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伦回来,艳芬和柳青端了菜进来,周颖见张惠不说话,就看着两人,说柳青:“妮子你的衣裳是打哪儿买的呀,看着怪洋气的,回去我给俺家萍子买一身。”张惠说:“你问她也没用,她的衣裳是从南方寄来的,你哪能买得到?”周颖说:“年轻人嘛,三分靠貌相,七分靠打扮,所以我说萍子要好好上学,以后也做城里人,别像那些没出息的妮子似的,生在乡下嫁在乡下,跟咱一样土气。”张惠说:“这倒说不定,也许她找个有钱的主儿,只要买得起楼房,将来不一样到城里?”周颖说:“我倒没指望,你和人家的孩子站到一起,又没多条胳膊多条腿,谁就偏偏看上你?就算有,我还觉得他眼不好使呢!怎么说也得离开这山沟,才有得指望。”吃过饭张惠送柳青回了庄里,周颖和艳芬说了许多话,天黑才走了。张惠睡下又想,既然都知道艳芬来了,少不得要带她去老家,次日找了纸和香,叫艳芬先去庄里。艳芬去了,却没看到柳青,见桌前摆着许多本子,也不知她成天看些什么,就坐下来翻着看,又觉得无趣。待要起来时,眼光就落在几行字上,正看得不解,柳青已经回来,在门口站住问:“青子下来了么?”艳芬看见慌忙起来,说:“俺妈说不叫他下岭了,你找他又有什么事?”柳青却不应声,径直走进来,看着桌子说:“你看的什么?”艳芬说:“我在这里歇歇,哪里看什么了,俺妈说她就要下来了,她给你买了点心,你看看她来了没有。”柳青说:“我去找她了,她和叔叔婶子一道下来,叫我回来告诉你。”艳芬一听顿时红了脸,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了,心想这个冰玉对别人说话柔声细气,怎么每见了我就换了一副铁齿钢牙?这时大人已经到了院里,晓亮也跟着冯彰来了。周颖在天井里就问晓亮:“你不上学了怎么也见不着你的人了,俺萍子没了人玩儿,天天不嫌累往这儿跑。”晓亮说:“从前我上学不用心,气得俺爸活都干不了,回来怎么还敢在家,俺爸眼不见我心不烦,我该回来还会回来。”冯彰说:“你这孩子想得倒周全,你知道你爸没少在人前说你的好话,当年怎么没给你爸争争气呢?”张惠说:“这人只要通一门儿就够了,亮子是个聪明孩子,以后不会比这些哥哥们差,既然不愿死读书,为什么非要上学呢?”说着就进屋来,周颖说:“这姊妹俩怎么都不出门?”艳芬起身迎一行人进来,问萍子怎么没来呢?冯远说:“她上学去了,我嘱咐她过来吃饭。”柳青说:“萍儿妹妹在街上和邻居家的弟弟玩呢。”艳芬说:“我去叫她回来。”起来看看柳青出去了,出门来正想背着柳青缓口气,却看到娟领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在路上和几个孩子打闹,一边拿了零食给男孩吃。艳芬看了一眼,就让男孩的脸迷住了,走过去男孩却不声不响盯着娟,就忍不住蹲下去拉他的手,问男孩叫什么名儿。娟说:“彩超说话呀,告诉你别眼生,姐还有糖哩!”艳芬见他怕生,忽然觉得没意思,回来正要进门,就听见有人说:“快打纸准备给咱奶奶稍钱,把我买的吃头儿都拿出来。”柳青说:“我不吃点心。”
这时就有邻居出来喊孩子回家,娟望见女人,背起男孩就往家跑,艳芬便跟她回来。进屋一家人在喝茶,周颖拉艳芬坐了,艳芬说:“快叫俺两个妹妹来吧。”抬头才见柳青坐在椅子上磕瓜子,娟只顾和男孩玩,也不理会。艳芬就说周颖:“婶子你瞧瞧这孩子多漂亮,我还没见过这么俊的小孩儿呢,这是谁家的孩子呀?”说着男孩已经跑到天井里,扒着围栏往猪圈里看。周颖低声说:“她爹爹是上河彤彤的叔,家里原来有个儿没满月死了,他媳妇儿又怀了孕,结果生了场病,把孩子流了,所以最后从陈生那儿买的这个孩子。”张惠说:“他们死了的孩子是买来的,这个是他们自己的,彤彤他婶子怀了孕住在孩子她小姑子那儿。他生病找人查过,说是儿子没事,陈生贩卖孩子却不知怎么走漏了,当时一伙人都在外地,他自己在家听不到动静儿才抓走了。”李昭就问:“陈生他媳妇怎么不见了,又跑了吗?”冯椿说:“上回我回来看见她了。穿着高跟鞋、长袜子,扛着镢往岭上去了。我从桥上下来正好迎着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周颖说:“人家穿的那叫丝袜,跟城里学的,冬天也不冷。”林氏说:“在庄里干活,再不冷也不叫个事儿,别说碰上树杈子了。”冯远说:“头几年陈生弄了一群羊,不知道买的还是偷的,他媳妇天天撵着去放,把夏家半亩地的麦子啃得精光。夏勇骂了好几回,拿地瓜干拌了敌敌畏,把陈生的羊药死好几个,他媳妇打那就不放羊,也不怎么见她出来干活了。换成别人那娘们就骂回去,她就害怕夏勇,要知道是她干的,夏勇真打她。”说着,艳芬跟着男孩进来:“这个弟弟怪招人的,怎么就是不爱说话呢。”冯高氏说:“他平日不出门,所以怕生,因为从小有病,说话也不流利,现在还好些了呢。”自己也觉得他生得可爱,就喊他进屋,男孩指着猪圈不开口,老太太问问你看的什么呢?男孩却进来看着张惠,张惠拿筷子夹菜给他。一会儿男孩的姐姐也跟着娟来了,两人一样年纪,女孩站在屋里一句话也不说,张惠便问她:“你爹的酒瘾好点儿了么?”女孩说:“没有,他喝了酒能推六袋玉米上集,不喝两袋也推不动。昨天他又疯了,还打我,我把他的酒瓶砸了。俺妈说‘你别管他,你连空车子都推不动’。俺妈不嫌他,她自己也喝,把刀藏起来了。”周颖说:“你爹喝醉了说什么你都别信,也别全信听你妈的话,在学校听老师的就对了。”艳芬听周颖的话,好像说的周哑巴,脸上就火辣辣的,抬眼柳青正望着自己,气恼中又回过身,却看见男孩解了裤带,正要往地上的脸盆里撒尿,就抬手吓唬道:“弟弟,你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再不出去我打你了。”男孩吓得俯下身子就要磕头。艳芬就喊:“你们快看,这孩子是怎么了?”张惠说:“他就这样,一害怕就磕头。这孩子从小有个习惯,见了长胡子的老头子就下了腰围着正转三圈儿,倒转三圈儿,拱手作揖。人家说他聪明,他妈就吓得哭,他爹以为是脑子不好,就领着上了医院,也查不出什么。后来一场大病,醒了就好了,也把从前的事全忘了。”“这哪里是病?”李昭说,“我猜是叫他爹吓的,传出去了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上辈子犯了死罪,还有说是磕头虫转世的。”见孩子的母亲来了,才住了嘴。女人不见了儿子,问遍了街坊邻居都找不见,以为孩子被人偷走,差点急昏过去,进屋见男孩在哭,就说女孩:“你也不哄你弟弟,叫你出来做什么。”女孩说:“我不会哄。”冯远听说是娟偷偷把孩子抱了来,二话不说就把娟拉过来打。周颖就去拉,一边给女人陪不是,娟见状连忙就跑,艳芬受不了屋里的喧闹,就一个人出来。周颖忙叫女人坐了,冯高氏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儿呢?”女人说了,老头子听不见,就问什么营生?一屋人都笑了,周颖说:“你这个老糊涂,人家就叫“营生”,你偏又问。”女人刚走,仲平带着侄子来了,说:“大叔你们快准备过去吧,俺舅俺姨都来了。”张惠说:“这个请客的倒快,俺上坟的还没出门呢。”周颖说:“你们走吧,我这眼皮跳得厉害,先去俺二哥家里。”说着和仲平走了。
艳芬见一家人都出来,和柳青到了门口,说张惠:“妈,我不去了。”张惠说:“你不想去就和你五叔去找你三婶子。”说冯谨:“你带艳芬也去你二哥家,别到岭上了。”一边去拉柳青的手。晓亮得了闲,就跑到岭上找青子。青子顿时如同刑满释放的犯人,跟着一溜烟儿跑到村外,上坟的人们才刚到槐树林边的坟地,晓亮悄悄去叫了柳青来,柳青问:“这是要做什么呢?”晓亮说:“我前些日子在外面做了点儿买卖,家来又想起你们,一会儿咱们去俺家坐坐。”柳青说:“你这当哥的真为天下兄弟树了好榜样,若是都同你这样想得周到,也就没有不和睦的了。”晓亮听了看着柳青,不觉面红耳赤,叉起腰说:“你初来乍到,咱们还不熟,你要去,先叫我一声哥。”柳青便叫了,见他红着脸不应,又转到身前看他,羞得晓亮一时无地自容,一只手在头上不住地挠,说:“我先去俺二大爷家待着,看看俺弟弟和妹妹来了没有,等你们下去找我。”青子见晓亮走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也跟着上了路,柳青说:“你回来!”青子忙又回来,到了槐树林前的坟地,一干人已经回了庄里,和她在石板上坐了,问:“你今儿觉得好些了不,怎么也这么远跟着到岭上来?”柳青说:“你记得有我,还知道问我,怎么就不下来了?往日总背着你爹妈的意愿做事,倒像个汉子,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听话了?”青子说:“我一下去就忘了走,还叫人以为是个混饭的,我也不能在家了,人家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躲在家里算什么?”柳青说:“你是个好男儿,难道心里就只有你自己?你为的是什么呢?你在家受不了束缚,一个人在外面你就能自在?”“迟早要走的。”青子说,“你将来也要走,要不是你出不了门,咱们还有话说。”柳青说:“我往哪走?我生病难道是我愿意的?你又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青子才扶她起来说:“咱们快出了这坟地吧,他们也该出来找你了,这岭上风又大。”两人下了岭,到了庄里知道大人都不在家,青子说:“听说亮亮弄了几块玉,咱们去看看。”到了晓亮家里,就见他坐在桌前摆弄什么。柳青笑道:“我说亮亮哥怎么跑得这么快,原来家里藏着好东西。”青子说:“拿出来看的都算不上好东西,亮亮真正的宝贝是照火镜、红宝书、夜明蛋,从小全庄都知道,到现在还藏着不给人看。”晓亮说:“真算不上好东西。有个老师教过我打磨玉石,我最近没事,就买了些籽料和工具想试着做吊牌儿,一时还没敢下手,你们瞧瞧,那块最漂亮?”两人看了几回,柳青挑了一块说:“这个碧玉怎么看都匀称饱满、细腻温润,也没有棱角,倒不用再雕琢。”晓亮说:“你和我想的一样。”青子说:“你多少钱收的,加点价卖给我吧。”“是一个熟人的”,晓亮说,“一千收来的,咱们是兄弟,八百给你怎么样?你要你帮我个忙。县城有个卖玉的,货都是河里捡来的砂石,他雇了两个小工,一个给他上色,一个给他抹油。被骗的回去找他,他要么不承认,要么就骂人。他欺负我,说我连个兄弟都没有,怕在县城混不下去,你和我叫上顺子,去敲跶敲哒他。”柳青说:“你这个当哥的,怎么上来就带你兄弟往邪路上走,我看你是嫉妒人家生意红火。”青子笑道:“你欺负我外行,我怎么能像你想的那样一窍不通。”晓亮说:“你有这心眼儿挺好,出门也少上当,可是对你哥哥我,不能这么想。”说笑了一会儿,大人回来,两人才走了。冯谨在家没人搭理,见张惠给自己安排了差事,心里倒觉得美,早和艳芬出了门。路上有几个孩子跟在冯谨身后拿手指戳他,艳芬就说:“谁家的孩子这么皮,快上一边儿去!”孩子们笑着跑开,艳芬却见他们扭头吐唾沫,喊着“光棍子。”和艳芬走在一起,冯谨也不知怎么搭话儿,心里不自在,见路上有狗,就问:“狗往哪里去呢?”艳芬说:“不该管的就别管,以后你给俺找了婶子,要看着她的脸说话,你这样儿人家是不愿意跟你回来的。”冯谨答应着,一路上问了艳芬许多话,又说:“前些日子家里来了个妮子,我寻思着这院里可得热闹了,可她对根本没看见我,和俺爹娘也少说话。”艳芬说:“她自然有她的朋友,你没见罢了,不像五叔你孤家寡人的,难道来了你家就成了你们的丫头不成?”“倒也是。”冯谨说,“还是你懂得多,我又想,要不是青子上工似的隔三差五来瞅,脾气哪会这么大。”周颖正和仲平的媳妇在屋前说话,见艳芬来了,忙说:“快来叫你嫂子看看你。”又戏谑冯谨:“你来做什么呢?”冯谨见仲平的媳妇拉艳芬进了屋,气得说周颖:“你们都来说话,我为啥不能来,我来吃饭呀!”周颖笑道:“你在天井等着,我叫平媳妇儿给你拿馍馍去。”冯谨一听急了:“嫂子,才刚来怎么就拿馍馍?我我我——还想喝酒哩!”
张惠回家,见有个女人在门口,坐在车子上歇息,车子上垛着满满的菜。女人是西边庄里赶集卖菜的,张惠认识她,便请她到家里来。说了会儿话,柳青还不来,张惠着急,自问:“妮子怎么还不家来?”女人说:“挺安稳的一个孩子,这又是上哪去了呢?”张惠问:“你认得她?”女人说:“我哪回赶集都走你家门前,见过她好几回了。孩子大了,爹娘都得操心,我今儿来,也是想和你说说这个事儿。俺邻居家有个小伙子,今年二十了,会车床,在河东上班,家里正盖着楼……”张惠说:“妮子的事我还没想,倒是天天为这弟兄俩犯愁。”女人说:“俺也是,俺那大儿二十好几了,找的活也不好,俺这些年也没给他攒下钱。我早看上你家的妮子了,我不敢说。”一边起身要走。张惠让女人吃了饭再走,女人说:“不了,我买了二斤猪血。散集了,人家三块钱卖给我的,还在车把上挂着。”出门下腰抓了车把,颤巍巍直起身子,踉踉跄跄往岭上去了。回家张惠又说艳芬:“你妹妹怎么还不回来?”艳芬就说:“妈,我说个不该说的话,那冰玉论性格论知书达理都是个好姑娘,可毕竟不像咱们家的人,她们外边儿的年轻人想事和咱们不一个套路,又不像乡下家里的孩子打她骂她都没事,你对她好,她在你面前就是一副乖小姐的模样,她要觉得自己受一点儿委屈,背地里转眼又变了个人,你哪里知道呢。”张惠说:“孩子不就这样吗?有点儿脾气也好,太老实的我也不喜欢,又没到真懂事的年纪,你弟弟早晚也要出去,等他闯荡两年回来,我还有个说法。”艳芬说:“你这点儿心思我还看不出?你怎么待她和我没有一点儿关系,我说这话是为了俺弟弟。她现在孤身一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咱们没钱没势的人最怕的是摊上事儿,求的是安稳,等表叔找到她的那天,你又怎么说?你们什么都不是,她说走就能走,再给你个什么罪名,你怎么担得起,怎么说得清呢?”张惠说:“这我倒没想过,你说得也是,可有什么办法?”艳芬说:“这事有什么难的,只要他们有了兄妹的名分,就是再也动不了的了,好比我和青子这些年不见,毕竟还有姐弟的名义;只要你们有了母女的名分,你对于她才有了恩情,她才成了咱们家的人,以后不论去了哪,你还是当妈的。她将来要嫁到这山村,一辈子也就定格了,你说她是不懂事的年纪,自然知道凡事都由着她,反倒害了她。她这样的脾气,跟别人家的孩子又不一样,你是猜不透的,她使性子的时候,说句话你也不懂得,咱们学都没上的人怎么招架得起?她这样的人,也许注定找个有钱有势的人家,又是咱们的光彩,所以你也是为她着想,她怎么会不懂你的意思?”张惠听了拉过艳芬说:“这才是俺的亲闺女,句句都说到我心里来了,这样妥当的办法我就想不到。”坐到天黑见青子还不回来,自己便去庄里。娟刚放了学来找柳青,三人都在屋里坐着,青子又点了蜡烛,问:“我走后你又回岭上没有?”“我去了”,柳青说,“还看见你猜不出的一样东西。”青子便问看见什么了,柳青说:“有什么好问的!不过是椿树上有几个吊死鬼,我站住看了一会儿。”看青子吓得变了脸色,忍不住笑得拉着娟到床上躺了,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话。青子说:“你看看你姐姐的牙还有吗?”娟就下来,说:“亮亮出去变聪明了,青子你出去怎么傻了呢?”青子就去问柳青,看她有气无力的,就拉柳青起来坐了说:“我看你无精打采的,我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说着就倒了茶端过来。
柳青便接了:“你回了家连书都再懒得看,能有什么好故事呢?”青子说:“你的书在抽屉里好好的,我的不能放进去,不是爖了炉子就是卖了废纸,哪还有得看?你听我讲就是了。话说中原有一条沉沙河,在人们还没有迁徙的时候,方圆百里只有几十户人家,都聚居在河西岸,河有二里宽,夏天鱼鳖从大湖里顺着水往上游。河到了下游有十里宽,沿河建起三座城国。起初,天下多半还未开化,这里人民淳朴,诗书远扬。后来,其中一座城里,庸人当中有一个,传说是神农氏后人,在深山里发现了一种能当粮食充饥的野果,叫做野参,一到秋天,结得满树都是。本来三亩地养活一人,河岸的人们种了这种粮食,一亩地能养活三人,人吃一顿,能干一天活,马吃一顿,能跑三百里。从前因为人少,国君的钱不够花,还常打败仗。人多了劳力和税赋也随着变多,好比猪羊多了多卖钱,是国君求之不得的。人多了自然也难管治,帝师是个狮子精,巫术操纵了人的头脑,告诉百姓国君是神,百姓都要赞美他、听他的话。出门谁想说什么话,国君全都知道,想说他不好、不是真神的,一开口,舌头就动弹不得了。报国无门的只好又去种地,富人整天在家淫乐,享受着山珍海味和女人,谈论国君又把哪个美女送给了外国。制服了百姓,国君便对外邦炫耀,他的人最多,都爱赞美他。粮食能填饱肚子,吃到肉就难了,好像又遇上饥荒一样,只要谁说‘跟着我有肉吃’,大家便都扛着他的旗跟着他。后来人们造出大船、飞车,吃饱了还要乘船去捕鱼,去天上抓大雁,见到什么活物先想到吃,抓到一只乌鸦,也要带回家杀了下锅。有谁打到猎物,便有一群人围上来,垂涎三尺,凑上去舔,钓上一条鱼,人们也都围上来闻。这时天下开化,城国的人却迷恋腥味,被外邦称作饕餮国。新国君曾周游列国,见多识广,眼看着树木、鸟兽、鱼虾渐渐绝种,便教百姓和外地人做生意。虽然他的百姓贫穷,但因为人多,他收的税赋比外邦都多,被诸国敬畏,却越来越狂妄,头上带着三尺高帽,背上插着七色彩旗,百姓给他养的马也不骑了,出门就骑外邦进贡的鳄鱼,越来越瞧不起外邦,动不动就带兵去攻城略地,宣扬国威。驻军时,兵和马都站在路边吃野参。打仗冲锋的时候,国君站在羊背上唱着歌,头上扎着孔雀翎,胳膊上绑着金雕的翅膀,上下挥动着。这国君被权欲冲昏了头脑,外邦一句话惹到他,或者不愿买他的粮食,也要去征伐,于是年轻人越来越少。更可怕的是,水里的鱼虾少了,一涨水,妖精都开始兴风作浪,从水底出来,变成美女去找年轻人。年轻人差不多吃光了,剩下的也逃跑了,就开始吃老人孩子,连检视水师的国君也被黑鱼撞翻了船,叼了去活活吞了。大家弃城到了山上,三座城的百姓重整人马,安营扎寨,叫做老人国,没有人愿意做国君,大事众人商议。这些年人们都做生意,没多少人会种地,野参也早就失传了,人们只能摘野果挖野菜充饥,再也打不过强盗,人一天少过一天。城里没了人,妖精就来了上游,扰得庄里民不聊生。这一年耕地,在地里挖出许多土黄色的骷髅,这些人骨抛在地头上,一到阴天就都直起身子来到地里走,又到庄里去祸害人。”
娟就问柳青:“你怕鬼不?”柳青说:“我不怕。”青子接着说道:“人们吓得不敢再出门,后来请了一位捉妖出名的张老师,他站在庄里的碾台上作法,于是天昏地暗,恶鬼都开始显形。他卜了一卦,原来这些骷髅只是打杂的下手,他们肉身被妖怪吃掉,冤魂早不知游荡到哪去了。真正的妖怪竟藏身在庄边的沉沙河里,是一只人们从没见过的金鳖,他算了算,只知道头和炒菜的锅一样大,身子比八仙桌子还大些,就藏在河心的沙底下。他拿了根针做钓钩,跟村民说,自己有姜太公庇护,太公是天下无敌,谁敢咬钩自然是必死无疑。正说着只见浮漂一沉,把他整个人都拉下水去,他慌忙爬上河堤,开始施展工夫,三步并做一步,双脚离地飞跑起来。”青子眉飞色舞地讲着,身后的娟抱着狸猫,倚着墙已经打起了瞌睡。“他在下河的大堤上,只觉得后背凉飕飕,有个重物贴上来,自己就动弹不得,渐渐压得它喘不过气。哎呀!你是谁?张老师猛地一回头,你猜猜——原来是条鲶鱼精。这条鲶鱼在沉沙河的深坑里活了三百多年,每到傍晚就浮到水面上听过路的人说话,自己也长得和人一样大,于是就成了精。”柳青忙问:“那它怎么走路呢?”青子说:“它像人一样直着身子,拖着尾巴在地上跳来跳去,但一直在河里吃鱼,所以还是鱼的形状,大嘴跟麻袋口一样宽,两边的胡子垂到地上,只有两只眼是小的,像两个深绿的溜溜珠儿。它学会了变形的咒语但还不能变成人,河里的鱼吃完了,于是就到岸上的庄里来吃人。“柳青又问:“它吃些什么人呢?”青子说:“它最爱吃的是整日在家迷糊犯困、在河堤上慢悠悠地走路、还有不知好歹冒犯它的人。它跟上河一条同在修炼的泥鳅说,男人就像干粮,女人只是稀饭,小孩只能塞塞牙缝,要等他们长大了再抓,别像他们抓鱼一样,一条不留。说得好,那泥鳅随和道,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不论天下繁华如何,虽然藏身水底,也早已是声名远扬。别理会那外海的虾兵蟹将,只管静心修行,好不惬意。鲶鱼听了就寻思,你区区一条泥鳅,总能看透我的心思,既是这样,我自然容不得你。它正想尝尝泥鳅是什么味道,见它只有自己一半高,张开大嘴就生吞下去。”说着一面起身比划,把柳青吓了一跳。“张老师早布好了阵,一眼认出它是条鲶鱼精,拿出一张符就按在它头上,两手死死抓住鲶鱼的翅子,鲶鱼以为他奈何不了自己,就任他背着自己往岭上跑去。那鲶鱼刚入了阵,就见四周一片漆黑,咦,怎么了?你看,张老师好像那墙上的财神一样,盘着腿已经飞升起来。”说着踩了椅子就爬上八仙桌子,闭上眼端端正正打了个坐,把柳青逗得忍俊不禁,就拍着手笑他:“可别再作法了,小祖宗,我求求你赶快下来吧。”
张惠刚进来天井,就望见屋里一个影子在蜡烛前上窜下跳,心中就恼,住了脚说:“你还不出来?”青子听见慌忙下来,早溜出大门去,柳青就搁下茶杯喊他,这才把娟惊醒了。张惠回家又琢磨艳芬的话,这晚想和艳芬商量,却见她面色憔悴,冯伦找了车,两人送艳芬去镇上卫生院,路上想到艳芬,心里又犯了难。张惠当晚回来,一人在屋里,冲了一壶茶,坐到天亮人两人才回来,冯伦说:“药拿回来了,以后就去镇上拿,还要常去检查才行。”艳芬回来几天也不和两人说话,张惠就说:“你要真和他离婚,带着孩子也能出嫁,前日你婶子和我说,她有个侄子大你两三岁,在城里上班,你既然不愿再和东关和好,就不要难为你自己。”艳芬说:“我现在是后悔,可这件事不像你们想得简单,也用不着你操心。”冯伦说:“她是你妈,只怕出了这大门,就没人再管你。”艳芬说:“我不怪俺妈,我恨的是你。我在外面受的苦,你哪里知道!我也不管你叫爸,因为你不配。”张惠说冯伦:“艳芬说得对,我也想了,离婚容易,再找也不难,可万一再找个脾气更坏的,该怎么办?两人刚开始好,说话都和气,等结了婚过了日子,才知道他是什么人。婚离一回,人家不说什么,离了再离,就不是事儿了,所以能不离还是得尽量过下去。天底下有几家不打仗的?东关这样算不上好,也算得上平常人家。再说,老周也不愿意艳芬离婚,她这些年身边就老周一个人,心里还是愿意听老周的话。”艳芬从医院回来就没出过门,青子看见家里的境况,自己也只好出去。这天一早张惠去给艳芬拿药,才要出门,却见两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纸盒,张惠知道是柳青的同学,就问你们都不上学了吗?听她们说“俺早就放了年假,这都快小年了”,张惠说:“你不说起来我都忘了,她不在岭上,你们跟我来就是。”带两人到了老家大门口,就看见冯谨在天井中间背着手站着,原来是老太太又找了亲戚给冯谨说媒。
中午,张惠就去老家叫柳青和同学来吃饭,去时两人已经走了,老人还在屋里和客人说话。媒人是冯高氏娘家的亲戚,张惠进门就说:“大姐,这回你可得帮帮俺家老五了。这两年正月初一出门磕头,人家看见老五都教小孩朝他吐唾沫,说他没本事,老婆都找不到,家里有小子的,都教育他们别像俺家老五一样,离他远一点儿。”女人说:“我也是想帮老五,我看俺表姑都八十岁的人了,我也着急。可咱们条件在这摆着,现在的人又讲自由,大人说了也不算。上学的出去不回来不说,那些没考学的姑娘,但凡貌相不太丑,嘴稍微巧一点儿的,都能上城里找点儿活做,这一去也就在外面找了对象,外边的人谁上咱们庄里来呢?”老头子说:“我看人家五六十岁孩子成家立业,跟他们去城里住,要不就在家替儿媳妇哄孩子。老五三十多一点儿着落都没有,我和你姑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老太太说:“我听见人家放炮仗,心里像插了刀子一样,这是什么命呢?”女人说:“关键是还得想办法给老五盖座瓦屋,这草屋你们住了几十年,不能再叫老五住了,瓦屋没有,我都不知道说什么。”老太太又问:“哪边妇女要价低?”女人说:“你还不懂,现在哪里有什么情况,接着就能传出来,好比集上卖菜,有一个涨价的就都跟着涨,谁都不愿说自己身价低。这一年彩礼又涨了不说,外边有些地方又兴起上县城买楼房来了,咱们这边没兴起,也都知道了,人家有时候也问,也说起来。这事要不赶紧办了,等兴到咱这边,人家攒了钱拿去买,咱拿不出那么多钱,就更难办了。”张惠这才问介绍的是谁。女人说:“是俺老家的一个邻居,小时候打针把脑子打坏了,平时管不住,明白的时候也能自己端碗,倒茶,穿衣裳。”张惠说:“咱哪有什么要求,要我说,只要能生孩子,没有遗传病就行了。老五能挣钱养活她和孩子,孩子大了能照顾她和老五,树扎了根一样,这不就用不着俺爷娘操心了?”说着话已到中午,张惠帮老太太做了菜,带着柳青回岭上,就说青子:“早知道才不叫你们下去,你那同学说什么都不愿来,怕羞似的,见我叫她,匆匆地上了车走了。”青子说:“要走就走,她有她的事,留她做什么?”张惠去叫了艳芬来,问道:“学生都放假了,云云也该回来了吧?”艳芬说:“上班不是上学,一年歇不了几天,我早跟静雪说了,告诉云云放假再到咱家来,过了十五再走。老赵不待见她,俺姨又不回来,她自己好说,又带着妹妹在外边,我也替她犯愁。等她来了,咱们还是再劝她送春晓回杨家岭上学,别在外面耽误了,她自己也不安心,杨家岭又着急。”
艳芬也想见夏筠,问问她在外面工作怎么样了,过了小年,天天到庄里去。老家的狗养了好几年,半夜被偷走了,老头子急得拄了拐杖出去找了一整天,饭也没有吃,外面下着雪,回来就累得倚在大门外哀声叹气。艳芬扶他进来,说:“你着急也没用了,有些人是专门做这买卖的,这两年更多了,城里的狗都是关在笼子里的。城东关的饭店也常常有人去卖大狗,门口过了磅就拿现钱。大过年的,这一天过去早就做了狗肉卖了,你上哪找呢?”几天后有邻居来挑水,艳芬听她说庄里一家姓陈的有一窝小狗,这天无事带着柳青去看,回来老太太就问小狗多大了,能断奶了不?艳芬却悄悄说:“那个大爷叫我去屋里看,堂屋里没有,我就去了小屋。小屋里黢黑,我像是看见有个人在地上爬着回头看我,吓得我拉着冰玉就回来了。”说着一边看着柳青。老太太见天井里无人,才关了门说:“那女的是你那个大爷的闺女,叫秀林,她早就出了嫁,这里边有很多事,我也说不明白。她男人不管她,你那个大爷就把她接回来了,自己也愁得整天喝酒,喝醉了就躺在天井里躺着。”艳芬听了便问:“俺五叔找的媳妇怎么样,这回能成不?”冯高氏说:“不太聪明,但知道人家妇女有的她也得有。家里想给她找个能在外边混的男人,你五叔出去得有人带着,也没攒下钱。本来你四叔给他找了个厂里看门的活,管住,可人家说年轻人不着调,想要个五十多的。”艳芬说:“那把这个秀林给俺五叔说说怎么样?”“她得天天有人看着”,冯高氏说,“俺不是没说过,可她爹娘不愿叫人见她,她男人对她不好,要不也不至于这样,再走了他爹娘也不放心。这件事可千万别传出去,你就当是没看见,都是邻居,该去的再去就是了。”艳芬答应了,过了几天,晓亮回来了,艳芬就和晓亮去了,在天井里看见五六只小狗睡在一起晒太阳,都冻得瑟瑟发抖。老太太说:“你看上哪个就拿去吧,两个更好,都能吃东西了,我愁着没人要,大狗也瘦得没有奶了。”两人便挑了一只,谢了邻居要走,还未出大门,老太太又自语道:“狗活着不就是吃东西生小狗,送不出去我也想办法养活,怎么能不叫它生?”艳芬装作没听见,匆匆出门回了家。青子给小狗拿来了纸箱,塞了麦穰进去,放在炉边。年底一家人进进出出,堂屋人挤,青子就到柳青屋里,见她伏在桌上,想起夏天画的那张像,就悄悄从抽屉里把纸找出来。柳青醒了,问:“你找什么?”青子听了,望着柳青,才发现这半年又变了模样。
青子没有答话,柳青便起身走了,青子坐下来,看见镜子前摆着一块碧绿的玉石,正是在晓亮家里看过的,便回到堂屋,问柳青:“你怎么能要亮亮的东西?”柳青说:“我没要亮亮的东西。”说完抬头看青子气势汹汹,忙说:“那天他拿着来,说这玉不值钱,给你了吧。我说我不要你的东西,就到堂屋来了,他也没进来就走了。我还想他哪天再来,咱们还给他。”青子听了,也无话可说,外面又传来孩子的吵闹声,就开门往天井去了。天越来越冷,娟和两个弟弟每天都到老家来,冯谨也回来了。没有大人在,男孩就格外调皮,谁的话也不听。白天屋上雪化了,半夜就结成冰,男孩看见就嚷着要吃冰溜溜。娟拿了竹竿去打,冰溜溜落在泥地上摔碎了,男孩气得就要和娟打架。艳芬每天都去上河,看夏筠回来没有,这天早晨来了,望见夏筠带着行李从河边走来,艳芬就去迎,拉着夏筠的手说:“云云,春晓去大姑家了?你在城里打扮得跟模特儿一样,回来你姐姐都不认得你了!”又问:“客车不是走大路,你怎么从小路来了?”夏筠说:“春晓到静雪姐家去了,他们那儿孩子多,家里没人和她玩。我没坐客车,是别人送我回来的。”看夏筠红着脸,艳芬也猜到了:“云云,你谈了还不带回来叫我和你姨看看,怎么半路叫人家走了呢?这个家就和你的家一样,有什么不好意思。”回家来孩子们就把夏筠围住了,老太太拿出糖来给他们:“云云没买吃头儿回来,你们都上一边儿玩去,叫她上屋里歇歇吧。”进屋夏筠把买的零食给孩子们分了,把给老人买的茶叶、豆奶粉拿出来。老太太说:“云云,你来过年俺就高兴,还买东西来,在外边做什么全靠那点工资。”夏筠笑着,放了包裹,在炉边坐了。正抱了小狗玩,冯谨进来,看见夏筠就说:“云云什么时候回来的?”夏筠说:“刚回来,表叔你在哪上班?”老太太说:“你表叔一天学没上过,能上哪儿?也就在近处干点儿体力活罢了。”见冯谨走过来,夏筠不知他要找什么,就起身到柳青身边,拿出毛绒玩具给柳青。老太太听两人说着话,柳青问镯子是什么做的,项链是谁和你买的,夏筠便说起在外边认识的人,谁是做什么的,谁好谁坏之类的话。;老太太便说:“云云,你出去一两年,什么人都见过了,你两个表叔都在外边闯荡多年,也没几个朋友。你这个五叔到哪都是独来独往,连个认识的妇女都没有。媒人都嫌他穷,我就想,都在在外边干活,一样的吃穿,人家怎么知道谁穷谁富?还是他不会搭讪。你和你五叔说说,怎么搭讪外边儿的闺女?”夏筠知道老太太想听什么,就说:“俺表叔哪儿都好,忠厚、孝顺,要个头有个头,就是不爱说话才吃了亏,现在女的都喜欢花言巧语,出去大方主动,人家才愿意和你谈。”老太太高兴地说:“我也是这么和他说的,别总想着自己穷,这都是改变不了的。我听你艳芬姐说,你对象也在城里上班,是咱这边儿的人不?”
夏筠没吱声,老头子问:“你妈妈过年回来给你奶奶和你爹上坟不?”夏筠说:“我去。她想不想我不知道,反正老赵不让她回来。老赵脾气大,俺妈又不会骑车子,十冬腊月里,我想她也犯不上跑来跑去,又跟老赵顶嘴。”老太太又问:“传宗上学了么?”夏筠说:“去是去了,去了一看,那老师都恶狠狠的,孩子也都格外老实,叫动弹的时候才动弹,老师说不听话就教训他们,俺妈就想领着传宗走。老师把她拉回来,说他们育红班真好,学生以后保准上清华,就想把传宗夺回去。俺妈说‘你把他打坏了上哪也治不好’老师说‘你不懂’,就领着去找了领导。领导看了看传宗,说现在的小孩都比以前机灵,怎么他看起来有点儿呆,像她小时候一样,叫他唱歌,他也不唱,舞也不跳,也不说话,就不太愿意要他。俺妈说‘俺是送他来认字的,你们多教他学字,不用教他跳舞。他乍出来眼生,几岁的孩子能有多聪明,他聪明俺就叫他找地方学手艺,攒了钱买大楼,还送他来上学做什么’,好容易才把领导哄欢喜了,叫他留下试试,问他叫什么名儿,俺妈说叫夏传宗,又说叫赵元宝。原来我叫他传宗,俺妈说叫元宝,不能叫传宗了,现在她又叫传宗,我听了心里难受,就走了。”不愿再提这些事,就坐到柳青身边,拉柳青和自己去看电视。老太太看见说道:“你这个妹妹不愿意看电视。”夏筠笑道:“我最愿意看热闹的,打打杀杀,死去活来的。”说着听见天井里有人喊:“云云,你回来了,藏在屋里做什么?”就起身到天井里来找晓亮和青子他们,这时一个邻居来给老人送豆腐皮,一个三四岁、穿开裆裤的男孩也跟到屋里。女人说:“我还得出门儿,这里小孩儿多,你和他们玩吧。”说着便走了。夏筠来叫男孩出去玩,看见男孩搬了大杌子,踩着去八仙桌上摸老头子买纸找回来的钱,晃晃悠悠差点撂倒,就过去扶,男孩看见夏筠,死死攥住手里的钱。夏筠和老太太怎么哄,男孩也不松手,夏筠想扒开他的手,那里奈何得了他,男孩憋红了脸,哭了起来。夏筠说:“弟弟,我拿两张换你一张行不?”男孩听了,跑到天井里去了。老太太笑道:“他知道哪个大哪个小。”夏筠看他光着屁股,冻得打哆嗦,就过去逗他玩,这时邻居回来了,夏筠摸着男孩的屁股说:“你看这个弟弟,冻得小鸡儿都发紫了,你还领着他出来。”女人笑道:“你别碰他!碰坏了你赔得起吗?”夏筠才说:“他拿俺老爷的钱,我说我给你两块钱买糖吃,多了小孩不能拿,他不信,我才跟他出来了。”女人说:“多少钱我回家给你拿。他攥住钱比我劲儿还大,我哪里扒得开?把他惹恼了半天也哄不好。”回来才领着男孩走了。
老太太说艳芬:“我看你坐着无精打采的,你来和我炸丸子吧。”艳芬便起身去了,说:“还做这个干什么?年年都是丸子,藕荷,松肉,俺弟弟妹妹看都想不看了。”老太太说:“供养得用,也能凑个数,人家也都是这些,奇巧的咱们又不会做。”又说青子:“还有几天的空儿,你不写对子,就到集上买去。”青子便去柳青屋里找红纸,两人裁了纸,写了都摆在地上排开,一时无事,柳青便问:“想得怎么样了?”青子说:“我想,他一定是从中原来的,比起西域,那里城市繁华,熙熙攘攘。人的本性,就是争名逐利,贪心不足,富者腰缠万贯,穷者衣不蔽体。商人的能耐倒还有限,最可怕的是那些位高权重的,把自己说成神,却肆意圈地征税,鱼肉百姓。在民间,壮汉被迫从军,美女被官爷霸占,剩下的被当做牛马驯养使唤……”“你干涉朝廷了。”柳青急忙打断他,“你也是普通百姓,怎么敢说这话?你说自己是牛马,又有谁相信?你听我说,那里盛市太平,君王勤勉,百姓富足安乐,熙熙攘攘,大家都为银钱来往,斤斤计较。到了最美好的年华,有些事,却不知向谁说:商人遍地的市井,有个人不想再计较得失、讨价还价,盼着有个人为她不惜一切,或者她付出整个自己,可是酒足饭饱,醉卧高楼,却无人为她解情愁。”听了柳青的话,青子才明白,我夜里辗转反侧,原来是想多了,走了弯路。张惠来了,青子就悄悄溜出来,到堂屋,见夏筠在和艳芬,张惠就说:“云云,你今儿还是和你妹妹睡,明日起来你带她到岭上吃饭。”夏筠说:“我今儿就走了,一会儿有人来接我。”张惠说:“你妈妈来不了,你大姑今儿也不来,谁来接你呢?”艳芬笑道:“我就说云云在外边有了家,还在河西过年吗?”张惠说:“云云谈了对象,也不领回来叫我和你艳芬姐看看,你就这么跟人家走了,我也不放心。你姐姐妹妹都在家,你听我的,过了年再回去。”吃过饭,张惠和艳芬走了,柳青又去翻她的本子,夏筠就说老太太:“我到上河走走。”柳青送夏筠出门,夏筠才说:“我要回城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