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夏筠又到岭上来,张惠说:“想想你也怪可怜的,老人没了,你妈过年也不来,又少了年味。”夏筠说:“这倒没什么,我一人耳根子也清净,我恨的是人没了人味儿。”青子知道夏筠是为钱,就和夏筠一道去了县城。夏筠到学校,几个同事在宿舍闲聊,说展妍:“你运气就是好,从饭店到了学校,这下又要撇下俺去市里了。”说着话,就听到行李扔到门口地上,展妍看见夏筠来了,气得打了她一下,说:“你吓死我了,俺还以为你病了,早就给你请了假,正商量着去看你呢。”夏筠说:“慌慌张张的,刚才说什么呢?”“俺在说跟学校签合同的事”,一个同事说,“我在这儿实习了快一年,总算等到了转正的日子,今儿领导叫我去办公室,我是盼着这一天的,可看了他们给的合同,全是些没用的规矩,工资也打了折,现在学生少了,不小心还要下岗,我一个没钱没势的人微言轻,又不知找谁说。”另一个说展妍:“刚才还说你跟那姓高的,你都跟了他哪里还会在这小地方待下去,以后阔绰了要像个样儿,改了你这装可怜的毛病,常回来看看我。你从前穿衣裳也和俺在家时一样没有好坏,可自从认识了小静的哥哥,也变得这么讲究,还学会化妆了。”“我都快被人咒死了你还挖苦我”,展妍说,“这人情哪能来而不往,我也是去给人家干活的。”傍晚又出去找高存远,高存远就问:“怎么不去上班?”展妍说:“是我不招人待见,那孩子欺负我是新来的,我说你做什么都指使我,好像你才是老板,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哪儿长得像老板。她还想动手,我说我还懒得跟你一般见识呢,我到学校正好遇上夏筠回来,就和她们玩了一天,以为你昨天会来,要不早去找你了。”高存远说:“我看她这阵子脾气比以前好些了似的,不知道这回能不能在学校待下去。”展妍说:“明日和夏筠去东关,你和月月的姐夫熟,也好劝劝他们。我有话问你,你今儿得和我好好说说,我不急着走。”高存远问:“你是不是还住学校?”展妍说:“我现在还不想走,我舍不得这个地方。”高存远说:“你还留恋你睡觉的教室吗?你去纺织厂的宿舍,那里离门头近些,你就是不想守在店里,没事也好去看看。那儿一直是俺婶子管着,那个孩子也不知道从哪招来的。现在店里货是他们进的,可店面柜台还是俺的,要是再不管不问,早晚还不成了他家的?你也不要在学校住了,你已经不在学校工作,干嘛还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展妍说:“我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吗?我是舍不得同事和同学。”“有什么舍不得的”,高存远说,“你现在就这样,以后怎么去城里?”便带她去看了房子。展妍说:“我走了也没跟学校的人说,你一定要跟我回去一趟。”高存远答应,第二天便来找夏筠。
到了武全家里,艳芬却没有回来,只有武全自己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高存远说:“你真是自在呀,我以为嫂子早家来了,不想倒看见你死尸一样挺在这里,你没本事在家窝着也就罢了,可再没本事怎么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武全听了爬起来,看着两个人说:“她不想和我过我不强求她,不待见我我也不稀罕她,谁离开谁都一样活,没有她我过得更好。”说着又躺下。夏筠说:“这话说出来不怕丢人,我以为你早接她回来了,你要这样也别指望她回来了。”武全说:“她走了也顺了我的心,俺本来就没意思,要不是当时看她可怜,加上俺爹拿分家的话压制我,我才不答应。我自己都快要揭不开锅了,还有人来跟我讨工资,饭店是她管的,我不知道钱都藏到了哪里。他爹坑蒙拐骗,趴过公安局,两个孩子都是拐骗来的,教得她也不是好人。”高存远说:“你娶上老婆还不谢天谢地,就不能多想事少放屁,明日我和你去她老家,说什么也要把她叫回来,大不了你赔个不是,好好伺候她两天。”武全说:“她又不是个安分的人,从小心就野,我也治不了她。”这时就听见大门外有人喊艳芬,高存远听了,想是谁这样无礼,气势汹汹地出来一看,原来是武二来了。武二也不看高存远,进屋见武全垂头丧气的,知道是两人又闹起来,便问你媳妇呢?武全也不起来,半天才不耐烦地说:“又走了。”武二说:“你去叫她回来,你妈找她有话说。”武全说:“她今回不是去城里,是回老家了。”武二听了,指着武全骂道:“你这个孽种赶快给我把人领回来,要不我非宰了你。”武全听了气不打一处来,说:“我不去,她有本事就再别回来。”武二听了就去门后摸了扫帚打武全,武全身强力壮,两下就把武二掐了脖子按到桌子上,说:“要不是你俩做主张我也不会有今日,这里是我家,我不想见你们,你们都给我出去。”武二被武全掐着脖子说不出话,两只手不停地挥着,夏筠见高存远无动于衷,就说:“你快去叫人。”高存远去叫了武全的大伯和堂哥来,两人这才住了手,老武又把武全骂了一顿。一会儿崔氏也来了,刚听嫂子说父子两个动起手来,心里着急,还没上来台阶就扶着额头一手撑着柱子,哭道:“我那媳妇儿现在怀着你爸的孙子,你要再不老老实实跟她过,我和你爸都不活了。”说着颤巍巍就要倒地,武全的堂哥急忙出来搀她进屋。高存远在一旁劝了几句,几人坐下来,才和夏筠回去。高存远和夏筠到学校,才说:“过几天我要回市里,迟军走了,俺爸也没那么多精力,我也不能经常回来了。”夏筠也没说什么。高存远第二天去找展妍,从学校回来展妍就问:“我听说迟月一家都搬走了,到底是去了哪,怎么也不和俺说一声?”高存远说:“你从哪听来的,我怎么不知道。”看他不高兴,展妍没再说什么,等高存远走了,便回宿舍来。宿舍里几个同事见展妍一个人出神,便问:“我怎么上班都不见你,你在哪个车间?”展妍说我不在车间,另一个笑道:“那你在办公室吗?那天我见主任到这宿舍门口转悠,你是不是主任的秘书?”“你说那满身臭味儿的老头子?”展妍说,“谁这么说想是巴不得去舔他。”说着一个人出来到街上,向着昏暗的灯光,一直到走到电话亭,就去给高存远打电话,魂不附体一样,明知不会有人接,还是拿着电话在路边呆呆地站了一个钟头。
夏筠从东关走了不久,老武就带武全到了自己家,和武二商量把饭店收拾了重新开张,自己经营,叫武全和艳芬安心过日子。夏筠一走,饭店就开始半歇业,又有客人说在店里吃狗肉中了毒,要钱不成,就在店门口闹事,躺在台阶上挡住来客。生意没了,领班辞职了,闹事的也不来了。工地上一时也没活,武二就来到店里守着,自己给学生下面条、做些小菜。饭店开在城东的大路边上,本以为随着县城开发建设,客人越来越多,不料几年过去,年轻人越来越少,捡破烂儿的老人多了起来,有的见门口有纸箱子,就悄悄顺走了,崔氏看见也追不上。武全见全家人没有一个说自己好,反都数落自己的不是,想想高存远的话,只得去接艳芬。中午,艳芬从岭上回来,远远看见了武全,绕了小路从村子西北角上了街。武全连忙去追,见她也跑起来,一边气喘吁吁地喊着追到了门口,知道说什么艳芬都不肯听,只得委曲求全,蹲下来拉着她的手,说:“咱爸说要杀了我,你再不回去今晚我就活不成了,今儿你说什么也得跟我走!”这时张惠从屋里出来,看见武全虽不认识,再看看艳芬的眼神,也猜出来,就让艳芬带他进来。艳芬也不理会,见他跟着进来,一边走着低声说:“你爸是你爸,俺爹是俺爹,这酸得倒牙的话你也说得出。我不想再听你们家那些破事儿,你也好自为之,别逼我说出你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来。”武全也不吱声,喝过酒,又喋喋不休地数落自己,见艳芬不肯走,又到张惠身边求情。张惠就劝艳芬:“毕竟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商量的,这里不是你的家,我就是想留你,也得问问你爹爹。”艳芬说什么也不答应。武全知道艳芬听不进自己的话,自己坐到天黑也不起身,只等她改口,见她无动于衷,垂头丧气地回去。几天了,柳青也不见张惠来庄里,只有学生放学后来待一会儿,天井里有说笑。一天下午,正在屋里坐着,听见天井里有人说:“我撂倒了。”开了门出来看,是进宝来了,一个人坐在地上也没哭。柳青扶他起来,领着到堂屋见了老人,就听见娟在天井里问:“弟弟,你怎么把花都扔了?”柳青出来,看见娟手里捏着几枝迎春,就带她到自己屋里,把花插到桌上的玻璃瓶里。柳青和他们在天井里糊了几天风筝,娟问:“晚上你们谁听见大雁叫了?”柳青说:“我听见了。”娟又问:“叫了几遍?”柳青说:“叫了两遍。”这天青子该回来,早晨醒来时,柳青听见堂屋有人说话,是艳芬来了。艳芬躲着武全,武全又跟张惠找了来,车开到大门口。柳青不想听他们的事,自己在屋里也没有出来。冯高氏见了便说张惠:“这个女婿真好,艳芬这些年吃了不少苦,我没想到她能找个这么好的人家。”把艳芬气得就要走,到了街上,望见周颖来了,只好又回家来。周颖见了武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帮张惠劝道:“俺这侄女儿是模样儿不好,还是脾气不好?她比你小十岁,你不疼她还要打她,我看你是捡了便宜卖乖。艳芬走了,你这个年纪还能找谁去?不说外面,这庄里比你有钱比你会过日子的也多得是,他们还有打光棍儿的呢,谁看得上你?艳芬不跟你离婚你还不知足 ,自己分不清孬好,你爹你妈出门也怕人笑话。”看武全低了头,老太太说周颖:“你给我拿了转鏊子煎饼来,这里有煎饼,你怎么不留着赶集卖?”周颖说:“不好卖。从前我也是跟外边的人学的,那时候集上就我自己卖,一回推几十斤去都不够卖的。现在都学会了,过年磕头的时候,前边赵丰年的媳妇又说要跟我学。我说我自己都卖不动了,一集卖十来斤,你还跟我学,等你学会了,咱俩也卖不了十斤了。”老太太说:“那老婆是哪儿的人,怎么也没见她出来干过活,什么也没听说就结了婚有了孩子,他连酒席都没办?”周颖说:“谁问这个,人家的事我劝你也别问。”
见堂屋坐满了人,青子回来悄悄到了柳青屋里,见柳青在桌前写字,便过去瞧,柳青却拿出一张纸,原来是去年做的消寒图。青子接过来看着,柳叶都已经涂绿了,旁边还有一行字: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
看了一会儿,悄悄折起收了。柳青就问:“山南的花败了么?”青子想,寒食快到了,也没有人和柳青去看冯氏的坟,便说:“我好几回没有打那边走了,今儿天晴了,我也想和你去看,可是你又怎么出去呢?”柳青又问:“你一个人回来的,没见云云吗?”青子笑道:“你怎么关心起她来了,寒假里她来和你睡觉,你就离不开她了?我和她本来不是一路,打借了钱,她可能也不想再见我了,我要去找她,也怕她多想。”柳青说:“这几天没人管咱们,明日你早下来,咱们吃了饭,跟爷爷奶奶好说,我跟你出去。”第二天青子来了,柳青也无心吃饭,比划了两下,就搁了筷子,拿背包装了东西,随他去了。看过冯氏的坟,青子怕柳青又伤心,便和她往山上去。到了半山腰,庙中有佛乐传来,两人在石级上坐下听了一会儿。寺庙高大巍峨,装饰奢华,墙壁花纹绚丽,院中歌声此起彼伏,却不见有人进出,大门紧闭。路上无人来往,停了许多轿车,路边是合抱的古树,树下干涸的泥潭里,有水鸟来来回回。青子说:“再往上走,山崖边上有棵蔷薇,咱们去看看它现在什么样了。”柳青随他起身,再往上便没了路。好容易到山上看了蔷薇,见柳青实在走不动了,青子也泄了气,说:“把你带的饭拿出来咱们吃了吧,我有点饿了。”柳青翻着包,笑道:“瞧瞧我做的好事,饭都做好了,偏就忘了带。”青子说:“谁叫你急着走了,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累得在草丛里躺了,柳青就在他身旁的石头上坐了,说道:“你最近上班感觉怎么样?在城里有朋友吗?我不上学,也不能去看你了。”青子说:“人各有志,自求多福就是了。柳青问:“这样的日子你怕了么?”看他背对自己没有动静,又问:“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青子翻过身来说:“你坐的石头上有些小鱼,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从前我和那些孩子们常来这里折柏枝,现在他们都去上学,我也有几年没来了。”柳青说:“这不是鱼,不过倒是海里生的。”青子说:“鱼活不过几年,变成石头,这么久人们还知道它们来过。只要时间够长,石头也会变成鱼的吧?”“我想是的”,柳青笑道,“这么说就有意思了,你想想,说不定这山上哪道沟里有两个不起眼的砂子,多少年后也会遇见彼此,为心事纠缠呢。”“只要时间够久,就一定会的”,青子又问,“那蒲昌海的故事,又是怎么回事呢?”柳青说:“你想,那些生活在楼兰的人们,必然常去蒲昌海取水,孩子们在湖边嬉水玩耍,在湖心划船赏景,看着那游鱼水鸟,也都习以为常。我总想着这些,慢慢好像有了个故事。有一天早晨,一个姑娘到了蒲昌海,俯身没有洗脸,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影子。望着自己倒影的时候,却遇上了一个人。”青子便问:“她遇上了谁呢?”柳青说:“那你说,什么人会叫姑娘一生不能释怀,还要来世重逢?”“我明白了”,青子说道,“这时,恰巧有人来饮马,或许是从战场回来,水波荡开,冲散了她的影子。”柳青说:“就是这样,于是姑娘问他,这里时光一天天流逝着,一切都那么安静,海水平静像明镜,你为什么要打乱呢?”望着青子,又问道:“为什么又要来打乱它呢?”青子说:“你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却不知外面还有另一个世界。那里天地辽阔,骑马日行千里,只是沙丘遍地,没有这样的湖水和杨柳,所以才来这里饮马。”柳青说:“开头就是这样了,可故事哪有这么简单。人为生活所迫,又要作恶又要得报应,乱了因果。你想,没有三生的眼界,怎见缘分何时生何时灭,怎知何为爱,何为恨,何为因,何为果?缘生缘死,于是故事才有三世绵延,可这一世终了,又要等多少年才得再续?”青子说:“婉婉果然曲高和寡,不过我想,人活着才有刹那和百年,人死了,万年也是一霎,所以你梦见的情景,也可能是刚刚发生的,只是你醒来的时候,觉得不像真的罢了。”柳青说:“往后的事你替我想想。还有,我还没想出他们的名字,你知道什么好听又不俗气的名字?”“你说她望着自己的倒影”,青子说,“那就叫‘顾影’怎么样?”柳青说:“不好。”青子说:“你说的‘明月’不好吗?”柳青说:“‘明月’已经有了。”青子就问:“是谁?”柳青却不理他,青子又问:“有一天我和你也要埋到黄土里,你真的不怕么?”柳青说:“世上本无我,再回去又有什么呢?无你,无我,无愁,无恨。像石头也是来过,像流星也是来过,只要敢想、敢做不就好了吗?”青子却问:“婉婉,你愿意为我死吗?”柳青听了,抬头望了他许久,转身走了。青子随她在山上看着李花,不觉夕阳西下,两人匆匆下了山。送柳青到庄里已经傍晚,青子说:“我要走了,你想要什么,我回来给你买。”柳青说:“我什么都不想要。”见柳青不想走路,青子就说:“怎么了,我和你去找医生看看吧。”“我没事”,柳青说,“玩了一天了,你早点回去,别让爸妈看见了。”柳青转身回家,青子就顺路往城里去了。送武全出来,张惠见老太太一人来了,听说柳青又发烧,也没进门,到了老家,看柳青疲倦,就问是又出门了吗?老太太才说是和青子出去玩了。张惠说:“他只知道带你去玩,回来怎么样也不管,以后得长点心眼儿,知道怎么是对你好,怎么是不好。”于是找庄里的医生给柳青挂了针,自己坐在床前望着,安慰着,自己又做了饭端了来,深夜看柳青睡了才回家。柳青心知,本来不是病,也不必打针,看张惠这样关心自己,却越觉得说不出地难受,半夜,忍不住开了灯坐起,靠在床边吐了。
艳芬看张惠招待着武全,心里又挂着柳青,武全也没了脾气,知道一味待下去也不能长久。两人回了东关,一句话也没有,武全见艳芬做饭,自己硬着头皮跟着吃,心里已经怕了艳芬,就请高存远来说话。这天高存远正在厂里,展妍见武全来叫走了高存远,也跟他来到了东关。武全走了艳芬一个人在屋里坐着,看着乱糟糟的屋子又昏暗,心里就堵,起身到窗前拉开帘子,见高存远来了,便出来迎接,抬头盯着他的脸。艳芬知道武全受了指使,就拉着他的胳膊出来,让他去找两个大人,自己去给高存远买烟。高存远坐了,见艳芬给自己点烟,说:“嫂子,干嘛对我这么客气。”艳芬瞅了他一眼说:“谁是你嫂子?你比我还大十岁呢,真不害臊!”高存远笑道:“我害什么臊,谁叫你嫁给俺哥了呢?”艳芬说:“那是因为我命不好,没积下善缘,这辈子没福报。”一边叹了口气。高存远听了,想起几年前在河东初次见她的情景,那时的艳芬,还是个不懂世事的少女,看起来比如今的夏筠还要单纯。艳芬红着脸说:“我和他还不定走到哪一天,你怎么笑话我,我也没主意。”一边起来去端茶。展妍不说话,却在一旁看得分明,见艳芬回来有说有笑,心想看来艳芬这两年多再怎么闹事、心中不爽,明明是为了高存远,这不但夏筠没有想到,就连武全一家人也一无所知。转眼清明,高存远在县城无事,就要和武全去城南山上游玩,艳芬轻易不出来一次,也跟两人去了。见艳芬回来身体不适,崔氏骂武全:“你这个不孝的混蛋,迟早要把咱家毁了,我和你爸事事小心,哪里经得起这样的事故?你跟我去找姓高的,问问他到底安的什么心!”一边叫武二带艳芬去医院检查。武全带崔氏去见了高存远,崔氏就扑上去,被武全拉开,坐下数落了半天,也没说要怎样。天晚了,武全就要拉她出去,哪知她这阵子坐得像山一样稳当,任凭武全怎么拽也不动不了身。高存远只得说了几句好话,拿出钱来,劝女人早些回家。女人唾了唾沫在手上,钱数过装好,又骂了一顿,才起来扶着高存远的胳膊慢吞吞地出去。武全到医院,知道父亲早已经离开,垂头丧气进了病房,却看见夏筠在床边坐着,不知她从哪听到的音信。艳芬见武全闷声闷气地进来,也不理他,笑着说夏筠:“咱们姊妹不能在一处,好在也没什么解不开的烦难,也没见有过不去的坎儿,不过总免不了有些小事烦人了些。”夏筠听了却流下泪来,开口已经泣不成声:“现在俺奶奶没了,我才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能叫我安心待在身边的人。我这些天常常梦见你在河东的时候和我去下河的情景,我想咱们要是长不大该多好,我还能和青子在庄里上学,你也不用出嫁。”艳芬说:“我想你要留在学校也挺好的,这些年一直是和你弟弟妹妹,俺三姨再怎么不管,你都能把他们管得好好的,我知道现在他们走了,身边没个小孩儿,你倒不习惯了。”夏筠听了伏在她耳边悄悄说:“前些天学校里说要叫我去城里上学,说回来就是老师,不像现在这样天天只是给他们哄孩子了。”艳芬知道夏筠的难处,说:“你不要这样眼空心大的,还是在县城安心待几年再想别的,上学有没有人给你拿钱不说,你出去三两年回来,哪里知道这地方又变成什么样儿了。”夏筠说:“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俺二叔说俺家要人没了人要钱没了钱,只剩下俺爸积下的债和一天高起一天的利息,我又没有办法。从前他说他把俺的屋和家里值钱的卖了,差多少他自己去还,现在又改口把债都推到我身上。”说着又要哭,艳芬见她伤心,便搂过夏筠安慰她。武全不知两人说的什么,也没人瞧自己一眼,觉得无地自容,待护士开门进来,悄悄出去了。
艳芬没几天出院回家,武全的姑妈听说也来看望,高存远见崔氏还不放心,就提议找家大医院检查,正好武氏要去市里的赵明家看儿媳和孙女,就听了嫂子的,和艳芬坐高存远的车去了。从医院回来,武氏舍不得艳芬走:“我打心里不喜武全那孩子,从小就没管教,也没上过几天学,脾气又坏,却没想到娶了你这么好的媳妇儿。早就想去东关看你们,只是家里孩子事多,今年刚在这儿买了房子,我一直在家里给他们看孩子,正好叫你和我作伴,去待些日子。”就带艳芬去了。武全听说艳芬在医院检查过,也没什么事,知道姑妈总要留艳芬,也就没再问。艳芬走了武全又得了自由,心想她别再回来才好。这天正和几个朋友在家悠闲地看着电视说话,听见外面有人,武全出门看,是迟月的两个同学,一个是沈郁,另一个叫文双,都是艳芬河东的邻居。武全知道他们是来找艳芬打听迟月的消息,就说:“她早忘了自己有这个表妹了,没想到你们两年同学,感情还挺深。”“你兴许不知道”,沈郁打趣说,“她还惦记你呢,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她?”文双说:“你别放臭屁了,我这就走了。”武全说:“我离开你们学校这么久,却觉得不过三两天。我记得当时在学校,看你们都像庄里跑的孩子穿得破破烂烂,现在是‘女大十八变’,不像当时了。”把文双逗得忍俊不禁:“教官,我今年才十六呢,这才几个月功夫,你就这么健忘,以后可怎么办呢?我看你也变了,变得比从前更瘦更黑更丑了。”说着和沈郁相视一笑。“我现在退伍了”,武全笑道,“我老家原来在这学校南边儿的庄里,一群孩子没事总在里面闹腾,上学半途而废,辍学去当了兵。再回来又想起从前的同学,虽然他们都不在了,可又认识了你们,恍惚中觉得咱们又成了同学一样,所以总想回去看看你们。”文双抓住武全的衣袖,说:“当时你走得急,俺同学还有好多想和你合张影的,可俺那些人还都不熟,也没有商量好,我也喜欢当兵的。”武全说:“你也能当兵,去文工团也行。”“我要能去文工团那就不叫文工团了”,文双笑道,“那应该是老家大集上的马戏团。”沈郁骂道:“你这没出息的,东西吃完了手也舔干净了,不赶紧回去,还想做什么!”便拉着她出去了。看文双走了,武全想知道她去哪,便送她们出来。
艳芬到了静雪家,两个年轻人见到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嫂子,好奇地围在一起问这问那。次日一早,赵明就去送小孩上学,武氏做了饭,大家等着赵明回来。赵明的妻子叫静雪,是赵明的同学,中专毕业就来城里,两人在城里安了家,大女儿上学了。工作忙了,赵明就叫母亲武氏来帮忙哄孩子。赵明出去很久了,艳芬就说:“学校不是就在旁边,怎么还不回来?”静雪说:“这时候都去送学生上学,大人也要上班,每天都堵车,在学校门口排好几里路,有横着的,有竖着的,还有转圈儿的。” 等赵明回来,吃着饭静雪说:“我叫你骑车子,十分钟就回来,你就不听我的话,这都一个钟头了。”赵明说:“人家送学生上学咱也得送,这是报到的时候你说的。班里谁的爸妈开什么车,七八岁的学生都知道,谁家好谁家孬,他们比你明白。你闺女跟你一样没心眼儿,我要骑摩托车去,人家都笑话她,她还怎么混?”静雪笑道:“现在兴,咱们也没办法,面子都得要,幸好还有人买不起车,不然堵得你连门也别想出了。”艳芬来了,静雪下班就早早回来,见艳芬吃饭愁着动筷子,脸也瘦得发黑,静雪说:“嫂子这身体是干不得农活的,想想我也觉得可怜,县城又没什么好工作,不如到俺厂里来,我给嫂子安排得好好的,不也能天天在一处说话?”艳芬说:“我不愿出门,可我有个妹妹从小和我好,家里又难,你要肯帮她,我就叫她来找你。”静雪说:“我在东关见过妹妹,只要她踏踏实实在这里,总比在老家好得多。我有个同学是厂里的领导,公司人多了,表面上勤恳,阳奉阴违,一个个中饱私囊,他们想要实在人。外边的人爱拉帮结派,我身边也没有个知己,嫂子的妹妹也就是俺的妹妹,只要嫂子相信,我保证尽力,让她在这里安身。”不久武全打来电话说:“前日我见了刘叔,才知道婶子的病已经是晚期,她因为一味信佛信鬼,自从上次家来,就说什么都不肯再去医院。俺在南关的时候和他们几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俺妈刚去了南关,买的好些东西都原封不动地退回来,说看样子是不行的了。”艳芬说:“我过几日再回去,你先去看看。”回来去找夏筠,想和夏筠一道去东关,夏筠偏又回了家,却见高存远在校门外徘徊。艳芬说:“我去找云云,好几次都看见你在学校,你怎么会跑到这地方来?”高存远说:“我知道你要来呀,我想去看大哥,又怕他发脾气,把桌子掀翻,我知道他唯一怕的就是你。”艳芬和高存远往东关家里来,艳芬先进了天井,开门时武全和朋友在屋里聊天,武全的朋友见艳芬回来,便告辞走了,艳芬看见武全,心想几人整日在家喝酒作乐,也不去南关,就去摔武全的酒瓶。高存远在外面听见,就跑进来。高存远见艳芬趴在地上哭,就要去打武全。武全退了伍身体就不如从前,又喝了酒,哪里还得了手。艳芬便去劝解,把高存远赶出去。武全想,艳芬一定是要和高存远害了自己好远走高飞,又想周哑巴刚被派出所抓走,原来是个惯犯,在村里无人不知,觉得丢人:“你的心要不在东关,不如趁早家去找你爹,你要敢说你和他没什么,那这事还好说。”艳芬听他说到高存远,就去找来崔氏,说:“武全要离婚,我早盼着呢,你来给俺作证,别叫他半路反悔。”崔氏说武全:“你有什么本事,有了媳妇还不知足,你到底想怎么样?艳芬好好的你又找她的事,你又犯了什么病呢?”武全说:“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被他们害死,我要打死她我自己也得死,不如现在离了痛快。”崔氏就说艳芬:“你千万别跟他动气,俺好好劝劝他,你先去你爹那里,等他明白了我再接你回来。”艳芬便去了河东。
周哑巴听说武全要离婚,说艳芬:“他不敢!闺女你放心,也不用怕他,就算真离,他三十二你才二十一,你凭你的年纪还能找个小他十岁的,他凭他的钱不一定还能娶上。你结婚我没敢多要钱,现在人家买的金银不算,现钱都是好几万,所以你婆婆才愿意低头求你。早知道他们娶媳妇这么难,我应该多要三万,两万也行。他有什么本事?找别人,别人要得更多,还不一定看得上他,能跟他过下去。要不就找个哑巴愣子,缺胳膊少腿的,谁知道能不能生孩子?离婚的话家什你们两个平分,也别多要,锅碗瓢盆不要,电视机得要。”坐下想想又说:“婚不能离,要离了,他们来找我要钱,我拿不出。武二认识法院的人,他要起诉我,我怎么办?”艳芬知道他已经掉进了钱窟窿,想想武全的话,又不敢回去。周哑巴又去找武二,心想凭两人的关系什么都好商量,和武二夫妻劝和了武全一天却毫无影响。武家人见武全身上的伤,又觉得可怜,说周哑巴:“叫你闺女待在家里吧,婚不能离,以后再说回来的话。”武全在家养伤,过了些日子,工地上又有工人来讨钱:“老板卷钱跑了,你可不能跑,你还得把他找回来。”武全躺在床上,看他们气势汹汹的架势就怕了。武全下不了床,工人们自己沏了茶,倒了酒,拿出烟来抽着,又从橱柜里找出水果点心来吃。武全说:“你们怎么不找领导?我又不是管事的,找我,我能做什么?”“能揽到活的是给领导送钱最多的”,一个工人说,“领导当然替老板说话,二领导是大领导的妹夫,三领导是二领导的兄弟。”武全便叫他们把事情经过说出来,听罢又把自己的烟拿出来分了,好容易打发走了。等崔氏来了,武全就叫崔氏去河东请艳芬回来。见了崔氏,艳芬就问:“他们怎么找上来的,是青子带的路?我没想到青子会这样。”崔氏说:“工头是赵明的同学,和赵明玩得好,这事只能你去找赵明,只要他认了,不管怎么说,跟咱们就撇清关系了。”艳芬反问:“他自己惹的事,凭什么叫我去?你们就这一个儿子,怎么教的他,看着他成了个窝囊废?”崔氏知道她不肯回去,就随口说道:“赵明说,准备在城里给他找个工作,工资还挺高,他现在也知道后悔了,比从前明白了些。相面的说,他三十六才成大器。”艳芬听说武全要走,才答应崔氏回东关。回来就问崔氏:“赵明什么时候来呢?”崔氏说:“等武全的伤好了,他现在还不能走路。”自己每天过来照顾武全。艳芬没等到赵明,要账的却又来了,大摇大摆地进了天井。艳芬也不跟他们讲道理,出门拿了火棍就往带头的身上抽:“我不欠你们钱!”工人们哪里招架得住。等崔氏来做饭,艳芬就说:“你现在就去打电话叫赵明来,武全是他表哥,出了事他来看看不是应该?”夜里回家,崔氏就叫武二打了电话,赵明说自己去了外地,叫静雪来找艳芬。工人们回去无处发泄,最后项目部也没了人,翻墙到工地把办公室锁撬了,有用的收拾了,轮流在门口拉了屎,卷铺盖走了。
高存远从东关回去,知道武全伤得不轻,自己有钱不怕事,武家又全是些见钱眼开的人,武家却没有动静。小静不见高存远回来,料定没好事,说母亲张太太:“你说俺哥在县城干过几件人事儿,往日吃喝嫖赌认识的流氓、婊子哪个不想敲他一杠子?就这个武全是对他没坏心的,他反倒去把人家搅得不得安宁。以后得想个办法,可别再叫他回去给高家惹事了。”张太太说:“把县城的房子卖了,叫他回来住!给你找个嫂子,哪怕今晚结婚我也不觉得仓促。”小静知道母亲此时只想拴住他的心,自己也怕他又生事,商量过,就打电话给高存远说:“公司里有个前台结婚要辞职,咱妈想找个年轻的姑娘,叫你从老家物色一个,不管她什么背景,人要本分。”高存远也没有细想这话里的意思,当然就想到了展妍。张太太见了展妍,就催高存远尽快给她安排工作,私下里又说:“公司里你爸说了算,我插不上手,我也不是年轻时候了。他在外边有女人,也还没忘了家,我就知足了。你和你妹妹一样,从小我不偏爱谁,可她出了嫁,当家的是男人,我要不问不管,公司早晚成了他们郑家的。这是我的私心,你爸只想把生意维持下去,他可不在乎谁家接班。你结婚倒不着急,要紧的是得有个人帮你,叫你爸知道你还想上进,想成家立业,这才是我的意思,是不会和你妹妹说的。”高存远这才如梦初醒。看两人也熟了,张太太便叫小静带她和公司的几个员工到家里来玩,这几个姑娘是小静的好友,也是高家的常客。见小静忙,高存远自己带着展妍来了,小静来时,见了展妍,只笑着打了个招呼,什么也没问,也没按张太太吩咐叫她嫂子。张太太问小静:“来的时候看见你爸没有?”小静说:“他在和销售部的新人开会,我也进不去。”张太太说:“销售部新招的都是年轻姑娘,经理教她们绰绰有余,用得着你爸?”小静说:“我不敢问。”张太太又问展妍会不会打麻将:“你来了城里,以后倒有许多时间打发,不要只顾着上班。”展妍见张太太举止和一般的女人不同,自己又没什么修养,就学着电视里那些姑娘的口气说:“我刚到公司就听小静姐说太太是读过大学的,我当时还不信,现在倒看得出来了。”小静笑道:“俺爸这些年生意做得再好,我也没觉得怎样,毕竟有钱人多得很,可俺妈的才学是没有几个长辈比得了的,我想我多少也沾了她的聪明。”等小静带着同事走了,张太太就问展妍:“男人凭着自己的臭钱到处逍遥,沾花惹草,怎么靠得住呢?是不是得任他来?”展妍彷佛明白她的意思,说:“俺爸脾气坏,凡事也要和俺妈商量,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我要仗着他,也要守得住他,怎么能任由他来来去去?”张太太听了,带她到自己屋里,捡了许多首饰送她,展妍回去也来不及细看,都层层包裹好寄回家里,只留下一枚戒指戴了。高存远回了市里就像霜打的茄子,自从展妍来了,自己也回到公司。张太太说:“你跟朋友、同事和公司的客户吃饭,都带着展妍。”不久,又让高存远去见女方的父母:“咱家有今天靠的是你爸的事业,你爸最想看的是你们兄妹成家立业,你妹妹已经结婚有了家,比你更需要钱。你要一味由着自己不安心不学好,以后你爸一切都交给你妹夫,到时候你还是穷光蛋一个。你妹妹不管脾气还是头脑都胜过你,你一个大哥还怎么在高家、在这条街立足?”又说小静:“你嫂子上班的事你给她安排。”小静听了,又交给郑彪去做。高存远知道母亲不过是想让自己收心,自己女人沾多了,也从没把结婚当成事,就随口答应下来。在公司见了展妍,张太太说:“你在这里也没个朋友,往日的同学同事要有想来市里工作的,你尽管叫了来,小静都给他们安排。”展妍的家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离县城还有七八十里地,想自己刚到高家,又不敢做主张,有这样难得的好事,自然不能放过,回去好说歹说,带了几个邻居,郑彪都安排了。高存远看到展妍来城里几天,出门就打扮得像个暴发户的老婆,待人接物也渐渐变了姿态。张太太说:“你有空和她回县城看看你爷爷奶奶,你三叔要还占着咱们的店不肯走,就叫她去和你婶子理论吧。”展妍的父母请了亲朋好友来喝酒,觉得脸上有了光。展妍见到哥哥姐姐,心里也有些不舍,事情来得太快,自己也仿佛没有明白过来,听一家人喝着酒说了许多话,又觉得自己前路未卜。展妍的堂哥兵子只是闷头喝酒,憋得满脸通红,展妍知道他一直没有工作,两人是从小玩大的,就和高存远商量,叫堂哥跟两人去高家的公司做点事。高存远一盅酒下肚,正在兴头上,便答应了展妍,让兵子理了发,买身西服穿了准备去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