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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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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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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连载

第一十六章 明珠

这天青子从岭上下来,大门外已经停了冯椿的小车,老家办了酒席,只请了家里人和狼沟的亲戚。青子进门听见狗咬,见腊月里抱来的小狗已经长到半大,栓在牛栏门口,看着就溜到柳青屋里,见她正背朝自己坐着。柳青知道是青子,轻轻收了镜子,转身才问:“燕子回来了么?”青子一时没明白,就随口说道:“我没看见呢,正好我和你出去看去。”柳青说:“谁说我要出去了?”青子瞧她书丢在一旁,是那本《洛阳伽蓝记》,就笑她:“这里没人来打扰你,为什么又丢下,难道不是‘静时偏又思动’?”柳青才坐起来,板着指头说他:“阿弥陀佛!你果真要死,可惜我没了定心丹,你该怎么办呢?”青子一心想叫她下来,说:“我是想大好时光荒废了太可惜,你要能出来该多好,我回来又见有人在河上折杨树枝拧哨子,也有人放风筝,又想起咱们拿纸糊的那些来了。”柳青说:“好不好与我何干,你觉得好你就去,又来叫上我做什么呢?”青子说:“自从你家来,我也不能常常在家了。我想着你多出来走走,病也好得快些,到时候没了这些束缚,再遇上寒食,咱们又能出去游玩,我还想和你去苏州。”柳青说:“外面有什么好,你一个没出过山区的人怎么知道呢?只知道这山望着那山高。我回来就再不走了,要是这个家容不下我俩,你不自在你就走。”青子便问:“怎么说出这话来?你只知道自己是这个家的人,哪知我——”说着却没了词儿,便急得抓耳挠腮,捶胸顿足。

柳青见他要说出什么来,急忙去堵他的嘴:“这是什么话,难道又上邪了不成?你在家就好好玩,回去就好好做你的活。来日方长,大家有话好好说,你一言我一语,何必呢。”青子听了一声不吭,悄悄坐下来。正不知所措,柳青不知从哪端了棋盘过来,叫青子来和自己在桌前坐了,一边问道:“你说梦里的事,当真都是没影儿的吗?”青子说:“万物何去何从都没人明白,还分什么真与假?说未来如何都是妄想,如果过去是真,那你昨天看见一句佛语,和你昨夜梦见一句佛语,有什么不同呢?”柳青才说:“这些书真的没意思,我先放着,你再给我讲《刺客列传》吧。”“本来以为你不知道我才讲。”青子说,“这么说来你是比我明白了,我现学现卖,自己也惭愧,你怎么又叫我班门弄斧呢。”柳青说:“故事写在书里毕竟是死的,你讲出来才有人相信是真,不然为什么去演戏呢,书上不过是脚本罢了。你出去跟外人打交道,有什么事讲给他们听,总好过叫他们去翻书。”青子说:“在家消遣就是了,出门可不好多说话。”柳青便起身掩了门,听他说道:“曹沫后一百六十七年,吴国又有专诸。”青子讲完,两人便又下棋,柳青正感叹,青子说:“你的棋力怎么不如从前了?”柳青反问:“那你以为怎样见输赢呢?”这时却听见堂屋传来孩子的吵闹声。“你表哥带着一个小男孩儿来了”,柳青一边瞧着窗户说,“他很不服管,像个凶神,刚把你舅舅打了几拳,他们都哄不了,你快去看看。”说着又推他起身。青子便问:“你怎么认得他们?”“这你就不必问了”,柳青笑道,“我只告诉你我知道他小名叫司晨,这到底是个什么,你不用猜也知道了,脾气暴也是有来由的。你去吧,今儿就别再过来了,到城里好好上班,改天我也到城里,带你去见一个人。”说完又已经躺了,青子知道她累了,也不好再问什么,自己便出来,到堂屋找几个弟弟妹妹,司晨是四舅张济家儿子的小名。正午未到,人已经差不多来齐,夏姨还在赶路,老人叫来冯谨给客人倒茶。冯燕便问张惠俺二哥怎么不在?冯椿说:“又去打工了,家里少不了他,又正是使钱的时候。”张惠说:“你知道自己忙,逢年过节也少回来,叫爹娘着急,也该知道体谅他才是。在家一年顶不上出去一个月,一年到头都有事,就不出去了吗?”冯燕就不再问,只和周颖在一旁洗菜,直到夏姨来了。见冯椿在,夏姨就说:“明辉结婚日子定了么?我听说大人孩子都没有意见,就等着你们安排了。”冯椿说:“定的四月初四,公司放假。”夏姨说:“也快了,早把公事办了,叫他们安心上班挣钱,他们互相照应,你们也省了心。”冯谨叫了青子来,见家里客人多,心里格外高兴,又有几分不安,也学几个哥哥在一旁端坐,见青子给客人满酒,自己就抢过来。张惠见屋里吵吵嚷嚷,人又多,乌烟瘴气,就叫青子回岭上去看艳芬,青子出门来还想去瞧柳青,又被张惠催着出了大门。大家说着话还在兴头上,冯谨已经喝得摇头晃脑,举着筷子胳膊不停地打颤。一家兄弟都习惯了拿他说笑,冯远说:“你这家伙真是个洋相,活像马戏团来的小丑,还是叫你四哥来吧。”便示意冯彰把酒拿过来。“我我我怎么了?”冯谨瞪起眼看着冯远说,“我还能喝,我行哩!”一边在冯远身上推搡。冯兰就起身拿过冯谨的酒盅来,说:“老五,你灌了这么多也不怕撑着,怎么不知道给你哥哥留一点儿,这天也黑了,料你也吃不下饭,还是快回去睡觉吧!”冯谨早醉得昏沉,听冯兰一说,果然扶着门走出来,一心只想着找地方躺了,自己分不清方向,迷迷糊糊往西屋门口来。一会儿送走了客人,张惠和周颖才走了,老太太回来不见冯谨,知道是回屋歇息去了。冯谨进来屋里,刚要去摸椅子坐下,却隐隐听见一阵幽幽的声音,像是屋上起伏的细风,惊疑中开了灯,就看见柳青坐起来,一边不住地咳嗽,自己好像一下子醒了,忙去倒了茶端到床前,问道:“你这会儿感觉可好?”柳青说:“不好又能怎样呢?你还知道来问我,只怕有人早把我忘在九霄云外了。”冯谨便扶着墙在床边坐下来,说:“我虽是个粗浅的人,爹娘的吩咐常常记不得,心里却忘不了妹妹,在一个屋檐下,愿意一辈子照顾妹妹。”柳青说:“我以为自己是个清白的人,难道是前世造了孽,偏又遇着你们。你家的屋檐好窄!叔叔这样说我,叫我怎么出门呢?”说着又忍不住要哭。冯谨看她的手端着碗颤颤巍巍,呛得茶水湿了衣襟,自己起身,又觉得一阵醉意从脊背往上走,知道是有风进来,便回身去闭了门。

周颖次日又去看艳芬,见张惠一脸愁容,就问这酒席刚完,又犯什么愁呢?张惠说:“自从有了孩子,脾气就一天坏过一天,身子也不见好,不知以后还怎么伺候得了。我又好些时候不回狼沟,老人现在下不了床,不知能熬到哪天。”周颖说:“她一个年轻人,许多事没有经历过,不免担心着急,咱们要多担待,你也别怪她,以后自然就好了。”两人喝过茶,听不到艳芬的动静,周颖便回了家。张惠正要去看艳芬,冯高氏又上来了,说:“那妮子一天没下床,饭也不吃,我和你爷都着急,你快去看看。”张惠看了艳芬一眼,就匆匆出来,青子听了,也跟着下来,老太太就去屋里看艳芬。张惠下来庄里就往柳青屋里来,陪她坐了一会儿,便叫她起来,才看见青子进来,就说:“说你的话不听,又下来做什么?”柳青说:“下来也好,别再怨他了。”青子不开口,只在一旁看着。张惠待到深夜,催柳青睡下,就说青子:“你挣得再多,他们不给你有什么用。你去找你舅也好,找你认识的也好,不管怎么样先借点钱来使着,以后的话以后再说。”这时冯高氏回来,两人才急忙回去。艳芬听夏筠说高存远回了县城,只恨自己出不得门。青子往县城去了,未到城南,想到张惠的话,就去了冯椿家里。见有客人,敷衍两句,正要走,林氏回来了,手里拉着根树枝。不等冯椿问,林氏便说出经过:快到家了,见路边工地上的赵经理在门口,那人是一栋楼的邻居,林氏便驻足打招呼。“我想叫经理领着我去看看咱的楼盖得怎么样了,到门口看见砍倒一棵树停在路边,经理和管事的在锯树枝。这棵树刚开工他就发现了,说叫摇钱树,还是金钱树?反正寓意挺好。我就跟他说,这棵树别砍,等挖出来,我拿回老家去栽,当时经理答应我了。现在他又说这树是好东西,木头做锤把比槐木结实,树芽烧茶喝了能提神,花是一味中药,能治痨病,树叶放在屋里也有香味。工人下班出来,都摘了树上的花和芽往车子上装,隔壁的大姐带着孙子也装了满满一袋树叶子,还有人开着车来拉。”冯椿说:“经理没带你去看房子吗?你要去就去看房子,问他什么时候能交,偏问这些没用的,还怪经理不搭理你。”林氏说道:“他说我现在不能进去。我问他‘那你们的楼什么时候开始卖?’他说‘你早不问,都快卖完了’。我说我日你奶奶!还没盖完你就跟我说卖完了。当初你和我说,有个小区叫什么花园,寓意孩子上名牌大学,我说这个名儿怪好,俺现在就买,以后叫俺孙子搬去住,俺也去哄孩子,你说地上破屋还没拆,还商议着怎么赔钱。我在路上看见别处刚盖好的楼,人家都搬进去,楼前园子拾掇得板板正正儿,种的丝瓜、茄子都能吃了,我心里怎么不急。他说墙快垒完了,等里边贴上瓷砖,拉上电线,通了水电就能看了。我说‘楼前你给俺填上好土,别掺上水泥渣子,铲都铲不动,我现在心急火燎的,种子都快烂了,能不能叫工人加加班,再快一点儿’。他哼哼了两声,工地上动静儿又大,我也没听清。我就想,工地上轰轰隆隆,楼几天就盖一层,咱当时花了那么多钱,还不是因为名儿起得好,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盖楼这么容易。我说赵经理,你们这么挣钱,俺买楼找你帮忙你还不愿意,俺又不是没帮过你们。他又说也没多少工资。”冯椿说:“盖楼是容易,可钱一多半是交给官儿了,他们能挣钱就算好的了。”林氏过来坐了,才看见青子,便问:“你来找谁,你怎么来了呢?”青子溜回来,顺子不在,便从床底找出烟酒,准备去找老杨。出来想了想,又把东西拿回来,去商场买了好酒。进了老杨家门,就听见女人在屋里吵,像是在数落老杨,见青子来了,女人带着孩子出了大门。青子来到屋里,问这几天去哪儿做活了,老杨哼了一声,到院里喂猪,一会儿回屋里,把酒收进自角落的箱子里,坐下说:“我原来以为顺子聪明,越来越发现他笨得和猪似的,现在才知道他脑子根本就不行,木工是巧活,有些地方怎么说他也不明白,本来想教他做棺材,现在我也不想教他了,有空我教你。”闲话几句,青子便悄悄走了。

很久不见夏筠,高存远心情不好,在公司就常常呵斥员工,却却发现他们越来越不听话,有几个不怕事的,公然拿“郑哥不是这么说的”来反驳自己,又被郑彪惹得心烦,没处撒气。一天,下班出来,碰见一个很久不见的姑娘,高存远说:“我正想找你呢。”心中郁闷,就带姑娘去喝酒。姑娘说:“这两年你都不理我了,我以为你自己当了老板抽不开身,我也该走了,你还找我做什么?”高存远说:“老头子生日快到了,往年都是公司的几个经理包了场子,请客户和领导来喝酒,跟老头子说点好话,大家玩玩,高兴高兴就完了。可前一阵子我去公司,看见有员工在背稿子,说公司生意做起来了,部门越来越多,人心涣散,大家都觉得要有个主心骨儿。这几年老头子不管事,公司的管理有一半是老头子的人,有一半是我的,我在想,是不是老头子想把我赶出去,故意排了这一出戏?你爸从前不是也开过厂子,你们兄弟姐妹好几个,你跟我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人听我的话,老头子七十岁了还不服老吗?”姑娘说道:“我和你不一样,我上头有哥有姐,大事哪能轮到我,我就是个看热闹的,没那本事,也不想和他们争。你爸的公司你这个当大哥的都揽不过来,怨不得别人。我哥哥姐姐是出国留过学的,上的是正规学校,你爸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不会不让你出去,我看是你自己不争气。你都三十多的人了,就该像我一样,多出来跑跑步、打打太极、听听收音机,别去想那些事了,多少人想过这样的日子过不上呢。你现在打不过我,你信不信?我看你走路都不如以前了。”“老子忙生意儿子打太极”,高存远说,“天底下有这样的事?事业还没开始就准备养老,我不甘心。”姑娘笑道:“你总想着接你爸的班,迟早要栽,你爸的钱将来未必是你的,你是有缘无分了。你说你在公司忙,我以为你成了顶梁柱,也不知道你忙的什么。”高存远说:“俺妈叫我回去的,她说公司离不开我,我以为有什么大事交给我,原来是叫我干杂活来了。生意上的事她也插不了手,只知道跟那些退休的老太太玩。”“你别当我不知道”,姑娘看着他说,“你妈是要安排你结婚才叫你回来的,我没猜错的话,以后你们就给你爸和你妹妹一家打下手了。”高存远说:“俺妹妹小时候挺好的,我说什么话她都听,长大了怎么越来越不对劲,最后找了这么个人,叫他接老人的班,他何德何能?”姑娘说:“这得问你妹妹了,她找什么人难道你说了算?你还真不知天高地厚呢。从前你妹妹怕你,不敢惹你,以后你可能就会慢慢见识到她的厉害了。”高存远说:“那彪子什么都不懂,老头子找了个业务经理教他,不开门还写着‘闲人勿扰’。那经理和我熟,他说,小屋里挂着小黑板,彪子像小学生一样听他讲课,一到关键地方彪子就呼呼大睡,睡醒了就伸出手在桌子上摸索。他问我,郑哥在摸什么?我说,彪子家是杀羊的,当然是摸刀子。”“别管他们了”,姑娘说道,“我劝你赶紧和那女的散伙。”高存远说:“要是从前,我看都不想看她,可现在我说了不算了。”回到公司,高存远就想,我一直提防彪子,却忘了小静。高弘业觉得郑彪稳重,就安排他到高家代理藏品交易的公司,和客户打交道,也是为小静出嫁和离开公司做弥补。郑彪明白,自己虽是亲戚也是外人,大哥继承父业,二哥在外,就安排了二嫂和她的几个兄弟进来。不久,在高老头子安排下,郑彪准备去见公司的一个大客户。起初,高老头子叮嘱了许多话,说这个魏老板和一般人不同,你不要大惊小怪,你见了他先怎样再怎样,他要怎么说你怎么回他,郑彪却没听进心里,也没想为何高老头子对自己的老板朋友都以兄弟称呼,却称一个无业无所事事的人为老板。郑彪在外闯荡这些年,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亲戚长辈们都说这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无人敌,遇上坏人瞪一眼,对方也不得不收敛三分,将来必成大器,等到了展会上,却真的怕了。带着两个心腹下手和公司的几个女业务员,郑彪在展厅里来来回回假装看拍品,自己不懂装懂,左瞧右看,品评一番。在郑彪想来,有钱人要么衣冠楚楚、言行有度,要么大腹便便、目中无人,直到身边的人佯咳一声,提醒人来了,抬头望去,只见三四人围着一个四十上下、一头长卷发、瘦脸黢黑的男人站在面前,白色长袍领子上的羽毛随步伐微微摇动着。

郑彪见那双又圆又小的眼睛像是要把自己看穿,胳膊一抖,手中的东西掉在地上。助手忙蹲下去捡:“郑哥,这不是魏老板的鼻烟壶吗?您平时教我们拿东西要小心,怎么自己也大意了?”这时对面的人才看过来,原来刚才并没有注意到郑彪。虽知有保险,郑彪也怕惹上麻烦,辜负了岳父的重托,于是说道:“哪儿坏了?拿拿拿来我看看,换了按规定流程处理好。”那人认出是高老头子的女婿,笑着缓缓走过来,郑彪似乎听见他嘴里发出“嘶嘶”声,到了面前,自己一下子变得像只不起眼的蚂蚁仰望着他,一切话语都无力了。姓魏的请郑彪陪自己看藏品,郑彪应着,挺起胸背着手跟着。郑彪明白,对艺术品的了解,自己还不如高存远,姓魏的聊到天珠翡翠,郑彪还能敷衍几句,书法字画,也能蒙个半对,说起瓷器古董,郑彪连大气也不敢出了,听他讲着典故信手拈来,只有不住地奉承。到这里,郑彪才担心起回去怎么和丈人交代,出了展厅,便要请姓魏的吃饭,姓魏的说:“小吴已经在等着了,你跟我来。”郑彪和他去了饭店,有个姑娘在等着两人,低头坐着不知玩的什么。郑彪见姑娘穿着一身绿色衣裳,也分不清是旗袍还是连衣裙,戴着珍珠项链,仙气飘飘,面如白玉,神情像风里的云彩不断变换着。郑彪想,我出门这些年,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便忍不住偷偷去瞧。两人说着话,姑娘见没人理自己,拉着那人的胳膊说:“快看我!”郑彪也跟着去看,姑娘拿筷子夹了一条蛴螬一样的白色的虫子,放在嘴边咬了一下,虫子流出汁水来,姑娘就撅起嘴去吸。郑彪早就看傻了:只见虫子扭动着,爪子在姑娘嘴上乱抓,姑娘却毫不在意,片刻就把汁液吸干了,虫子只剩了空壳儿掉在地上。看姓魏的拍手叫好,郑彪也跟着拍手叫好。姑娘就问:“他是谁?”姓魏的说:“是高家拍卖行的继承人。”姑娘听了,就把胳膊搭在郑彪的肩上,望着郑彪。郑彪又高兴又害怕,又不知她是男人的什么人,怕一言不合,男人一个响指,出来一群打手把自己拖走,哪敢造次。郑彪红了脸,把男人逗笑了:“女人打扮得越漂亮,自然就越骚,你好好领悟吧,我有事先走一步,拍卖会上再来见高老板。”说罢起身走了。郑彪看姑娘还在笑,心想,这难道就是外面的世界?以后抛头露面的事还是多问小静,不然应付不了高老头子,想到这里,找了借口出来,回到公司,就去找给自己上课的经理。高存远最看不惯郑彪,见他想尽办法讨好父亲,便在公司转悠,看他想做什么。这时公司又招了一批新员工,高存远路过人事部,听见部门的一个经理教导毕业生:“公司注重礼仪规范,早晨上班,见了高总,要说‘您气色真好,今天大家都要努力’,见了总经理,说‘今天天气真好’,见了静姐,说‘您看起来比昨天更漂亮’,见了郑哥,问‘您吃了吗’。”听到这里,高存远气得把门踹了一脚就走了,看郑彪来回不停地跑,也没有发觉他要做什么。

张惠见艳芬回来一脸怒气,也不敢问什么,便要抱过孩子。艳芬一把推开她说:“俺爸这一走不知还回不回来了?”张惠说:“你还嫌自己受的罪不够多吗?他要真走咱也留不住,再想又有什么用。”艳芬说:“我是想没了俺爸咱该怎么办呢,家里这点钱能使多久,以后还能找谁借去?俺弟弟在外面挣点钱也只够他自己使,他以后也要成家立业。家里还有个妹妹,俺爸要不回来,咱们以后还靠什么生活?”张惠听了艳芬的话又好似如梦初醒,坐下来想想说:“你妹妹的事我正在想,再说你爸哪里就真走了,咱们一家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婚?依他的脾气,不过一时说出过火的话来,想开了也就回来了。”张惠正想抱了孩子去庄里,却被艳芬不经意的一句话搅得心烦,默不作声坐了一回,才一人下来。到了庄里就看见冯高氏在屋里哭,就问这是怎么了?老头子说:“还不是因为那孩子!也不知怎么的,从完了酒席那天就不好,饭也不吃,你娘急得这两天就没合眼。”张惠听了,匆匆往西屋里来,柳青见张惠进来就缓缓坐起,娟在一旁坐着看她,回头看见张惠也不开口。张惠看着柳青远不及当日两人相见的模样,眼泪就要掉下来。冯高氏说:“她又从不出门,整日就这样,你们家平日就这不准那不许,好好的人也教傻了,在这屋里没病也闷出病来。”张惠坐了半日,才听冯高氏说夏敏来过,把给刘家孩子做媒的想法说给老人听,又说:“妮子知道她姨一个人在家管孩子,早想去看看,叫她到杨家岭走走,也好看看彩云怎么样了,刘家那边,夏敏有什么话就先说给妮子她姨。”张惠一听觉得别扭,心里不自在,说冯高氏:“你看看你,七老八十的人了,自己都管不好,别人的事用得着你操心了?明辉过几天就回来结婚,这是你们大孙子,等他们把公事办完了再说别的。”这时冯谨端了碗进来,看见张惠,呆呆地立在门口。张惠问你怎么换了这么板正儿的衣裳?冯谨说:“我要去杨家岭,咱爹娘也因为担心俺二哥吃不下饭,我哪里看得下。”张惠说:“叫你三哥和你去吧,出门在外你一人是不行的,若见了他,只说说家里的事,别说叫他回来。”张惠出去,冯高氏就叫冯谨送柳青去找李英,冯谨看娟走了,也跟着去找冯远。艳芬见张惠回来就坐了,也不过来看孩子,像是有心事,便问你又听到什么了?张惠说:“云云刚走的时候夏敏来过咱们家,见了你妹妹,就说亲戚家有个孩子和你妹妹一样年龄,今儿才听你奶奶说夏敏和杨家嫂子到庄里见了你老爷奶奶和你妹妹,原来说的是刘家的亲侄子。按说这是亲上加亲的事,相互信得过,也算是门当户对,那孩子我见过,人本分,个子挺高,不知道现在家里做什么买卖。你妹妹回来这一年多,来说媒的少说也有一二十个了,她们要是来给青子说媳妇的多好,我做梦都想。我总觉得你妹妹才刚回来,年纪又小,怎么舍得叫她走?可那些人来来去去,烦得我活也干不成。我就是再不愿意,还是得叫你妹妹早点出嫁,省得整天大门口人来人往,叫闲人说三道四。他们不来了,我也不心烦了。”艳芬说:“这是好事,可也急不得,你要觉得好,就说都是亲戚,叫他们见面认识也是应该。不该说的就别说,现在年轻人在外面混,人好不好一时也看不出。你要不满意,等他们提起来,一口回绝就是了,这种事不用犹豫。”张惠说:“眼下你爸还不知几时回来,还是先搁一搁,也不要明说,那些媒人再来说些不着边儿的,我就带你妹妹上狼沟。”艳芬说:“你回来我才想起来,我忘了件事儿,我怎么就没跟姓高的说起青子呢?姓张的凭她那点儿本事就把她们一家、八杆子打不着的兄弟拉了去,我要开口他准会答应。”张惠说:“他才上了几年学,又一直在家,实在没什么技艺,去了能做什么?”艳芬说:“像你这样实在,一辈子也别想出来了。你想那些老板们有多少难做的活,不都派给社会上招来的那些打工的,厂子那么大,亲戚朋友才多少?何况他们是私人公司,主要开销无非是给当官、管事的送礼,请吃,工人的工资连零头都不到。凡有关系、会笼络人的都吃了空饷,在上边有位子坐,这些人又大都是书没读过几年的,过去在家都是种地的,他们会做什么?”张惠说:“周家你姑要是讲信义的人,以后什么事托她好说话。你觉得能成,等他再来也不迟。”艳芬说:“你就别再提了,这是小事,只要我开口就成了,只怕青子不愿走是真。”张惠说:“青子有什么放不下的,要是因为你妹妹,等她找了人家,青子自然也死了心,你妹妹没有着落,这才是当下最要紧的。”艳芬说:“她既然叫我姐姐,自然是听你的话,你想怎么样不成呢?”张惠说:“我是想咱们要能找到南方一家人的亲戚,自然不少有钱有势的,这是不用说的。可她自己也不想,不愿提这些事,你天天看着她,不知道她想什么,这才是叫人犯愁的。”

几天后,柳青早早起床出来,进宝和邻居家一个孩子拿着不知从哪里摘的槐花一边吃着家来,在天井里站着,才知道上班上学的都放假了。柳青想去问他娟来了没有,过去见男孩流着鼻血,还呆呆望着自己,就回屋里拿纸给他擦。这时娟带着两个女孩跑进来,拉了柳青的手就要出去。柳青正头晕,被她这一拉就慌了神,问:“这是要去哪呢?”娟说:“带你去看新娘子。”柳青才想起这天是明辉结婚的日子。正为难,张惠和周颖也来了,告诉柳青:“俺来请你老爷奶奶,你也去,不用换衣裳。”柳青还在犹豫,进宝和几个孩子早围到周颖身边,知道他们也想跟着去看,男孩又皮,周颖说:“小女孩儿去看看就行了,你们看什么看,现在不好好学习,以后什么都没有。”孩子们哪里肯听,这时来了个和娟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周颖说:“快把你弟弟领了走,谁也管不了他了。”女孩攥住男孩的胳膊就要拉走,男孩咧着嘴蹲到地上去了,女孩拉不动他,就说娟:“我不要他了,送给你吧。”娟说“我不要!”捂着耳朵跑到屋里去了。周颖便喊:“快跑,计划生育抓你们来了!”男孩们听了撒腿就跑了。听柳青说身子不舒服,张惠又说:“你最好是去,要真不能去也没事,我一会就回来看你。”见柳青回屋里,又和老太太来看了。中午时,张惠回来做了饭,看柳青吃过,又去冯椿家里帮忙。一会儿女孩们就提着喜糖回来了,把糖给了柳青,就去了堂屋。有个女孩还在身边,柳青拿椅子叫她坐了,问:“新娘子漂亮不?”女孩听了愣住了,才说:“她的衣裳太好看了,带着金坠子,头发也是染的,有两个人架着她,还有十个人给她照相。”柳青又问:“她头上戴的是什么?”女孩说:“你不去,什么都问我,我也想不起来,也说不上来了。一开始我看见了,后来,我想再过去仔细看,可是他们又吵起来,我不敢过去了。”柳青问道:“大喜的日子,他们怎么吵起来了?”女孩说:“我也闹不清。那个婶子和大娘要钱,说‘养了她二十多年’,大娘说今儿拿不出那么多钱,婶子说拿不出就带闺女走,就这样吵起来,新娘子给大娘数钱的时候也哭了。”这时另一个孩子到门口问:“你们在说什么?”屋里的女孩就吓得闭了嘴,看大人没回来,就到天井里和他们玩去了。柳青听着外面的吵闹声,就觉得心慌乏力,就在床上躺了。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又听见张惠和周颖说话。张惠说道:“不管是谁家,丈母娘事多就别想办好,以后麻烦多着呢。刚相了亲,那闺女愿意和明辉谈,她妈就托媒人下通知要两万块钱,说,人家西边现在都这样,刚兴起来的,男的头一回去女的家里,提前把钱装在红包里,到门口给丈母娘磕仨头,俩手捧着红包递上去,感谢娘家的养育。丈母娘收了红包,扶他起来,领着去见闺女。”周颖说:“咱这边儿没有吧,俺还没听说这些事儿。”“大嫂和我说的”,张惠说道,“她那亲家说,‘这是好事儿,叫年轻人知道做父母不易,对媳妇好一点,这紧着慢着就快兴到咱这边了,俺闺女也不低人一等,俺愿意当这个带头人’。”“她兄弟才上初中。“周颖说,”也不知道大人急着拿钱做什么。”老太太说:“他们早就打听好了,知道你大哥家里有钱,就说要在明辉上班的地方买座楼,在县城河边上买座更大的将来接他们去养老。还说现在结婚,买房子都兴写女方的名儿,咱也得跟形势,写雪霏的名儿。项链要金子的,手镯要银子的,戒指要钻石的,宝石的也行,听媒人说你大哥都答应了,也就愿意了。那闺女也没主见,脾气不算好,可从小对她娘百依百顺,就这么定下的。”说完话,张惠到柳青屋里来,挂了蚊帐,问:“昨晚有蚊子了么?”第二天一早,柳青在窗前坐着,见青子来了。青子见柳青拿了纸和笔,就关了门,问:“你又想起什么来了?”柳青说:“我想起一个奇怪的梦。”青子就问梦见什么了。柳青才说:“梦见黑夜里掉下来好多大石头,天上塌的窟窿里照下五彩的光,黑夜变成了白天,地上裂出缝来,有的冒火,有的冒烟。”青子笑道:“这是哪个世界哪一劫?你也不等我,怪不得把你难住了。”柳青说:“这里还有呢。”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青子过来看了说:“这是什么,我看不出。”柳青说:“是天上的云彩。”青子问:“你画这个做什么?”柳青说:“你想看什么,想看美女吗?”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画。青子看了一眼,笑道:“好啊,你画了美女竟然藏着不给我看?”柳青说:“我怕我又像那些画工,把美人儿画得不讨喜。”青子说:“那就有一个昭君了,另一个是谁呢?”柳青说:“是宓妃,哪个更漂亮呢?”青子想了想,说道:“是昭君吧。”柳青说:“既然说她美,那你帮我题上一首诗,你可还记得《汉书》里是怎么写的?”“婉婉”,青子说,”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刁难我,你叫我帮你再做个带抽屉的桌子我都愿意。”“那你凭什么说她美?”柳青问,“难道只因为看到了外表?”“我错了”,青子笑道,“我只是想,一个平民女子,要不是倾国的貌,怎么会流传至今呢?”柳青说:“算了,那你帮我抄一篇《洛神赋》好了。”说着起身出去了。青子坐下,想到张惠要来,自己就回岭上去了。老太太来叫柳青,到堂屋,见冯远也在。老太太说:“我听说昨天大孙子和他兄弟闹起来了。”“他城里的朋友同事来了不少”,冯远说道,“都是年轻人,要闹洞房,明辉和他媳妇都不愿意,那些人不听,也是喝晕了,拉拉扯扯就打起来了。他媳妇报了警,派出所来了人,劝了两句,看他媳妇还哭哭啼啼,就把他们赶走了。”老太太说:“这些人怎么也没点儿分寸,人家不愿意你还闹什么?”冯远说:“他们平时就这样闹着玩惯了,都怪白天那事把明辉和他媳妇弄得怪没面子,心情不好。”老太太说:“一辈子总得热闹一回,不管怎么说这事儿也算是过去了,往前还是安心过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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