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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李凤鸣十五岁那年,父亲看他虽然脑子怪灵光,但在地里种庄稼却不上道,就拖关系转面子,在苗山“德庆祥绸布庄”找了个当学徒的活计。他这才开始在社会上有了事情干,自己也能顾住自己吃了。
旧社会学做生意,一般先得当学徒,再当伙计,然后再上升到二掌柜、掌柜、经理。经理算是全能,实际上就是学徒,在店里一切听从经理吩咐,当然还有掌柜二掌柜,层级分的很详细。学徒不发工钱,实际上就是义务打杂。
“德庆祥绸布庄”是苗山最大的一个布庄,是一个大地主开的,在苗山一带很有名,布庄摊子也很大,再说,苗山大集又是莱芜八大集之一,地理位置好,四通八达,客流量大,做的绸布庄生意也很红火。
响水湾离常苗山不远,但是李凤鸣却很少来赶集,这回来到了街店子上,大街上常常人来人往,来店里卖布的顾客也多,天天迎来送往。起先,他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啥都稀罕,因为相比响水湾,这里通畅多了,特别是五天一个苗山大集,人来人往,唱戏的玩杂耍的都从四面八方涌到集市上,那叫一个热闹。有时候爷爷或父亲来赶集,也会到店里来看他。但是越是集市上,布庄越是忙活,掌柜的量尺扯布,他就在一边给客人斟茶倒水,所以他不敢停下和爷爷父母说句话,就像一个小陀螺一样,不停地为客人献茶倒水。
布庄的生意是大掌柜拿总,二掌柜负责店里的生意,东家只是有时候看流水,听大掌柜的汇报。所以布庄大部分生意都是二掌柜招呼。李凤鸣上过学时,就是四邻八乡都传说的小神童,写的一手好字,所以二掌柜的特别器重他,有一些写写抄抄的活,就都推给了他。比如,每天的进出货流水账,就让他学着做。
他年龄小,干活麻利快,放下这个就是那个,一刻也不停歇。店里又来了一个学徒,和他年龄差不多,是离苗山不远的南峪村的,和李凤鸣的村离得不远,也姓李。两人按辈分查活了一阵,这个小李得叫李凤鸣小叔。这个小李没读过书,也不好说话,就是能干,店里装车卸车大部分都是他干。因为李凤鸣还得帮替二掌柜的写写算算。
这个绸布庄本来在街里有四间大房子,位置很好,在集市中心,但是因为年成不好。一些打着抗日的旗号的队伍,三天两头到店里找东家筹集钱粮,加上外头天天传着日本人要打过来的消息,进货的渠道受阻,所以生意日渐下滑。为了节约开支,东家就把店面搬到了自己家院子中的三间大房里做店铺,生活有东家的老婆直接照管。店里的生意不红火了,李凤鸣天生好学,脑子也灵光,经过跟着二掌柜摔打了几个月,一套记流水账,算术、珠算、物价,对客人招待,取货、整理、包装都基本学会了。二掌柜看着小伙子,聪明能改,几乎要超过自己了,就把店里的大部分活缴给了他。南峪村的小李,眼红得不得了,他这才知道了知识的重要性。
干活干多了,就难免出差错,一出了差错,二掌柜将就狠狠地批评他,从不留脸面。他知道,这是掌柜的故意培养他。
他们的布庄里,一进门贴着一副“和气生财”的对联,每天一到店里,大掌柜都叫李凤鸣和那个小李对视默读一遍,他经常讲“性急皆因经验少,和气曾受折磨多”。
当了一年的学徒,到了第二年,他就能单独筹货送货了,也能接待应付客户了,并且每五天逢集就推着货赶集卖货,中间隔日,就用担子挑着布料和南屿的小李串乡卖货。如果赶上庙会,就用牲口驮着大批货物,在庙会上扎起大棚,在庙会上卖。到了第三年就算学徒期满,开始享受二掌柜的待遇了。
经过锻炼,会计一套、老账、流水账、计划,进货、售货结算他一个人都能办理了,就连经理出的私人纸币也有他办理。贰角钱一张共五佰元全有他记录印记暗号发售办理。工资第一年十五、第二年二十元、第三年三十元。
他们经理也是他的一个老乡,为人忠厚老实,看他这样能干,再学徒就瞎了这块料,就私下里和他说:“布庄里的活你也学得差不多了,当个二掌柜绰绰有余,但是我们布庄里人手不缺,你再干小伙计就但我了你。这样,我有个亲戚,在常庄也开了一个布庄,他那里缺个“二掌柜”,要不我和他推荐推荐,你上哪里去干吧,常庄离你家更近。”
李凤鸣听了大掌柜的话,也不知道是去是留。按说是出了徒,东家就得发工资了,莫非是怕花钱。但是他又想,去当二掌柜,工资也不少拿,要不就去吧。
常庄这个布庄是新开的,看样子推荐他来的掌柜的,和这个布庄很熟,像是有亲戚,开业前一定指导过,要不这个布庄的流程,和苗山布庄的基本一样,只是他们经营的品种不一样,苗山的布庄主要做高档丝绸服装,常庄这个绸布店故衣、婚衣、鞋帽都买,货杂样数多,但生意兴隆。店里雇着五六伙计,原来东家、经理、掌柜的都是东家一人兼任,李凤鸣一来,他就轻快多了,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东家还给他找了个小学徒,跟着他致使。
李凤鸣天生就是一个干买卖经商的料,在苗山布庄时他缩手缩脚,啥事都听经理的,如今这个布庄东家把经营权都委托给了他,他也就放开胆子大干一场了。
常庄紧挨着摩云山,往南往北都是山峪,每一条山峪都散布着零零星星村庄,只有一条通博山的路宽敞,所以客流量大,但是买布买日用品的客商不多。住在山里的老百姓只有常庄大集,才趁赶集来扯块布,打一点油称斤盐,所以效益并不是很好。看到这种情况,李凤鸣就和东家商量,能不能把这些商品,挑到山里人的家门口卖,这样既能方便百姓,店里的营业额也会上升。
把东西挑到各村卖,东家也想过,但是没有称心的帮手。主要是在各村里出摊子,起码得是一个二掌柜的料,一般的活计、学徒根本干不了。今天他听李凤鸣提起了这个话头。就说,要不隔天我在店里张罗,你带着两个伙计,下乡试试。
李凤鸣说:“甭试,准行,在苗山店里时我就想。”
到了第二天,李凤鸣带着小学徒,还有一个伙计,挑着两担子粗细洋布,和各种花布,还有生活用品,下了乡。
下乡的细节就不用说了,第一天黑天时,两挑子货物就卖完了,挑回了一挑子铜元、钢元,那时主要是流通这两种钱币,纸笔很少。一挑子硬货,比一挑子布沉多了,三人轮流挑着回到了家。
东家一看他三个挑回的钱,顿时喜笑颜开。从此以后,他除了进货,就带着两人下乡,有时也用驴驮着到远些的地方买,一般是早出晚归。东家挣了钱,也亏不了李凤鸣,第一年的工资就三四十元,当时会买卖全能的经理也只挣六十元,他一上手就挣了他们的一半。后来,东家负责进货,他只负责售货。
工资高了,家里的生活也就好起来了。他的大哥高小毕业后,在杨家横当了小学教员,工资也不低,每年也挣个二三十元。大哥每周一次回家,每次回家,都把挣的钱如数交给父母,然后再带着母亲给他准备的干粮,在返回学校。杨家横离响水湾也不远,但是学校有规矩,不允许教师来回跑。在杨家横村一早一晚,他还为富裕户家的孩子补课,人家经常请他吃饭,所以基本上不花工资。李凤鸣也把全部工资交给了父母,这样两个人的工资就有一百多块,这样本来父亲曾因儿女婚事欠下的外债,现在还清还有了余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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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正当他们家生活正蒸蒸日上的时候,他大哥却得了肺病,经常吐血,开始还硬撑着在外教书,后来就撑不住了,身体消瘦的无法在外教学了,只好回家养病。
大哥的病请郎中、抓药、治疗花了很多钱,后来家里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亲戚朋友也借遍了,实在是无钱无药治病,只有在家修养。大哥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不愿成天呆在家,就想干点事,身体还能劳动,管理账目还可以。他想出了个办法,就和父母商量,原来他舅舅家原来开面粉坊,后来面粉磨坊停产了,有套设备闲着,二表兄做面粉磨头手艺很好,他大哥就提出借其全部工具,请二表兄教我们做此生意。
母亲和父亲去和舅舅一商量,舅舅就同意了,反正家什卖了也不值钱,闲着也是闲着。舅舅、父亲和表哥就拉着一套牛车,把工具运到了响水湾,腾出了一套靠大街的房子,开了一间门头房。买卖事干起来了大哥只管帐,劳动主要靠父母,但是却缺经营管理的人,只好又要李凤鸣回家支撑。从此,他也结束了扛活打工的生活,回家做起了小本生意,这年他已经十八岁了。
生意用粮很多,但不需大本钱,大槐树老李家的口碑在四邻八乡出了名的好,磨面粉的麦子亲戚都愿意借给他。买驴买骡子添家具自己少部分钱就开起来了,生意因人家相信老李家诚实,一开始就很红火。
做馒头很辛苦,买的人供不应求,劳动最累的就是他的父母,早起晚睡,但生活却一天一天好起来,不愁吃穿,花钱也不困难。
大概一年多,局势就发生了变化,并且一天一天恶化,头一天听从博山来的人说,日本人占了济南城,还不到两天就占了泰安、淄博,到处人心惶惶,门外那条官道上,逃荒的人一霎也没断。这时,大哥的病又恶化,最终也没治好,早年病逝了,年仅20岁。
外界局势的压力,家里失去亲人的痛苦,一家人郁郁寡欢,一时振作不起来,特别是母亲心情不好,又因劳累太重生意实在无法干下去了,只好停业。
这天,李凤鸣正在家里盘算着,下一步干点啥。村南头的董立亭来找他。他和董立亭都在马老师的私塾读过书,董立亭比他大一岁,那次罢课游行董立亭也参加了,那天,他跟在队伍的后边,还没出门,就见走在前边的同学乱了套,一股脑的往教室里钻,他还没弄明白,也就稀里糊涂的回到了教室。当同学们坐好,马老师进来了,他才知道老师回来了,领头的李凤鸣和他弟弟被挡在了外边。顿时感觉到,很对不起他兄弟俩。李凤鸣上了高小后,他也找过他。李凤鸣走出私塾进了高小,同学们都说李凤鸣兄弟俩抗争胜利了,其实谁也不知道,李凤鸣的爷爷犯的难为。
董立亭有一个本家叔叔,就是董化茂,董化茂是早期的一位共产党员,受他的影响,董立亭早早就接受了革命教育,他今天是来找李凤鸣一块去参军的。
去年日本人一进莱城,邻村南文字村张寿民从平原县学也不教了,回来和的徐杰三就拉起了队伍,说是打鬼子,那时,他还常庄布庄当掌柜的,他亲眼看见他们二十多个人,雄雄赳赳气昂昂,从大英章村到吝泉村集合。那时,他也想参加他们的队伍,但是哥哥生病拉下一大摊子饥荒,父母身体也不行了,还有个弟弟妹妹,自己要是走了,家里怎么办?一大家子还得要吃饭。
最近,日本人打到了家门口,三不动的就来扫荡,弄得人心惶惶,自己作为一名有文化的人,革命的书也多了不少,局势也基本弄清了,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并且已经打到了家门。自己还在家里无动于衷,看样子是不行了,但是哥哥刚去世,暂时走肯定不合适,于是他就和董立亭说:
“立亭哥,看样子这次我是去不了了,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一走,家就散了。稍等,家里安定安定我再出去参加革命。”
董立亭听了李凤鸣的话,也是无可奈何,他家的情况他知道,刚失去了一口人,如果再走出一个,父母肯定受不了。于是就说:
“好吧,希望你早日走出家门,我们决不当亡国奴。”
李凤鸣接着说:
“不当亡国奴,一定把小鬼子赶出去。”
说完董立亭就走了。董立亭这一走,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面。据史料记载:董立亭参加革命后,在1946年扩大抗战根据地,部队攻打昌邑某高地时,敌人的外围工事扫清了,就在大部队进行全面进攻时,突然一挺机枪从一个地堰里伸了出来,朝着大部队猛烈扫射,给部队造成了很大伤亡。连里派出了六个爆破组,因敌人的火力太猛,冲锋了几次都没成功,急的连长抓耳挠腮,这是站在他身边,走上前去说:
“连长,我去。我看这里的地形,很像俺们村西乱子岗,我能有办法迂回过去,把碉堡炸掉。”
连长正着急,见有人主动上来请缨,也就死马当活马医,接着就答应,并再三嘱咐,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太莽撞。
董立亭在机枪班的掩护下,眨眼就不见了身影,过了大约摸十多分分钟,才见他从敌碉堡的另一侧,匍匐接近了碉堡。连长悬着的心,一下子才算落了下来,他立即传达命令,只要碉堡一炸响,大部队立即发起冲锋。
这个敌碉堡是设在一处两米高的堰坡上,乍看是一道石块垒成的堰坡,石块周角齐楞,没有放炸药包的地方。董立亭趴在碉堡下,四处看,却怎么也找不到支撑点。
看到这种情况,隐蔽在不远处的连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怎么办,怎么办?
这是,只见董立亭一跃而起,挺立在了碉堡下,拉响了炸药包。等待冲锋的战士们,顿时惊呆了。还是连长机智,马上让司号吹响了冲锋号。
敌人消灭了,董立亭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牺牲时,年仅24岁。
送走了董立亭,李凤鸣又来到了父母住的房屋。父亲没在家,母亲躺在床上,一阵阵的咳嗽。她看见儿子进来,就说:
“你们俩在天井里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要不你就跟他去吧——我和你爹不拖你的后腿——”
听了母亲的话,李凤鸣说:
“娘,你就甭管了,参军我是一定要参军的,但现在还不行。”
“现在不行。海待等到什么时候?还真让鬼子打到咱们家门口?”
“你安心养病,等你的病好点了,能给俺爹和弟弟妹妹做饭吃了,我再走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