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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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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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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连载

第一章 缘起(一): 十六夏

蒙山北有一片沿河的村庄,故事从河西开始。七月里一个燥热的下午,夏筠刚从上河家里出来。这个刚过十六岁生日的姑娘往西到了岭上,望见一个黑瘦的少年,便停下来喊:“青子!”这时孩子们正吵,伙伴们刚从河里洗澡回来,躺在树荫下的沙堆上乘凉,旁边有刚会走路的孩子拿着竹竿打枣,捡了掀起衣裳兜着。叫青子的正撅着屁股趴在沙上打洞,起来看看这个和自己同岁的姨表姐,又一屁股坐下。夏筠说:“青子,我不上学了。”见他又俯下身子挖沙,转身走了。青子瞥见夏筠步履匆匆,头也不回拐进街巷,才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土,跟着去了。到家夏筠先拿出一封信,说:“要不是等俺妈来给俺爸上坟,昨天就该给你看的。到下午那人才带着她和俺弟弟来,又去杨家岭接俺妹妹,所以今儿才来找你。”青子接过来打开看过,说:“又是艳芬,是请你当伴娘了?我又不认得她。”夏筠说:“人家结婚了,总得告诉你,我想去河东看她,可是大桥下雨冲塌了,我跟她是好,可你们才是一个妈。”夏筠说的艳芬,正是青子的姐姐,也是老人的大孙女,从小被宠爱,脾气执拗,爱哭闹,冯伦常带她到河东找自己的战友。冯伦的战友老周,外号周哑巴,是个罗锅,看见艳芬就笑得合不拢嘴。周哑巴抱起女孩说:“这孩子和我有缘分,原来我上辈子也是有老婆孩子的。哥哥嫂子,你们待她不好。”张惠说:“我一人撑不起这个家,这辈子本该是一家人。”周哑巴知道两人为孩子发愁,就一回回来河西,求冯伦和张惠让自己带她回去。两人哪里舍得,可艳芬每次见了满脸伤疤的老周都擦了眼泪笑脸相迎,让周哑巴遂了愿。到河东,艳芬像变了个人,性格开朗,干活勤快,常和邻居家的女孩们到河边洗衣裳,对岸就是夏筠的家。岭上有个邻居冯氏,嫁给了杨家岭的杨守义,有个漂亮的女孩叫冰玉,带着回娘家,张惠总忍不住去瞧。冯氏也有些姿色,是父母收养的,也不知是哪里人。从前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拄着拐,领着冯氏来要饭,天黑了就躲在柴火垛里吃。下雨的时候老人搂着冯氏,打雷把老人劈死了,冯氏也落下了病根。杨守义从前和冯伦合伙在外做生意,后来回家做了屠夫,脾气暴躁,也不喜欢女孩,平日连妻子都不好,更无心照顾冰玉。冯氏在杨家岭有个表姐叫李英,起初也愿意帮冯氏照看孩子,把女孩接到自己家里,后来见冯氏的病不好,男人也不高兴,和冯氏也渐渐疏远了。艳芬走了,张惠就常到杨家岭看冯氏和女孩,冯氏便把闺女无人托付的心事说出来:“她爹没有亲兄弟,我是俺爹讨来的,和你在生产队十年多,知根知底。我来了杨家岭,没了老人,我和俺哥也没了来往,思前想后,也只有你。”张惠带冰玉回家,天天看着她,好像自己注定有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孩,渐渐离不开,虽还常带她去见冯氏,心底早就当做自己的闺女了。有一年庙会上,有两个演员到杨守义家中歇息,是杨君成和他的妻子柳菲,两人都是昆剧演员,到县城来看杨君成的妹妹杨妮。杨君成本是台商,和柳菲在苏州相识,也跟她学昆曲,做了演员,柳菲是女子的艺名。看两人衣着都像有身份的,冯氏便想叫女孩跟柳菲去学艺,将来不必再依靠父亲生活:“我这闺女生来就比别人的孩子更体谅大人的辛苦,看我病得下去不床,自己悄悄躲在里间哭,饭也不吃。从小跟她爹赶集,什么都肯做,偏偏不肯下地。若要跟了你们,生活再苦,只要离了这山沟,命运也就改变了。”又托人请来张惠,从枕下拿出一串珍珠,说:“我这辈子没给她留下什么,我怕等不到她回来,那时她要还记得我和你,将来只有靠你。”杨君成家里有个男孩在外上学,两人都想有个女孩陪在身边。回南方,柳菲给女孩改名柳青,见她身体娇弱,想到杨家岭一家人的难,不忍再叫她吃苦,就没有再当学生专教学戏,而是当自己的姑娘送去上了学。眼看着她渐渐痴迷于两人的戏本,也不爱出门,便把柳青送到杨妮家里,到县城上学。女孩走了,冯氏后悔,托人写信寄往苏州,也没有回音。不久冯氏病死,杨守义再娶,离家不回,和冯家就断了来往。

张惠盼着柳青回来,又不忍心去说:苏州条件那么好,自己的庄又是什么样?河西六百口人,不过一千多亩地,青石岗子上草都难长,石缝里酸枣树稀稀疏疏。岭上有一座水库,天旱时村民从中抽水浇地,孩子们常去洗澡、钓鱼,自在悠闲。好景不长,冯昆当了书记,自己放了鱼,解释道:“从前水库没人管,谁都不吃亏,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也没有结果。我是顾全大局,你们干好自己的活,省得再打仗。”从此不准村民再靠近水库,去水库边的坟地修坟,也要找冯昆交钱。大坝一头建了小楼和瞭望塔,屋里放着警棍和盾牌,看见有人来钓鱼,冯昆父子就追着喊打,山也被冯昆用障子围起来,外人不准上去。冯昆的二儿子叫志超,游手好闲,常带外地人到水库钓鱼,在小楼赌博,后来不知为什么被抓走了,冯昆看起来并不担心。村民们听说,冯昆在镇政府、派出所都有朋友,再往上也有认识的领导,买通了关系,所以没有人管,水库又是公家的,和自己无关,也就没有人提起。庄里有人怕冯昆,见了远远躲开,更多的想巴结他,跟着沾光,说着好话,笑脸相迎。冯昆做了官,在城里给儿子买了楼,自己也成了劳模,带了红花,官位惹人垂涎觊觎。老头子四个儿子,老大冯椿结婚不久,一家人搬到了县城,老头子常到河边的大堰上去望,后来收养了个从河边捡来的男孩,取名冯谨。兄弟们都已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不愿父亲再送冯谨上学,牵连兄弟,冯谨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冯伦的妻子是狼沟的张惠,青子有个弟弟叫星子,这年七岁了。张惠的妹妹嫁到上河夏家,几年前丈夫得癌症死了,夏姨早带着小儿子传宗,改嫁临村的赵洪福。夏筠的妹妹春晓要上学,姑妈夏敏就来接走了春晓,家里剩了夏筠自己,岭上的地早就荒了。冯谨年近三十还未能成家,也跟着老头子拿镐在岭上开地。石头打碎了,老头子挑了粪来,在垄上种地瓜,别人家刨完地瓜,冯谨跟着父亲去地里拦。有人不乐意,骂冯谨“下三滥,娶不起老婆”,老头子只有装作听不见。老头子喜欢孩子,自己做了鱼网,农闲时常领着小孙子去河边捞鱼。看不惯庄里人趋炎附势,冯老头子的四儿子冯彰早就到城里干活去了,每年年底回家。挣钱不多,冯彰的媳妇李昭就闹离婚,带男孩回镇上的娘家过年。冯彰听说,她出嫁前就有相好的舍不得,不知回去想做什么。冯彰回来没什么技艺,只有几亩不算肥沃的农田,岭上浇地的水库也成了冯昆自家的,穷得不敢抬头,只好转变思想,跟着村民拥护冯昆和镇上的领导,察言观色混脸熟,领悟领导的每句话,学习精致的马屁,盼着有一天接替冯昆,也有钱买楼房升值,等着儿媳上门。有村民超生后逃避处罚,村官要带路为计划生育抓人、带卡车来搬走他们的家具。害怕报复,冯昆发展了一伙忠诚的死党,冯彰也悄悄加入进来。这伙人在村委办公室开会,冯昆发言说:“冯昆任内一切作为,得到村民一致拥护,必须全面充分肯定。”又带头宣誓:“在冯昆同志周围,精诚团结,不畏强暴,敢打敢拼,迎难而上。”老太太看冯彰去城里也没什么起色,倒不如喂猪做豆腐皮的老三冯远过得好。冯伦过得不比冯彰好,从前在外做小生意,争不过外地人,又回家和张惠做提包。后来攒的钱买了辆拖拉机,从河里给盖房的村民运沙。河东有个孩子在河里淹死了,孩子的母亲常常跑到河边上哭,怨这些开拖拉机的把河床挖深了。冯伦卖了拖拉机,种了苹果,在附近庄里卖,不值钱又砍了,跟着庄里的建筑队到处干活。

艳芬走了,就没再回过河西,只有张惠偶尔去看。后来周哑巴成了小偷,穷困潦倒,邻居都不愿和他打交道。本来周哑巴的日子还过得去,退伍的年代,夏天湖里的鱼逆水游上来,野猪也常见,周哑巴做了条船栓在河边。后来,人们得知野味可以拿到饭店卖钱,很快,山上连兔子都不见了。有一年,听说南山有只獾,浑身是肉,刚结婚的周哑巴就悄悄跑去打,开了枪没找到獾,却见地上趴着人,原来是把草丛里蹲着的人当成獾打了。那人手边还有枪,也是来打那只獾的,獾没见到,人却脑浆满地,手也捧不起。孩子没有生出来,周哑巴就坐了牢,媳妇也跑了。出狱后家徒四壁,邻居们常见他常到河里捞鱼解馋,鱼捞光了就偷鸡摸狗。夏日晨昏,周哑巴喝了酒,无事就在大堰上背着手来来回回,或在河心撑着船伤神,偶尔打点零工维持生活。后来,周哑巴有了个男孩,有人说是偷羊顺手偷来的。周哑巴被带到派出所问话,从容不迫,对答如流,奈何自己是贼,孩子被带走了。做了下流事,在庄里没人瞧得起,倒是河西有个叫陈生的,以偷羊偷狗为业,和周哑巴惺惺相惜。本来,周哑巴也明白偷盗不光彩,不过是懒惰成性,积恶难改,没人愿意跟自己和陈家人打交道,没想到的是头几年陈生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媳妇。庄里有些人又气又恨,叫她小娘们儿。结婚排场大,豪车十几辆,周哑巴送了十块钱,也被请去赴宴。宴席散了,来做客的邻居抱怨道:“人家娶儿媳办公事,一桌最少十个菜,和喜糖装在包里拿回家的不算,一人还有另外一盒烟抽着。他家一桌四个菜,烟也没有,这么一家细作人!”新婚不久,有人就说女人:“你不知道陈生是个小偷,你这么年轻,还是找个好人家吧。”女人说:“我什么都知道。偷也好,抢也好,他也是为了老婆孩子。不然,卖了钱怎么不给你们?我早就听说,这庄里有人专门坏别人的好事,你们越出火,我就越高兴。不管老婆孩子的人,官再大钱再多,再风光我也不稀罕,我都见过。”陈生娶上了,庄里有人羡慕有人嫉妒,女人的话也被父母们拿去教育男孩,陈生成了一流的人,邻居们也开始和陈生打交道,过年请来聚会打牌。周哑巴明白了,只要对老婆孩子好,偷羊并不丢人,自己是因为穷才被瞧不起,于是想和陈生再走近些,陈生却渐渐疏远了自己,虽然还干着从前的买卖,弄钱的事却再也不提。

辍学那年的一天,艳芬跟着周哑巴到县城赶集,牵着羊,从街上走过。路上人多,有个五十多的女人呆呆倚着大门看人,见艳芬瞅了自己一眼,便说:“我看看你们的羊。”艳芬牵羊过来,女人却不看羊,望着艳芬说:“妮子,给俺当儿媳妇怎么样?俺的儿是个当兵的。”艳芬却回道:“想得美!”牵了羊扭头就走了。女人就是艳芬的婆婆崔氏。艳芬跟周哑巴到外地干了几年活,又到了县城东郊的商场上班。周哑巴早就想给艳芬找婆家,说艳芬:“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也该走了。”嘴上这么说,心中也没有盘算,这时却有媒人找到了老周,说的是城东关的武全。武全的父亲叫武二,在县城工地上管事,在县城东大街有家饭店,叫武家馆子,又给武全买了汽车,武全在环卫局给领导开车,和秘书一样。周哑巴心里满意,说艳芬:“你别不高兴。当兵的哪里不好?在外边儿有工资,回来安排工作还发钱。多少人想当兵当不了?武家没关系武全也当不上,就凭这点也配得上咱了。”安排两人见面后,周哑巴和武二反复商量,让武二把饭店给了儿子。不久订了亲,便答应武二的妻子崔氏,让艳芬搬到武家住。艳芬从心底看不惯武全,两家都忙着谈礼金,也没人跟自己说句话,心恨周哑巴,住进武家就铁了心不再回去。周哑巴拿到钱,便催着办了婚事,事后才知武全并不是领导的秘书,因为酒瘾不能开车,已经不在环卫局上班,武家给艳芬买首饰的承诺也都成了泡影。头几年,武家的地不种了,崔氏起初在工地门口卖饭,旁边有一对年轻夫妻也在卖饭菜啤酒。崔氏也不知为何工人吃饭都爱找夫妻俩,排起队也不来问自己。经营饭店,光买菜就不少花钱,崔氏不愿花钱,也不问饭店的事,平日在县城大路边捡破烂儿,捡多少都是白得的,累了就叉起腰站在大路边看人,见了年轻姑娘都要呆呆望着她们远去,心里为武全着急。武全订婚后,崔氏心想,年年烧纸我念全神,儿媳是头等的事,有人说不管用,还是心诚就灵,将来有人孝顺我了。于是看着艳芬好像送子的天仙一样,满心欢喜,说武二:“武全这几年叫人家看不起,说他没本事老婆都娶不上,我也没了盼头,不死不活不想见人,没想到咱也换了人间,有了扬眉吐气的一天。我早就算过,明年武全就有个小男孩,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我可不想再低三下四,见人头都不敢抬,等结婚了,咱都打起精神!多准备动静大的礼花,我也去放,叫他们都听听,把咱家的面子长上去!”不知算命的给武全选的什么黄道吉日,这婚这天,新家旁边有好几处店铺开业,人声鼎沸,有的剪彩,有的照相,气氛盖过了婚礼。崔氏急得挑了炮仗,一边大声喊着,站在路对面放了,心知占住了上风。结婚这天,崔氏就催武全,快点要个小孩。武全嘴上应和,心中另有盘算:一来这些年一人过着平淡日子,心下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要是有了小孩,自己就成了孩子的爹,以后凡事由不得自己,只有围着磨转了,二来艳芬的爹是小偷,艳芬一定也不是好人,不想靠近她,还想着找个好人家的姑娘。

听青子念了信,张惠想到艳芬已经出嫁,心里又难受。冯伦说:“这也是好事,谁不盼着自己的闺女找个好人家,一家人过上安稳日子。”张惠说:“可她毕竟是咱家的人,出嫁我连看一眼都不能。她在东关受了委屈,只能和我诉苦。她在我身边,没享过一天福,可这些年她在我心里一天天长大,感情也一天深过一天。”便教青子去看她,又去庄里和老人说了:“那个武全退伍安排了工作,给县里环卫局开垃圾车。”老太太听了,和老头子说:“咱的大孙女艳芬找了个工人,可是不孬。”张惠说:“现在的工人不是从前,从前是有学历,给城市户口,分楼房。现在是个人就能当工人,干完活还得回来种地,你可别再和外人谝了。” 艳芬的信里说,自己有个表妹和夏筠同岁,常去河东,认识夏筠,便托她捎信给夏筠。艳芬出嫁这年,青子初中毕业了,高中在县城,张惠便叫他到学校看看,打听艳芬的近况。冯伦说:“你学上好了,你弟弟也知道怎么做,你们兄弟一个有出息我就知足了。你要觉得自己不行,就另做打算。”青子和下河的李逢去找夏筠,“我不跟你们去上学了,俺妈不能给我交学费了,因为他男人的病才厉害了,俺弟弟也得上育红班了”,夏筠说着一边流下泪来。三个人伤心了一阵子,夏筠就问青子:“俺二姨能先给我交上不?”青子就带夏筠回家见张惠。张惠说:“青子都不打算上了,你还上学做什么?妮子孩子不用上学也能找到主儿,上学还把年龄耽误了。云云你长得这么俊,你大姑保证给你说个有钱有楼的主儿,她找不到我给你找。”夏筠气得跑回家,坐下想想,也收拾了行李去了学校。艳芬的表妹叫迟月,家在县城振兴街,是周哑巴妹妹周婷的独生女,周婷的丈夫叫迟军,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开学准备军训,同学围着迟月问:“听说教官是你姐夫,你问他能不能和咱合张影?”迟月只笑说:“我也是刚听说,他们才认识几天,还没那么好呢。”军训开始,迟月才第一次正眼看他。武全个子不高,黑黝黝一张脸,一身迷彩服,介绍过自己,就要求每个人下次像自己一样把裤腰扎好,说要像个军人的模样。休息时,就和女生们坐在一起谈笑,似乎忘了自己已婚。武全记忆里,婚姻并不美好。初见时,艳芬开口便问:“你家里有什么?”武全没想到她问这样的话,想了半天才说:“有爸妈能干活,在城东关有新盖的屋,有个小饭店在大路边上,有汽车能拉人能拉货,还有兔子。”艳芬听了也不说话,回过身去,低下头掰着手指头,不知在打什么算盘。周哑巴是小偷,武全也早看出艳芬是和周哑巴一样的财迷,平时不想和艳芬说话,见了这些女生,就有好多话想说。迟月的班长许洁,被武全叫出来当副手,这个女生说话带着官腔:“把教练的指示逐个贯彻、逐句落实,跟你们一样练我也累,别叫我再替他强调了。”学生们看她架势像教练的领导,哪敢不听。

许洁的父亲高廉曾在县政府任职,杨妮的丈夫叫林怀志,和迟军都靠高廉在本地做生意。高廉本不姓高,仕途不顺,直到娶了一个叫许曼的护士。许曼的大哥在市政府,二哥在公安局,都是不大不小的干部。婚后改名换姓,高廉好像脱胎换骨,写写画画,在县里成了有头有脸的名人,被称为德高望重的艺术家,造诣极深。有小学老师指导学生写出一本赞美诗,高廉也以个人名义资助发表。过年时重点学校的老师还有机会带着三好学生到高廉家里送锦旗,学习书画。高廉也拿自己的画作捐给许洁的学校,和语录一起挂在图书馆,有老师专门开班带学生学习。高廉和许曼有了个男孩,两人欢喜得当宝贝一样捧着,只是两岁多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许曼不合群,在单位没有朋友,有个叫李暄的老乡再婚嫁给了自己部门的领导,媒人就是许曼的母亲。李暄常去医院,知道许曼的心思,帮许曼从医院太平间抱回一个被遗弃的女孩,便是许洁。许曼对许洁瞒着这件事,告诉许洁:“你和月月是一天生日。”许洁信以为真,每到这天,就拿了许曼的钱,和迟月带朋友出来挥霍。当年李暄离婚,带着一儿一女,儿子和许曼的男孩年纪相仿,许曼的男孩夭折,李暄就让孩子认许曼做干妈,许曼给女孩取名许丛,男孩叫许晔。孩子大了,李暄想着以后在本地做点买卖,常带男孩去看许曼,许曼只觉得两人要好,收了李暄的礼,也从不多想。迟军靠着高廉和两个舅子,县政府有什么工程,只要想干,少有揽不下来的。迟军的朋友高老头子是本地有名的企业家,也是靠迟军才搭上了许家兄弟。高廉调到外地后,又找了个年轻漂亮的秘书,过年也不回家。许曼知道他官做得也不清白,听说因为受贿被调查,便和高廉分居,带许洁住进了兴隆街的房子。这是县城最高档的楼房,小区大门边总能看到大红喜字,房子在迟军名下,许曼却明白是送给自己的。许曼的大哥叫许琛,妻子移居国外,儿子也在外国留学,二哥许琦也正在想办法,将来都有退路,许曼和老人倒不担心他们。工作之余,许曼就和周婷、杨妮几个邻居一起打打麻将,在楼下的广场上看她们跳舞。

杨妮有个小柳青一岁的女孩,柳青嫌大人取的名字拗口,便给她取了个别名叫小小。林怀志在市里做生意,小小也被送到市里上学,只有寒暑假才得回家,回家时常带一个叫筱青的同学来玩。筱青的母亲姓赵,是许琦妻子的同学,在筱青的学校教书。许琦的妻子叫李真,家里有个儿子叫许蔚,早就在高老头子的公司挂了名,每月领着高薪,毕业后就在城里浪荡,寻花问柳。许蔚看见和许洁在一起的柳青,便要许洁把柳青介绍给自己认识,许洁知道他没安好心,没有答应。一天,许洁见同学拿了许蔚的一封信要给柳青,便要了来,和柳青回家,索性把信给了杨妮。杨妮才知道常来自己家里的小伙子是市公安局许琦的儿子,说许洁:“她从小不爱出门,到现在自行车都不会骑,将来怎么办?我想到就犯愁。离家在外,不能没有朋友,有人关心她,我倒放心了。”许洁不想再管,柳青没见许蔚,倒是和夏筠形影不离。夏筠想带柳青去见青子,又怕柳青误会,自己也没交学费,不久便离开了学校。夏筠回到上河,家里无人,望着父亲的遗像,哭哭啼啼出来,又去找老太太。张老太太像是知道孙女一天没吃饭,看夏筠来了就端出一盘肉来,又不像是买来的猪肉。夏筠吃着就问是什么,老太太说:“是你家那花猫,论年纪也不小了,你弟弟在家的时候还抱着它‘猫大哥猫大哥’地叫。前日上沥青路让车轧死了,送它上了黄泉路,还是彤彤他妈妈捡回来给我,说这么胖扔了怪可惜的。”夏筠吓了一跳,觉得它还在自己嘴里流着血死命扭动,起来到天井里,都吐了出来。老人说:“我知道你舍不得,可以前是咱养它,现在是它养咱,这样倒换过来,也没有谁对不住谁。”“这话也是”,夏筠说,“可我吃着这味儿太怪,不是苦,也不是酸。”老人说:“牛肉羊肉也不见得比它好。不管是谁,只要你恨他,他的肉就是香的。只要你跟他好过,他的肉就变成了咽不下去的怪味儿,酸甜苦辣都不是,这个味儿就是你们的好。”夏筠就问:“你说咽不下去的是什么怪味儿呢?”老人说:“饥荒挨不下去的时候,只能拿自己的孩子跟人家换。人多了就有瘟疫,十口留一口。老鸹窝的人到庄里来了,看到人都在床上躺得好好的,一阵风过来,都变成了灰……”听不下去,夏筠就回了家,把剩下的家什收拾了,想着何时去找艳芬。

夏筠走了,青子心想,将来星子上学也要使钱,凭我的头脑,自己未必学成,也把他耽误了,我不如另寻去处,于是也回了家。回家这天到了上河,热得出了一头汗,望着河东岸刚盖起一座豪华的大庙,却一字没有,青子坐在庙前歇了一会儿,看见河滩上有几个少年,也不知又偷了什么,围坐在一起看着,就过去找他们玩。正想洗澡,有个在大堰上放羊的女孩来了,少年们就赶她走。本来,庄里孩子们都在一处玩,后来,看到他们脱衣裳,女孩就躲开,却有眼尖的发现她们有人牵着羊,躲在沙丘上的树丛里张望,于是就和伙伴们往树丛里投石子,有敢和她们玩的,就要挨伙伴们的打。大堰上来的女孩是河东的,似乎不知这些事,问:“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玩?”一个少年褪下裤子说:“这个!你有么?有了才能出来玩,没有就家去哄你弟弟去。”女孩捂了脸,在指缝里看见他们都脱了衣裳,就说:“这水里有王八,给你们咬了去!”一个少年就说:“王八都逮没了,只有泥鳅抓不住,咬在身上怪痒痒。”拿着鱼网跳下水,这时来了个女人,说:“河东刚有个孩子在下边儿淹死了,你们还不知好歹。”少年们也不理她,两人就牵着羊走了。洗完澡到了下河,见夏筠在河边上洗衣裳,青子说:“你天天来洗,把水都洗脏了。”夏筠抬头看着青子说:“你从哪来的?是来找茬儿的吗?脏就脏了,又不是你家的,你在岭上也不喝这边的水。”洗完衣裳往下河走,前面有一片稻田在水边。夏筠说:“这是谁家种的稻子,把路都挖去了?春上我见有人在这里打仗,像是有你四叔,地是谁抢去了?”青子说:“我没见,明年还会有人来抢,像燕子回来啄泥巴一样,你看看就行了。”太阳出来晒得脊梁疼,青子说着,就回身爬上大堰,在路上闲逛,见老家门外路边上,躺着个六十来岁的男人,蓬头垢面,脸上有道疤,正扣着手,闭着眼晒太阳,有两个男孩揪了狗尾巴草逗他玩,青子就站在旁边看。这男人是路南的邻居,老实本分,穷困潦倒,邻居们叫做老疯子。起初,镇上的人找到男人的兄弟家里,女人说:“不是俺不帮他,是他有神经病,俺怕传染给孩子。没人拿他当人看,你们最好也别碰他,他身上有疮,碰到他,他就赖上你了。”没人管,老疯子就一天不如一天,有人被欺负了不敢还手,喝了酒就来找他出气,站在墙外叫骂。像周哑巴一样被耻笑的,见了老疯子也常骂道:“下三滥,人下人。”老疯子起初不服他们,渐渐也没了羞耻,骂不还口,吃饱饭就倒在路边,惬意地晒起太阳。知道庄里娶不上媳妇的人上了年纪大概如此,从前欺负他的人们又开始嘲笑冯谨等人:冯谨小三十了,还成天跟着老父亲种地。冯谨在庄里抬不起头,老头子托冯椿在城里工地上给冯谨找了活。

听青子说到夏筠辍学,张惠说:“亲戚没了往来还算什么亲戚,她那家也就跟没有一样,你姨平时一次不回来,自己带着小子嫁了人。老赵想要那妮子,她说妮子懂事了,就把春晓送到杨家岭去了。指望她找个城里人,再拿回钱来养他们三个,给她妹妹干什么不说,也给她弟弟上学。她吃惯了闲饭,自己在家也干不了什么,就指望这个云云了。”青子撒出羊,见星子一个人在门前坐着,便说:“弟弟,你和我去放羊吧,你给我看着,别叫它跑到人家地里去了。”张惠说:“你不上学了就少和你弟弟玩,老师说他再不用功就倒退了,你带他出去,看你做什么他也想跟着学,哪还有心写字。”在庄北放了几天,青子又牵着羊到了上河,在大堰上看到有个河东的赶着一群羊在放,于是又回去,再去看夏筠,夏筠却不在家,知道是去了城里。艳芬没什么亲戚,便请夏筠去东关玩,夏筠找到柳青,一起去了。武家本来在南关,离县城只隔了一条河,武全辍了学,几次相亲不成。武家有亲戚在镇上做官,武二早听他说自己的村子要拆迁,到时自己便能在县城分到一套房子。看着武全年龄一年大起一年,武二一急自己就把房子拆了一半,几年过去没有动静,眼看着别的庄拆掉盖起楼房,急得每天坐立不安。老家是座宽敞的瓦房,是武全和艳芬结婚的地方,武全的新宅子是座两层的小楼,就在离老家不远处的公路边。夏筠和柳青先去了武全的老家。艳芬待在里屋,听说柳青来了,便叫武全出来迎客。柳青跟夏筠进了屋,才见除了迟月一家,还有不少亲戚,屋里早坐满了人,就在门口站住。艳芬眉头紧锁,见柳青进屋叫了一声“姐姐”,好像缓了一口气,就想叫她过来说话,一边要从里间出来。夏筠见屋里人太挤,示意艳芬回去,拉着柳青和迟月出来,一道在天井里坐了。新婚时,武全天天和朋友在家,拿话筒对着电视机连唱带跳,也没有人理会艳芬。这天请客,才送走了朋友,安静下来。一会儿武全在屋里喊:“你去接俺大姑!”一个三十上下打着领带的青年到天井里来。这人便是高老头子的儿子高存远,是武全当兵前在外打工时认识的。高家做古董生意,被批斗过,带了高帽子,高老头子便学会了闷声发财,生怕走漏风声。高存远却不知收敛,只知吃喝玩乐不问生意,不如妹妹小静讨老头子喜。高老头子继承了父亲的财产,带一家人搬去市里,留下残破的厂房交给自己的三弟高嶦。高存远知道武家两代没有一个正经的,初识武全就带他在外吃喝嫖赌,时常以看望亲戚照看厂子为由来找武全等人。武全离开环卫就一直在县城游荡,不喝酒时也能开车,在车站和学校门口赚点儿零钱。

迟月见过高存远,就拉着夏筠和柳青起来说,这个人叫高存远,是教官的朋友,你们看看。夏筠和两个女孩在堂屋门外一侧站着,去看这个叫高存远的青年,却看见高正盯着自己,把夏筠羞红了脸,就去打迟月,骂道:“你这死孩子,我又不认得他,关我屁事儿!”高存远见迟月几个在窗下站着,就递过一张名片给柳青,朝迟月笑笑,匆匆出去了。柳青看了名片,也没懂写的是什么公司,见背面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字,觉得好笑,就指给两人看。一会儿周哑巴的姐姐来了,武全见她背了个尼龙袋子,不知装的什么,跟着高存远进了天井。院子里一群人熙熙攘攘,武全的大姑和表弟赵明也来帮忙,亲戚多半是武家一边的,周家的亲戚除了迟军一家,只有艳芬的大姑。武全的大伯和一群人在天井里坐着,有人悄悄议论起周哑巴,说这个比猩猩还丑的男人怎么生了个演员一样的的闺女。艳芬许久才出来,说武全:“你和咱爸妈在这里陪客人,我带云云家去看看。”知道迟月不久要走,便叫了夏筠和柳青,到了新宅子,说夏筠:“你不上学了,就上饭店来帮忙吧。他们挣多少我也给你多少,从小咱们就好,俺不会亏欠你的。”夏筠问:“你和姐夫为什么不去那儿?我想县城里开饭店也挣不了多少钱,你们都雇了两个人了。”艳芬说:“我在店里上我的班,不想和武家的人在一处。饭店原来是他爹管的,后来有个城里人来问愿不愿意当他们的分店,他爹说,开店的本钱有我攒的,有俺小孩挣的,还有老人留下的。那人不听,一回回来捣乱,只好找了两个不怕事的,见了他就赶出去。现在那人不来了,他爹也准备重新开张了。”夏筠说:“可我还没打算下学。”回上河见了青子,知道上学无望,只好再去找艳芬。把夏筠安排好了,艳芬还在东郊上班,偶尔来看看。

不久青子找了来,夏筠说:“你是要去见艳芬姐的?”便和他去了。武全家里早已不是办酒席时的情景,墙下堆满了柴火,进去天井一个二十上下的姑娘正提着水桶在台阶下浇花,没看见两人,自己进了屋。青子正瞧着屋门口的石竹,海棠,月季,玻璃海棠,虞美人,百日菊,凤仙,听夏筠叫她“姐姐”,知道就是艳芬,又不知如何开口,艳芬应声出来,见夏筠带了人,也不吱声,盯着迟疑了一阵子:才说:“你不就是青子吗?还不快进来。”三人坐了,艳芬说青子:“咱们的命不一样,你的命比我好。”说着忍不住流下泪来。掏出手帕擦着,好一会儿才止住,又说:“我初中没上完俺爹就逼着我下了学跟他去外地打工,俺爹又没点儿本事,一喝酒就说,你年龄大了了,我得托人给你找个有钱的主儿。后来他不知道找谁介绍了这个当兵的,说当兵的有本事不怕苦,就准备办酒席,我连他人还没见着。他拿了钱自己吃喝,在外边儿下窑子,跟这个当兵的一个品性。”说着两手捂了脸,渐渐哭出声来。“他说我不懂男人的心思,男人就该不顾家吗?男人就该无恶不作禽兽不如吗?”“怎么说你们也算是过来了”,夏筠说,“脾气改不了,无非多想想怎么迁就,过去就过去,也该忘了。”艳芬说:“可我和他永远说不到一处,装作没事嘻嘻哈哈,这日子能过下去吗?我那些同学不少都去外边上学,再想想我,躺下还觉得自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梦里咱们在河边家门口跳皮筋儿,醒来就要给他们打理这个家。我一个出门都分不清南北的人,每天听到的只有这不好那不好,又没人来给我拿主意。饭店上下班来回跑,又得家去干活,还净讨不是,他们一家人倒是一条心,就是从不体谅我!”说着起来倒茶,一边抬手拭泪。青子说了张惠的意思,艳芬想想也觉得高兴,便答应了,又说:“改天你们一定来河东吃饭呀,上次没到的都请了,我要回去的。云云你记得带上冰玉,我还想看看她呢。”说着话武全回来了,便问艳芬两人是谁。艳芬说:“这是河西的弟弟表妹。”武全听了,也跟着“弟弟妹妹”地叫,听得青子心里别扭。武全又问青子在哪上学,青子说不上学了。武全说:“不上学就得干活了,近处没厂子,只有建筑工地。我有个朋友在城南的工地上带班,你要愿意去,我带你去找他。”青子答应了,夏筠看艳芬没了话,就和青子离了东关。艳芬打心里反感武全,自己也回了周家。

听说武全给青子安排了活,张惠就说:“羊不用你放了,我上坡割草喂它。现在没有地方放羊,看不好就吃了人家的庄稼,你也不能一直在家。”能见到艳芬,张惠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这天夜里想起来,又沏了茶坐在桌边出神。听见狗咬,外面传来说话声,像是哪个不常走动的邻居,起身开了门,来的竟是杨家岭冯氏的兄嫂冯钊和周氏。一同坐了,寒暄过后,周氏才不经意地说:“杨家岭俺妹妹家的外甥女冰玉在县城待了几年了,虽然是跟着杨老师的妹妹,上学吃穿还是杨老师管着。俺爷的祭日快到了,苏州传信来,说她这几年懂事了就开始想家,就叫她回来上坟。明日我上杨家岭通知俺表姐,后天咱们就上县城,杨先生的妹妹也是大城市来的,住在城南,咱们去了都穿得板正儿点儿。信上给了地址叫去接,可俺妹妹没了这么多年,他们怕是还不知道……”“总有这一天,”张惠说,“正好青子不上学了,在县城忙了就难得回来,也没人和我说话。她既然想家,就是懂事了,愿意回来,咱们也高兴。”周氏又说:“咱们去了都穿得周正点儿,那孩子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咱们,不管怎么说,别叫大人又在杨先生那里说咱们穷,管不好孩子。”“她来县城那年我去看过”,张惠说,“他们的家庭比咱们好得多,杨妮说俺哥知道你们带孩子吃饱穿暖就够了,冰玉的病,他们早就发现了,在医院给她查过体,知道是贫血,所以回来还是留在我家里放心,不然她隔几十里路来上学不说,在学校没人管,有什么事也没人跟她去医院,这样临时也就不能回去。等她自己愿意去了,咱们再想办法。”周氏说:“俺妹妹那时候身子就赖,没病的时候少,那杨先生我看不透,说盼着妮子见爹妈,倒不问问家里什么样儿了,怕他又变了主意。我看他不像好人,他们做演员的一天一个样相,哭着又笑,知面不知心。姓林的就要搬家回南方,妮子不愿回去。从前你和俺妹妹一样疼她,现在孩子爹妈不在了,以后大事就全仗着你,可别再叫她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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