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散了,凌锋就去了县城。丁氏带柳青回家,端茶倒水地伺候着,柳青不肯,丁氏说:“你爸一个人就把地里的活干得好好的,闲了也出去挣点儿钱。我在家里没事,闲着难受。”凌锋回来,就和柳青到了狼沟。张惠知道柳青恋家,想想也觉得心酸:“你们这一去可能好些日子不得回来,有什么离不开身的别忘了。”凌锋要走,张惠就叫柳青先留下。送凌锋到街上,回来再想想,又觉得不是滋味,搂过柳青哭道:“你这一走,我总觉得再也见不到你了似的,怎么也亲不够。你走了就不想我吗?”柳青也擦着眼泪,却没有开口。到深夜,张惠躺下又不能入眠,便开了灯坐起来打蚊子,一边喃喃自语。柳青在一边听着,这时挂钟响了,是四点钟,才半个钟头,就听见外面叽叽喳喳的鸟鸣。张惠就起来,从床边的柜子底拿出一串佛珠说:“我知道总有一天能见到你,所以一直留着。我昨夜梦见你在外面等我,荒山野岭半夜又望不见人,今儿就把它给你,好叫你哪儿别忘了自己是从这青石岗子出来的。”柳青和凌锋到了李英家里,自己又去看冯氏的坟。哭哭啼啼,恍然看见身旁也有个姑娘跪着烧纸,柳青看她面带欢喜,不解地问:“姐姐,你怎么高兴得起来呢?”姑娘看着柳青说:“俺妈走了,不再受苦,我反该难过吗?”柳青得了开导,便擦了眼泪,转身下山去了李英家。李英听说,知道以后难得再来,又去找周平川,叫了杨守义的几个兄弟来喝酒,席上人多热闹,只是都早已认不出离家十余年的柳青,柳青对几个叔伯也是一概不识,只好随李英认了一遍,和他们又说不上话,就问李英见明月没有。李英悄声说:“你怎么又想起她来了?她爹想叫她找个城里的干部,以后接他去住楼房,管他吃喝,给他治病,他是做梦。”好容易摆一回酒席,周平海高兴,不觉就喝多了,从杨家的孩子们,说到自己的男孩,杨家兄弟都知道他爱面子,就都恭维他:“小豪这孩子听话不贪玩,将来一定有出息。”把周平海听得意洋洋:“豪强又考了第一名,我心里高兴,学大寨的时候我也是第一名,我从来没和他说,他自己知道好歹了。老师都说他跟一般的学生不一样,他有事想着找领导、老师,不怯场,也不跟那些不懂事的孩子玩。”杨家兄弟附和道:“只要他愿意努力,保准能当个大老板。”周平川说:“老板太多了,叫他当个科学家。”“错了错了,你们都错了”,周平海气得拍着桌子说道,“完全不对——俺周家从乾隆皇上以来,十代人没能做官,总该走运了。你们说的那些,都叫‘下品’,知道不?就是老百姓。做买卖赔钱的多,表面上风光,我都知道,运气不好也有倾家荡产的。没有人给你出钱,科学家也什么都不是。当了官就是一辈子的人上人,又没有合同,只要别犯大错,哪有一个下岗辞退的?万一出个意外,撤职就是给你换个地方,最多修息两年,养养身子。只要会说话,赶眼神儿,领导不想说的你先别问,领导有话不好说,你硬着头皮替他先说出来,老实听话,和领导思想保持一致,领导高了兴,大手一挥,一来二去,山东山西,滚屎蛋子似的,只见越滚越大,没听说越滚越小的。”拿手比划完了,又说:“周家从这一代也就转了运,以后三代五代,八代十代,也就彻底脱产了。”一边又拿筷子在天上画了个圈。杨家有个兄弟附和道:“周大哥!你你你——说这个我信。咱杨家岭人当不了洋人还还还当不了官?”周平海高兴得像听见了什么仙乐,闭上眼仰起脖子,微微晃动脑袋点头赞同。剩下的也纷纷说道:“还是表哥有眼光,表哥也是出过门有见识的,跟领导打交道,知道门路,不像俺这些纯庄户,做梦都想不到这些。”周平海听了更觉得快乐:“咱们老百姓没出息不就指望孩子,孩子有本事,我就觉得病越来越好,能吃能拉。”说着摇摇晃晃起身,去了茅房,回来菜橱端来一碗肉:“这是我在山下张网逮来的家雀子,它们吃高粱,怪胖的,你嫂子用油炸的。斑鸠都叫城里人来逮去了,咱们抢不过,小鸟虽然小,没有斑鸠肉多,也一样好吃,你们对着酒仔细品。”吃着有客人就说:“从前在生产队我有枪,秋天到山上打个獾,能割下好几斤肉,猪肉羊肉味道跟那个没法比。后来不知怎么就管得严了,把我的枪收走了,结果怎么样?山上连个兔子都难见了。”说着又起身叫李英去买酒。晃悠悠再坐了,两手撑住腿,酒肉下肚,忽然对着客人瞪起眼,见众人疑惑,才说:“有个事我一直闹不清,现在一下子明白了。”客人们忙问什么事,周平海才说:“从前我就想,天上有斑鸠飞,地下有兔子跑,水里有鲤鱼游,洗干净了都好吃,都是从哪里来?”客人问:“从哪里来呢?”周平海说:“世界上什么都有,什么又都没有,过去就是将来,将来又是过去,不分因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都是安排好的。”凌锋急着赶路,就拉了柳青跟李英出来,作别离开杨家岭。李英到天井里喊周平海,周平海全然不知,几杯下肚身子也飘飘然,不禁闭了眼长出一口气,像是要离开这凡世飞升。凌锋喝得醉醺醺,路也走不稳,柳青只好两手架着他,忍着一口气走到村头,才在青石岗子上坐下来歇息,身下硌得难受。深秋的晴空里,放眼望去,远处都是一样的青石,稀疏长着矮小的酸枣树,拿手在地上抚摸着,只觉得碎石扎手,这才知道原来杨家岭这样贫瘠荒凉。
正出神时,远处传来一阵笑声,心想这是谁家的孩子,抬头时见他们一边打闹着过来,有一个正是叫董雪的女孩。孩子们正议论着什么,一个说:“我看以后就叫你‘队长’算了。”女孩说:“这也算是完成了我的心愿了,我就因为没当上队长跟俺老师闹翻了。我说你看看那些男生,一个个鼻涕流到下巴,抬头就翻白眼儿,红领巾也系不好。你猜怎么着?后来还真叫一个女生当上了,呀,我真不敢看她!‘老实点儿’,她逢人就说,‘新上任的队长,准备来三把火,把你们烧成灰!’哇,比‘善财童子’还嚣张。我问她到底要干什么,她说她还在想,可能还得请老师指示。她不知道学了什么舌,老师以为我想夺权,都不爱理我了。我就偏要跟她作对,先叫她上上火,哈哈!”另一个说:“她算什么?说是拉拉队的指挥,但也不是学校组织的拉拉队,是她自己那个偶像的‘跟屁虫队’和‘马屁队’的小队长。你不明白我给你讲,就和蚂蚁跟蚜虫一个意思。我就这么和她说的,她说拍出我的屁来,看来是上火了。”“是的。”女孩说,“她爹最后才知道队长根本不是一把手,学生还都得听老师的,给老师送的礼全打了水漂,终于把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柳青听了心里一惊,就喊她:“你过来!”“哎哟。”女孩过来看着两个人说,“你们这是要干嘛呀?”见凌锋在青石上躺着,枕着柳青的胳膊,便朝旁边几个孩子招手:“你们快过来!看他是在睡觉不?真奇怪,还没见过这么听话的。”说着就一起扯了岗子上的狗尾巴草往凌锋的鼻孔里探。柳青说:“阿雪,我来这里第一天就认识了你,今儿我要走了,往后也不在杨家岭了。从今以后,要听见有人说到我,你就叫他回去,说我已经不在了。”女孩也不理,依旧和几个孩子说笑,柳青又说:“我真的要走了,你就不能听我一句吗?”女孩听她忽然变了腔调,像是要哭,吓得和同伴面面相觑,又看看柳青,都撒腿跑开,在石岗下的小路上一会就不见了踪影。柳青见凌锋睁开眼,气得骂道:“以后你再这么喝,我也不管你,你就跟那些野狗躺在这荒郊野外过夜就是了。”一边扶他起来。凌锋说:“县城的房子装修好了,咱们先去待一天,你等我去买车票。”走到镇上已是天黑,两人在路口坐下,凌锋就去掏裤兜,翻遍身上只找出几张毛票,柳青说:“你做事还是这么毛糙,今儿这一来怎么就一点准备都没有,还说些恶心人的话。”凌锋说:“看他们信任我,我心里高兴,也没心思想别的了。”柳青说:“你记住以后不要再跟我提起他们,他们对你并没有一点儿恩义,你也不要什么都当成他们给你的。”凌锋说:“我记着就是。”柳青才扶他起来,在路边叫了车,好不容易把他架上去。车刚进县城,到了一条窄路上,两旁是合抱的法国梧桐树,凌锋就要下车,柳青也跟他出来,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路上还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到家时,明月打了电话来,说:“你们为什么急着走,她走了我一直担心,有些话没跟她说,你走前不能带她过来?要不只好我过去。”凌锋听她的口气心里便要动气,知道柳青在一旁听着,就随口答应着挂了电话,叫柳青来喝茶:“咱们不要耽搁了,早些上路也好早日回来,家里还没有一点准备,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柳青说:“谁说我要回来了?到了我就不回去了,再回去有什么意思呢?”凌锋说:“这一出来,一家人怎么担心,你也看得出,尤其是你妈。”“你不要拿这样的话来压制我”,柳青说,“我宁愿这世上没人认得我,我也不用挂念谁。你们这些人,整日把爹娘挂在嘴边,哪里知道其中的苦楚!”凌锋说:“我也是想早日和你见到杨大伯,你们多年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到时候你也能暂时安歇下来,有什么委屈也能有个人倾诉。”柳青说:“有话无话关你什么事了,我自然有话说,我就是不回去,又与你何干呢?”凌锋听了就想,要真找到杨守义,父女不知要商议什么,自己有话说不得,她倒真有一去不回的心思,就说:“你从家里出来,这几天没少受累,咱们去了东北,先到俺表姑家,你在那休息几天,再商议见你爹爹的事。”看柳青去了卧室,自己也不敢去。第二天,和她出来,到了临县的火车站,又坐了两天车,才到了季康的表妹周允家里。
周允的丈夫姓赵,家里有个女孩叫雨濛。赵家离杨守义当年的家并不远,只是杨守义的村子偏僻,山区不通车,和柳青待了几天,凌锋便去了。周允见柳青整日不出门,便说:“你一人在这里怪没意思的,这附近有个戏班,住在庄边上,他们常常在这里排戏,改天我带你去看看。”村子西北角有个大院子,原来是当地一家富人的宅子,门外有座亭子,后来荒废了,便被这些唱戏的占下来。这天周允带柳青去了,院子里正热闹,周围还有三三两两的路人。亭子便是戏台,台上是一个横眉冷眼的男子,两人看了一阵,周允叮嘱柳青早些回家,自己便回去了。台上的人站住整了整戏袍,抬头一眼正瞥见坐在正前的柳青,觉得她神情有些异样,一会儿散了场,便下来讨钱,走过来,看她一脸不安,打量着道:“我看姑娘的神色,不像是个看戏的,倒像是个演戏的。”柳青说:“我不知哪里得冒犯了你,我连看都看不好,似懂非懂,怎么会演呢?”没过几天,凌锋就回来。柳青问他:“你这回找到哪里去了?”凌锋正要躺下歇息,随口说:“我叫不上地名,却看见一座大山,山上是松树和雪,山下是树林子,林子里有狍子,有人追着打。”雨濛就笑他:“我猜是路上喝了酒,做梦到了白头山。”凌锋合上眼不理她,心想柳青的朋友都已不在老家,不辞辛苦跟了来,依她的话,要见了杨守义,是断然不肯再回去的,要见不到,自己回狼沟又不好交代,想想也不知如何是好。周允说:“你不要着急,你几年都不能来一趟,你妹妹想见你们,她自己回去我又不放心,你又带了冰玉来,也好和你妹妹说话。”周允喜欢凌锋懂事,又见了柳青,只要自己在家,便整日和她闲聊,问些南方的风土人情之类的琐事。周允来东北十几年,就没有回过老家,对南方更是一无所知。当初老赵是个不起眼的农民,看上了来东北探亲的周允,邻居刘老太太说媒,便对老人心存感激。周允记着老人的生日,便叫雨濛带凌锋去看望。老赵知道凌锋一时不能回去,家中又局促,就叫他搬到几里外的农场住。赵家前几年在这里盖了座两层小楼,四周是苹果园。找杨守义的事一时没有头绪,也不便在赵家久住,凌锋就和柳青商量从赵家搬出去,好歹劝了几回,见她不动心,自己又恼火。天冷了凌锋越不想出去,一天,有两个陌生人到赵家来要见柳青,这是当地一家剧团的人,其中一个是剧团老板,另一个是演员,艺名叫梅林。剧团本来有些名气,沉寂了许多年,后来被当做本地的招牌扶持起来。新来的老板是个有背景的,建起了大院子,又招了几个毕业生。这几人也只把它当一般的工作应付,剧团几年不见起色,于是又开始物色新人。
来人说:“我们在庄里看到你,说有这样的人才不用,实在是可惜了。”凌锋说:“俺俩是探亲路过这里,并不是本地人,只怕没几日就得上路,你们还是回去吧。”周允就去瞅他,又说柳青:“这样的机会上哪去找呢,闺女你这是有出息了,可千万别放过了。”又问梅林:“你们的工资还是不低的吧?”梅林说:“俺自己挣钱,上边还有人扶持,不但自己够使,还要在乡下搭台,也有你们赵家庄。凡是正式招来的人,哪怕最普通的职员,不说自己,就是一家人以后的生活也是不用担心的。”柳青说:“我不去,我还要回家。”周允说:“你这不是傻么,你要真能去了,和俺一样把这儿当作家,怎么也强过再回去。你们两个年轻人,说是有了家,可除了家还有什么?连座楼房都没有。退一万步说,钱你自己用不到,你爹妈、兄弟、朋友也有用到的时候。咱们老家那不过是山旮旯,没有地又难通车,哪还有这样的机会?再回去还有什么前途,你有什么好留恋的呢?”便叫凌锋劝她。柳青听了周允的话,便想到一人在家的张惠和漂泊在外的夏筠,往日再怜悯他人,也无能为力,如今也有了机会。便说:“我从小没有人教过一点手艺,只是从大人那里学来这点皮毛。只有这腔调,叫我觉得他们还在眼前。我虽不是生在南方,毕竟父母有恩于我,学业又中道荒废,也无他路可走。”这人说:“你先不必做决断,等一家人商量妥了,再作安排就是。”客人刚走,周允就说凌锋:“你还不带她去,等人走了还上哪找去呢?”凌锋说:“这样急是做什么,这一去也不知怎么样,他们那地方管得又严,去了就由不得你了。”周允又劝柳青,凌锋见她执意要去,转念又想,既然柳青有这个特长,倒不用急着去找杨守义,等站稳脚跟再回狼沟,也不用看他们的眼色,便不再说阻拦的话,又借机向老赵借钱,说:“她在家里是被宠惯了的,这一来俺要暂且留下,我不能闲着,也不能委屈了她。”两人心里都愿意凌锋留在东北,想赵家没有儿子,有个亲戚做帮手总胜过外人,见他又有留下来的意思,两人没多想就答应了。凌锋送柳青去了剧团,就不顾阻拦从赵家搬出来,到离剧团不远的街上找了住处。几个来剧团不久的毕业生都在幕后,能上台的只有三五人。梅林的妻子樱雪也是剧团的演员,知道柳青不是学戏出身,便要收下做学生。这天一道排练,柳青说:“我本子看得多,也曾动笔写过,可想到上台,心里就没了数。”樱雪说:“听说妹妹是在苏州长大,也算是有见识的,不像俺们图热闹的,在道上这么多年,其实并不懂。”便叫柳青上台唱一段。樱雪自己在台下坐,见她一袭青衣,轻掀了帘子上前,翘首朝台下望了一眼,还是从容不迫:
我,乔小青,空负俊才,竟遭奇妒。
柳青留在剧团,忙起来便不再去想凌锋和赵家人,反而越来越离不开樱雪,只是一天天过去,隐隐觉得身体日渐衰弱,丛台上下来,常常觉得头晕乏力。这天无事,樱雪拿了本子和柳青看,见她没了精神,便问是哪里不舒服。柳青说:“我从前虽然家里穷,可父母一直宠着我,从不叫我做饭洗衣,长大了也不会做活。这一出来,身边没了父母姊妹,白天有点小事,心里就放不开,夜里翻来覆去,合不上眼。”樱雪说:“这还是初来乍到,别说是你,就算一个大男人,他也有劳累,支撑不住的时候。当初大家也都是这样过来的,技艺是一辈子的,不是十天半月便能成。你也不要强求自己,累了可以回家歇息,或者到我屋里待着,这里也没人难为你,你又年轻,眼光该放长远才是。”柳青应了,把本子翻看了一遍,说:“这江湖侠义可歌可泣,可毕竟不是那么容易演出来的。”樱雪说:“熟悉的段子渐渐唱烦了,写剧本又不会,这倒是妹妹擅长的。”柳青说:“我们乡里人爱听的,总是些邻里琐事、婚丧嫁娶,还有些才子佳人、仙狐鬼怪的异闻。现今的书本又空洞乏味,想找故事,还要去看前人的本子。那些坊间流传的,又都被人唱遍,但没见有人排《聊斋》,不如我们就排《聊斋》。”樱雪说:“可《聊斋》的故事这么多,没读过的也有不少,又该从哪改起呢?”柳青说:“脍炙人口的故事,多是谈及人情、友爱,我们只拣那情节完整、人们又乐意听的,不妨就从《香玉》改起。”樱雪看出柳青烦躁,便叫她自己专心写剧本,暂时不用排戏,又说:“过几天去村里义演,你也跟我一道,先回家歇息一天,咱们再商量。”这天柳青回来,一早上楼,家里果然一片冷寂。中午就听到外面有动静,开了门,是凌锋回来了。柳青见他扛了一袋米上来,就问他:“你这是要做什么呢?”凌锋说:“我早从表姑家里搬过来了,东西都在这里,你没看见?”柳青说:“他不是给你安排了事,怎么答应你的?”凌锋说:“他们哪里肯,知道商量不出结果,我也没多说。”柳青说:“既然这样,你一个人爱上哪上哪去就是了,凡事不都是商议出来的,哪里像你?以后要留下来,少不了还要靠别人,你这样目中无人,最后不还是害了自己?”凌锋自知没理,也不应声,一个人去了菜市,又特意带了酒回来。柳青到家身上就乏力,又生气,便去床上躺着。凌锋说:“我到山上去了趟,摘了些松子回来,我带你去天井里看看。”便要扶她起来。柳青说:“你有兴致做点儿什么不好,偏弄些既无用处又看不得的东西?”凌锋说:“我今儿上街,看见邻居家的狸猫带了几只小猫,我问他要一只白毛的,他也答应了。他们是赵家的亲戚,因为做生意在外面待了好多年,也是搬来不久,家里养的猫也是从城里买来,在乡下见不到的,不知你喜不喜欢。”柳青也没应和,待到天亮,回去遇上梅林、樱雪和一个陌生人在说什么话。樱雪说柳青:“还不快过来,你的老乡在这儿呢!”柳青闻声走来,驻足一看却是海涛,问道:“你怎么找来的,你还有什么话说么?”樱雪听到这里,便和梅林走了。海涛才和柳青坐下,说:“怕你不信,我是从杨家岭听说的。我去了你家里,竟没人说得上你到了哪儿。我回去翻来覆去地想,你和他认识不久,出去就断了音信,总怕又有什么事。我知道我是个局外人,可想到你要受委屈,能跟谁诉苦呢?”柳青说:“你回去告诉他们,有樱雪姐,我在这儿一切都好。是留是回由不得我,这一切都是命里带来,谁能挣得脱呢?别想着跑一趟能改变什么,你既知与你无关,又何必自讨没趣呢。”说着匆匆起身走了。
柳青随樱雪演出回来,看着《聊斋》,一边翻起《南柯记》,不由想起两人在西岭读书的情景,抚今思昔,不免心中作悲。樱雪又不好问,这天和她写完剧本,拿了本子回来翻看。
人生是場無人導演的戲,在自編自演的故事裏,流著自己的辛酸淚。無論怎樣安排,總是離散多於聚合,哭泣多於歡喜。迷途不回、積重難返,只為踏上一條既定的歸路。一波三折、起伏跌宕,只求一天能渡到悲劇的結局,從回憶的片刻歡愉中,體味悲凉人間的些許溫情。人生於世,角色已定,只有用盡全力演出自我。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只恨不可假戲真做。情埋於心、無言相對,下筆更是錯上加錯、顛倒是非,最平常的情節也是可笑荒唐至極。淚幹眼花、青絲成雪,方知一切皆是幻夢。人生本無是非,戲本不分悲喜。唯一真實的,只有不舍晝夜的光陰無聲飛逝,不見觀眾的戲臺,一場落幕,啼笑皆非。
知道她有心事,陪她吃过饭,又出来到城郊的白桦林散步,樱雪说:“妹妹可愿听我一句话?我看你喝酒心里就怕,出门在外,这可是大忌”。柳青说:“十六号是他的生日,我心里总觉过意不去,千里迢迢又别无他法,想买一对鲫鱼放生,可这天寒地冻的,江上也早结了冰。”樱雪就问:“妹妹为什么想到鲫鱼呢?”柳青说:“记得当日我和他路过菜场,看到市上的鱼鳖奄奄一息,任人宰割,着实可怜。我俩翻遍身上的钱,讨价还价,只买到一对不大的鲫鱼,正是从城外的河里捕来的,便去河边放生,从此结缘。可再细想其中的寓意,又近乎荒唐。古人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它们曾经相守一处,等待赴死,却从此下到江河,情缘将尽,大概有生之年再见不到彼此,这才体会到其中的辛酸。”樱雪说:“这不正应了江湖辽阔,来去自在?前人的话流传至今,是不会错的。妹妹一生死守那间宅院,何时见得到这外面的风景?”柳青说:“好在他遇上了一个愿意陪他的人,可是我知道他放不下我,不管今后日子好坏,总有一天,他还会舍下一切,满世界找我。我明白姐姐的好,可惜我终究不是看得开的人。我把我妈给我的东西交给姐姐,我今生还能遇见这样的知己,死而无憾。”便拿出身上的佛珠,给了樱雪。樱雪说:“何苦呢?来日方长,你们即便一时不顺心,也该多往长远处看才是,怎么又说出这种话。”樱雪知道两人不和,却想不出缘由,得知她要回去,不禁想到两人在家争吵的情景。柳青回家,凌锋就说:“你这一去就没了自由,平日想回也不能回来。我早就想,那里人来人往,不是你待的地方,还是一心待在家里,不要再想外面的事。”说着见她出去,呆呆地坐了半晌才追出来,不见了柳青的影子。柳青出来,自己不认得路,早不知到了哪条街。
过了寥寥几人的街市,见一个拿竹竿的老人走在前,知道他是常在附近集市和庙会上算卦的盲人,便走上前去,说:“老人家,我送你回去怎样?”老人应了,走着路,问道:“姑娘半夜一个人走在外面就不怕?”柳青说:“现在是青天白日,怎么说是半夜呢?”老人说:“这长街虽然热闹,来来往往的人与你又毫不相干,你也视而不见,满心都是这世上看不见的情景,怎么分得出白天黑夜?”柳青说:“是了,我最怕的本就看不见,白天和黑夜便没什么不同,那些看得见的,等天黑下来也便看不见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老人说:“要我说,姑娘平生有三怕:一怕独立无依,二怕走投无路,三怕遇人不淑。”柳青听了顿时红了脸:“可我不过是个最短浅的人,并没有那些见识去想什么前程,这一生,从没有过也不会再有非分之想,只求平静地过完自己的日子罢了。”老人听了笑道:“有性格的人越是内敛,在别人越是张扬,像天上这月亮,越是置身世外,越掩不住光彩。”柳青说:“我这个人本就简简单单,遥不可及的事我不去想,只愿有一群要好的知己,有个暖和的家,这就够了。只要能留住眼前这一切,别无他求,待朋友也喜欢推心置腹、心照不宣。可命运偏不遂人愿,从小就不知生身父母,虽说大人待我很好,甚至一般的爹娘都比不上,可看到别人挨了爹妈的打还能在他们怀里哭一场,他们从不打我骂我,甚至从没说过我的不好,我也只能毕恭毕敬、强颜欢笑。我看书上从娇生惯养的小姐,到出生入死的汉子,哪个不曾在母亲跟前亲热过?可我开不了口,一家人已是这样,更何况那些亲戚朋友?”老人说:“你要纠缠于这些事,为世俗所累,反而失了本心,最后竟不知意欲何为。要知道世事无常,不过是阴晴圆缺,生世轮回,只是时候未到罢了。我当初也算是个浪荡少年,最爱吟诗作画,后来反觉书本华而不实,因为木讷被人嘲笑,因此厌烦,结交了一大群酒肉朋友,半生一晃而过,钱财挥霍一空,亲人阴阳两隔,故人反目成仇。你有机会读书,为何反拿来束缚自己,有才华不施展,为何反要埋没?”柳青说:“吟诗作赋、见景生情是先人留下的传统,我们虽然羡慕,只可惜已是一口白话,也不能找回从前了。”老人说:“诗酒是少年,人生,短短几十年,所到不过十里八乡,所念不过三五个朋友,所恨不过一腔热情付诸东流。最后领悟到的,说到底不过是‘悲欢离合’四个字。一生不管风光无限,还是碌碌无为,骄纵也好,胆怯也罢,送走了父母,自己临终,也要学会安慰儿女,说自己无怨无悔,满意知足。”这时前面隔着树透过一点微光,照见路旁的断墙,老人说:“本是送姑娘回家,已经有人来叫你回去了。”
原来已经到了家门前的大街,柳青匆匆回身,老人不见了踪影,却迎着凌锋追上来:“我的话虽然不中听,心中却只愿你能安好无事。我想凡是戏台,都是疯子、乞丐过往的地方,我怎能叫他们碰你,我的话你怎么就听不进呢?”柳青说:“你的意思我早知道了,何必又说些多余的话?我只是想到离家久远,心中的委屈又无处倾吐,只好出来散散心。”凌锋听了,便想起两人和振兴、娴子在狼沟的情景,叹道:“你我都是凡夫俗子,出门在外,哪有不想爹妈的道理?离了那些姊妹朋友,又少了许多乐趣,我内心的苦衷又比你多了几分。当初最羡慕的是你的文采,到现在也没能见识到。”柳青说:“我早忘了这件事,这家里又没有纸笔,如何是好呢?”凌锋说:“这有什么,我和你去买来便是。”便带她找到商店,回去路过一座古亭,柳青便停下,撒开手说:“我去看看那石碑后面是什么字。”凌锋见她去了,自己到抬头望去,远处月色下好像有条大江流过。便去扶她上来坐了,自己便出来去看石碑,却在亭边捡到几张纸片。柳青见他回来,却说:“我要说的,早有人替我说过;我要写的,也已经有人替我写过了。”凌锋说:“难道真有这样的巧事?”俯下身,借着月色,就见石桌上有几行诗,看罢伸过手去,手上沾了墨渍,气得抓起凳子就往地上摔:“你别欺负我读书少,你那点儿心思三岁孩子都看得出,非但不遮掩,还要闹得天下皆知?”话说出口,又自觉丢了面子,把撕碎的纸片扬了一地,匆匆回家去。柳青回来,两人又一连几日争执不休,凌锋气得忍不住打了柳青,接着又后悔。没处撒气,一人找到剧团,说不许柳青再来,若有人胆敢找上门,就要了他的命。柳青得知,一气之下,又卧床不起,凌锋每天一人出来,做了饭,柳青看也没看一眼。这天凌锋回来,只有黑压压一群麻雀从山楂树上飞起来。上了台阶也听不见一点动静,柳青正在里屋躺着,床边小杌子上的饭菜,早已没了热气。凌锋说:“你不懂事,我不能由着你作践自己,况且还有你爸妈的嘱咐。”柳青说:“我用你为我做什么!我不欠你你不欠我,就这样平平静静倒不好!我妈死了,我爹走了,我活在这世上也是多余。我爹是个屠夫,嘴笨不会讲理,跟谁有点儿过节就动刀子,没有对我们动过感情,还有谁比爹妈亲呢?我只等着有一天能和我妈在一起……”说着一边抽泣起来。凌锋自己心疼,怎么劝慰,都毫无影响,才想起把事情告诉雨濛。周允来了,见柳青不好,便带她到了城里医院检查,拿了药,柳青便要回家。周允也没明白柳青的意思,就去找医生。医生说:“病不是急性,也没有特效药,她心情不好,不如先接她回家。”就和凌锋把柳青接回家里,把父女两人都叫回家来,大家商量着,又去问会看病的刘老太太。老太太来看了,也不问病情,只问柳青想吃什么。柳青说:“我想回家,在这里,我什么都吃不下。”老太太就问是什么时候不吃饭的,凌锋想,是从我打她开始的,望着老太太,却不敢说。“这是离家远了”,老太太说道,“还是送她回家的好。周允说:“这年代难道还有水土不服的?我不信,她这样也不能坐车。”又说柳青:“你睁开眼看看,这里不就是家?咱不在医院了,现在是在家。你好好地来了,俺不能叫你带着病走。你好好吃饭,病好了,叫凌锋和你高高兴兴地回去。”又找了附近镇上有名的退休医生给柳青把脉,这老先生问时,柳青只说心悸气短,老太太似乎比谁都明白:“她哪有过病,往日不好,都是逼着吃药打针伤了身子,你们可别再害她了。”
樱雪在城外和柳青分别,就没再见她一面,这夜听着风声睡去,梦见自己来到一间高大的殿堂,有一群丫头围坐在床边,床上卧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向自己伸过手,叫着“姐姐”,一面挣扎着要坐起,便去扶她出来。沿着高墙走出大门,外面是茫茫山野,女子却撒了手,便追出去,问:“妹妹去哪?”只见她步履匆匆,到江边遗下什么物件,说了声“阳关”,又起身涉水而过。过去捡了,原来是一串佛珠,抬头只见江水漫漫,远处的高山依稀可见,不知她是怎么过了江。樱雪醒来,忽然想起柳青,从枕下拿出佛珠,便找到了赵家,往日大开的门紧关着,就去喊柳青。周允到了天井,樱雪从门缝里见她红肿着眼,又回身匆匆进了屋,任凭怎么敲门,也没人再出来。周允和老太太陪坐十余天,柳青滴水未沾,知道有人在旁边,眼前的一切却渐渐成了虚幻。仿佛又是在梦中,回到了夏日的午后,江岸上冷冷清清,风吹得柳枝四处摇摆,江上不知哪里漂过一条船。上了船,经过烟波浩渺的江上,四周是潇潇的雨声,天色阴沉不知晨昏,只隐约听见船上有人私语,倚在木栏上又像是在听雨,看到这情景,像是又回了从前,又记不起何年何月。往前到了江边,是一座临水的亭子。随少年进来,桌上有琴筝纸笔,四旁有几人在喝酒,都是席地而坐。唯有桌边坐着一个姑娘,叫柳青到自己身边坐下,柳青待要向前,听见姑娘叫了少年的名字,柳青听这名字耳熟,正想着他是谁,少年却问:为什么我一看见你,就像是到了梦里,辛酸苦辣都往心头来?姑娘道:“人生往事展眼成空,就连你我,也不知是谁曾经投在这世上的两个影子罢了。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梦呢?”少年说:“好没意思!不如你再弹一曲,送我趁醉回乡去。”柳青这才坐了,姑娘便去调弦:“我并不懂琴弦音律,不过是乱弹一气,抒发悲喜,这悲喜也别无来由,只是一时触景而生。”柳青在一旁看她抚筝,长袖挥动,那衣着装扮、缠绵不尽的情态,好像又勾起了什么回忆。听她一面弄弦,又唱道: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柳青听着,仿佛梦入桃源,江岸上灯火通明,路人熙熙攘攘,往来不绝,携家带口,圆月下长街宛如白日。转眼又化身鸿雁,身下是滔滔大江,如同一张长长的画卷舒展开来。霎时又仿佛看见少年衣锦还乡,高头大马,趾高气扬,在人群的簇拥下轻快地招摇过市,翘了脚尖,拈着戏本,目不转睛,随着鼓乐手舞足蹈。展眼又心生杂念,乐极生悲:原来一切终究是过眼云烟、南柯一梦。迷乱中睁了眼,自己早随姑娘到了一座香火缭绕的巍峨的宫殿中,柳青抬头,门上是“长乐未央”,问道:“这是哪儿呢?”姑娘道:“此是无愁无恨处,有来无回,你可还有话要托梦给故人?”柳青说:“并没有话要说。”
凌锋夜里躺下,只觉心中乱如麻,眼看着柳青走在前,却怎么也追不上,心想,她一定是到苏州去了。失魂落魄,凌锋这才急得醒过来,穿了衣裳就去隔壁敲门。周允开了灯,才发现柳青已经不在,人病得不能起床,又忽然走了,三人都觉得是怪事。这时天还未亮,凌锋拉着老赵慌忙跑出来,到村口住了脚,忽然指着山下的树林说:“我看见她穿过林子,往远处去了。”这一带出了村庄,都是望不到边的树林,两人不知走了多远,出来树林,是一条大江,只见一双鞋子整齐地放在岸边的草地上,凌锋彷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捡起来再看江上,冬天里却不见浮冰,只有江水浩浩荡荡,不见边际。周允和雨濛赶来,又找来附近摆渡的船夫,这里江阔水深,几人在江上找,哪有一点儿踪迹。凌锋也不顾旁人,顺着江边往下游走,夜里就在江边露宿,走了三四天,也没有看到柳青的影子,实在走不动了,借着天上的一轮冷月,却看到一座亭子,便进去歇息。这是天将亮的时候,凌锋坐下来,才看到柱子后有个少年,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见他在水边站住,踮起脚尖望着江面,就问:“你是谁,这么早出来做什么呢?”少年说:“我今天做了个梦,醒了就起来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凌锋又问:“你梦见什么了,怎么不叫爹妈陪你在家呢?”少年说:“我梦见俺姐回来,带了俺妈的话。俺爹在外面干活,俺妈死了。俺妈知道我的生日,她不说给别人,还没到我生日,她的身子就硬得跟石头一样,衣裳都穿不上了。”一会儿少年就把脸冻得发紫,抬手擦着鼻涕说:“这外边儿冷,我得回去了。”凌锋看他走远,回想他的行止言语,越觉得怪异。这几日穷思竭虑也没有想明白,忽然觉得所有隐情都在他身上,望着人影起身就去追。离了江岸,天也亮了,却再望不到人,雪地上一个脚印都不见,只有一层浓重的雾气,笼罩着两岸的树林,山河间是一片惨白,连路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