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基隆,天似乎黑得比较早,海风夹杂着不大不小的雨点,让人感到阴冷潮湿,尤其是雨水形成的雾气,将基隆码头笼罩出若隐若现的神秘。
空气冰冷潮湿,或许是因为古正文出身黄土高原的缘故,很不喜欢雨水的潮湿,感觉到全身不舒服,心中就生出几分脆弱来。这脆弱就像厨师砧板上的菜丝,切得整齐,有一种悲观的错觉美艳。于是他感叹:就这样活吧就能把彼此的人生翻到最后一页,虽然谁也看不到最后一页。
不过,一想到即将抓捕共产党,古正文又激动起来。他觉得自己活着,是在别人死去之时。为确保抓捕的百分之百的成功,再立新功,古正文带着一帮特务来到基隆港附近后,对基隆港的地形再次进行了勘察,尽管他对这里的所有环境了然于胸,但作为一个胆大心细的特务来说,他始终记得当年“败走麦城”的不堪。
那是他在林彪115师侦察大队任队长时候,师长安排他带领一个尖刀班去执行敌情侦察任务,主要是抵近敌阵地前沿,摸清一下国民党军队在县城到有多少兵力部署。面对任务,他欣喜无比,这是一个并不太难的事,作为侦察大队执行这样的任务已经进行过多次。因此,他在受领任务后,没加思索就拍着胸脯说:“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任务非常重要。
出发前,师领导再三叮嘱,务必小心谨慎,要把队伍和侦察的情报一起带回来。然而,他没把领导的嘱咐当回事,误认为县城不就是国民党的保安团,是上不了台面的杂牌军,不值得一提,更不堪一击。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很快他的行动印证了骄兵必败的千古定律。当他带着尖刀班一进入国民党的防区,就已经进入人家事先设计好的口袋,然而这时他还认为,哪有什么国民党的影子,怕是听到林彪队伍要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因为林彪那时已经相当有名,在井冈山仅仅用了两年,就由连长、营长、团长升至师长,已经是“战神”,国民党军队听到他的名字就心惊肉跳。这得从他上井冈山开始说起。
1928年春林彪与毛泽东在井冈山会师后,中国共产党的革命的武装力量更壮大了。为此,蒋介石调集了湘、赣两省军队多次“进剿”井冈山,少的时候有八九个团,最多的时候达18个团。在井冈山的反“围剿”斗争中,特别是在毛泽东亲自指挥的三打永新和龙源口激战中,林彪机智灵活、善用疑兵的战术风格赢得了毛泽东的赏识,从此在军队中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1928年6月,江西的国民党军队发动5个团的兵力“围剿”井冈山,对此,毛泽东命令红军第二十八团奉命前往老七溪岭袭击敌人。由于敌人在老七溪岭有3个团的兵力,地形又对红军不利,这次战斗任务极其艰巨。
为此,团长王尔琢召集全团连以上干部开会研究作战方案。会上,几种意见争论不休,而且谁也说服不了谁。这时,一向沉默寡言的林彪突然站起来说:“不要争了,我建议从全团连排干部中,挑选一部分骨干组成十几个冲锋队,每24人为一个冲锋队,轮流向敌人猛冲猛打。这样,敌人必败无疑。”
王尔琢觉得林彪这个意见很好,因此就采纳了。没想到,林彪提出的这一方案果然奏效,经过由二十八官兵组成的冲锋队连续冲锋,敌人被打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林彪见敌人已开始溃败,就来了个宜将剩勇追穷寇,马上提出组织兵力追歼逃敌,最后敌人基本全歼。战斗结束后,毛泽东、朱德在作战总结会上,对林彪在这次战斗中的作用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林彪再次走进人们的视线。……
正当古正文认为敌人已经溃逃,城内已经没有了敌人时。结果等到古正文们一进第二个伏击圈,就被国民党军包了饺子。古正文被捕了,也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否则他今天就不会成为国民党保密局的特务。按说作为一名指挥员,他应该清醒意识到,越是在敌人静悄悄的时候,越要小心谨慎,就如一只猎豹,它们总是把自己埋伏得很隐蔽,就等“猎物”的到来。
此次失败教训深刻,悲从心起他不能忘却。从此以后,每次在执行任务前总会回忆一下那一年的那一幕并让他快速成长起来。于是古正文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必须先隔着窗户向外看一看,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搜寻自己周围的可疑迹象。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整日的想方设法弄死别人的同时,还要时时刻刻小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这也是他得来的经验,。一天早上起来,他在窗户里往街面上看了眼,立即惊愕起来,发现街道里凭空添一个报刊电话亭时,马意识到这是个新添的东西,于是第二眼就看出里边的年轻人不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市民。他立即冲下楼,就把那人抓获。结果一审问,果然不出他所料。
也就是从那天起,他认为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是死人,二是活人。清晨的海蓝得让人心醉,天蓝的底调之上,搭配着雪白的海鸥群舞。世间如此安详,世事如此莫测。经过一番侦察,古正文命令手下人把车停在码头左面一座仓库边上隐藏着,等候洪幼樵的出现。狼,正张开了血盆大口……而这时,洪幼樵却全然不知。因为洪幼樵只是共台的一名宣传干部,没有参过真枪实弹的作战,尤其在侦察防特上更是没有什么经验可言。因此,当组织上决定让他转移时,他还是觉得问题不大甚至有些不屑。
夜幕降临了,阴风正各个缝隙中肆虐而来,更增加了基隆上空恐怖的气氛。晚上八点三十五分,人影渐清渐明,洪幼樵撑着伞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码头上,古正文比对了一下照片,虽然看不清真实的面相,但从身体轮廓上,古正文断定就是他。尤其看到洪幼樵仿佛像探亲访友一样轻松自在样子,就更坚定只有共产党的人才能有如此风范。
洪幼樵的淡定是来自他对恶狼的无知。却不知,无知里握着自己过去未来。古正文见到如此神定气闲,对他的自尊心来说是极大地挑战,觉得是藐视他与挑战他。此刻在他的世界里,哪能容忍如此嚣张置他而不顾的人呢。于是他灵机一动,改变了原来暴力逮捕的计划,转而采取较具戏剧性的诱捕方式。
他要玩一下游戏。他之所以要这样做,这是因为他最近太得意了,太成功了,这是一种胜利者的亵玩。于是他悄悄下车,让手下的特务们在车上待命,相信有他自己一人就已经足够。连雨伞也没拿,冒着雨就向洪幼樵急奔过去……来者不善。“你是洪先生吧,这样多危险呀,难道不知道国民党特务很快就要来了吗?”喊声如洪荒中奋力一跃。
正文上前拍拍洪幼樵的肩膀,“动作快点,我的车在那边等着呢。” 此时,洪幼樵还在恋恋不舍那块土地,不舍自己的亲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然后就被古正文拉着到他的车内。“你们是什么人?”洪幼樵上车后大约感到气氛不对按捺不住地问:“请问你是哪个组织的?”
古正文嬉皮笑脸地调侃道:“我是党的组织啊。” “你不是说国民党特务就要来了吗?在哪儿?”雨水打着车窗,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古正文不再不理洪幼樵,他倒要看看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有多淡定。
古正文在彼此静默中享受着瓮中之鳖的喜悦,也能感觉出洪幼樵急促的呼吸起伏。但他还是不想打破目前的气氛,他还想好好享受一下这种神秘的快感。他对他的淡定或说“走魂”无比好奇,猜想,要么是个慢性子,要么是个处女座。敌人已经将网入网中,他还在怔怔中不知所处。
在暗流涌动的气息里,毫无斗争经验的洪幼樵才感到气氛的诡异,就又试探地问道:“你们不是说国民党特务要来,在哪?”“其实,”古正文拍打拍的肩膀,狡诈地笑道,“他们已经来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在哪里?”“在这里。”他指着自己说:“就在这里!”说完后哈哈狂笑起来。洪幼樵开始挣扎着要下车。古正文脸一沉,吼道:“别挣扎了,你跑不了了,知道我是谁吗?”“不知道”。“可我知道你是谁,你叫洪幼樵”。
这时洪幼樵才知道遇到特务了。洪幼樵拼命挣脱着想跳车,还没等小特务们扑过来,反应敏捷的古正文一个扬手就听喀嚓一声将手铐给洪幼樵戴上了。“别反抗了,没有意义,”古正文把要说的话放在行动上,“老实跟我回保密局吧。”洪幼樵于是一声叹息。叹息像雨滴一样把自己淋湿。
……洪幼樵被捕后,为自己的轻敌非常后悔。侥幸抑或无知,是门窗乍开合时一笑相逢的偶尔。烽火连天的岁月,他却心如止水,苦果已经送到他的嘴边。古正文把他和蔡潜、陈泽民、张志忠这四位台共组织的领导人关在南开大学延平南路保密局看守所,让他们四个人一起以他的设想来演绎,他设计的游戏。不虚此行,战果累累。
不过,此时不论是毛人凤,还是彭孟缉也罢,都在期待着早点把这些台共干部遭枪决后了事。然而,如何扫荡这棋盘上所有的棋子,古正文却是另有打算并跟毛人凤信心十足地说:“这盘棋下到这里,输赢已成定局,剩下的棋子,既然成不了大事,又何必急着去清理他们呢。”
此调相反,毛人凤疑惑中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古正文则向毛人凤表明,留着这些无害的棋子,等着它们慢慢发霉,再下手也不迟。毛人凤这才点头认可。此时他对古正文的能力深信不疑,自从蔡潜第一次逃脱后他就深深领教了他的厉害,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于是他高兴地对古正文说:“我也深知在这些小棋子发霉前后逮捕它们的差异,无疑是后者较为人注目,自然功劳也就大多了。”
当然古正文这个计划的成功与否,自然仍得建立在他必须掌握每一颗棋子状况的前提下才行。于是毛人凤同意给蔡潜等四人一条活路。接着,这事汇报到蒋介石那里,蒋介石听后觉得还是古正文的手段高明,也对他化敌为友、借敌歼敌的作法表示同意。
得到蒋介石的首肯之后,古正文开始着手策划这几人的自新,也是他的游戏。对此,蔡潜、陈泽民、张志忠、洪幼樵在南开大学里成了古正文的棋子。相信他们在这里会有所感悟。
南开大学在日据时期原是用作犯了罪的日本军官接受悔过处分之所,建筑十分考究,寸余厚的桧木地板,配上工整的砖砌厚墙,除却隔间狭隘不说,与当时社会的居住环境相比,可谓水准很高。
四个台共住到如此好的环境,令他们感到非常意外,不过他们清楚这是敌人的糖衣炮弹,是别有用心的安排。而在生活方面,古正文吩咐给他们最好的优待,除了正常的伙食之外,每天另有五元的餐费。一切已经发生,又如什么也没有发生。糖衣炮弹的几天后,古正文开始动手了,不过这手段有些特别,令他们四个台共灵魂人物万万想不到的是,国民党特务古正文将四个地下党人集合起来,叫了几道酒菜,刚才的厉声不见了,而是安抚地口气说是请他们吃饭喝酒。这四个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懵懵懂懂。
但古正文知道,他在实施“囚徒困境”①反其道而行之。四个人眼神约定,见机行事。几杯酒下肚后,古正文故意激将道:“你们承不承认失败了?”听了这样的话,气氛顿时陷入沉闷中,令喘不过气来,因此他们在心里检视着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如此状况。
在沉寂了许久之后,陈泽民首先说话了,是指着蔡潜说:“我们的失败都是蔡潜你造成的!回台湾之前,你从未交代自己的老台共身份,但人人都知道你是共产党员。”“这不能怨我,” 蔡潜急着辩解,“是上级指派我来的。”
意思我也不想来,怎么能责怪我。“是上级指派你,但你也没给大家交代清楚!” 蔡潜瞪了他一眼。气极中的张志忠指着蔡潜拍桌大骂:“明天我们要是被枪毙了,全是你害的!”蔡潜嘴动了动,还想辩解,可又忍住了。
于是张志忠开始一一数落了蔡潜如何诱奸十四岁的小姨子乔乔,如何侵吞一万美金的经费,如何四处炫耀其共党负责人的身份,以及生活是如何的糜烂,天天在波丽露西餐厅吃早点,在山水亭著名餐馆吃饭、在永乐町看戏等等。
一席话连古正文都听得目瞪口呆。这时他意识到万事万物,都有其自己的边界。古正文阴笑着看着风景,此乃正中他的下怀,也正是游戏的一部分。一餐饭吃下来已过了下午五点,大家郁郁寡欢,却没有人动一下筷子。
见此,不按常理出牌的古正文当晚却带着他们四人到西门町逛了一晚上。此举又让他们几个人非常莫名。“他这这是要干吗?”古正文之所要这样做,是要从心底击败他们,让他们觉得外面的世界多自由多美好,还有好吃好喝的。然而,回到看守所时,便有个好事的特务受命跑去问古正文,问他今天下午到底怎么回事。这一问把古正文的脾气又给惹上来了,古正文怒着答道:“去告诉大家,我还有很多动作,叫他们等着看戏!”
古正文现在已经是红透了的人物,谁在他眼中都不值得一提,当然他还怕蒋总裁这个人。心怀叵测的“囚徒困境”,相信一定能各个击破。之后,古正文又带他们出去了几次。蔡潜在看守所里天天被中共地下党们责骂,身心异常疲惫,但又无法辩解自己的行为。
相反,为了能够活下去,早日走出监狱,他思来想去,决定给特务们来点实惠的,于是,他开始一点点地给国民党特务提供情报。苟且偷生的如意算盘损人不利己。随着他所供线索的增多,中共地下党被捕人员也不断增多。每当有新的同志抓捕后关进牢记后,囚室里面就会发出排山倒海着声音,是大骂:“老蔡你这个混蛋,不要再害人了,你一吃好的,就又要死人!”
外面阳光泛滥,浮游在他们左右。苟且的生活令蔡潜觉得颜面丢尽,被自己的同志不断责骂令他痛苦不堪,出卖自己的同志时他也良心不安,但他又不想死。渐渐地,慢慢地,蔡潜变得开始沉默寡言了,他的出卖,瞬间居在贬义的底部,永不翻身!于是就像木偶样每天拼命照着古正文拿给他白纸,按照古正文提纲要求写着自白书。
直到有一天,古正文觉得他的精神有些恍惚时,去监狱里面一看,发现堆在房间的手稿竟有半人多高了。“蔡书记,最近反省得怎么样了?”蔡潜像没听见,沉默着,头也不抬。古正文以为他在赌气,也不跟他计较,他相信他会想通的,只是时间问题,时间见证着一切。
古正文便找来医官给蔡潜看病,通过交谈,医生也觉得他的精神状况确实有问题。“蔡潜有精神病倾向!”医官说。其实他这是在装病。是的,装病!蔡潜之所以装病,是因为他觉得还没有到关键的时候,到所期待的时候。
作为参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党员、老牌特工,他深知太容易“成交”,自己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像倒豆子一样把他所掌握的东西一下告诉国民党,他就没有和他们抗衡的东西了。
他要和他们进行心理上的拉锯战,是在拉一把开工的钝木锯,等待他们给出合适的价格再行动。再说目前状况还不错,虽然活着像已经死去,可毕竟活着,活着也让他原本单薄的伤悲在一点点消弭。况且古正文的一系列做法从他内心来说还是很感动的,不仅没怎么对他用刑,还天天好吃好喝地招待着。特别是有时候一想起解放军迟迟不来解放台湾,且在他看来要想解放台湾不是那么容易时,就进一步动摇信念。更令他不能自拔的是,自从他跟小姨子过上一段甜蜜安逸的生活后,他不想再过苦日子了,更不想出生入死了。
作为古正文,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蔡潜在想些什么。但古正文这个老牌特工就是不说出来,他要通过心理战把他打倒打垮。因为他也不急,认为台湾台共的组织基本上被他破坏得差不多了,对于他的交代与不交代,也就不那么急迫了。于是,古正文安排蔡潜到台大医院当精神病治疗,看看他能玩出什么新花样来。蔡潜将生命的意义转化成一种新的存在方式而永垂不朽。
为此,蔡潜在医院一住就是七个月。
注释:
“囚徒困境”。这两个囚犯都知道,如果他俩都能保持沉默的话,就都会被释放,因为只要他们拒不承认,警方无法给他们定罪。但警方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就给了这两个囚犯一点儿刺激:如果他们中的一个人背叛,即告发他的同伙,那么他就可以被无罪释放,同时还可以得到一笔奖金。而他的同伙就会被按照最重的罪来判决,并且为了加重惩罚,还要对他施以罚款,作为对告发者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