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061
1997年至2002年，农村信用社经历了一段包含着合作制价值回归、管理体制创新、产权模式探索“三重意义”的改革发展时期。从1997年开始的这轮改革，其核心是把农村信用社办成由社员入股、社员民主管理、主要为社员服务的真正的农村合作金融组织。从更深层次意义上讲，这是一段农村信用社价值核心由“官办”银行向“民办”合作金融组织回归的历程。
随着金融体制改革的不断深入，作为我国金融体系重要组成部分的农村信用社为“三农”服务的作用更加凸显，且正在成为农村金融的主力军和联系农民的金融纽带。然而，随着农村信用社作用日益增长，它也正面临着经营风险的控制和防范能力的考验。
2002年9月，开启了新一轮农村信用社体制改革，这是一段对农信社长远发展方向及策略进行重新思考和选择的历史进程。市场化改革方向的确立，成为有着50多年发展历史的农信社摆脱历史泥潭、踏上快速发展轨道的历史转折点。
为了对过去6年多的信用社体制改革进行经验总结，同时对新一轮改革摸索积累经验，2003年3月，江南省政府召开省长办公会研究决定，授权省审计厅开展一次全省范围的农村信用社资产负债损益情况的审计，目的是对全省基层信用社自2000年1月以来的产权制度改革成果进行一次全面调查摸底，为省政府加强对地方金融机构的风险管理提供决策服务。
省审计厅接到这一授权任务后，立即研究部署，决定由省厅财金审计处牵头，各设区市审计局采取县与县之间交叉审计的方式，以市局为单位统一向省厅报告审计结果，同时要求全省各审计组要注意“非典”期间自身防护。
很快，省厅组织力量编写下发了全省农村信用社审计工作方案。
3月中旬，江城市审计局根据省厅的统一部署，采取交叉审计方式，对全市13个县级农村信用社2000年至2002年度的资产、负债、损益情况进行全面审计。
湖阳县审计局派了6个人赴湖昌县信用社实施审计，审计组长由市局财金审计科的周芳芳担任，水若山担任项目主审。
2003年3月21日，审计组正式进点。湖昌县信用联社负责生活接待审计组的是社办田主任，负责业务对接的是毛监事长。
审计组进点后，简单了解了湖昌联社的存贷款业务基本流程，存贷款主要结构和规模，以及下辖的农村信用社等基本情况后，审计组又对该社信贷资产质量进行了初步分析。审计分析认为，该社信贷资产存在较大的风险，资产安全性问题应该重点关注。
为了明晰审计思路，水若山专门设计了一套表格，分析对比2000年期初至2002年期末增减变化在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会计科目，借此分析判断会计科目增减变化的异常情况，进而锁定重点审计的会计科目。
审计组长周芳芳与水若山商量，决定分两个小组，分别对资产类、负债类和所有者权益类进行审计，在此基础上，再确定抽查的范围和对象。
审计组花了7天时间，对该社汇总报表数据以及信贷档案资料进行审计，之后汇报两个小组初步发现的问题。
负责资产类审计的小马说，“该社的贷款形态和贷款类别报表反映不实。如该社账表反映2000年至2002年三年缩减不良贷款1223万元。经审计，2000年至2002年正常贷款中有1900万元应列为逾期贷款，132万元应列为呆滞贷款。三年间实际新增不良贷款809万，而不是缩减不良贷款。”
“违规调整贷款类别，如城镇社为提高信贷资产质量，2002年底将原已记入呆滞贷款类别的某某贷款53万元，重新调入正常贷款1232科目中。据了解，此人所开公司已经法院判决宣告破产。”
“贷款归类随意性大，许多纯商业性贷款和个人消费贷款均归入农户贷款类别中。经对联社内部职工贷款进行调档审计，应归入个人消费购房贷款580万元，用于商业周转的370万元，合计950万元全部归入短期农户贷款类别中。而且，真正的小额农户贷款利率普遍超过规定利率的百分之三十以上，有的甚至高达百分之七十。”
审计组员小江也把他看的会计科目增减变化较大的两千万元“待处理抵债资产”的审计情况进行了汇报，“该社的抵债资产管理混乱，资产流失现象严重。有的抵债资产如小车、摩托车、空调、彩电等抵债资产，未按规定作固定资产处置和冲减待处理抵债资产的账务处理，而是由各基层社自己使用。”
“有的抵债资产入账手续不全，部分抵债过来的房屋或土地未办理产权过户手续或未经过价格评估。有的抵债资产处置不及时，账面抵债资产大多数为2000年前发生的，有的还是九八年前发生的，一直在账面上未得到及时处理。”
“有的抵债资产流失，如有五个基层社收取的抵债资产近五百万由于责任人的过失，该资产已经灭失。有的抵债资产虽已过户，但用于出租而收取租金的租金收入没有按规定纳入财务核算，而是账外支付招待费等，形成事实上的‘账外收支’。”
负责负债类和所有者权益类审计的小组，由主审水若山自己汇报，他说，“该社违规开立存款账户的问题比较严重，我们进入该社数据库后，随机抽查联社营业部的活期存款情况，发现有王存股、章贷股等存款户，经了解实为联社股东退出股本转为活期存款的账户，这两笔存款在审计进点前几天销户。”
“城镇社开立的契税所活期存款账户，我们找了县财政局分管的副局长，证实为收取的应当及时缴入国库的契税税款。”
水若山翻查他手中的审计取证记录和附件，接着说，“对联社营业部2万元以上的定期存款进行审计时，我们还发现，营业部不管是什么性质的定期存单，一律加盖‘教育储蓄’的印章，有一份定期存单金额高达25万元。”
“审计组在计算机移植数据里进行查找和筛选，证实不符合‘教育储蓄’条件，以免缴百分之二十利息所得税的方式吸引储户，共计328笔，总金额4千余万元，支付利息超过一百万，应扣缴未扣缴个人所得税。”
“还有，按照央行要求，表外科目中的已置换不良贷款必须在到期前积极组织清收，并达到收回已置换不良贷款的百分之七的比例，但截止2002年底，实际收回贷款占置换不良贷款的比例不到百分之二。”
两个小组都汇报完了，审计组长周芳芳看看大家还有没有补充的。
小马说还有点补充，“在贷款电子档案里，发现有贷款户在贷款发放时贷款本金百分之十的入股金，借此增加股本，我怀疑是该社为了粉饰产权结构。”
“就是粉饰产权结构。”水若山很肯定地税，“这一类的虚假股本统计了吗？”
“统计了，有248户，合计虚假股本1400多万元。”
就下步审计行动进行讨论后，周芳芳和水若山找到联社吴理事长、毛监事长和财务科王科长一并到场。先将上述抵债资产管理问题进行了反馈，建议按规定管理、处置，全面、真实地反映抵债资产，不得随意将抵债资产处理给本单位职工及家属。
之后将审计组的下一步工作计划告诉了吴理事长，按照省厅工作方案的要求，审计覆盖范围和审计资产比例要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拟延伸审计调查面和贷款金额要达到百分之五以上。据此，审计计划抽查联社机关、营业部、城镇社及15个农村基层信用社，延伸审计调查两百户左右的重点贷款户，包括信用社内部职工贷款。
审计延伸调查工作，计划第二天就开始实施。
062
这一天，审计组来到城镇信用社，简单的见面交谈后，审计组即分成两个小组，一组由主审水若山带队，延伸审计调查信用贷款、质押贷款和抵押贷款大户情况。另一组由组长周芳芳带队，重点关注小额农户贷款的审批、发放等政策执行情况。
按照审计实施方案确定的重要性水平，水若山决定重点抽查一户320万元的生产设备抵押贷款。审计人员初步分析认为这是一笔严重违规的贷款，而且信贷资产风险非常高。
资料显示，城镇社提供的用于抵押的生产设备，评估报告认定价值533万元，城镇社申请按百分之六十的比例发放贷款，并得到县联社贷款审批委员会的批准。
审计小组由县联社财务科王科长陪同，来到这家生产汽车配件的厂家飞龙公司，直接进入生产车间，清点用于抵押的生产设备，将其规格型号以及生产日期一一记录在清点表上，并根据生产工人介绍的设备使用频率，在清点表上做记录。
然后与随身带来的城镇社贷款档案资料里的生产设备评估清单一一进行核对。初步核对结果是，设备生产日期与评估清单上记载的生产日期绝大部分不符。根据评估清单上的日期而按九五成新折算的设备价格显然比实际正在使用的设备价格高很多。
审计人员注意到，生产车间的部分设备闲置在车间角落里，看得出很久没有使用过，多数设备上面布满灰尘。
再审核公司固定资产明细账，发现明细账上的生产设备与评估清单上的设备也不相符，如果凭核对相符的生产设备，按评估报告上的估价方法，其设备价值不足370万元，与评估价值533万元相距甚远。
为什么会这样呢？审计人员既在问贷款发放人和贷款人，其实也在问自己。出现这样的抵押贷款漏洞是很少碰到的，评估公司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造假也要造到相符。莫非这里面有什么秘密？
水若山提出要审计该厂的财务账。公司凌老板面露不悦，多次找借口说有几个电话要打，或有几个要紧事等着去办，让审计人员在会议室等候。
其实是凌老板在与陪同来的联社财务科王科长商量对策，要不要给他审计看？看了后会有什么后果，他们要评估下。
管你怎么商量对策，审计人员是有耐性的，慢慢等吧。但是一直耗到中午快下班时，还是没拿出来个结果。
最后，飞龙公司凌老板说，“真是不好意思，财务会计不在，要不先在这儿吃个便饭，我一边打电话催，叫他下午上班时一定赶到，下午再看账，行吗？”
“刚才还看了固定资产明细账，怎么一会儿功夫财务会计就不在了？”审计人员小王提出疑问。审计人员都清楚记得，当时去财务办公室，里面一共有三个人，一个是主管会计，一个是统计兼保管，一个是出纳。
“固定资产和材料物资都由统计兼保管负责登记，财务只负责登账，会计真的不在这儿，我已经打过电话了，他临时有事回乡下了，下午一定会赶到。”公司凌老板避开水若山说。
水若山意识到，他在说谎。
“既然如此，那就下午再来吧，还请凌老板再联系几次，务必把会计找来，不然会影响我们审计进度。我们要多次跑过来，也影响你们的生产经营。”水若山示意小王和小江收拾电脑包，准备撤。
“一定，一定。”凌老板满脸堆笑，“几位辛苦了，先去吃饭吧，我已通知酒店安排了。”
但饭是不能吃被审计企业的，这是审计纪律要求。水若山坚持中午还是由财务科长陪同在附件随便吃了点。稍事休息了一会，便来到那家贷款公司。然而等了一下午，电话也打破了，还是不见他们会计到来。再一问是怎么回事，告知该会计家里出了点急事跑省城去了。
“到底有什么急事呢？”水若山问。
“他老婆病得很厉害，这也是个老毛病，大医院跑了好多趟，都只能缓解下当时痛苦，治不了根。这不，又往省城住院去了，估计这几天是回不了。”凌老板显得一脸的无奈。
这么一折腾，更激起了审计人员看公司财务账的欲望。
但主管会计走得急，没来得及把资料橱和保险柜里的资料交给出纳，审计想看还真的看不了。
回到县联社，审计组将这一情况告诉了县联社吴理事长，并表明态度，这家公司的抵押贷款情况一定要搞清楚。
“可能真的是因为会计家有急事。”理事长打圆场说，“也可能是因为他们是私营企业，又是本县招商引资企业，从来没有过政府审计概念，所以借故推脱。”
这个审计人员自然明白，对于私营企业，审计是无权直接调查的，但涉及信贷资产的风险问题，审计有权介入，根据审计法律，相关单位和个人也有义务要配合。
审计组长周芳芳听完情况，与主审水若山商量后，对吴理事长说，“我们也可以承诺，我们只看用于贷款的抵押物的真实性、所有权和价值评估的合理性，以及贷款合同约定的实际用途，以合理保证信贷资产的安全。涉及该企业的商业机密，或者与税费有关的问题，审计组绝不过问。”
“老实说，我们抽审的几个信用社都有抵押贷款，我们也都先看了他们的贷款档案资料，唯独选中这一家作为重点审计调查对象，主要是这家企业的贷款金额最多，大大超过抵押贷款的授信额度，照理说这笔贷款应该报省联社审批，但你社没有而是化整为零，分次自行审批。”水若山表明了抽查这家企业的原因和理由，这是审计的疑点追踪法。
这也是水若山审计实践总结出来的审计方法之一，喜欢把他的疑点告诉对方，没有问题的怎么审也不会有问题，不如直截了当，好让被审计单位爽快提供审计需要的材料，免得猜来猜去，节约大家的时间和审计成本。
如果真有问题，被审计单位或个人一定会想办法弥补，要么做假，要么找人说情。
前者因为时间仓促，只要做假就会露出马脚，这叫审计“打草惊蛇法”。
后者始终会走到那一步的，迟说情不如早说情，免得浪费审计人的时间和表情，而且一旦有人说情，更证实这里面有问题。如果说情的不够真诚，或面子不够大，打动不了审计或政府领导，那就更利于审计取证。
水若山接着说，“再加上实地清点用于抵押的生产设备，发现与评估报告中的生产设备有诸多不符之处，更增加了我们的疑问。也许看账结果并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我们还是坚持要看，也要考虑我们审计的风险，请吴理事长支持一下。”
吴理事长说，“好的，我再与公司凌老板联系一下，不过可能没那么快，审计组还是先着手其他方面的审计。”看得出，吴理事长对审计时间过长有点不耐烦。
“麻烦尽快一点，他们的主管会计确实回不来，可以考虑派人去省城找他拿钥匙，只要有资料，主管会计不在也没关系。实在搞不清的，可以电话询问。”水若山补上一句，他心里仍在怀疑，主管会计的老婆是不是真的病重要去省城住院，且这么匆忙。
晚上，审计组在宾馆房间分析情况，有审计人员提议说，“要不由市局向县联社下达这家公司银行账户冻结通知书，看他们还配不配合审计，不把审计放在眼里。”
“话可不能这么说，”审计组长周芳芳说，“还是按理事长说的，依照审计实施方案先看其他的贷款项目，我们不能坐等人家。有一点大家要记住，我们不能因为时间长就松懈，相反，我们要打起精神来，找出几个实实在在的，让被审计单位刮目相看的问题，我们才可以理直气壮的走出湖昌县信用联社的大门。”
审计组一边继续审计实施方案确定的审计重点，一边与其他县区同时进行的审计组进行沟通，看看他们的进展情况，有什么新的重大发现。还利用晚上的时间，组织审计人员学习、探讨省厅为这次全省范围内开展的农村信用社审计专门编发的审计通讯，启发大家的审计思路。
063
审计组按原定计划对湖昌县某镇信用社进行审计。根据县联社汇总与分社报表反映，该镇信用社小额农贷资金占的总量大，涉及1860多户农户，为此对各贷款户的台账、报审的资料进行审核。审核中发现这些贷款档案有的资料不全，有的无借款人身份证复印件，有的无审批手续。
审计人员小胡拿着一份小额农户贷款档案资料对水若山说，“水股，你看，借款人身份证复印件好像有涂改、挖补和粘贴的痕迹。”
“对，是有伪造的痕迹。”水若山拿着资料对着光线反复比对了后说，“还有，复印件上的身份证人名或号码排列不像是同一证件上的其他数字排列那么整齐，而且字体也不一样，在不一样的汉字与数字周围，还有一丝不是很清晰的黑线框，黑线框内的数或字又与证件上其他数或字颜色深度不一样。”
“对对，这个我还没注意到。”小胡又拿出其他十几份他之前有怀疑但不敢肯定的贷款档案给水若山，两人一起仔细审核分析，确定了又有三份贷款档案有类似的情况。
水若山立即把这一意外发现告诉了审计组其他人，沿着这一线索，审计组几个人一起来把所有的贷款档案详细审核。
最后定格了23份贷款档案。
见天色已晚，水若山跟镇信用社的主任说，“我们要带走这些档案，办个调审资料清单给你们。”
“有必要吗，这些档案会有什么问题呢？”信用社主任不以为然地说。
“有必要！”水若山说，“这些档案里的贷款人身份我们怀疑有问题，我们要去镇派出所核对一下，现在已经六点多了，估计派出所户籍管理人员已经下班了，要不，明天你们一起去派出所核对？”
水若山又把他的审计疑点和思路提前告诉了对方。他要让对方这一个晚上睡不好，要连夜想办法应对审计明天的调查，还说不定他们连夜造假，露出破绽来。
“还是先放这儿吧，我保证明天上午交给审计组去。”
“不行，这是我们的审计程序，你如果不相信我们，就把这些档案打包贴好封条，交给你们联社的王科长或毛监事长保管，对他，你们总该相信吧。”凭着水若山在税务和审计的经验，这些贷款很可能是虚假的，如果不采取保全措施，过了一晚，指不定就面目全非，甚至会不翼而飞。此时，他必须果断且坚决。
“那……”信用社主任求助般的盯着联社财务科王科长和毛监事长。
但财务科长却说，“让他们拿去吧，不会弄丢的。”财务科长跟这位主任的私交并不是很好，加上审计人员在飞龙公司时对他有些看法，他也想借此机会改善一下他与审计的关系，要不然，以后自己在审计面前就说不上话。
毛监事长没有回答他，说心里话，作为联社监事长，他有时候还真希望审计能查出点什么来，这样对他以后的监管工作有好处，所以他并不是所有事都出面跟审计组说情。
审计组办好了调审资料清单手续，签字清单原件交给镇信用的主任。这了稳妥起见，又复印了两份，一份交给陪同来的联社王科长，一份审计组留存。
但是没等到“明天”，就在当天晚上，镇信用社的主任带着他们社的原信贷员找到审计组住的地方，请求审计组不要去派出所调查贷款人身份真假，现在就把真实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审计组，但求审计组从轻处理。
这就是审计要的效果。水若山清楚，去派出所调居民个人户籍档案资料，需要审计机关开具介绍信，而开具介绍信要审计局长签字，这个流程走下来是需要时间的，说不定到那个时候就有人出面说情，审计调查就进行不下去。但开具介绍信的流程，信用社的人并不清楚，审计虚晃一枪，对方就中招了。
原来，该社原信贷员是信用社聘请的“临时工”，在2000年元月至2002年8月间，利用信贷业务之便和有2万元放贷权的条件，编造假名骗取小额农户贷款350万元。2002年9月因业绩考核上不去，被信用社解聘，但骗取的贷款未偿还。
“真的是信贷员个人的事？”在组长周芳芳的房间里，主审水若山这么问。
“真的是，我真的不知道会有这种事。”
“那么你是如何认定是他做的呢？”周芳芳问道。
“下午你们要带走档案时，我认真看了一下里面的贷款审批签名，我认出这是他的笔迹，你们可以再看看，上面没有任何其他人的笔迹。你们一走，我就去他家找到他，说审计组带走你手上的贷款档案资料，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如实告诉我。然后他就要求跟我一起来找你们，主动交待问题，争取从轻处理。”
一起来的信贷“临时工”一直是低着头，不敢正视审计人员，也不说一句话。
“这可是违法犯罪的事，所以我一定要他亲自来说清，也好当面向审计领导求个情，只求不要把这件事公开，人也已经辞退半年多了，已经骗取的贷款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在三天内归还到信用社的账上。”
“不是归还到信用社的账上，这是脏款。先把骗取的贷款连同利息凑齐了再说吧。”组长周芳芳说，“还有，我明确告诉你，处理是一定要处理，至于如何处理等向市局领导汇报后再说。”
正在审计组商量下一步行动时，周芳芳接到市局财金科谌科长打来的电话，说是省审计厅分管财金的副厅长成再兴和财金审计处万处长这几天要下来检查督导工作，江城市各县区信用社审计情况都不太妙，在省厅的《审计通讯》里面无声无息。全市13个审计组比较落后，还算他们这一组好点，市局领导推荐了，计划后天上午督导组就到湖昌县，准备好汇报材料，给江城市局争点面子回来。
周芳芳立即把任务布置下去，要求连夜形成一个思路，第二天中午前主审就要准备好汇报材料，然后通过邮箱发给市局分管的古副局长和谌科长，请他们再把关。
审计组所有组员要高度重视，认真对待省厅督导组的检查指导。审计组员讨论完汇报提纲后，周组长又跟主审水若山交待完在写汇报材料时几个特别要注意的事，就休息去了，其时已经深夜一点。
水若山打开窗户，呼吸初夏深夜的风，清醒有些发热发浑的脑子，写汇报材料不是问题，但熬夜还真的不喜欢。
每年都有那么几次长时间出差，但还是没有习惯，每次都会想起妻子江员员和正在读初三的儿子水杉。出来一个多月了，虽然每天都会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妻子，问问儿子作业是否做完，妈妈做了什么好吃的，今天开不开心呀之类。但今天这么晚了，不好打电话吵醒他们。
上床关灯，准备睡觉，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延伸调查飞龙公司时，因为正和另一个组员在认真查对贷款资金到位情况，并没有认真看当时还在财务室的看来有些年纪，头发差不多花白的主管会计。现在想起来，这个人似乎在哪儿见过。
在哪儿见过呢？水若山努力把记忆往前翻，但很模糊，想不起来是谁。
想着，想着，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竟然梦见江北的叶小青。
064
原定几天内就会来湖昌县审计现场督导的省厅督导组，因督导组主要领导有事来不了，具体下来时间另行通知。审计人员多少有点失落的同时，因要汇报而紧张的心也暂时放下了。审计组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将审计实施方案要求的覆盖面和重点贷款抽查户做完。
一天上午，水若山和小江、小王在毛监事长的陪同下，来到了木田乡信用社。木田乡位于湖昌县东北部，是个山区乡，出入乡政府所在地仅一条乡道，交通不便，但国土面积还不小，全乡行政区域面积248平方公里，截至2002年末户籍人口2.59万人，下辖1个集镇、11个村委会，山林26.7万亩、耕地3.4万亩，森林覆盖率85%。全乡以农业为主，几乎没有工业。主要经济作物有水稻、蔬菜、生猪和竹笋、香菇、木耳之类。
改革开放前，乡下老百姓以卖木材为主，跟其他乡镇的老百姓比生活显得富裕些，一说起“山坞佬”都是羡慕的份。
改革开放后，山里的木材被那些最先有经商头脑的人包山砍伐一空，不到十年时间，就坐吃山空了，经济条件大不如从前，由山外人眼里羡慕的富“山坞佬”，变成了小孩读书都交不起学费的穷“山坞佬”。
再过了几年，起先不愿出去打工的年轻人，也被逼走出了大山，一些头脑灵活，又肯吃苦耐劳的年轻人，很快就在沿海城市扎稳脚跟，打好基础，自主创业。山区才又渐渐恢复了以往的繁荣。村民存款也源源不断地流进了山区乡仅有的农村信用社和邮政储蓄所。
虽然乡里面有两家储蓄机构，但邮政储蓄初期竞争力不如信用社。一是信用社的员工多数是本地人，农民入股，出的钱多是可以进信用社工作的，虽然是集体编制，但也算是一份稳定甚至还是农村人梦想的工作，在信用社工作的本地人，拉本地人的存款自然要容易些。
二是那个时间的邮政储蓄所还不是邮储银行，它只管存钱，不管借钱。农民的想法很简单，我要把钱存你这儿，万一哪天有急用，定期转活期提前支取又不划算，那我就借款。有存款作担保，急需借款自然也没问题。所以那个时期，农村信用社存款贷款还是比较灵活的。
水若山他们下乡来之前已经对这个乡的经济状况作了一些了解，对这个信用社的存贷结构也有了一些了解，正是在了解的基础上，才决定抽查这个信用社。抽查的理由主要有二：一是该基层社近三年的新增存款，特别是定期存款和期末存款余额与其他基层社比，偏低，与近几年来该乡劳务输出收入和本地农业经济发展现状不相适应。二是该基层社近三年的贷款，特别是小额农户贷款和期末逾期贷款余额与其他基层社比，偏高，且逾期三年以上的贷款总额占比高达50%。这是个异常信号，审计必须要搞清楚。
木田乡农信社李主任还没到，他们就在一楼大厅等候。大厅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宣传画，一幅上面写着“存款到信合，家道兴万事和”，一幅上面写着“以诚待人，以情感人，以优服人”，另一幅上面写着“接待一次顾客，奉献一份爱心；存入一缕阳光，还您一轮太阳；握住信合手，永远是朋友”，还有一幅写的是“农村要发展，信合来帮忙”。
正当水若山安静的欣赏大厅四周墙壁上的宣传画时，现金柜台那边发生了争吵。原来有个农民来找柜台的人要他的存款，可柜台办理业务的银行职员说，他找了几次，存款电子数据里确实找不到他存的那笔钱。
一问才知道，他已经来好几次了，“一万块存了一年定期，是我女儿在外面辛辛苦苦打工寄回来的，准备她弟弟读高中用的，”这位农民急了，话语里明显有哭音，“这都已经到期几个月了，怎么说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呢？”
水若山接过他手中的定期存单，存单上的确写着壹万元整定期一年，存入日期2002年1月22日，存单上加盖了木田农信社的业务专用章和存款办理人员的私章。水若山迅速想到，年前存钱是为了信用社充量，存款多的，应该还有贴水。他翻看存单背面，右下角果然有黑色水笔手写的“20”字样。
“叔，你别着急，你当时存这个钱的时候，帮你办存款的人是不是给了你20块钱？”水若山把这位农民大叔拉到大厅外面，平声静气地说。
“是啊，你怎么知道？”
“你先别问我怎么知道，你把当时存款的情况详细跟我说说，我看能不能帮忙你找到你的钱到底去了哪里。”
“就是去年底，过年前，我女儿通过邮政汇了钱回家，说准备她弟弟明年上高中用的。当时我在邮政所取钱，正好碰到我们村的李玲，要我把钱存到她那儿，她有存款任务，让我帮她完成任务，而且定期存款有返现，存的越多，存期越长，返现越多。我知道她在信用社上班，又是我们村老书记的女儿。我就把钱给了她，她晚上回家就把存单送到了我家。可是存款到期了，来了几次就是取不出来，说是找不到我存的钱。”
“你知道还有其他什么人也把钱存到她那儿吗？”
“我知道，我们村就有好几个，隔壁村的也有。”
“那好，你把他们的名字给我，要是有他们的电话给我更好。”
“我们乡下人一般都叫小名，大名不清楚，我得问问村干部。”
着急的农民看有人帮他，开始更着急的打电话找人要名字，要电话号码。
这个时候，木田乡农信社的李主任到了，他跟那位银行工作人员李玲是一个村的。
简单询问了几句后，水若山要求查看2001年12月和2002年1月的银行传票。
翻遍了这两个月的银行传票，确实没找到那位叫“李天社”农民的定期存款入账记录，也没找到20元返现的支出记录。返现为高息揽储贴水，一般由承揽存款任务的银行职员个人负担，在银行支出传票里找不到是正常的。但收到储户存款是一定要入账的，这是银行的负债，是要连本带息还给储户的。这个在传票里找不到，就很不正常。
很快，那位农民又提供了十几个人的名字和手机号，又有8位经电话确认存了定期的农民的钱，在银行传票里找不到。9位农民的定期存款合计32万元。
在电话询问的过程中，审计人员还获取了另一重要线索：木田农信社报表里三年以上逾期贷款，贷款人早已归还，不过还款连同利息是交给银行职员个人手上的，有的是在家还的，有的是银行转账的。但在银行传票里都找不到还款入账记录，连利息收入都找不到。
得当面找负责存款的银行职员李玲和负责信贷的银行职员袁志刚了解情况。
但信用社李主任说，李玲不是银行正式职员，是个临时工，一年前就辞退了。而信贷员袁志刚因为有很多逾期贷款收不上来，已经停职，目前拿临时工的工资，在县联社催贷部，主要工作就是催收旧欠，如果三年内收不上来逾期贷款则按规定开除，连临时工都不是。
随同来的毛监事长证实袁志刚的情况。
水若山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你浪费了我们太多时间。”
审计组回到县城，及时将这一情况向市局分管的古副局长作了汇报。古副局长立即与市局毛局长汇报，并决定尽快将此案移送公安机关进一步查处，尽量减少农民和信用社的损失。
原来信贷员袁志刚收取的贷款没入账，借款的人因为跟他熟，还钱时请他代还，但没给回款凭证。实际被他挪用。办理存款的人也是这样，拿去打牌或炒股去了。这才牵出这宗大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