收二话没说，自己打车去了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此时，在市长的亲自指挥下，成立了由市公安、审计、国税等部门组成的武南骗税专案组。
专案组迅速开展工作。根据徐丰收的供词，武南外贸和广东潮汕地区的诸多公司有太多的进出口业务往来，问题就出在这儿。
专案组立即到武南县外贸公司，经审查公司财务，发现武南县外贸公司财务负责人以私人名义，转了540万到潮汕地区，去向不明，又不能自圆其说。
专案组沿着武南外贸的业务关系，票据上显示的“供货企业”所在地潮汕实地调查，接待专案组一行的是当地国税部门的税政科长。
专案组说明来意后，提出需要他们协助，提供相关企业的税务档案资料。但当地税务机关千方百计推诿，不得不提供的一点资料，等到专案组拿到资料准备复印时，对方毫无顾及，明目张胆地把资料往自己口袋里塞。
专案组来到相关企业进行深入调查，进一步发现，虽然这些企业挂着招牌，但与其资料显示极不吻合，无论是其规模，还是生产经营项目，都不像是有很大出口能力的企业，有的甚至根本就没有生产经营出口单上所显示的内容。
疑点在进一步扩大，问题的严重性又一次暴露。遗憾的是，当地国税部门没有给予真正的支持，企业又极不配合，并且威胁调查人员，调查无法继续开展下去。
专案组电话向岩城市长作了汇报，市长指示立即取得省国税局的支持。
通过江南省国税局与广东省国税局的协调，专案组把需要协查的材料移送至广东，请求支援。不久，广东方面告之，经潮汕当地查证，企业所报资料均属真实。江南方面还是有怀疑，但仅仅是怀疑，证据不足。
“莫非潮汕国税也有人涉及此案？”专案组分析认为，这几年因为招商引税，税务部门参与税收违法犯罪的案子时有发生。专案组坚信自己掌握的事实和判断，决不能轻言放弃。
专案组将此案直接上报给国务院打击出口骗税领导小组办公室。有了国务院领导的坚强后盾，专案组再次进驻潮汕，在广东省国税的配合下，问题很快就浮出了水面。
给武南县外贸供货，接受武南外贸增值税发票的部分企业，要么是三无企业，要么供货环节虚假，以及纯粹虚开的增值税专用发票。
武南县外贸涉嫌骗取出口退税一案终于撕开了一条口子。
省公安厅派了两位经侦专家适时介入了专案调查。但因案情复杂，时间跨度长，涉及环节多，经侦工作异地开展难度大。
武南外贸公司的总经理、财务经理、进出口部经理虽已落案，但早在公安机关异地调查受阻阶段，就已密谋串供，订立攻守同盟，在审讯期间编造谎言，拒不交待犯罪事实。
在徐丰收的协助下，专案组从出口退税涉及的货源、开票、报关、结汇、付款等环节入手，在涂改报关单、假冒出口等问题上取得了关键性的突破，并进一步查清了武南外贸伙同潮汕方面犯罪嫌疑人骗取出口退税的犯罪事实和过程，查清了骗取税款的金额及去向，确认其非法所得。
很快，公安机关采取查封财产等相应保全措施，追回被骗的国家税款五千余万元。
徐丰收交待，在这些武南外贸骗取出口退税的案件中，他一共收受了武南外贸八万块的贿赂，并承诺对其在减低税负、少征税款等方面进行关照。在县国税局税源监测及稽查部门反映该外贸公司明显存在偷税和骗取出口退税迹象并要求检查的情况下，他滥用职权不同意进行稽查，由此造成国家税收的巨额损失，他愿意接受法律的制裁。
公诉机关鉴于他认罪态度较好，且协助专案组查清此案，有立功表现，建议法院从轻判罚。最后法院判决徐丰收三年有期徒刑，没收脏款。
徐丰收刑满释放后，工作没有了，在家种田。
那段时间的日子过得很惨，为人师表，无论如何这件事难以见人，就为了这么点钱，一失足成千古恨。更何况是一向尊重他，奉他为本村楷模的村里人。出入躲着村人，怕碰见他们。哪怕是他们的理解和关心，他总是在烈日当空的正午或凌晨晚饭后下地干活。
后来是他在财校的一位学生了解了此事，为感谢师恩，帮他找到了这份位于财校附近的湖昌县一家私营企业。一者，离家很远，时间久了，村里人就不会有人记起他。二者，他也想回到学校，让自己接受教育。他的这位在江城市国税局工作的学生，也应他的请求，没有将他的事告诉其他同学。
在只有水若山和徐老师两个人的小酒馆里，望着比他大十来岁，但还不到五十的江南财校税收老师，头发已经全白，身体虽显胖，但肌肉松跨，背还稍有些驼。右腿在服刑时被同牢房的犯人打断，虽经医治，但走起路来还是有点拐。说话的声音显得很苍老，完全不是学校上课时的那种铿锵有力，抑扬顿挫。上身是一件穿过很多年浆洗过多次且变色的白衬衣，下穿一件略显宽松的深蓝色长裤，脚踏一双棕色旧凉鞋。
水若山心里感觉有点痛。
他举起酒杯，似敬似酌，满满的干了。心里想，“谢谢老师又给我上了一课。”
068
审计组认真审查了飞龙企业的财务账，贷款共分三笔审批并发放，发放日集中在2000年4至6月，该厂当年12月份资产总额为1350万元，负债总额为1578万元，其中短期借款470万元，长期负债960万元。
从资产负债表可以看出，该厂已经是严重的资不抵债，而看其2000年以来的销售收入和利润状况，也是逐年下降。据厂家说，主要是他们生产的汽车配件合作企业因为淘汰旧的产品而减少了原有配件需求，正因为这样，该厂才申请设备贷款，并积极寻求新的合作企业。
但由于设备刚开始运营不久，加上新的合作企业有一个信任与磨合的过程，所以这两年产销有所下降，营收减少了，人员工资等固定费用却没有减少，设备投资折旧与贷款成本却在增加，导致连续两年亏损，资不抵债。
审计人员再审核其购买新设备的发票，发现一个不同寻常的情况。即所有设备发票没有一份是设备厂家或经销商开具的，全部是湖昌县国税局代开的普通产品销售发票，且发票上载明的设备规格、型号、单价与实际清点的规格型号不同，与评估清单上的原价也不同。
“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在本地开发票，而不由厂家或设备供应商开发票的原因或理由吗？”水若山问公司凌老板。
“我们县国税局要求企业购买新的生产设备必须由他们开发票，说是保证税源不外流，要企业为本地财政作贡献。加上供应商说反正设备又不抵扣税款，这样卖又很便宜，如果要厂家或商家开发票，就要加8个点的税，而县国税局说他们开票只要4个点的税，从购买设备的成本考虑，我们就在本地开了发票。”
“你这样解释也太不靠谱了吧？把你们的设备购销合同拿来看看。”主审水若山说，显然代开发票的说法站不住脚。通常一家企业购买生产设备就达数百万元，设备生产厂家或供应商应该是一般纳税人，设备销售是含税的，怎么可能要开发票还要另加税点。
可是公司凌老板找了半天，只找到部分设备购销合同。经核对，这部分设备购销合同上所约定的标的物，与发票载明的品名、规格、型号也不相符，并且与评估报告清单上的设备也不完全相同。
这下把审计人员也弄糊涂了。周芳芳有点生气了，冲着财务和资产保管人员说，“你们这些账是怎么做的，”又冲着信用社的人说，“还有你们信贷员，贷款抵押物清单与设备实物根本就不是一码事，这样的评估报告也能报批贷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说清楚，我们审计就以提供虚假资料骗取银行贷款论处。”周芳芳站了起来，情绪显得有些激动。
“还有，企业报表长期负债里还有一笔960万元的贷款，但在信用社的贷款档案里找不到，你们一并把有关资料拿出来，我们要一起搞清楚。”水若山补充说。
磨蹭了半天，公司凌老板看是瞒不过去，只好和盘托出，说，“这批设备是1997年我们厂开办之初购买的，当时以此设备和厂房以及土地使用权证，向湖昌县农业银行申请了960万元的贷款，因这两年生产经营资金周转困难，要想扭转企业亏损局面，就必须更新设备，于是以相同的设备向信用社申请贷款，这些设备税务局核定的折旧年限是6年，实际使用寿命现在也有6年，申请贷款时已过了大部分的使用期限，没有办法，为了能贷到款只有到国税局再开一次发票，多交一次税。”
“那你们怎么说服评估师，要他们帮你公司出具这份漏洞百出的评估报告的？”
“说实在话，我们跟会计师事务所这几年的关系一直不错，就请他们帮忙照顾一下。”
“那他们多收了评估费吗？总共收了多少？”水若山接着问。
“没有，都是老朋友，是按规定收的，好像是收了评估金额的百分之一，具体多少要看账。”
审计人员要会计把付款的明细账翻好，然后把付款凭证翻出来核对一下。明细账与凭证上反映的评估费5.33万元，与公司老板说的一致，该评估费记入了企业管理费用。
但细心的审计人员水若山和小马在查看管理费用明细账和核对费用支出凭证时发现了另一个情况。评估费项下，2000年12月第7号记账凭证摘要栏注明是调整科目，借方发生额18万元。找出调整科目前的原入账科目，对方科目是“财务费用”，再看财务费用的明细账，没有与18万元相对应的发生时间。
抽取了借方发生额最大的三个月凭证，结果在当年6月找到了。但记账凭证下面的原始凭证却不是银行计息收息单，而是一张湖昌县地税局办税大厅开出的建筑安装发票。
“你们有基建工程吗，怎么资产账上没有反映？为什么在建工程投资不转固定资产科目，却记在财务费用科目里？”水若山好奇。
徐会计很小声的说，“正是因为会计科目错了，到年终轧账时发现后才调整科目的。”
没等水若山接着问他的老师，小马就接上了，“在建工程投资应该转到管理费用里吗？”小马指着那份凭证下面的一张记账凭证说，“这里还有一张营业税缴纳税票，税款1.12万元用现金在管理费用里列支了，建筑安装工程营业税怎么要你们自己负担，不是施工单位缴的吗？”
小马又随手翻阅了一下总账，发现“其他应收款”科目在2000年1至3月有不同寻常的借方发生额。出于好奇心，又查看了明细账，看是哪些户头增加了。最后追踪到出账的原始凭证。
原来有数笔白条借款，其中有张借条上还写过月息1分的字样，但被涂抹掉了。粗略统计了一下，共13笔白条借款计300万元整。
“欠银行贷款一千多万无法偿还，怎么会在短短的三个月内对外借出几乎与当年新增贷款相当的钱，这是玩的什么？”审计组长周芳芳又坐不住了，不解且惊讶地问会计。
徐会计没有吭声，而是低头用余光扫了一眼随同来的信贷员，信贷员立即将脸转向窗外。
这一细节没有逃过主审水若山的眼睛。他示意审计人员迅速把相关材料作好取证记录，该复印的复印，发票之类复印不清的，用数码相机拍照下来彩色打印。然后让公司的财务、资产保管以及凌老板一起签字，并加盖公司公章。
这些事做完了，水若山站起身，对信贷双方的人说，“这18万元财务费用和三百万的借款究竟流向了哪里，我想你们几个人都很清楚，说不说随你们便，我们的外勤审计工作到今天就全部结束了，明后两天还在联社会议室整理资料，开始写审计报告征求意见稿。如果明后两天你们还没打算告诉审计组这些资金的真实情况，那以后就别说了。”
说完，水若山和周芳芳他们离开了飞龙公司。
晚上，信用联社的毛监事长来到水若山的房间，说，“审计快结束了，过来看望看望。”
水若山笑着说，“你这不天天看望吧，陪我们下乡，陪我们用餐。”
毛监事长讪笑，“我跟你们市局的毛局长是亲戚，平常都有来往。”然后说了一些事，比如原来在哪个单位，何时到市审计局的，等等。
这些与水若山所了解的差不多，毛监事长与市局毛局长听说是一个村的，还是没出三服的亲戚。
“听市局的说，你们和其他县区审计组的都要回市区，讨论汇总正式审计报告和审计附表的事，我家也住在市区，到时我们在市里聚下，去唱唱歌，具体哪些人你定，早听说水主审的歌唱得好，你看怎么样，水主审？”
水若山随嘴回答他，“好呀，到市区再联系吧。”打开电脑，准备起草审计报告征求意见稿。
毛监事长就没说什么，告辞离开，趁水若山不注意，将公文包里两条用报纸包着的吉品放在房间进门的货架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