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离家,出了村子往南十里,山下就是杨家岭。在山前转了一圈儿,到庙前歇息,有个在路边摆摊的,看两人像是外地来的,便讲了些道听途说的故事。说是从前有云游僧人借宿山中,梦里山间有佛塔若隐若现,于是募钱建起两座庙,山下的叫伏龙寺,半山的叫宝象寺,庙中各有佛塔。修起公路,游玩的人多了,废墟上就重建了寺庙,山上的是信徒们学佛修行的,山坳中有石路经过,挨着一座龙王庙,是周边村民求雨的地方,山下是福隆寺,从前的庙会又成了集市。李英的男人周平海从前就是给镇上收摊位费的。带柳青来了,青子把张惠的话说给李英就走了。李英把彩云的屋子收拾了,带柳青去看了冯氏的坟,回来问周平海:“你说庄里会看病的是谁呢?”周平海说:“外乡的,平日里不发功,我也找不上。”才承认是自己随口说的,并没有这回事,又说:“夏敏的娘倒有些本事,周围几个庄里小孩儿掉了魂儿的,吓着的,不吃饭的,不少去找她看。知道她有钱,儿媳妇儿管得好,夏敏去得也勤,西岭的嫂子不会不知道。”李英说柳青:“我上后边地里锄草,你和我去吧。”村边是一个邻居开的农药店,出来还未走出石板街,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李英去玉米地里,就叫柳青在路边槐树底下乘凉,这是村里孩子们集散的地方。这天男孩也跟了来,天正热,树下有路过坐下歇息的村人,都带着一样的草帽。听着一群孩子在吵嚷,其中有两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戴眼镜男孩,柳青在树下找了块石头坐了,笑道:“你们谁愿意告诉我自己叫什么,我带他去买冰糕吃。”孩子听了都不吱声,只有一个六七岁的女孩,红着脸说我叫董雪,过来在柳青的手上比划着,女孩也是杨家岭的,柳青就问你小名叫什么?女孩说:“没有,起名就是上学使的。”柳青说你是个大方的孩子,不胆怯,将来一定和咱们庄里出去的人一样,给你爸妈争光。“哎呀”,女孩说,“我要是和他们一样了,那我就去死吧。”柳青笑着又问女孩在哪上学,家里有无兄弟姊妹。女孩看着柳青说:“我不认得你,不能乱说。”一会儿自己走了。一个在树下歇息的戴草帽的农人盯了柳青一阵子,又回头问男孩:“这妮子是打哪来的呀?”男孩说这是俺姐,刚从城里来的。旁边戴眼镜的男孩就说:“我看不像你们的亲戚,又是你爸领来的?”“你别放屁了。”戴草帽的男人说,“你嘴巴子在这里忽闪你看见什么了?”一会儿李英便来喊柳青回家,夜里吃过饭,周平海喝着酒,和李英还未起身,柳青正要回屋,周平海才叫住她,说:“我和你商量件事。”柳青看着周平海便问:“姨父要和我说什么?”周平海说:“这庄里人多地少,我和你表姨辛辛苦苦种些庄稼只够一家生活开支和你弟弟上学,不比你们南方;出了庄山高路窄,除了人和驴马还有飞机都进不来,不比你们城里。所以我和你姨商量,你爹给你妈治病借的钱还是得还。我知道苏州还给你寄钱,这事他们也该跟你说过。要不你就留下帮你姨做活,别去上学了,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不等柳青答话,李英又说:“你还是要回西岭,那是你妈嘱咐的。你姨父是说你爹这半辈子遇到过很多难处,你姨父对你爹是最好的,没少出钱出力帮他。你爹没还上钱,悄悄就走了。你姨父这几年身体不行了,前一阵子去查了说是癌症,家里也没钱,亲戚能借的都借了,不知道苏州那边能不能帮忙。”柳青说:“我也不知道,能问的我尽量去问就是了。”一面默默起来回屋里去了。李英端了点心,过去时门已经插上了,就叫男人过来听。周平海听了说:“是外面起风,她高高兴兴的,我看着呢。”再听果然没了声儿,只有自己脑子里嗡嗡地响,就出去叫了男孩进来吃李子。
第二天,许蔚和筱青来找柳青,周平海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找上门的,见许蔚一身穿着打扮像是个有来头的,便拿了座位叫许蔚坐过来,说:“孩子,我怎么看着你面熟,你爸爸是谁?”问明白了,点点头,才说:“我是你姑父的老部下,认识多年了,我就说你面熟。俺家妮子大你一岁,叫周彩云,在县城上班,你认得吧?”听说不认识,周平海一时无语,到天井点了根烟坐了。看三人出来,周平海急忙起来拍拍屁股跟上,目送他们顺着小路往山下去,喊道:“等你再来找妮子!”又跑出去,要来了许蔚的电话号码。一会儿男孩从外面回来,一家人吃过饭,周平海又跟妻子念叨:“我认识高廉,我当年在镇上做过事,本想混个一官半职,只因为没有后台,最后回了庄里,开始消沉。”到山前,柳青看见庙门口挂上了“热烈欢迎社会各界人士莅临本寺敬香礼佛”的横幅,路边停着一排轿车。原来这一年,许曼总是梦见高廉出事,又没有高廉的音信,觉也睡不好,听说杨家岭的庙准备扩建,便叫许洁借生日和迟月去游玩,到庙里望望风,自己好挑时候去捐钱上香。到庙前,许蔚就要赶筱青走,筱青不走,许蔚说:“高哥叫我去公司,我没空和你们玩。”又悄悄溜了。吃完饭,几人又去山上,玩得高兴。迟月回家,正想着几时再去,却听周婷说,今年一家人要出国,问周婷出了什么事,周婷只敷衍几句,不肯细说。迟月去东关看了艳芬,回家时,许洁找了来,好像也听到了什么消息。迟月想,两人从小玩到大,今后未必能再见,默默随她下了楼,才哭哭啼啼地说:“以后他们可能还会回来,我和俺弟弟是不能了。”许洁说:“开玩笑,出国哪有这么容易的,你爸的公司怎么办?”迟月说:“我是今儿才知道的,到底要去哪,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这一切都怪他。”许洁听了,似乎明白过来:这几天,许曼也像是有心事,又不肯说。两人散了,许洁回家,见许曼还在自己卧室里默默烧香,合着眼跪了,一边念着经,在自己心口画十字。许洁想,父母分居几年,可毕竟没有离婚,还算是一家人,就把听到的又说给许曼听。许曼也听高廉的朋友说,高廉犯罪被逮捕了,正在调查,于是说许洁:“我早料到会有今日,我和你爸没什么共同语言,也从不过问他的工作。你爸是个有抱负的人,我只一年年守在医院,可到头来都是为了这个家。日子虽然苦,一天天也能熬过去,怎么能说完就完了呢?”半晌又说:“我跟你爸这些年,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也都做了,可俗话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要是你爸的命,你我也逃不过。”许丛的哥哥是高廉提拔的,两人就去找李暄,先到了许琦家里。李真知道出了事,意识里只是高廉一人的事,和许曼没什么关系似的。高廉却常年离家在外,官场得意,和许家就少了往来,一家人对高廉在外面的作为所知甚少。李真见许曼来了,只能尽力安慰,一边准备去市里,一来去找许琦兄弟,二来更担心丈夫。
许曼不上班,就来到城南山下,庙里有个尼姑好说话,也愿意和许曼聊天。庙里有捐钱的箱子,那尼姑瞅见许曼悄悄捏了一叠百元大钞,一张张往箱子里放,心情愉悦,便请许曼坐了,倒了茶,给她讲起佛经里的故事,许曼听得入神。许洁班上有个老师叫苏静,和许曼一起学佛,给许曼讲了很多事,许曼才知抄佛经能增长智慧,心得安慰,自己在家花了不少时间抄写,又听尼姑讲的和苏静说的不太一样,心中便有些烦乱,问道:“蚊子来吸我的血,能打得不?”尼姑说:“常怀慈悲怜悯之心,不必拘于一言一行,你心中要有恶,便去做善事,消除业障。像你常来山上施舍敬香,就是极好的。” 许曼又问:“恶又是从何而来呢?”尼姑说:“世上本没有恶,后来人多了,你碰我、我碰你,心中就有了恶。”看许曼要走,尼姑就说:“妹妹,我看你悟性极高,只要我稍微点拨,你都能明白。”许曼点头应着,抬脚看见蚊子抖着翅膀没有飞起来,滚到地上去了。小心移开脚步,出了庙门,许曼一时不想回家,又到放生池边看自己放过的乌龟,却见池中只剩了几条小鱼,绕着池子不停地转,见许曼来,都吓得潜到水底去,水也有些臭了,往日来时都是一群大鱼和乌龟挤在水面的。看了一会儿,许曼想起尼姑说话的时候打了个饱嗝儿,有一股腥味,大概是嫌池子太挤才把它们抓走的。许曼坐在池边想,尼姑的修为远超常人,这就和高廉抓怀孕的女人去流产一样,阻止那些身不由己的生命来到这个拥挤污秽的世界,或许不是罪过,而是功德。把尼姑的话信以为真,许曼头脑中早就把听来的故事添油加醋,准备回去讲给李真听,李真也说过想跟许曼学念经,许曼回来,却发现李真已经离开了县城,自己领悟了经文,也不知说给谁听,羡慕的是苏静,不管学什么、信什么,都有丈夫支持帮助,像前世修来的一样,自己坐在空荡荡的家里,听到的只有钟表的声响,分割着自己的叹息。许琦在市南的房子刚装修过,李真去了,看屋里空落落的,买来几张相框,翻相片时却有几张从未见过,细看却是一个跟许洁去过自己家里的姑娘,坐下默默想了半日,一家人有钱有势,宽敞的房子富丽堂皇、干净雅致,唯独听不到欢声笑语,两个人都很是寂寞。正在屋里沉思,门铃响了,原来是高存远,见李真没认出,就笑着说:“俺爸是开纺织厂的高老头子呀。”李真听了,慌忙搬过沙发让高存远坐了,就说:“原来是高家的公子,你爸在咱们县里是个有名的人物,怎么想到上我家里来了?”“还是来找许蔚的”,高存远说,“二叔早同意了叫他去上班,现在公司正缺有底子、能办事的人。这回是俺爸又催我来,只等婶子一句话。”李真也知道话里的意思,就说:“他还在县城,刚下学多少有些不习惯,有空叫他去你那儿看看,到时候你们再谈就是。”高存远答应了便要走,李真出来送他到了大街上。几天后回县城看许蔚,听说林怀志回了苏州,杨妮也要走,便去找杨妮说话,说着便提到柳青:“许蔚说俺杨大哥那姑娘不上学了。”杨妮说:“她从小没把心思放在读书上,自从回了老家也不用咱们管了,学还是上的。我大哥有个叫陈靖的同学调到市里的学校工作,过几天要开学了,我大哥和嫂子说她要还愿读书,就去陈老师那儿,不要在县城了。”李真说:“这是当然,嫂子是个有见识的人。”自觉和杨妮熟络了,便打算叫许蔚去问,若是愿来,叫她暂住自己这里,就说是柳菲的意思。
见李真来,杨妮又打苏州的电话,和嫂子问起陈老师,柳菲说:“他现在不怎么教课,还一边在外面办班赚钱,他有的是时间。”又说:“听说周家要用钱,刚给柳青寄了些过去,还有秋天的衣裳和鞋,在信里叮嘱她,告诉西岭的嫂子,杨家岭大哥要有没还清的债,适当帮他还一些,免得给孩子惹来口舌。”几天后柳青就打了电话来,听到是小小,想想两人这几年的好,不久却要天各一方,心里难过,就说起两人一起在东关读书的事,又说要开学了。小小才说,自己和筱青也要转学回来,父母把该拿的都寄到了苏州的舅舅家,叫柳青回来看看。又说:“许洁家出事了,听说她爸被抓起来了,他舅还好好的,都说早晚也剩不下,你以后不要再去找他们了。”柳青想,他们家出了事,自己在这关头上撒了手,岂不落下背信弃义的罪名?便问道:“那许蔚呢?”小小说:“我什么都问不出,我告诉你的都是我听说的。你想再多有什么用,你要担心就来问他,否则就不要多管,也不要让周叔知道。”柳青也不知说什么,再听,小小却没了动静。柳青心中郁闷,就到岭上家里来,张惠拿了点心给柳青:“我还没给你装好,你就跟亮亮去了,我拿着出来大门,哪里还追的上你们。”说着青子也从外面回来,柳青拿出柳菲的信给青子,青子念了,张惠说:“你回来了今儿就不要走了,明日你们去杨家岭,把钱给小豪的爹,问问他还有什么要求,别等着吃饭,晌午就从那儿去城里,先到医院门诊,看过了再去学校。”坐下看着两人吃完,到天井里装了一箱葡萄,放在车子上,说青子:“葡萄卖不了了,你推到你奶奶家,吃不完就叫你老爷到集上去卖吧。”青子推了车子,和柳青到了老家,娟和弟弟在屋里看电视,柳青嫌吵,回了自己屋里。老头子说娟:“你不回去写作业,你妈要来找你了。”娟听了,起来到了天井里,见没有人,又悄悄溜到柳青屋里去了。见进宝跟了进去,青子也去看柳青,娟早脱了鞋爬到床上,说:“看不成,咱们自己演吧,你们是贵妃和宰相,太后我问你们,皇上为什么不上朝?”看柳青没理自己,又说男孩:“你跪下,说‘奴才叩见皇太后’,我给你瓜子吃。”男孩不懂事,就随她说的去做。柳青拿了书给她说:“阿萍,你不是上瘾了吧,你妈妈快来接你了,你不如老实做个样子,免得挨骂。”娟也不听,在床上打着滚说柳青:“你拿的什么,说的什么?我老啦,又聋又瞎,看不见,也听不见啦!”柳青和青子正笑她,周颖果然来了,看见娟,就要拉她下来:“你看看你的样儿!披头散发、横冲直撞,跟野人似的,冬天不穿袜子,夏天不穿鞋,懒得脸都不洗。”说着拿过镜子来叫她看,娟慌忙下床趿了鞋,捂着脸跟周颖去了。娟走了,柳青说青子:“你先去吧,天不早了,我该看会儿书,清静清静了。”青子便到天井里和老头子扎扫帚,老人就要青子明日跟自己去赶集,老太太说:“他倒是想去!”青子却不吱声,傍晚时,也不见柳青出来,自己到柳青屋里去,却见她一手撑着额头在书桌前坐着,说:“你找找我拿回来的药放在哪儿了。”青子找了来,却只剩了空瓶,便觉得蹊跷:“是谁吃了还是拿走了呢?今儿除了萍子,也没有谁进来过。”还是去堂屋倒了热水端了来。柳青说:“那不过是止疼药,和一点儿安眠药,没什么要紧的,明日再去拿就是了。”青子在一旁坐下,地上有散落的珠子,蹲下去捡了,起来放到柳青的桌上,才见柳青手里攥着一条断了线的珍珠项链,是原来柳菲带的,从苏州临走时,柳菲把项链送给了柳青。青子就去和张惠说了,回庄里,想想也没有再进门,又骑了车回岭上去了。
张惠下来看柳青,一到家,老太太就说:“来福家出事了。”张惠忙问出什么事了,是来福还是他媳妇?老太太便说起蒋氏离开后的事:“你嫂子说,来福媳妇打这里走了,找到了她娘家一个姐,她姐给她安排了住的地方,眼看着日子到了,她有个婶子会接生,人也好,天天领着小孙女去和她作伴儿。来福听她姐说了,也把活撇下去看她,那老妈子和来福媳妇给小孩缝了十几身衣裳,好几双鞋,还有老虎帽子,两口子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来福本来想待到他媳妇做完月子,带着一块回家,可是他媳妇又说身上难受,又不敢上医院,来福就天天来回跑,给她找先生。可能就这样叫当官的发现了,领着人去了山南,打仗一样,把来福媳妇住的宅子围住了。他媳妇在家不知道,听到动静儿还以为是来福回来了,在跟邻居说话呢,就说‘你怎么还不进来,我现在又疼坏了’,外边儿的人一听,知道是来福媳妇,就冲进去了。来福媳妇一看是来抓人的,就开门出来想跑,当官的来拦她,来福媳妇就在天井里磕倒了。当官的想拉她起来,来福媳妇说‘我今儿就死在这里,你也别想利索’,说着就去咬他,趁乱就跑出去了。这都是她那个婶子说的,从当官的领着人去抓她,到警车送她上医院,她婶子和那个孙女都是在一边儿守着的。来福媳妇跑了好几天,还是叫他们抓到医院去了,你嫂子说,是在山上抓住的,她一个人在山上石头窝里藏着。你表哥上了医院,才知道计划生育的人当时就叫给她流了产。你嫂子要去看那个孩子,医生说‘孩子没了你还看他做什么,不怕回去做坏梦吗’,她偷着看了,吓得了不得,说那孩子手还在动,医生说‘你看花眼了,快回去歇歇吧’。来福也不敢去看他媳妇,计划生育的人说‘你去吧,孩子都没了,不给你结扎了’,来福就去了。到了医院,就有人把他逮了绑住,拉着去结了扎,来福吓得呜呜地哭,躺着喊妈妈,你嫂子早就吓得不省人事了。现在除了来福媳妇都家去了,你表哥也受不了,说‘天天盼着有个孙子,能上个好学,有志气有出息。我造了什么孽,盼了半辈子怎么一下子成了空,这个家就这么一下子完了?’第二天还没明天,你嫂子起来就找不到你表哥了,到了桃园,见他在桃树底下挖坑,问他‘你这是做什么’,你表哥说‘没脸见人了,我也实在活不下去了,我上辈子犯了什么大罪,叫我断子绝孙’。你嫂子也遭了罪了,半夜不敢睡觉,说‘我看见俺孙子在那好好的,怎么医生都说他死了?我瞅了那一眼,这辈子不就再也见不着他了?大半辈子过来了,叫俺活还能活多少年?以后就什么都不盼了’。你表哥打那也不干活了,家里全靠你嫂子种那几亩庄稼,喂着几个羊。”说着自己也抹起眼泪。张惠说:“来福媳妇命太苦了,我还想着好歹这个秋里,她领着孩子回来。俺表哥说过,‘以后日子再难,俺也愿意帮他,我这辈子就愿意看着孙子长大成人。”再要说什么,却见柳青开了门进来。知道柳青要走,张惠说:“我给你带了刚煮的芋头,青子吃了饭就来找你,先上杨家岭,再到小小家等着上学。”做了饭看着柳青吃完,张惠便走了,到家才叫青子出来,准备和柳青去周家。青子到庄里,又和柳青先把柳菲的信拿出来读过一遍。两人走了,张惠想想蒋氏,却不知该说什么,和老太太在屋里坐着,中午,老头子赶集回来了。张惠见葡萄卖不完又推回来,说:“不好卖就便宜点儿,送给认识的也比烂了强。”老头子说:“快散集了,有个妇女领着孩子过来看。我见那孩子五六岁了,还穿着开裆裤,两个人都破破烂烂的,就说我得走了,葡萄你拿去给孩子吃,我不要你的钱。那妇女听了,过来蹲下揪了葡萄尝,小孩也跟着过来蹲下吃,那妇女吃到嘴里又吐出来,气得说‘这葡萄难吃,俺不缺钱,吃好的,喝好的,给孩子买好的’,她走了,我就收了摊儿回来了。”
听青子说是来帮杨守义还钱的,周平海好像恢复了些元气,走路也不用李英扶,把拐杖搁到床底去了。柳菲有写给周平海的字条,不等青子解释,周平海悄悄去了小屋,把柳菲的字反复看过,把纸条卷了根烟,到里屋暗处把钱数了几遍,情不自禁摇着头哼起曲儿来,知道妻子出去找男孩,便回来坐了,等她回来做饭。柳青在门口,听见大门外有人喊“妹妹”,是彩云回来了。姑娘见了柳青,自然有许多话,等她回自己屋里,周平海才跟了去说:“你妹妹有个同学叫许蔚,他来咱们家,说认得你,问你在哪上班。我和你妈光知道在城里,一时没想起来。我有他的号码,我今儿给他打了电话,听说你在家,他说明日就来。你和他聊聊,你下了学生活用不着我和你妈操心,可一天天独来独往没个朋友,俺放不下的也只有这件事。”说罢开门到了天井,这时李英正好带了男孩回来,便生了火,说妻子:“我今儿把事和她说了,看她也没有不高兴的意思。这事先别去大人那里说,叫她和许家的孩子说白,他们是有文化的,不会不尊重孩子的想法。”李英说:“你这话说得在理,那孩子既然还要来,就叫她多在家待几天。”周平海说:“我怕的是跟他们家相比,咱们一无关系二无钱财。”李英说:“老周,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说这些就俗了,人家都不稀罕。”知道许蔚要来,青子要和柳青走,周平海也不留。
见许蔚来了,周平海连忙跑出来接,一边吹着他肩上的灰尘,问:“怎么这些天都不来,是去局里看你爸爸了?”许蔚说:“是家里有事,俺妈到俺爸那儿去住了,我没有去。俺柳姨告诉俺妈,叫柳青去市里上学,俺妈叫我来接她。”李英便问:“你说是谁叫她去城里,俺怎么没听到一点儿动静呢?”周平海说:“这是苏州的意思,跟许蔚说好的,你别瞎说。”想想又说许蔚:“我没空去看你姑父,没想到你又来看我了,真是……我想你爹爹坐在他的位子上,一定是日理万机、鞠躬尽瘁,也该有个人照顾,就是不知道怎么把你们娘俩留在县城?”许蔚说:“他哪有这么大的能耐,不过是天天上班下班,俺妈本来想着俺都搬去的,俺爸说以后他退休了还回来住老家的房子,毕竟亲戚都在老家。”周平海像是听得入了神,盯着许蔚不住地说:“好,好。”许蔚来了李英一直在一旁站着,这时就过来说:“你爸爸准是个重感情的人,亲戚用得着没有不帮忙的,再说人上了年纪自然是念旧的,在外面待长了亲戚也慢慢少了来往。我年轻时也在镇上待过,怪自己没抓住机会,又家来当了农民。我虽然没有见过你爸爸,可你们许家两代人都出过干部,给咱们群众做了不少好事,在咱们县里就是‘名门’,俺这一带的人也都知道,不是我附势,位子高低不说,名声才是最要紧的,你大爷是市级干部,你爸也去了市公安局,不但是你们家庭的榜样,也为咱们县里争了光。像我这样老实巴交的人,也不会说话,最盼的是能跟你家的人一样叫乡亲们看得起,和你爸一样做个为大家办事的人,做点叫人们敬重的事,你看回去能不能把这事儿跟你爸说说。”李英也附和道:“你叔到镇上没当上官快急疯了,回来那阵子天天在家哭。”许蔚含糊答应了,又问柳青,周平海说:“上学去了,管她做什么。妮子在家呢,上回你说不认得她,今儿正好认识。”快到中午,就让妻子去看彩云起来没有:“你叫她洗了脸出来,就说许蔚找她来了。”李英到彩云屋里,彩云早听到周平海和许蔚说话,不肯到堂屋去,李英去和周平海说了,周平海就叫许蔚到彩云屋里,彩云见周平海起身,起来插了门。周平海伏在门上,却听不到一点动静。许蔚开了门,李英就让两人去喝酒,许蔚来到堂屋,说:“我从家里带了两瓶酒给俺叔叔。”周平海打开给许蔚满上:“好孩子,我和你姑父多年的战友了,无事不做无话不说,只是打他去了县里,就忙得见不着面了。”李英拉了彩云来坐了,喝着酒,许蔚说:“俺妈说她要愿意去市里,就把家里的东西收拾收拾,去和她作伴。”周平海竖起耳朵凑过来,听到收拾东西忙说好。李英说:“她这孩子就只知道坐在家里,俺都怕她闷出病来,幸好还有你们惦记,也好去你们城里热闹地方看看。”许蔚说:“我只怕她走了受委屈,我心里惭愧,又叫你们担心。”李英说:“这是哪里的话,俺家的孩子从小过的是苦日子,要是真能到城里享福,也是命运好,怎么能说这话,再说还有你妈在那里,俺是放心的。”周平海说:“你们在外面管好自己就够了,俺俩还没到靠你们生活的年纪,不管怎么说,年轻人都是有共同语言的,她下了学只顾着挣钱,也没个朋友说话。”喝着酒,许蔚这才明白两人的意思,看着彩云红了脸。周平海说:“你这孩子,也真是,我和你婶子也没别的盼头,就盼着你能接你爸的班,给咱家争争光。”说着举起酒盅干了,又催许蔚夹菜,自己拿筷子的手却开始哆嗦。柳青不在,许蔚就要走,周平海见留不住,忙叫李英给彩云收拾东西,说许蔚:“她在城里人生地不熟,有你我就放了心。”
从医院拿了药出来,到了学校外,两人才吃饭。柳青问:“你来城里上班后,去过几回东关?”青子就纳闷:她怎么关心起艳芬来了。“我是想姐夫给你找了活”,柳青说,“你挣了钱该买点儿东西去他们家看看,不然大人说起来,依他的脾气,少不了又把气撒到艳芬身上。”青子听了这话心里越发奇怪,再细想,又像是父母的话,叫她转告自己的,便答应了,柳青也不再提东关的事。两人吃过饭,柳青去找小小,杨妮说:“苏老师的病不好,是癌症晚期,今天没事,你再去看看她。”说罢,拿出给苏静买的东西。看柳青犯愁,小小就带柳青去找迟月,家里没人,柳青想,没准又到东关去了,就找到青子说:“你不是要去看姐夫吗?见了月月,叫她和我到老师家去一趟。”知道青子要去东关,工友们说:“叫你姐夫问问老板,钱还发不发了,咱们都是你姐夫介绍来的,他动动嘴皮子就拿好处费,怎么能不管。”青子出来,街上转了一个来回,家里出门常买的鸡蛋、方便面拿不出手,就想到冯彰和李昭常去镇领导家里送礼,于是学冯彰,到商场买了核桃和香烟。到了武家,武全正在天井里抽烟,就带青子到屋里来。艳芬已经下班,正和迟月歪在沙发上嗑着瓜子看电视,桌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手提袋,不知道迟月给艳芬带的什么零食。青子就疑惑:都说艳芬在东关被武全欺负,没想到如今日子过得这样舒适。武全就关了电视朝艳芬喊:“没看见弟弟来了?”把艳芬吓得从沙发上爬下来:“我的娘,我都没听见狗咬,哪知道有人来了。”说着接过东西叫青子坐了。武全说:“狗挣开绳子跑出去了。”“一天往你爸妈那里跑几十趟”,艳芬又说,“城东都知道你最孝顺,你是第一名,狗都跟不上你!天都黑了,还不快去找?”武全出去,艳芬又回来开了电视,问:“云云在学校怎么样了?在这边都待她那么好,怎么就舍得走了呢?俺现在连个合适的服务员都找不到。”青子说:“老师知道她不上学了,给她安排的。”这时武全还不回来,工友的事办不成了,青子就要走。艳芬说:“你送月月回去,你姐夫不知道又上哪去了。”
第二天,柳青跟迟月到了苏静家门外。天井里有夹竹桃和佛手,藤蔓挂满了竹篱,有的已经爬到烟囱上。在门下站住,迟月说:“老师病了,花草也没人管了。”“她还是在意的”,柳青说,“人越到这时候才越细心,还有些花期不长,你来得不是时候,就看不到了。”说着一个面带疲惫的中年女人从屋里出来,问道:“谁外面在说话,我怎么看不见?”听见有人叫:“老师!”这才看见花丛后的柳青,笑道:“我猜就是你来了。”认出是苏静,柳青就去瞧她的脸,却如往常一样平和。跟苏静走过厢房,就听见屋里有音乐传来,进屋就看见地板上铺的凉席,女孩正侧躺着看电视,苏静叫两人到对面藤椅上坐了,说:“你们两个学生,怎么还给我带东西来了。”柳青问:“老师你知道我要来,准备了什么好吃好喝的呢?”“亏你提醒我”,苏静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包来,打开放在桌子上,装的是龙眼,笑道:“不过你们也不能白吃,得帮我把经文记下来。”便提了录音机过来,搁在桌上打开,放的是《千手千眼大悲心陀罗尼经》。柳青才看见桌上的一堆报纸里有本子和笔,说:“我只看过两三遍,哪能全都记住呢?”苏静又问迟月,柳青说:“他更记不得了。”迟月说:“我记得在哪听过。”柳青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倒真记得?”迟月说:“我记得是在小院里避雨,柏树下有几张石桌子,有个人就一直在念,还给我看经文,可早忘了是在哪,更不记得什么时候了。”“难道是你记性太好”,柳青说,“连上辈子的事也记起来了?”迟月说:“你别笑,看我写下来就知道了。”柳青见她果然写出几行,便拿过来看。“老师不是交给咱们两个任务么”,柳青说,“我负责吃,你负责写,如何?”说着苏静给女孩端了茶进来,柳青就去叫女孩,看她背朝电视躺着,苏静便抱起到自己屋里去了。迟月说柳青:“你看你脸色不大好呢。”柳青说:“我也不知道,近来总觉得乏力、头昏、心跳不安的,这些天又总觉得有个人在背后站着,不知道是要怎么样。”迟月说:“你准是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有些地方你不熟,磕磕绊绊是难免的。我原来也不信这些,可我爸也经历过,我还记得小时候陪他看病,去山里见了一个和尚。”柳青说:“话虽是这么说,可一味去信,进了迷障,该好的反而不好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苏静回来,说了会儿话,柳青看她精神一如往常,也怕再打搅苏静和女孩,就和迟月早早告辞。苏静给她们装了两袋东西,有枇杷,无花果,还有不知名的水果,迟月叫柳青拿去给小小。晚上放学,知道柳青已经从苏静那里回来,小小又说:“快到中秋了,俺妈也要走,说和你去市里陈老师那儿说说话。你以后要想去市里上学,或者有别的事需要俺舅妈,就去找陈老师,她走了也好放心。俺爸妈要是再和你提起许蔚,你就说你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原来听说许洁家里出事,林怀志就叫小小就去找许洁。小小没找到许洁,却在街上看见许蔚领着一个姑娘买衣裳,正是周家彩云。筱青常和小小抱怨许蔚轻薄,和许洁不明不白,让小小留意,小小就装作没看见,正要走,许蔚却叫住小小,问去哪里,听说是找许洁,就说:“我不想再打扰她,她只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小小说:“都知道你们是一条船上的,你却恨不得把别人一脚踹走。你也别再去找俺姐了,也别只顾自己逍遥,还要替别人想想。”许蔚说:“有些事跟你说不清,你也未必明白,你记住,你看见的都不是真的,不要见了什么都说出去。”又问柳青在哪。小小只说“没见”便走了。于是,和柳青出来学校,又说:“咱们一直像一家人一样,说句我不该说的,俺爸妈也是很势利的人,尤其是俺爸。在县城工作,少不得跟县里领导打交道,所以他们都喜欢许蔚。许蔚是个什么人,不用我说你也清楚,你要还不明白,只要听我的,再也别见他,就不会出事。”柳青便问起学校的事,得知小小一切都好,也认识了不少朋友,心中欢喜,只是昔日的朋友越来越少。傍晚和小小回来,路上风吹得落叶沙沙作响,像是又有什么坏事要发生。杨妮见柳青来了,就问愿不愿去陈老师学校读书,柳青说:“我比不上小小,又没有志气,读了书,也做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