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静雪的厂里,上班整天盯着流水线,让夏筠觉得枯燥无味,并不像从前想的那样能和静雪在一起。厂里工资不高,老员工比新来的多一两百,有几个和领导关系好的,经常离开产线,自己去找轻松的杂活干,到了隐蔽处,就停下来聊天。这几人都是年轻的女工,夏筠跟她们去了几回,听她们一闲下来就在争着讲自己从前的排场,讲自己怎么相亲,结婚有多少辆轿车跟着,坐月子有多少人围着,怎么带孩子,感觉比在线上还无聊。下班时,静雪偶尔在大门口等着夏筠,和赵明送夏筠回家。两人为还贷平时加班,夏筠在车间也很少见到他们,自己坐公交车来回。春晓开学了,平时住校也不回来,夏筠又买了辆自行车,每周接送,忙时就叫她自己坐车。到酒吧上班的姑娘,每天都不一样,再去时不见冰雪,夏筠就找到冰雪介绍给自己认识的姑娘。姑娘说:“有客户说她鼻子难看,她去修她的鼻子了,修好了就不用戴口罩遮丑了,她也是领导,不想上班可以不来。”夏筠听了想起一件事,问道:“我听你们有人叫她经理,她怎么也成经理了呢?”姑娘说:“她是公司的公关经理,不是咱们酒店的。”夏筠又问公司培训了没有。“也没什么”,姑娘说,“经理讲了几句,说瞥一眼你得知道客户是真有钱还是假的,不能盯着他。真有钱的要叫他高兴,觉得花多少钱都值;假的就别跟他客气,叫他知道身份不是装出来的。谁身家不能问,但聊天的时候,要想办法搞清楚,公司要的就是这个,别的我都忘了。”下班时,夏筠刚推出自行车上路,就被一辆轿车拦住了去路。车上下来一个二十多的年轻人,说:“上来,我送你回家。”夏筠听是南方口语,认出来是酒吧的客人,便说:“我有自行车,你怎么也要走?”“见你走了我就出来了,你还骑什么自行车?”年轻人说着,蹲下把夏筠的自行车放了气,搬到车上去了。夏筠气得想骂他,跺着脚,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见有同事走来,夏筠不想被她撞上,便上车说了自己的住处,看年轻人衣着光鲜干净,好在自己这些天也学会了穿衣打扮,把从前的辫子梳开了,不然真不好意思坐他的车。车没有开往夏筠的住处,停在了半路。夏筠说:“你不想送我,我自己回去。”却怎么也打不开车门。青年说:“我教你。”伸手过来给夏筠开了门,下车时飘起雨,天也有些冷了。见夏筠要走,却被青年拉着手,怎么也挣不开,只好随他到咖啡馆坐了。夏筠望着他,才认出他是改装店的年轻人,父亲身家至少几千万,好几家工厂,冰雪的名单上写的明白,眼前的人也是冰雪介绍给自己的客户,店里的人叫他思明,姑娘们都爱议论他,夏筠也早就留意。喝着咖啡,夏筠想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开口却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说,不觉天已很晚,年轻人说了声“走”,夏筠又像孩子一样被他拉着手出来。到夏筠住的楼上,年轻人又问:“你明天几点上班?”夏筠说:“我明天该去厂里上班了,厂里休息才去店里。”说着开了门,叫他回去:“谢谢你,路上慢点儿。”年轻人答应着,回头就走了。夏筠望着他走进电梯,又觉得他很有风度,不再像抢自行车时那么霸道,关了门,蹲在地上暗自欢喜。睡觉时,转念又想,我和他还不熟,他是不是对别的女孩子也这么好?胡思乱想着,天已经快亮了,坐起来,就听见有人敲门。知道是他,夏筠匆匆来开了门,房间里家具除了一张床,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夏筠红着脸去洗漱。看见小女孩在家,思明没有进屋,把夏筠送到厂里,下班时又来大门外,半天不见夏筠,心中开始不安。正要泄气,见夏筠朝自己走来,在落日余晖里看不清表情,刚迎上去,夏筠已经到了自己怀里。感觉到她不停地颤抖着,思明心想,这几年交往过那么多姑娘,一个个都比自己老练,今天走了什么运?动弹不得,夏筠就要挣开:“这里人来人往,看着多不好。”
一连几天,思明都来找夏筠,夏筠说:“周末要去店里,你先别来了,我怕同事看见又说我。”思明说:“你别去店里了,过几天公司有客户过生日,你要和我去,去的时候穿戴得讲究点儿,我先和你去买个包,我知道城里哪家的最好。”说着带夏筠到了一家卖进口奢侈品的门店前,见顾客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只得放弃,给了夏筠一张银行卡。星期六去接妹妹回来,夏筠到店里不见冰雪,就回到住处,看着自己房间,狭窄局促,妹妹越来越不愿回家,夏筠知道她不想和自己一起睡了,于是打车在城里逛了一圈,租了套早就看好的两室一厅的房子,找车搬了家。收拾完了,坐下来又想,静雪的女孩几年前已经在课余时间学画画,自己从小羡慕同学的才艺却没有机会学,春晓的同学也都在学,在学校穿校服,不去学校时,都穿得洋气,趁不上班,又去给春晓问培训班,有空还要多给妹妹买衣裳。放假了,刚子又找了来,说东升请吃饭,夏筠和他去了。见面东升就问,跟冰雪学得怎样了。夏筠说:“她人挺好,什么都愿意教我,可是这几天都不见她了。”东升说:“去上班了,不然就是进派出所了。”夏筠笑问:“她是坏人吗,公安抓她做什么?”东升说:“她能干什么坏事,就是在迪厅唱歌跳舞的,那是公安最爱去的地方,请她去喝茶了吧。你知道她不是好人就行了,不要学她。”夏筠问:“你一直在说她,什么时候给我安排工作呀?”东升说:“过一阵子再说吧,现在应聘的人多,你还有班上,急什么?”夏筠说:“我不想去厂里上班了,你们在忙什么?”“拍婚礼。”东升说,“现在是最忙的时候,还要出国。”夏筠又问:“你们不是拍广告吗?出国做什么?”东升说:“一般人除了结婚,谁会花那么多钱去拍照?拍婚纱多好,新人都好说话,拍得好坏不管,掏钱爽快,价格低反而没面子。广告的活不好接,那些老板讨价还价,懂得比我都多。过段时间我就辞职,去外边看看。”吃完饭东升走了,刚子就要带夏筠去逛公园,夏筠说:“我喝了酒头疼,先回家了。”天亮了,洗漱完去化妆,夏筠对着镜子就想,从前在上河,吃饱穿暖就干活,活得像个男人一样,从不知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可以把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来到城里才算开了窍。想到这里,又把这些天买了没来得及穿的衣裳都拿出来,一件件试,有各种衣裙鞋袜围巾帽子,还有一双丝袜,是和冰雪逛街时一起买的。看冰雪挑了半天,说穿裙子出门时穿了不容易把腿弄脏,夏筠也不好不买,虽然没想穿,可想到这些年在老家连裙子都没穿过,就想把见过的衣裳都试一遍,正好它也能配黑色半身裙和白衬衫。都穿好了,又把头发扎成马尾,起来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儿,不由地拿手摸着腿,心想,怪不得男人都好色,如果自己是个男人,大概也不能免俗吧。正对着镜子出神,有人敲门,夏筠回头去换衣裳,一时却不知该穿哪一件,敲门声越来越急,只好去开了门。
思明来了,夏筠没有说话,就去了卧室,思明说:“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我带你出去转转。”在客厅坐了,夏筠不出来,思明来到卧室,看见夏筠就想,这才认识几天,见一回漂亮一回,哪里还忍得住,抱起夏筠就跑出来。夏筠叫道:“我还没穿鞋呢!”思明说:“又不用你走路,穿什么鞋?”关门抱着夏筠下了楼,夏筠看见他又换了车,路边有人驻足围观,羞得夏筠拿手捂了脸。路上又堵车,夏筠说:“你看看,车再好有什么用,人家给你让道吗?还是你能飞起来?”把思明说得垂头丧气,反问夏筠:“你怎么不上学了?”夏筠说:“不想上学,也没钱去上。”听思明说去吃饭,夏筠说:“我连鞋都没穿,怎么去?”在山前停车,思明又抱着夏筠顺着石阶向上,到了一座三层的小楼前。进门庭院里种满了花树,池中有流水游鱼,不等夏筠细看,思明又到了楼上,让夏筠在沙发上坐了,又俯下身去。夏筠笑着推开他:“你还没够!”思明找了鞋给夏筠穿了:“你跟我去见朋友和客户,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夏筠答应着,又听他指使自己换什么衣服,化什么妆,觉得不自在,又怕他生气。去了听他们先是聊车和生意,话题又渐渐转向女人。喝着酒,夏筠听见有人说:“思明带的这个妹妹是学生吗,有十八岁没有?”夏筠没说话,却一直留心,看见坐在思明另一侧的姑娘,众目睽睽之下,手搭在思明背上,头发不停地往他肩上蹭。夏筠看着她,她还不知收敛,席上的人也视若无睹。夏筠气得跑出来,走着也不知到了哪,是什么时候了。坐了一会儿,天冷了,没有人来,夏筠只好转身回去。思明来了又想抱着夏筠走,却踉踉跄跄,两人都摔在地上,把夏筠气得又去打他。回去夏筠头疼得倚在沙发上,也不知是小猫还是小狗,要往腿上爬。思明端了水来,喊了夏筠一声,没听到答应,就放了水杯过来,坐在夏筠身边问:“怎么了,你想睡觉吗?”夏筠坐起来,枕在他怀里说:“让我做个梦吧,不睡觉怎么做梦呢?”思明便扶夏筠起来去卧室:“我还没问,你多大了?”夏筠说:“我十八了。”心想,他一定以为我喝醉了,意识清醒着,却身不由己,脑子一片空白,听他说要自己搬过来,不知怎么就答应了。第二天,夏筠刚回家,思明就来了,夏筠说:“冰雪叫我去店里呢。”思明说:“你以后什么也不用听她的,你搬到我那里,她就找不到你了。”夏筠这才看见门口还有两个大汉,便叫他们进来坐了,怨道:“我还没和妹妹说呢。”思明说:“她要回来我就去接她,那里孩子多,我想她也不愿回来。”说着便招呼跟来的两个人两人去收拾夏筠的东西。
到城南,夏筠:“这么远我怎么去上班?”思明正抱着夏筠的衣裳往楼上搬,说道:“有车你怕什么?”把楼上的房间收拾完了,天也黑了,吃饭时又说:“你别去冰雪那里,不想上班就不上,想上了我再给你找。”夏筠说:“我来城里,很多事都是她教我的,我不能忘恩负义,就这么不见了。”思明说:“我知道她帮过你。告诉你个事吧,那个天天和她在一起的莎莎本来和她没什么瓜葛,但是她帮莎莎干了件大事。那个莎莎也不知道是孤儿还是离家出走的,反正是没什么管教,看见老板就要钱。她认识一个姓刘的老板,知道他有钱,就去追人家,可老板是有老婆孩子的,也看不上她,疯疯张张。老板过生日,听说人家聚会,她自己跑了去,喝酒喝得不省人事了。那老板不知道是真醉还是被算计了,那天就鬼使神差和她睡了觉。睡醒了,莎莎就和朋友说,刘老板是她男朋友,心里只有她,两人准备结婚。一开始人家确实对她好,养了几个月就开始烦她,她走了又回来,就和老板打起来了。听说冰雪认识黑社会,她就找到冰雪,让冰雪帮忙报复老板。冰雪比她聪明,说你喝醉了他和你睡觉,他犯罪了,带莎莎去报了案,公安当时就把老板抓走了。莎莎说的经过老板都承认了,冰雪又找律师起诉,现在判了刑,准备坐牢了。那个莎莎不知道是想报答冰雪还是怕老板报复,反正是真离不开她了。”夏筠叹道:“我的天,怪不得我看她不太正常,原来也是个没人管的。”思明说:“所以你以后离她们远点儿。”看夏筠上了楼,思明跟上来说:“你的衣服脏了,把这一身换上。”夏筠问:“哪儿脏了?”思明说:“你换下来就知道了。”见他拿了毛衣和牛仔裤,夏筠说:“这是谁的衣裳,不是我买的呀。”思明说:“我给你买的,我知道你的尺码。”夏筠说:“我不喜欢这身,我自己去拿。”思明拦住她说:“不要只顾自己的感觉。”夏筠只好拿到自己卧室里换,不等回头,一双手轻轻搂过自己的腰。要走开时,思明笑说:“去哪,怕我吃了你?”夏筠抬头看着他居高临下的脸,心里又爱又怕,只听见自己的喘息,仿佛跌入了深渊。
上班前一天,夏筠才去找静雪,提着给妹妹买的衣裳和零食去坐车,手指还隐隐地疼,忍不住又抬手去看,戒指上闪着绿光,也不知镶的是什么。静雪走了,武二和崔氏天天来说武全,崔氏说:“人家想去城里,还没有人帮忙,咱有这样一个亲戚,人家来叫你去上班,你还不当回事。”武全说:“我去他们厂里当工人,又要吃饭又要租房,还学不到技术,以后还是得回来,不如老老实实在县城找活干。”“你回来几年了?”武二说,“一事无成,喝酒倒忘不了,车也不能开,再混你媳妇就要跟你离婚了。”武全说:“我也没想跟她结婚,你们当时哄我,说她哪里都好,我现在看出来了,她就是个妖怪,早晚克死我。”气得武二就要打武全,崔氏赶他走了,艳芬说崔氏:“我得上河东看俺弟弟。”于是又回了河东,听说高存远订婚,在河东整日凄凄惶惶,像是丢了魂儿。周哑巴提了桶,拿着渔网去河里捞了一天鱼,都是些一寸长的小鱼秧,一个个掐去头洗了。艳芬说:“你怎么又去捞鱼,河东河西没有不笑话你的,说这些年河里的鱼虾都叫你捞绝了。”周哑巴说:“我不捞也叫人家捞去了!你还吃得到?这是几个外庄的孩子来捞鱼我没收的。你有钱你去买,别说我。从前我在河边捞鱼,有个外地人也来捞,我说‘你是哪儿来的,别在俺这里捞鱼’,他说‘你捞鱼我捞虾,谁也管不着谁’,我信了,打那鱼就越捞越少,现在还有人开车来钓,我不能再给他们留,他们再来,连根虾毛也别想捞着。”艳芬每天出来去村边的药铺拿药,又听见许多闲言碎语。药铺门外是葡萄架,是给病人挂针的地方,夏天挂吊瓶的多了便摆出凉席,病人躺在地上一字排开,前面就是往村外去的大路。开药铺的是个外地人,却常常有许多邻居坐在门前闲谈。这天艳芬出来,有几个坐在路边歇息的就悄悄说:“这不是哑巴的闺女么,听说早出了嫁,怎么又回来了?”另一个就问艳芬,艳芬说:“我是回来看俺弟弟的,俺爹在外边儿忙,家里没人照看。”男人说:“你是来看你爹的不是?你爹在派出所叫那群流氓打得躺在地上哭着叫妈,可吃了不少苦,听说交了不少钱才得出来,耳朵叫人家拧了好几圈,差点儿掉下来。”葡萄架上的鸟笼里有只会说话的鹩哥,躺在底下的男人扣着手,没事就不厌其烦地教它说“周哑巴”、“派出所”。艳芬拿了药,便匆匆走开,头也不回地说:“你听了坏人的传言!没有这样的事,我不知道!”另一个男人笑道:“这又是件奇事,满庄人都知道,就她一个人不知道。”艳芬觉得丢脸,每天出门,也学会了充耳不闻,武全也没有动静,又去找张惠。到了岭上,在大门外喊妈,也不进天井。张惠从屋后回来,就说艳芬:“俺闺女也回来看我了?”艳芬才低声说:“我想以后在这里住。”随张惠进屋,柳青起身问了声好,就出了门,说青子:“咱们到我那里去。”青子和她去了老家,进屋柳青就搬来椅子,让青子坐了,又倒了茶端过来,青子接过茶碗,说道:“婉婉,你这是……”柳青笑道:“今儿你要帮我想出两个人的名字,不然不许回去。”青子说:“女子的名字容易些,草木、珠玉都可以,那个牵马的人取名就难了。”柳青问:“那你想出一个来了?”青子说:“你觉得‘宛月’怎么样?”柳青说:“不好,但也不算太差,要一时想不起来,那就先叫宛月好了。回去你再想想,饮马的人来到蒲昌海之前,经历过什么,为什么爱上了宛月?”青子不敢待到太晚,回家时,艳芬还在屋里,张惠说:“要不是你们姊妹,我一辈子也没什么放不下。现在是这样,以后又不知道有什么烦难,可我又做不了主。你们年轻人要知道,两个人再投缘,结了婚柴米油盐工作孩子都得操心,今儿完了还有明日,争来争去争不出什么结果。以后有了孩子,连自己也顾不上了,哪还有心去闹。”看青子出去了,艳芬才擦干了眼泪,说话却还抽抽噎噎:“当兵的看着实在,可日子久了就慢慢变成了一个不讲理的野兽,看见人家的妮子就笑嘻嘻,看见丑驴一样的老妈子也动心,看见我就动气,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哪里不合他的脾气就动手动脚。你不知道,但凡家里有个和我一条心的人,我也能在东关活下去。我不是傻,是体谅俺爹的难,我有什么苦处只有跟俺爹说,可俺爹一来就找他们喝酒,我的话从来都不听。我知道我也不清白,不管是在他们还是在武家,可我要有个家,哪怕一个人,也要有个屋顶遮风挡雨呀。”
听艳芬这么说,张惠知道事情没自己想的简单,就说:“叫你下学也不能怪老周,老周能把你拉巴大,把你教育成这样就算不错了。你一个妮子孩子,就算上了大学到时候还是要走,还不如省点钱给你攒着,老周又是独门独户,怎么能不早早给你打算?咱们庄户人一辈子也没别的盼头,就盼着自己儿孙满堂,一家人衣食无忧,也就够了。”艳芬不做声,张惠便叫她去庄北喊冯伦回来。吃饭时冯伦问:“武全找到活了没有?”艳芬说:“当兵人家想去去不了,他去了,退伍的时候照顾他,有人给他介绍过工作,他说想开车。当兵有钱,招工有的老板还愿意要退伍的,人家回来都比一般人混得好。他呢?现在喝酒喝得走路都走不好,还能干什么。”冯伦说:“我当兵的时候是班长,人家叫我留下,可是你奶奶说什么都不愿意,急得茶饭不思,我要不答应就是不孝,也就回来了。前些年还不断有战友问我怎么样了,他们有的做了官,有的在部队当了领导,现在也没了联系。你公公认识武装部的人,你回去了问问他,现在征兵有什么条件,看看你兄弟能去不了。”艳芬说:“现在不是要条件,是争得头破血流,青子也不好好吃饭,看他那赖样儿,人家也不愿意要他。再说,武全他爸算什么?认识官儿的人多得是,他也就是认识罢了,好事能轮到他,武全也不至于这样。他自己犯了事,能不管的公安不管,就是给他大脸,再去找人家办事,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冯伦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整天在这庄里,也不知道外边怎么样了,听说的也不知道真假。”艳芬走了武全就收到迟月给艳芬的信,知道她从不关心这个表妹,却想起迟月的同学文双来。崔氏还是每天来家里,劝武全去接艳芬。艳芬走了,武全耳边清净了许多,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每早崔氏敲大门自己才醒来,一天到晚浑身无力,动也不想动,觉得整个人都要坏了。闲散的朋友还时常上门,嗜酒的毛病也没改掉,车不能开,也不想跟静雪去市里,就托同学和战友帮着找工作。一天,见武二匆匆进了大门,武全出来,武二就说:“南关你表姑没了,昨天在家断的气,你换身衣裳,跟你妈去一趟。”听得武全心里咯噔一下,再想想,才慌忙回了屋里。崔氏从南关回来,见武全在家里愣神儿,又动了气:“咱那些亲戚邻居,都知道你媳妇又跑了,没一个不笑话你的,俺的脸没处搁倒算了,只怕你连个老婆都看不住,以后还怎么见人。”武全说:“她算什么?小偷养大的一个妮子,找了她,我还觉得没脸见人呢。要走随她去,难道还要我去求她不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怕高存远哪天真找了同伙来报复自己。做母亲的想想儿媳的身子,心里的石头也一天重过一天,自己就去周家看,见她早已不在,知道她和周哑巴不和,没准又回了河西,就叫男人去找。艳芬住在西岭,自己不能干活,又怕邻居认出来,在家也不敢出门。这天一早,冯伦扛着抓钩就要出门,艳芬问:“饭也没吃,要去哪呢?”冯伦说:“岭上是青石,没有土种不了庄稼,你老爷开出来一块地,我去和他帮忙。”冯伦走了,艳芬和张惠做了饭,坐下来,张惠却没动筷子。艳芬吃完,肚子还有些饿,回了河西饭量也长了,张惠似乎全然不知,自己也不好说。看艳芬一脸愁苦,张惠就悄悄叹气。艳芬说:“妈,我觉得我真不争气!”张惠说:“你那个爹爹当初只想着把你送出去算了,哪里能想这么多?要我看,你男人也不是个有出息的,他要再来,你也得好好想想,他要不来,咱们也不稀罕他。”艳芬说:“我也从来没跟那老头子一条心!你和俺爸这些年都没忘了我,他心里只有他自己,早把俺家的名声毁了,叫我和俺弟弟也抬不起头,我怎么还能听他的话。”张惠说:“想想你一个小女孩,哪里受得住这些罪,你们要真不能和好,孩子是不能要的,不是免得以后受苦?”“不用你教我”,艳芬说,“我和他在一个屋檐下也不是一家人,怎么能为了他毁了我自己?可他们武家认识黑社会的人,我出来又能怎么办呢?”张惠琢磨着,不知这话里的意思,就说:“你从小多病,医院查不出,我带你问过明白人,说大了自然就好了,可以后还是有为难的时候。我想这人将来的事谁都不能预料,现在的女人一辈子能受什么苦,要么一个人冷清,只有生养孩子都是要遭罪的,或许这就是个坎儿。”
说着给艳芬倒了茶,艳芬正要起来,却听见外面狗咬,张惠就出来,原来是冯彰:“大哥来了,叫俺二哥去庄里喝酒。”张惠叫他到屋里,说:“来了就来了,怎么又喝酒?”“明辉回来了”,冯彰说,“他带着他同事从外边打了两只野鸡回来。”张惠说:“他在岭上呢,你在家等着,我去叫他。”冯彰正要进屋,见屋里有人,就悄悄问:“这是——”张惠关了门,说:“不是艳芬么!她在城里两口子不和气,她爹又不管,只好来找我说话。”冯彰走了,张惠就去找冯伦,中午也不见回来,艳芬就到庄后边去找,却看见张惠在地头和一个女人争吵,就问出什么事了。见艳芬来了,张惠说:“艳芬你来评评理,咱家的地和你这个婶子家的隔着石界,他们先耩了麦子,石界就动了,我找了你婶子问她,她说他们没动。咱们的地剩了九步,本来正好十步,我割草耪地天天打这边儿走,看了多少回了的。你看这埋石头的土都是新的,连棵草都没有,别人谁会来动它呢?”女人是庄里莫三金的妻子叶氏,正要说什么,艳芬说:“俺妈不会说假话,婶子你们不注意碰了也没事,咱们再量量,在哪里就放回哪里。”叶氏说:“量什么?你妈又不识数,一个字都不认得,你怎么听她的话呢?”艳芬气得就和女人打起来。张惠急忙拉开,拽着艳芬的胳膊往家走。艳芬还不解气,说女人:“你这无赖,俺妈老实,我不能任你欺负她。”傍晚,张惠又听见莫三金在街上骂,燕芬要出去,张惠拉住说:“别再去找气受了,这个莫三金本来就坏,我说说你听听。咱家的葡萄园和他家的挨着,咱的葡萄比他们长得好,他急得贴着障子栽了一排杨树,想叫咱的葡萄树长不起来。你爸在咱的地里也挨着障子栽了杨树,比他们的树长得高,他又气得天天站在树底下骂,还剥咱的树皮,剥了好几棵,我也把他们的树皮剥了。他没处使坏,他老婆又来找我的事。”出去见叶氏叉着腰在路边站着,也没当回事,就关了大门,却听见叶氏和邻居说:“俺那小孩儿在学校当干部,老师都喜他,夸他嘴巧,叫他管事儿,跟老师帮忙。他准备到银行上班。老师说,只要他去考试,就能考上。”张惠听了,回到屋里,想想青子,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艳芬连忙过来问:“妈,你怎么了?”张惠哭道:“人家打我骂我,我能打回去、骂回去,可是他们嘲笑你弟弟没本事,他又能怎么办呢?昨天我在地里薅草,咱的地和莫三金、夏勇家挨着,夏勇和莫三金他老婆也在地里干活。夏勇问那娘们‘你家小孩儿在哪?’那娘们说‘俺那孩子在学校当官,他学校是名牌大学,他和领导都认识,学校里他学习最好’。夏勇又问我‘青子呢’,我只能当没听见,挎着筐就家来了。本来你爸就没本事,你大爷和你三叔四叔都看不起他,不愿和他、和你五叔打交道,他们光知道是弟兄仨。青子这么老实,不会笼络人,要是攒不够钱娶不起老婆,和你五叔一样打了光棍儿,那莫三金一家,庄里结仇的,积怨的都来咱家门口嘲笑,我还怎么活?星子比他还胆小,我连门也出不去了……”艳芬说:“他现在还小,谁说以后没本事呢?”张惠说:“现在是小,可他出门在外,一无朋友二无关系,又不爱说话,人家有好工作,都想着亲戚朋友,他能靠谁呢?”艳芬说:“这就怪他不愿上学了。不过,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定,现在你不说,人家也不知道他在外边做什么。过一天看一天吧,你还能怎么样?”张惠说:“我现在又想,他要是个妮子就好了,是个妮子,人家不但不会看不起她穷,还要夸她俊。将来找婆家,也是人家拿着钱来求咱,咱还得挑挑拣拣,看着顺眼才和他说话,将来也有钱帮星子。我这人,再苦再难都能受,就是不愿求人,可你弟弟这么老实,给他说媳妇我又不能不求人,还不知道求谁。”
艳芬看她不哭了,便不再接话。冯伦没回来,知道是去喝酒,艳芬就觉得无聊,问:“怎么不见冰玉妹妹了?”张惠说:“她是要清静,病又不好,我和你爸又不能整天在家,就送她到庄里,好叫你老爷奶奶看着。她身子好就过来玩,不想来就待在家里,你没事去看看她,她几天没来,我也怪想她的。你看她好些就带她来,我去准备点儿菜等你回来,青子去了半天还没回来呢。”艳芬问:“我给俺老爷奶奶买点儿什么呢?”“家里有茶叶和白糖”,张惠说,“你拿着,就说从城里带来的,我差点儿忘了。”说着起来收拾。艳芬心里闷得难受,便一个人从岭上下来,到老家大门口,听见天井里一阵嬉笑,却不是柳青,进来就看见一个穿大红袄披着头发的女孩跑进屋。艳芬见了老人,老头子耳背,没听见艳芬叫的什么,冯高氏就说:“叫你老爷!这是咱的大孙女儿艳芬呀。”老头子说:“是来给你老奶奶上坟的?”艳芬说:“我来河西找俺妈,当然要来看看你和俺奶奶。”冯伦和冯远在屋里说话,冯伦说老头子:“我看你又编了两个筐,今年你可别再领着老五去拦人家的地瓜了,现在又不是从前穷得吃不上饭。人家都嘲笑你们,又说老五穷到了极点,还过着旧社会的日子,捡人家刨剩的地瓜吃,以后还怎么给他说媒。”老头子没吱声,冯远也说:“俺二哥说得对。前些年都是小孩没事拿着他们的小镰镢去拦着玩儿,现在小孩也都上学,没人拦了,全庄就你和老五,挎着筐扛着干活的大镢上人家的地里去找地瓜。以后可不能去了。”艳芬说冯伦:“俺妈问你怎么还不家去。”冯伦说:“你们不用管我,你哥哥刚走了。”见艳芬不解,冯远才说出原委:“明辉和他对象领着市长的儿还有城里来的几个男女,都是她对象认识的,开车带着一群猎狗,浩浩荡荡到了南山上,找了一天,连个兔子都没见着影儿。市长的儿生了气,好在你大爷家里还留着从前打的野鸡。”说话间,艳芬看见柳青已经起来,和娟拿了毛笔在桌上写字,见青子进来,问道:“这个妮子是谁呀?”青子悄声说:“是俺三叔家的萍子,放学来找她玩的。”艳芬听了,想和她说话,娟却瞧也不瞧自己,低声问柳青:“昨天晚上是什么鸟在叫?”柳青说:“是布谷鸟在叫。”娟问道:“叫了几声?”柳青说:“天晚了,我忘了。”娟又问:“什么鸟早晨四点半开始叫?”柳青说:“百灵鸟。”娟问:“百灵鸟是什么鸟?”柳青就推她起来:“阿萍,你大姐来了,你快去倒茶。”“呸!”娟说,“我才没有大姐,我只认你这个撇腔的小姐。”柳青说:“你偷吃我的药,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又学得不听话,看我怎么拾掇你!”搁下笔便要起来,娟就往天井跑,艳芬见柳青也跟出去,忙喊道:“妹妹,我是来叫你上岭上去的。”柳青答应着,却追着娟跑了。艳芬拿过柳青的字来看,土胚的屋里昏暗,窗户也糊得严实,又停了电,艳芬就叫青子去买蜡烛。见柳青要走,娟也收拾了书本出门,把艳芬两人落在后面。和柳青到家,玩了一会儿,等青子上来才走了。
张惠见艳芬回来,就说青子:“过了今儿你就别下去了,明日去问你那些同学朋友,不管上哪找点儿活做,在家也不是办法。”已经傍晚,便叫艳芬去买菜,又说柳青:“你这两天不回来,家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哪里受得了。”柳青说:“我又见着艳芬姐可好,可这么晚艳芬姐怎么回去呢?”张惠说:“她今儿不回去了,她一家过不到一处,艳芬现在又怀着孩子,只好来这里寻个安静。”柳青说:“想想艳芬姐也怪可怜的,从前受了委屈还有个表妹为她打抱不平,可现在一家人都搬去国外,怕是难得回来了。”张惠说:“坏不就全坏在这个当爹的身上?我当初就看他不像好人,知道他有个妹妹上过学,嫁了个大老板,可做侄女的也没沾着好处,到头来还得靠我这个妈。”吃饭时,又说柳青:“明日青子走了,你上来和你姐姐说说话。”吃过饭,青子就要送柳青去庄里,张惠说:“我送你妹妹回去,你别出去了,外边连个月明都没有,有灯你也找不清路。”第二天柳青早早来了,只有艳芬在家。艳芬说:“青子走了,咱爸妈上桃园去了。”叫柳青坐了。刚坐下,张惠回来,说柳青:“我推着车子走不动了,他在前头也不等我,你去和我拉上来。”艳芬起身说:“俺妹妹没干过活,她怎么行,我和你去吧。”跟张惠出来,原来两人摘了桃,装上车子推了去卖,张惠上坡推不动了,冯伦在前头早不见了身影。车子推上来,张惠说:“我最多推三箱,再多车子就扶不住了。莫三金他老婆劲大,她推六箱,上坡的时候下腰倒退两步,一使劲就能上去了,我是怎么也上不去。你和你弟弟妹妹也都随我,和我一样赖。”艳芬说:“俺妹妹是随杨家岭那姑。”中午张惠回来,正在屋里歇息,艳芬就在天井里喊妈,张惠开门,周颖来了,在天井里却不进屋,打量着艳芬。艳芬见来了人,就喊了柳青出来洗菜。周颖跟张惠进屋,说:“明日是咱奶奶的忌日,正巧大爷家老二搬家,亮亮昨天来说你们没在家,又该给咱奶奶上坟,俺二哥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老人没了才几年,平日怎么样不说,可寒食和忌日坟是不能忘的,也没听到老四家有什么动静,所以来找你和俺二哥。”张惠说:“什么忌日不忌日的,我也忘了,活人都管不好,哪有心绪去想死人。不管几刀纸,反正也就随上年,明日得了闲拿去就是。”周颖说:“嫂子说的也是小事,我才听老三说艳芬回来了,我没见过艳芬,今儿来看看她。”张惠说:“艳芬是她爸送走的,我为她急出一身病,这些年好容易把心放下,却又生出事。”周颖说:“依我看这倒是好事,俺当初要了萍子,老三知道是妮子,急得两天没吃下饭。我就想得开,我说你看看你那些兄弟们,哪个不是叫儿们折磨得早早白了头,自己没本事只想着传宗接代,又拉扯些没本事的儿,最后倒折了自己的寿,他们想要个闺女孝顺自己,还偏偏得不着,你图个什么呢?”张惠说:“我脑子哪有你这么先进,人家看着好的我看着就好,还少听闲话。再说别人家的孩子就算从小拉扯起来,毕竟只有一层纸,就怕捅破了,你对他再好,他和你再亲,还怕遇上大事。”周颖说:“要我说你还是有福气的,现在的孩子都讲交情不讲亲情,你们离散这些年,毕竟她还认你这个妈。”张惠说:“她要是回来孝顺我的,你这话我倒信了,我为了他们俩还不知能挣扎到哪天,还说什么福气。你还年轻,现在怀孕只要花钱拍个片,是男是女,看得清清楚楚。老大是妮子才能再生,意思不就是叫你再要个男孩吗?这事还得趁早,咱娘也叫我劝你,说了好几回,一个妮子不叫事儿。他三叔那么能干活,你也闲不住,要再有个小子,咱庄谁也比不上你们。现在想看能找到地方儿,以后怎样又说不定,要不等人家小子长大了领媳妇回来了,你们也只有眼馋了。”周颖说:“话是这么说,可现在妮子少,娶媳妇的时候人家要钱你拿不出来才犯愁呢。”“你这就想多了。”张惠说,“又不是叫你去当大官管人口,真当官的也不想这些,当初咱娘跟着大人讨饭怎么过来的呢?要你这么想,今儿有饭吃,有柴火垛挡风,明日又没了着落,一想急得一天也活不下去了。老百姓就是走一步看一步,活一天是一天,别想天塌了怎么办。”周颖说:“现在年轻人在外边干活的多了,一般的年底才回来,像老五一样,一年才在家待几天?有钱的买了楼,过年也不愿回来,志远出了国,好几年回来一趟。闺女出了嫁在近处,十天半月就回来看你,不好多了?现在女婿比儿孝顺多了,有什么事也能照应,不能像从前那样想了。萍也子懂事了,我一说给她要个弟弟,她就气得哭着打我,说‘有了弟弟我天天揍他,把他揍哭’,这妮子的脾气我越来越怕,也不敢惹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