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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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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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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记忆》连载

第二十章 小村庄的串联户

高尚寨寨里有六七十户人家,除一家姓反的,其它全姓尚。尚姓是一个大家族。就是这一家外姓,还是在这儿住姥姥家。总起来说,全村人不是本家爷们就是亲戚。

农村人对土话(指当地的语言,也叫老笨搭话,或称做乡下锣乡下鼓)以外的话(语言)有一种天然的排斥,甚至排斥普通话。村子里有到外地去的人,比如当兵的,工作的。如果回到村子里不说老笨搭话,就被指责是忘本,是“能”(逞能)的不让人碰了。比如,“麦子”笨搭话是“昧子”,“吃药”笨搭话是“吃月”。

那家姓反的老俩口,一个儿子在公社里上初中,那时的初中生牛得很,村里人都高看一眼,人家在公社里上中学(初中不说初中,一定说中学)了,在村里人眼里比现在的大学生都厉害。姓反的儿子叫反付齐,鱼子按辈分该叫他叔。鱼子每天上学都从他家门口过,他家两间小土屋,是茅草房。院子是用高粱秸弄的篱笆墙。一扇用白拉条子编的门,早已破烂不堪。

反付齐的爹名叫反五药,村里人读“药”一律是“月”,读“五”是“喂”,村里人喊他爹是“反喂月”。按村里人的理解“喂月”就是“吃药”之意,但都喊习惯了,没有人往这方面想了。

反五药好吃懒做,他妻子也温脓巴瞎,一家人日子过得跟稀蒜样,吃了上顿没下顿。连穿得也没有,老两口子一条裤子,谁下地干活谁穿。夏天用一条破被单子围着下身遮羞,冬天就在麦秸窝里取暖。家里这门穷,反五药和他老伴还整天抽烟,没钱买烟怎么办?老两口子自创办法,第一种法是给别人要烟抽;第二种法是低着头走路,捡来别人扔在地上的烟头(烟巴)抽;第三种法是各种干枯的植物叶子,用纸卷成烟卷抽;他的儿子反付齐也抽烟,上学还逃学。

随着文革进行,学生们开始串联,鱼子当时年龄很小,只是从大人们口中听说串联,根本不理解什么叫串联。自从那次反潮流挨打以后,鱼子对这类事情很是讨厌。用当时时髦的话讲,革命热情受到了很大打击。

反付齐在公社中学上学,年龄最大,学习最差,又好捣蛋。老师几次劝其退学,但那时是贫下中农管学,老师不当家。他家最穷根红苗正,他坚决不退,这不正好赶上串联,他有了用武之地。

反付齐自尊心特强,很爱虚荣。有一次他娘穿着破袄头,叼着捡来的烟头,缩着头,两只手叉到袖子里,去公社中学找反付齐,同学告诉反付齐在学校大门口,有一个农村妇女找他,他正在宿舍里抽烟。他听到后就叼着烟往学校大门口走去,一看他娘正冻得唯唯缩缩站在大门口不远处,附近有几个自己的同学。他离娘有七八米就站住不再往前走,他怕同学笑话有一个这样窝窝囊囊的娘。他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向周围看看没有同学往这边瞧,然后才低声对他娘说:“谁让你来的?丢人!去!去!”他娘不知深浅地大声说:“小熊羔,我来看看你不行呀?”他娘的话引来周围同学侧耳细听,反付齐压低声音说:“不行,去!去!快走吧!”他娘向他伸出手说:“你给我支烟抽!”反付齐把嘴里的烟巴子猛地掷在地上,说:“没有,你走吧!丢人!”然后转身离去。他娘慢腾腾地走到他扔烟巴子的地方,蹲下拾起地上的烟巴子,叼在嘴里点着火吸着回家去了。

反付齐没走几步就碰到刚才在附近听着他娘俩说话的同学,同学问:“那个妇女是谁?是你娘吧?”“你娘!谁知道是哪里的老娘们。”反付齐愤愤地回答。

反付齐在学校里穿得最破,一件衣裳穿整个夏天,浑身一股酸味。他听说串联可以去全国各地,不用买车票,还管饭。这样的好事他也想去试试。但是串联要拿学校或大队的介绍信。学校因为他捣蛋不给他开介绍信,他决定去大队里开。

那时,已是深秋,天气相当冷了。他想给同学借件像样的衣服,但是同学们嫌他脏,都不借给他,他看着同位一件的确凉褂子放在床头上,就先斩后奏,立刻穿到了身上。他同位的爹在公社当会计。反付齐平时又会捣,同位见他都穿到身上了,也不好说不借给他了,他又对同位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把你的自行车借给我吧?如果我开回来介绍信,咱们俩一块串联去,你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见见世面去。”那自行车也是刚买不久,让他同位擦得锃亮。他又偷偷把同宿舍舍友的发蜡往头上乱摸一通,头发马上亮晶晶的。他把身上弄好,又花了九分钱买了一包大前门烟。一切收拾妥当,就骑着新自行车往村里赶去。

反付齐先去大队部,找到夏马蹄书记。在门外把自行车后支架用力一叉,然后掐着腰,把头发用力往后一甩,用高尚寨式的普通话(为了方便写作,我就直接谱音用别字写出,然后再翻译过来)大声说:“瞎司机,我收雪校割尾会的知识,让你凯歌姐烧心,我闷咬去传脸。”夏马蹄书记本来就没文化,让他这不伦不类的土普通话一浇,更是一头雾水。他把脚一跺说:“小付齐!你才上了几天学就蛮了。你他娘的个腚别给我拽洋文,好好说话,我听不懂你的鸟语。”

反付齐让夏马蹄一骂,不敢再说普通话了,再说还得让夏书记给开介绍信呢!就忙从口袋里掏出大前门香烟敬上去,说:“夏书记,我受学校革委会的指示,让你开个介绍信,我们要去串联。”

夏马蹄接过烟,反付齐立即用洋火(火柴)点上。夏马蹄看了看他的自行车,说:“你小子混得不错,还骑着洋车子。你的头发挺亮的,是擦得鸡油吧!我看蝇子在上面都站不住,要劈叉的。”

反付齐被说得嘿嘿直笑。夏马蹄是贫下中农,好像他什么还是烈士,要不怎么能当大队书记。反付齐陪着小心对夏书记说:“夏书记,我还得回家看看呢!你给我盖个章吧!”夏马蹄猛得吸了一口烟,把烟屁股掷到地上,又把一口痰吐到反付齐的自行车旁边,这才做出决定,说:“会计,给付齐盖个章!”

反付齐忙拿着写好的介绍信跑到大队屋里,让会计给他盖了个大红章。这才推起自行车,笑嘻嘻地告别夏马蹄往家里走去。

路上碰到村里人,有几个专门说怪话的,又和付齐是同辈人,能闹着玩的大嫂,说:“我当是谁呢?这不是付齐吗?都混上洋车子了。”反付齐这时又不知天高地厚了,说话又拽起来了。用村里人的话说就是“撇起来喝了”。“这不死羊车字,你么不动,这叫直行吃”。(译文:这不是洋车子,你们不懂,这叫自行车)。大嫂们听不懂他说的鸟语,都哈哈大笑起来。

反付齐终于走到家门口了。这时天更加冷了,他穿着的确凉褂子,冷得发抖。他推开条子编的破院子门,把自行车往院子中间一支撑,又恰着腰,舔着肚子对着屋里喊起来,说:“反胃药在家骂?我没雪笑嚷我去传脸,这石歌名的兴东,你咬大理只吃”(译:反五药在家吗?我们学校让我去串联,这是革命的行动,你要大力支持。)

付齐在院子里叫嚷了好大一会,屋里没有动静,周围邻居却围过来不少人。有人说:”付齐,你爹可能在屋里,你小子在院子里喊什么?”也有人说,你看付齐能的,头发擦得给狗舔一样,“能”(形容太逞能,不让人说了)得不让碰啦。

付齐把头发往后一甩,大踏步走到他爹的小破屋门口,用力一脚把那个破门踹开了,说:“歌名不死青稞次反,你快电出栏。”(译: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快点出来。)

那两间小破草屋里光线很暗,付齐好大一会儿才适应过来。他看到屋子当中空地上有一个用芦苇编的破篓子,篓子很大,里面装满了麦秸。付齐又喊了一声:“反胃药在家骂(吗)?”

这时,他才看到篓子开始动,接着从篓子中间的麦秸下面慢慢拱出来一个黑东西。付齐对着篓子飞起一脚,说:“这李真魔有个喝死的兔子?”(译:这里怎么有个褐色的兔子。)

付齐这一脚正好踢到他爹膝盖下,疼的他爹象鱼一样从篓子里窜起来,骂道:“熊羔子,你踢死我了。”付齐看着顶着一头草的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又恢复土话,说:“爹啊!你咋整到篓子里来了!”他爹说:“天这么冷,没被子。在这草篓子里暖和。”付齐扬了扬手中的介绍信,说:“爹啊!我可要出去串联了!来给你告个别!”他爹也不懂得什么叫串联,看着他冻得浑身发抖,就把一个半大新的围巾给了他,交待他说:“付齐,你在外少惹事!”付齐不想听爹的唠叨拿起围巾围在脖子上就往外走了。

付齐回到学校,领着他的同位去了县城。那时农村里能上县城去一趟的人也不多。一般就是靠两条腿走,活动范围能有多大。他们在县城转过来转过去,想给县高中的学生革委会接头,结果俩个人都转向了。找了一上午没找到,却来到了县百货大楼。他俩进了大楼,就分开逛了起来,后来付齐看到一个小手巾不错,就狠狠心花了一角五分钱买了下来。

自从进入县城以来,付齐好像到了国外一样,看到什么都感到新鲜,当然,他也不再说村里土话,满口自创的土普通话。据他的同位事后所说:“他刚开始说的我还能听懂,后来连我都听不懂了,像日语一样。我们从百货大楼出来,他向我扬扬手中的小手巾说他在败火大路化了以脚五粪千买搂一堆手帕。(译:我在百货大楼花了一角五分钱买了一只手帕。)”同位觉得这串联也没意思,该吃午饭了也没管饭的。决定回家。付齐却说:“我没传脸彩港港开市,真魔弄版图而非?”(译:我们串联才刚刚开始,怎么能半途而废?)同位不再理他,直往前走,他在后边叽里咕噜地说日语,同位一句也听不懂了。

正在这时,付齐突然大叫起来,一点也不蛮了。他一摸脖子说:“伙计,我的围巾呢?你见我的围巾了吗?”原来他围在脖子上的围巾丢了。再也来不及说土普通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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