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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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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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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连载

第二十三章 缘尽

凌锋走了,娴子就没回过狼沟老家,振兴来得也少了。张惠一人照顾老太太,以为两人十天半月就能回来,转眼腊月,季康和丁氏来过狼沟几次,张惠就问丁氏。丁氏说:“凌锋说不管怎么样要找到冰玉的爹爹,给他个交代,才能带着冰玉回来。”张惠说:“走了这么多年,也没人知道他的家在哪,现在怎么样了,再找不到,就该叫他们回来,以后再想办法。”“俺表妹也舍不得他们”,丁氏说道,“那么远的路,多年不见,好容易去了,少不得要留他俩住些日子,他们忙了凌锋也能帮忙做活,她和老赵都喜欢凌锋。”小霞要去县城上学,张浚就在县城给娴子找了工作,娴子去了,没两个月便回了家。张浚说李氏:“现在孩子花销又多,以后去城里上学,更是没了数。”两人都盼着娴子能早一天出嫁。老人一连几天没吃东西,张惠找医生来打了针,去兄弟家里说了几回,兄弟才开始上门。张惠不知道,李氏悄悄忙着安排娴子相亲,小伙子姓谢,谢家说什么李氏都听。见过几回,谢家却托人传话,说找了个明白人,定了日子,正是张家老人的忌日。李氏一时没了主意,便去找大嫂董氏。小伙子的父亲是张洪的战友,做媒的就是董氏。老谢要来见张浚,谢家条件好,对婚事似乎不太在意,对狼沟也不热心,董氏知道,和李氏什么都听他们的,小心巴结着,又总担心他们变卦,便和张洪商议。张洪说:“咱爹还在咱们就该先尽孝,咱爹没了就多为孩子考量,这事在老三一家也是个机会,说好了就不要再改。”董氏说:“你做决断容易,可事该怎么办?到时候他们一家到狼沟,咱们还是要上坟的。”张洪说:“孩子订亲,去老人坟头烧纸,把事说给她老爷听听也是应该,证明娴子没忘了老人,这是好事。”董氏便没了话。这天客人来得晚,张洪和张浚不停地劝酒,下午老谢喝得站不住,张浚便送他回了家,母子俩也早早回去了。身边没了孩子,张惠就愈是想念柳青,想到柳青从初见丁氏,到办酒席,最后跟凌锋离家,自己也没有和她说过几回话,看她笑过几回。跟凌锋走时,又看不出丝毫留恋,心里又有了不祥的预感,这才醒悟了,原来一切都是丁氏和自己做的决定。柳青的性格,从来也不敢对自己说不,到如今,连她在哪里,是死是活自己都不知道,于是茶饭不思,连动都不想动了。青子再来已是年底,带了冯伦的一封信,老太太和张惠听他念了:“青子,你不用挂念我,我在城里最繁华的地方。这里人来车往,不分日夜,我干活的工地是机关单位,大楼有上百米高。我住的地方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我找了几个纸箱子在地上铺了,半夜有老鼠我也不怕。我这里有伙房,有馍馍、大米饭,菜有好几样,早晨还有不要钱的稀饭喝。你妈妈在家怎么样,家里忙不忙?忙了你就回去帮忙。你妈妈身体不好,收庄稼你要给他拉车子,赶集卖羊她要牵着大羊小羊才走,你在后边看着小羊。你姐姐回东关了?武家的人还怪她不?她愿不愿意留下?你妹妹要出嫁了,她年纪小,从前离家那么久,以后常回来你也不要嫌她,她和你永远都是一家人。我现在不怨你了,你还年轻,年轻人就应该有想法,做父母的不该阻拦,我也看开了。世界这么大,什么人都有,不管做什么,只要你努力,就能闯出去,咱们家就还有希望。我对咱这个家有亏欠,打过你妈妈和你,也没像管你那样关心过你姐姐妹妹,我挣的钱除了吃饭全都寄给你们,有饭吃有地方睡觉,我留着钱也没用。我以后不回家了,我和你妈妈脾气不和,和你观念不同,和你姐姐妹妹也疏远了,彼此都该互相体谅。你们想来看我也行,不愿来也无所谓,干得动活我就一天天干下去。下辈子咱们不是一家人,这辈子也是缘分,人生太难,咱们都不容易,有什么怨恨说出来痛快,别留在心里,来世又去伤害无辜的人。”青子读完,趁两人没留意,悄悄擦了眼泪,把纸放在炉子里烧了,舀水洗了脸。

张惠说:“不愿去煤矿就别去了。你爹干活的地方要能找上,你就去看看你能不能干,快过年了,问问他回不回来。要不合适,你再上县城找个活干。欠武家的钱,你几个舅帮咱们还得差不多了。咱们什么时候有钱了再还他们,这就不急了。你以后要常去看你几个舅,别叫他们以为咱们忘了。”青子答应,临去说张惠:“我送你上医院检查,这样下去怎么行,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好。”张惠说:“我是一时心急,你不用管我,只要把艳芬找来,我嘱咐她一句话,一时也就没别的了。你妹妹怎么样不能猜,还要听季家的说法,我这几天总觉得,这一去凶多吉少。明月也不来了,不知道是家里忙,还是不想你了,你还得去找她,和她去看老杨。你得好好对待她,有话直说,要什么你就给她什么,她也不会有过分的要求。现在找媒人得在城里有楼,钱还不说,她要不愿和你好,你的事又没了头绪,你也没个正式的工作,以后怕也难办了。快过年了,你去看看她,带她去城里买衣裳,给老杨买吃的。他们爷俩儿怪冷清,老杨不赶你走,你就留在杨家岭过年,有什么活也尽量帮他干。以后想做什么,有什么事,两个人商量着来。过完年,你再问她愿不愿来,她不说别的,你就带她来。”青子答应着,张惠从橱柜底拿出一个手帕:“这是你姥娘攒下的钱,你舅都不知道,你拿去,到杨家岭用。”青子不要,老太太说:“这是给你准备的,咱们家你是最难的,你不要,我也不给别人。”青子才颤抖着接过来,拿着去了杨家岭,和明月到了县城,明月却不愿买衣裳,知道老杨爱吃牛肉,两人就买了来,回家把东西都拿到老杨的屋里。明月给老杨炒了,老杨吃了一口说:“不香。人家的妮子在城里,回来给她爹买的燕窝。”明月说:“看着人家吃土的时候,你嚼着树皮也是香的,看见燕窝,肉也不香了。我买不起燕窝,你要吃,就跟人家去吃吧。”老杨哼了一声,没再说话,搁下筷子喝完一碗酒,就上了床,又说道:“儿女给父母争气,叫父母在人前有面子、抬得起头,才是孝顺。”“我没那个能耐,争不了气”,明月说,“你自己也没什么本事叫我学学,我只能做我该做的,把你照顾好。”老杨说:“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那我也活不了几年了。”明月说:“从小我不听话你就打我,我以为长大了就能离开这个家,你老了也没力气打我了,没想到你又这样缠着我。人各有命,谁也救不了谁。你愿活,我管你吃饱喝足,你不愿活,我给你披麻戴孝。你一辈子过来了,我也只有一辈子。”“是你自己不知好歹,出去谁管你?”老杨说着,闭上眼躺下,呻吟着又哭起来。青子见状,便上去问哪里难受,老杨也不吱声,青子便把准备好的钱拿出来:“走路不方便,就别出去干活了,家里缺什么就说,平时生活也离不开钱。”老杨才睁开眼,拿过钱,瞅了一眼。

明月收拾了桌子,回来看见,说道:“家里不缺吃不缺穿,我管得你好好的,你又要钱做什么?”说着就要去拿,老杨说:“钱到我手里就是我的,谁也别想拿走,我这么大年纪了,没人管我死活。我死了就是你的,你不要也不行。”明月看他蜷缩着身子,不停地咳嗽,只好又去端茶,也不好再要。老杨不说叫青子留下,青子也不敢留,明月也留不住他。杨家岭集这天,青子又来,两人把萝卜装了车子,推上集上卖。青子看摊,明月就去买东西,路上车水马龙,明月一个劲儿闪躲,听见有什么掉在地上,回头见身后摆着个木桌,有个老人正弯下腰找东西,原来是个卖画的。明月也去捡地上的颜料,一边赔不是。老人问:“你不要一张吗?”明月说:“不要了,俺也没钱。”正要走,老人说:“我现在也没事,看你面熟,不收你的钱就是了。”明月也不好意思,便坐下来,见他在桌上铺了纸,自己呆呆地望着街上出神。老头子一直没人光顾,见有人来,四周就围了人。明月早羞得满脸通红,待他画完,拿起来匆匆只顾离开,自己却不认得路,到了一座庙前,望见庙里跪着一个人,背影好熟悉,好奇地看了一会儿,晌午了,才回到集上,和青子去吃饭。一上午菜也没卖多少,不少人专等下午便宜了才来买,天快黑了,集上还是熙熙攘攘,萝卜卖了一半,两人收了摊。回家见青子拿出红纸来裁,明月说:“对子我买了,都是写好的。才几毛钱一副,你为什么还买纸去写?”青子听了,也不吭声,收了红纸去打浆糊,和明月贴了。除夕忙完了,老杨说青子:“你走吧,这里没有你的地方。”明月说:“你到十五再来吧,元宵什么活也不干,我和你去庙会。”过年了,青子也不知去哪,只好又到了狼沟。正月十五,青子来了,明月便和他来到山前,又回到许愿的庙前。青子见她不紧不慢,转过正门,展眼又到了一扇半开的门前,里面也有一尊佛,却是从未见识的面孔。两人在门外站住,明月就说:“青子,我问你,你今生最大的理想是什么呢?”青子想了许久,才说:“我想学成木匠,在这几个庄里做好活。”明月便和他进去,双手合十,长跪下来:“我和青子,生在山村,长在山村。没有过人的才华,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上天堂的福分,没有下地狱的勇气。不问前生,不求来世,只愿从此……”说着早已泣不成声。青子也不知,为何平白无故要起誓,自己起来,又扶她站起,两人就来到山前看灯。走在街市上,灯光流转,仿佛置身世外。看见别人放烟花,青子说:“你等着,我也去买。”“别了”,明月说,“买了我也不会。”青子说:“那就算了,我也不会。”坐下来看了一会,明月说:“天不早了,你该回去了。”青子便送她回家,自己到了狼沟。张惠说:“艳芬还不回来,想起来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明日你去了,再到东关,看看武家的人怎么说。”

寒食,准备给武全上坟,武二喝了酒,崔氏一人忙活着,说:“咱家没了后人,不管事情因谁而起,要是艳芬肯回来,别说孝顺不孝顺,你我到死不至于没人下葬。”武二说:“他们俩闹别扭还不都是因为高家那孽种,家里有男人她都要走,没了男人她还肯回来?”崔氏说:“她从来都相信姓高的,现在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各走各的?我想她经过事也该懂得些道理,知道收敛了,只可惜两人没个孩子。不管怎么样,要是家里有个小子,她又肯带,咱们家也还像个样儿。”崔氏去上坟,却看见两个青年坐在边上哭得可怜。崔氏问:“你们是谁,来这里做什么?”这两人就是东升和柱子,东升刚考上了本地的公务员,正准备和柱子找到武全大干一场,却听说武全没了,哪里受得了,哭哭啼啼地说:“俺是武全的朋友,他像兄弟一样待俺,我才听说他抛下俺走了,心里怎能不难受?”崔氏说:“他和媳妇吵了架,艳芬的爹爹因为这个和他起了争执……”东升说:“这都是高存远指使的。他看上了俺嫂子的表妹,俺嫂子反对他们交往,说他没安好心,他就陷害俺嫂子,说俺哥想离婚娶自己的学生,两人才闹起来。高家人欺压老乡,霸占民女,搞得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崔氏说:“你的话我不懂,武全没了,艳芬走了,家里只剩了我和老头子。俺这半辈子只剩下一个愿望,就是叫艳芬回来,以后这个家就是她的,可她又不愿回来。”听东升说“为了俺哥,我愿和你们去叫俺嫂子回来”,崔氏说:“你叔知道她在哪。”便带两人回家。“武全一辈子就两个朋友,一个把他害死了,另一个就是你……”武二听说东升来帮忙,说着话就哭红了眼。东升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又好像忽然认识了武全,感到一阵义愤,起身说:“大叔,我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我知道俺哥在乎俺嫂子,我说什么也得帮你们叫她回来,这样俺兄弟在地下也就安心了。”从崔氏手中小心接过武全和艳芬的结婚照,望着就要哭。崔氏说:“别哭了,要不我也忍不住。”东升擦了眼泪,心想,我要帮她说服艳芬,顺便送艳芬回来,再托武家兄弟在领导面前说说好话,说不定从此风生水起,在这小城里成了人物,快意之余,心底就有些寂寞。回来和柱子去喝酒,柱子说:“三弟,像你这样事业有成又年轻有文化的人在这小地方也是千里挑一了。”东升点点头,心想,既然如此,为何竟没个红颜知己在身边陪伴?一时寂寞难耐,又想,我是要做官的,不能出事,只得强忍了,说柱子:“想什么呢?”

艳芬安顿下来,只有迟月常来,看出艳芬有心事,便说:“高存远这王八蛋去了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来都不在乎你,你还管他干嘛?姐,这几年武家的人把你折磨成什么样了?一次次逼你去流产,给他们抱孙子,还不给你吃好的,你以后可得找个对你好的人了。”看艳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出门也不敢走远,就常带着同学来吃饭,陪表姐说话。沈郁的学校在不远处,这天迟月和沈郁来,说起河东的邻居。迟月说:“听说你们又在一个学校,怎么这么巧?”沈郁笑道:“那人简直要了我的命。她一开始不愿上,从前天天在一块儿,我就去找她,说你不能在家种地,跟我出去看看吧。他爸妈说‘出去你得好好看着她,要不俺不放心’。我就纳闷,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不放心,后来我明白了。有一回去找她,电梯里有个小青年个子挺高,穿得时髦还喷着香水,像个干部子弟,和她一块出来。人家根本没看见她,她还不停地去瞅人家,路上问我‘听说爱打扮的男人都有点那个,电梯里就俺两个人,他怎么都不搭讪我’。我说‘我的天,你疯了吗?赶快回去照照镜子醒醒吧,你出来,别说你爸妈,我都不放心’。听她家里的意思,她在外面出了事我得负责,我害怕了。迟月问:“她怎么这么大胆?”“她妈妈说她小时候叫人家抱走打了针”,沈郁说,“脑子烧了一下,有时候犯糊涂。”“真的吗?”艳芬问,“她在咱们老家怎么不糊涂?”沈郁笑道:“这个么,你得去问给她打针的人。我看她比谁都精明,后来不但知道了那个人他爸是,还要到了他的电话。一开始,整天疯了似的,回来就对着镜子把她的两根头发挑过来,挑过去,她不说什么事我也知道了。那人对她很好,现在她忽然又不理人家了,那人来了急得抱着柱子在楼下哭,她吃饱了就瘫在床上睡大觉。有一天我问她,她说‘亲也亲了,搂也搂了,原来也就这样,没意思’,好像又后悔来上学了。”艳芬说:“你们这些人,要啥有啥,都在家里宠坏了。”迟月说:“姐,你去东关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以后遇上好人,也得学着主动,不能放他走了。”

不久,东升带着崔氏来了。艳芬看见崔氏,一声不吭,拿座位给两人坐了,又去招待客人。崔氏也怕惹她,不知怎么开口,就看着东升。东升本以为,来了不过是劝艳芬回去,别再寄人篱下,见眼前的艳芬,才二十出头年纪,瘦弱不堪,走路一手叉腰,表情痛苦,闲下来就倚在墙边歇息,心底又不由地生出怜悯,一时忘了词。没了客人,艳芬才在一旁坐了,问崔氏:“他是谁呀?”东升说:“小时候我和俺哥好,后来他去当了兵,听说回来工作不顺心,被坏人带着迷上了赌博……”艳芬说:“你和他好,他和我有仇,那你是来替他报仇的。”望着崔氏和艳芬,东升想,不能说可怜武全,不能说我和武全好,也不能说武全的不好,只得说道:“从前,我也遇到过挫折。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学,亲朋好友都来贺喜,感觉人生太美好,可是被人影响改了志愿,浑浑噩噩,一事无成,形单影只。亲戚还常常介绍认识的女大学生,我配不上人家,只能拒绝,他们说我一无所有,眼光还比谁都高,我也只能承认看不上她们。苟活到了三十多岁,才出来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于是和每天做梦回去上小学一样,从头开始,学了门技术,又考了公务员。”艳芬说:“你是个有故事的人,还有理想,我佩服你。”艳芬上钩,东升又说:“活下来的人都还有希望,你不去努力追求,怎么知道人生有多好。”见艳芬拿手撑着额头开始叹气,东升想,她一定是按捺不住了,可崔氏就在旁边,有些话不好说,于是说崔氏:“婶子,咱们先回去还是……”崔氏就问艳芬:“你愿意跟我回去不?”艳芬看着东升说:“我现在不想回去。”崔氏说:“你在这里,饭吃不好,没人伺候你,你还得伺候人家,俺怎么看得下去。从小到大,你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只要你回去,你想怎么着俺都愿意。”也不敢再多说。下了班,艳芬坐下一言不发,崔氏又安慰了几句,和东升离开了。东升回去,脑子里只有艳芬,没想到她竟这么年轻,刚进社会,那临别的眼神,又像是有话说,就忘了崔氏的托付。再去餐厅时,见艳芬和几个年轻人在说话,是迟月带着同学来吃饭,于是等到下班时候,又来帮艳芬收拾餐桌,打扫卫生。艳芬说:“你都考上公务员了,怎么不去上任,又来这里找我?”东升说:“有些事早就注定了,命运也会做不合理的安排。”天黑了,送艳芬出来,东升问:“你的家在哪?”艳芬说:“我没有家。”东升待要说什么,黑暗中一双手抱住了自己:“带我离开这苦海吧。”“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东升说着却想:她不想再回去,我又要去老家做官,还要借武家人引荐,和武二打交道,这可如何是好?于是又说道:“你我一心,一定会有好日子的。可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很多事,还要正视过去的错,面对武家的人,才能解脱。你先和我回东关,你也说说武全的好话,叫他爸妈安下心来,反过来帮咱们。”艳芬问:“他们怎么帮咱们呢?”东升说:“武全没了,他爸妈现在只有你,千方百计留下你,小事你顺着他们的意思来,他们自然对你好。大事还是你自己做主,今后你要去哪,他们也不能阻拦。”艳芬说:“我明白了。”东升走了几天没有消息,艳芬不好自己回东关,便找到了静雪的厂里。见艳芬来,静雪吃了一惊:“嫂子,俺二舅到处找你,你去哪儿了呢?”艳芬说:“我到俺表妹那边去了,早就见过你妗子,你不用着急,我正准备回去呢。”静雪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日子还得过下去。俺舅和妗子也不怨你,事已这样,他们现在也就是勉强活着罢了。你先回东关见他们,给俺表哥烧烧纸,今后留下也好,走了也好,彼此就爱恨两清,不计前嫌了。”艳芬点头答应,静雪又说:“云云不愿在厂里上班,也不住宿舍了,我还以为有人给她安排了。前几天听说,她去广告公司做模特,固定工资也没有。我知道她住的地方了,你和我去说说她,叫她再回来上班吧。”艳芬不吭声,静雪就去找夏筠。见夏筠开了门又去躺了,静雪问道:“云云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夏筠却说:“我没事。”静雪说:“你艳芬姐回来了,在我家里,她想见见你,和你说说话。”夏筠说:“我今晚还要去见客户,没时间过去,明天再说吧。”静雪正想过去看她,却见夏筠拿被子蒙了头,只好给她关了门。回家说艳芬:“她今晚有事,你还是早点休息吧,我告诉俺二舅你回来了,俺妗子来找你多少回了,都说家里没你是不行的。”第二天崔氏和东升来了,崔氏死死抱住艳芬的腿,颤抖着哭道:“艳芬!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东关,以后再也没人惹你了。”抬头望着艳芬,艳芬搀起崔氏,崔氏见她望着东升,似乎在等东升开口。东升说:“俺哥走了,嫂子难过,肯定要回去上坟旳,我也去帮你们的忙。”

静雪刚走,夏筠就起来换了衣裳,听经理说今晚要见王老板,夏筠化了妆就去公司。和另一个职员小李随经理出来,夏筠说:“我今天不舒服,就不喝酒了,叫小李替你吧。”陈经理说:“回来小李要开车。再说,喝酒只能女的替,这是场合上的规矩。我要花钱去外面找人,孩子他妈知道了,我家都回不去了,这几天她心情不好,总想找我的茬。你明白,这事我不能在公司张扬,那些模特平时都不来上班,现在只有你能帮我。我早就说,谈成了,有你一半功劳,谈不成,我也不会亏待你的。合同已经谈得差不多,今天只剩一点细节,只要别惹他不高兴就行了。”经理带两人和王老板见了面,玩到半夜才去饭店。王老板带了一个司机,一个助理,喝酒的只有夏筠和女助理。经理和王老板聊得投机,夏筠却总觉得,这个王老板心思不在生意上。果然,陈经理要夏筠坐到王老板身边,夏筠望着王老板,好像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见面,正为难,小李说:“不好,嫂子来了!”话音未落,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冲进来要打人。陈经理说夏筠:“别管我,你快走!” 不等夏筠明白过来,小李就把夏筠推出门。夏筠回头见房间里乱作一团,摇摇晃晃到路上,又落起雨点,雨声随着电闪雷鸣渐渐掩过了车辆来往的嘈杂声,灯光刺眼,也不知该往哪去。彷徨中,看见两个孩子牵着手在前方走着,夏筠越想越怕,迷了路,伞也不知去了哪,半夜路上漆黑一片,远处楼上还看到微微光亮,一会什么都看不见了。这时就觉得身后有什么戳着自己的脊背,又好像有人抓着自己的脚腕,想起这附近有片坟地,夏筠本来胆小,正要跑,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又看到四周影影绰绰,有鬼火一样的东西在地上来回滚动,吓得一时昏了过去。雨时断时续,天亮后才渐渐清醒,冻得浑身几乎没了知觉,挣扎着爬起来回到家,知道现在除了静雪,没有人会管自己。静雪忙得也没心思想夏筠,崔氏来时,哭得趴到地上,怕艳芬回去她和武二又激动,赵明便跟着一道去了武家。听说艳芬回来,武二好像大病初愈一般,挣扎着要起来。崔氏说:“她这一回来该不会再走了,你着急做什么呢?”武二一听又哭道:“都怨我一时冲动,没有替孩子、替这个家想想。”崔氏见他着急,便和他到武全家里来。东升走了,赵明还在,武二恍恍惚惚,只看到艳芬,不等坐下,就说:“你要再不回来,我和你娘都活不下去了。”崔氏也说:“我和你爹辛苦一辈子,都是为了你们俩,武全又只会喝酒、踢蹬钱,俺有钱也不敢吱声。现在只有你自己,以后日子更不易,你爹说有空就把饭店拾掇出来,俺都愿意把钱拿出来帮你。”说着从瓮底拿出包在塑料袋里的钱,艳芬却朝武二跪下来,说:“河西的冯伦是俺亲爹,从前我恨他,可现在他为了我什么都肯做,我只求你们放过他,别再追究这件事。”赵明扶她起来,说道:“俺二舅早就说,咱要的是人,只要你回来了,什么都好说。”武二说:“现在我和你娘也看开了,钱再多比不上人,明日我就去和你四叔说。”崔氏说:“这钱你拿着,冯家把钱还了一半,以后俺都给你,剩下的就算你替冯家你爹还了。我和你爹的想法也简单,就是你能在家带个孩子,不管他以后怎么样,只要他姓武,也好叫咱们武家有个后人。”艳芬才接过来,说武二:“我在河东跟俺爹这么多年,他都从没给过我一次整钱,你们对我这么好,我就认你做干爹吧。”崔氏就看着武二,武二见艳芬肯留下,恨不得什么都答应她,可转念一想:艳芬说这个话,莫非又想走?就说:“咱们早就是一家人,怎么又说这个话?”艳芬听了,就给崔氏磕头,说:“你们要不肯,我也不敢留在武家了。”崔氏就说武二:“那些家庭不和的,都说儿媳是外人,咱好容易走到今天,这亲上加亲的事求不得,别再说些俗套的话。”

看武二情绪稳定了,赵明就赶回家,和静雪还是忙着工作,周末休息,静雪才想起去看夏筠。门没有关,静雪进屋,夏筠有气无力地问了声:“是谁?”看见夏筠躺在床上,静雪走近了,听她气息微弱,摸着额头烫手,便叫来赵明,带夏筠去挂了针。接回家来,夏筠退了烧,看起来神色如常,静雪和她说话,觉得夏筠有时不太清醒。静雪说:“我见你大姑了,不管你愿不愿意,这回可得把妹妹送回去了。她说就算你结婚留在城里,到时候还是该回去给你爸上坟的,也该去杨家岭走走,你们毕竟还是亲戚。”“我哪像她想得那么自在”,夏筠说道,“我也是迫不得已,为了替俺爸还债,为了家里的名声罢了。”静雪说:“在城里没人管你,今天我就送你们回去,你病好了去看看你弟弟,你不声不响地走了,也不知道有人挂着你。”去学校接了春晓来,静雪带夏筠姊妹到东关,说艳芬:“云云一时无事,但医院说过,过段时间一定要去检查。我也不知道送她去哪,只能来找你了。”见静雪要走,崔氏说:“时候不早了,你们今儿都留下吧,你嫂子说想你了。”说着便去做饭。静雪哪里肯留:“请假领导不同意,这个月我旷了好几天工,明天得去上班,不然工资就没了。”吃过饭,崔氏安排两人睡了,艳芬在一旁看着夏筠。崔氏临走,去屋里嘱咐艳芬关门,见艳芬盯着夏筠手腕的镯子,就问:“你做什么?”艳芬说:“你哪知道,我问过明白人,这东西是个邪物,只有把它拿开,云云的病才能好。”崔氏说:“这是杨家岭的事,咱不操这个心,你好好想想你的事。今晚你好好看着她,明日我叫东升来送她俩回去。”听了崔氏的话,艳芬就去想自己和东升的事。第二天,东升来了,夏筠还没醒,艳芬拉着夏筠的手,说东升:“你把云云的镯子摘下来。”夏筠却睁开眼:“姐姐,你还在恨我?”艳芬见她醒了,又羞又喜:“过去的事别再提了,你就跟我留在东关行不?我哪也不想去了。东升就要去摘夏筠的镯子,见夏筠的手在颤抖,艳芬知道她疼,说东升:“你想干嘛呀?我的天。”到杨家岭,夏敏说:“你弟弟的病都快把我愁死了,我哪还有心绪想别的。”被张老太太影响,夏敏和丈夫都很迷信,于是请临庄一个自称仙姑的女人来给夏筠叫魂儿。

女人把夏筠上下打量几遍,全身也没什么首饰,只有手上的镯子显眼,便问夏敏:“妮子的镯子是打哪来的?”夏敏说:“俺哪知道,是她自己买的吧?”女人说:“嫂子,事就出在这里,这镯子原来是死人身上的,怎么说也有上百年了,小孩看见害怕,就躲起来了,你把它砸了扔了,妮子的病就好了。”夏敏忙问:“你有这么大的法力,你说那是什么人的呢,怎么到她身上来了?”女人摆出下神的架势,即兴编出个故事:“咱们这里原来有个地主,大概是清朝时候,他娶了六个老婆。最小的姓冯,也是他最疼的,这镯子是就他送给那冯太太的,有个老婆眼红,就在她的酒里下了慢性毒药。主人以为她生了病,家里的钱全花了不少,最后她还是年纪轻轻就死了。害她的人拿了她的镯子跑了,她给自己戴上,又找了男人,没多久就得了怪病,她就这一件像样的首饰,婆家就给陪了葬。这镯子被盗墓的偷走,又高价卖了出去。因为是死人带过的,所以人就受了制,仙姑就知道这些。缘分本来说不清,这世上的人你来我往,礼尚往来,到她这里也没什么奇怪的。”夏敏听了又害怕起来,说道:“仙姑既然知道过去的事,能不能看看将来?前一阵子我梦见伏龙山塌了,石头正好把山前的沟填平了,把福隆寺也埋在底下。”女人说:“杨家岭没有大难。”夏敏缓了口气:“那就好,本来我也没信。”女人又说:“你听我说——一百年后,地上裂了缝,海水涌上来,淹死了一百个跑得最慢的;两百年后,天上掉金子,人们都去抢,砸死了一百个跑得最快的;三百年后,天上裂了缝,天火流下来,烧死了一百个跑得不快不慢的。”夏敏问:“仙姑不是说没有大难?”女人说:“这是三百年,杨家岭人丁兴旺,现在有三百人,三百年后,该有九万人。”夏敏叹道:“也是,我怎么忘了,年岁远了事也多,这个得看个人的运气了。”不久,艳芬和东升来看夏筠。艳芬说:“叫云云再去饭店吧,正好到东关住,我自己在家也怪冷清。过一阵子我也要去找活,要有合适的,就叫云云也去找我。”夏敏说:“她妹妹可怎么办呢?外面出了什么事也不说,回来饭也吃不下,没人看着她,自己就跑到河边、山上,问她有什么事也不说,俺也管不住,云云一直舍不得她,还是带她去东关吧。”见夏敏把妹妹硬塞给自己,夏筠只好带她去了县城,饭店安排好了,又去找赵洪福一家。夏敏不要女孩,夏姨只得留下她。知道老赵不肯拿钱供女孩上学,夏筠说:“上学的钱我来出,要改名就随你们,有空我就来看她和俺弟弟。”说罢拿出准备好的钱来给老赵,老赵数了钱,答应夏筠送女孩去上学。夏筠走了,夏敏又觉得过意不去,在大哥家见到婷子,想起海涛和柳青的事不成,就问婷子:“你兄弟在家么,怎么不来玩了呢?”婷子笑道:“他在外边找了对象,那还有时间来玩呢?”夏敏又问:“是定下了?”“没有”,婷子说,“我也是猜的,他带从前的同学来过俺家,俺妈也没说什么,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夏敏才说:“俺一个侄女儿在县城东关上班,那地方偏僻,她也没个朋友,你回去跟你兄弟说说,他愿意的话就去玩。”婷子笑着应了一声,夏敏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夏筠来时,夏敏说:“前几天刚子来,问你哪天回来,我问他,你怎么还记得云云?他说他上班的地方离你不远,经常和你出来玩,是吗?”夏筠没吱声,夏敏又说:“狼沟有个青年,是你姥娘的邻居,也姓张,属虎,大你两岁,在城里有楼,工作也挺好,你姥娘和我说的。现在青子就在明月这边,他回狼沟的时候,我叫他送你去看看你姥娘,她和你姨会和你说。我先送你妹妹到你妈妈那边看看,我这就去给你买东西。”说着就出来,到了杨守信家里,只有老杨躺在床上听收音机,说着“走了,走了”,似乎没听见夏敏问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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