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学校放假的日子,午后雨过天晴,青子早就骑了摩托车在大门外等着,不见有学生出来,自己就去买了饭回来吃着。柳青出来,见他低着头不知做什么,捡了行道树上落的毛球投过去,把青子吓出一头汗,柳青见他回过头扑哧一笑:“给你个丸子吃!”又问:“你怎么跟土匪一样,天天把守在这里?”青子笑道:“我虽然不是城里人,可做活在这里,吃住也在这里,没事了就来看看,要不谁跟我玩呢?”看柳青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说:“我听说有人要来找你,你在等谁呢?”柳青气得拿了书包甩在他头上:“再胡说别来找我了。你的车看着不错呀,没想到你才出来这些天,都赚了这么多钱了。”“你在里面与世隔绝,怎么知道外面的事呢?”青子说,“这算最一般的,现在社会一天一个样儿,我都弄不清楚,你还停在旧时代呢。”柳青又问夏筠在学校怎么样,歇班没有,青子说:“我买菜碰见她,她要去杨家岭看春晓,说不定要接她回去,咱们家去看看再说。”说着,有个女生出了校门走过来,柳青见她到跟前摘了墨镜,才认出是许洁。许洁说:“幸亏我来得早,不然你被坏人拐跑了也没人知道。”柳青笑道:“就你嘴贱,我要回家了呢。”“待几天我也要去杨家岭”,许洁说,“城里越来越没意思了,月月生日的时候我找人去接你。”又说青子:“你成了社会青年,可不能欺负学生。”柳青笑道:“你不要这样说他,免得改天请客,又没你的位子了。”许洁说:“那好,就冲着那位子,我也得纠集一帮亲朋好友安营扎寨去,住到吃光喝光再跑不迟,不过这群蚂蚱过去后你们可就遭了大殃了!”许洁走了,青子说:“你这朋友怎么跟黑社会一样,你要小心了。”柳青说:“她就是那样的家庭,又没人管她,你不要这样说。”上了车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呀?”青子笑道:“这学校看着和监牢狱似的,你一定闷坏了,先去放放风吧。”说着发动了摩托车,往河畔的路上飞快地驶去。听着风声呼啸,柳青想,我坐过汽车、火车、飞机,快是快,可哪有过这样体会?从上游过大桥到了西岸,转了一圈,柳青说:“回去吧,听说你从宿舍搬出来了,咱们先到你那儿看看。”于是又来到城南村里一个院子,柳青进来,看着像是废弃的花园,种着海棠,杜鹃,向日葵,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和树。小路边野草与膝盖一般高,还带着露水,柳青只好扶着青子的肩,撩起长裙,踮起脚跟儿,小心翼翼地斜着身子过去。进了屋,青子倒了茶,坐了却不见她进来,便起身到天井,柳青说:“你来看,荷花结了莲子。”叫青子到水池边,看了一会儿荷花,才回屋里歇息。
刚坐了,青子拿过一个盒子说:“我今儿从外边买了一块玉,你给我藏着。”在桌上搁了,打开盒子。柳青说:“你这里还有小偷不成?我怕给你弄丢了,我赔不起。看你这么爱惜,这还没和你过夜呢。”说着拿出手帕包了。青子说:“丢了就丢了,钱存在银行还有丢的呢,谁会怪你?总比搁在这里好,下班回来一身尘土,落得满屋都是。”上路转眼到了河东,柳青说:“你慢点儿,骑这么快做什么呢?”青子说:“我想做个亡命徒。”柳青没明白,拍着他的背问:“你说什么?”青子笑说:“在河边你不说,你是不是不想回家?”“叫你慢你就慢”,柳青说,“我是看路上车多,不回家我想回哪呢?”两人便上了小路,到老家,大姑冯燕也在,小孩和娟、星子、进宝还有邻居家的几个孩子在天井里玩,张惠早来了,说青子:“没事就不要回来,不耽误功夫?刚买的车也不知道爱护,来回要烧多少油?家里、你妹妹的事又不用你操心,我和你爹也没钱再帮你,你自己还不着调。”说着进屋去了。青子就问老太太:“俺老爷上哪去了?”老太太说:“林业局在庄里大路边种了几十亩地,找人给他们栽树苗,他看人家有年纪的也有去的,就带着饭,跟着去了。”上学的都回来了,就和老太太准备做饭。一会儿孩子连跑带跳冲到堂屋里,冯远笑道:“这孩子还停不住脚了,跟漏了气的泡皮似的。”男孩听了,气得跑过来抱住冯远的腿,攥了拳头就打。李昭说:“进宝,你还怪爱面子的,你爸在这你敢动一动不?”青子把买的菜和水果拿了跟着进来,要把水果给小孩分了,说邻居家的男孩:“弟弟,你挎包里满满的装的什么?”掏出来是石子,还有不知从哪撸的山药豆子。老太太说:“你真是大方。可别都给他们了!孩子不知好歹,吃不了都拿去踢蹬了。”剩下的自己都收起来,又说邻居家飞来一直只从没见过的漂亮的鸟,叫声也好听,打发孩子们出去。青子带柳青跟孩子们去看,邻居却说已经炒了吃了。孩子散了,柳青回来,就叫青子去上河,夏筠和春晓两人在家,听说柳青回家,便跟青子到庄里来。张惠说:“这下可热闹了,正好你们都在这吃饭,也省了事。”夏筠说:“我和俺妹妹在俺大姑家吃过了,听青子说冰玉放假了,我来瞧瞧她。”张惠说:“你是从杨家岭来的不?春晓怎么还在杨家岭?我以为你去学校上班,把你妹妹也带去了。”夏筠说:“我有那个本事?我在学校也不算正式工,和那些老师没法比,我倒是愿意叫她去。”便到了柳青身边,悄悄地不知说的什么话。张惠又说:“我知道今儿学生放假,就换了馍馍,买了菜拿来,没想到青子也跟着回来了。”夏筠笑道:“我去城西关送学生,看见青子好几回,在冰玉的学校门口转悠呢。我说‘青子,你不是见个妮子都害羞,不敢看人家吗,今儿怎么不怕了,你是又想上学了吗?’青子说不想。我看青子是离不开冰玉妹妹了。”说得柳青脸就红了,张惠也没有吱声。夏筠看着柳青,自觉说错了话,又说张惠:“我上班也总是想起俺弟弟妹妹,有时候半夜睡不着觉。传宗改了姓,俺妈又不愿带他回来。传宗到现在不会算数,俺妈急得饭都吃不下,想送他去上学,老赵还不愿意,说‘育红班不上也行,也不是谁家都上的,育红班学的上一年级还学一遍’。俺妈又叫我帮忙,说‘你妹妹不上学没事,将来是个女的就能找个婆家,我一点儿不愁。你弟弟看起来不太灵透似的,不上学多认些字,学个养家的手艺,怕以后难成家。我这辈子除了拉巴你弟弟,将来托人给他说媳妇,我给他哄孩子,也不想别的事了’。我的工资自己吃穿使不了,攒了钱有什么用,我也是想管好俺弟弟妹妹。我那几个同事,拿了钱都是自己出去吃喝玩,家里不管,也不问大人和弟弟妹妹的事,咱们的家庭,算是最和睦的了。”张惠说:“云云,咱们家最懂事的是你,可你既然知道你妈妈只管你弟弟,你妹妹在杨家岭也不愁,你就该多为自己想想。将来自己没有钱,还是得听人家的话,你又不是你艳芬姐那样敢打敢闹的,这样免不了吃气。”见一家人要吃饭,夏筠就要和妹妹回家,张惠送两人出来,说夏筠:“到城里再看见青子上学校那边儿转悠,你说说他,他要不听,回来你跟我说。”送走夏筠,张惠就就请冯燕去岭上,冯燕说:“咱爹还没回来,我再等等他,等会儿学生也该回家了。”和冯燕回家里,见柳青在屋里歇息,张惠就和青子回岭上去了。
下午冯彰和老头子回来了,进宝也跟了来,冯彰说:“我去接咱爹,看见冯昆家的志超回来了。”冯燕问道:“冯昆这些年在庄里当书记,混得也不错,他们老大志远出国了我知道,可这个老二怎么一年都不见了?”冯彰说:“冯昆年轻时候就不务正业,黑社会的人经常在他家赌博,你也知道。他这个小的也跟他学,前年跟着头头去要钱,砍了人家的手,志超也抓起来了。冯昆有战友在县里当官,找了公安局、医院,不知道帮他弄了什么证据,说他没干坏事,就改判了,现在又出来治病了。林业局的地是冯昆的爹给他们看着,他一家人整天进进出出,地那头儿就是山,山上的柏树是从前大队雇人从石头堆里挖坑一颗颗栽上的的,前几年他找人修了条上山的路,垒了坝子把山围起来,安上大门锁了,山就成了他家的,他们现在还和黑社会有来往,没人敢惹他,一般人也不管这些事。这边本来是几十口人的地,早晚都成了他家的,这都是冯昆算计好的。不然县城那么远,这庄里又没多少地,种粮食刚够吃,县里怎么隔几十里路跑到这里来圈地?”“他这又要当地主吗?”冯燕说,“怎么这么贪,几十口人的地,他种得过来吗?”冯彰说:“我也这么想,可他们爷俩是黑社会的人,庄里的人都怕他们,巴结着他,谁敢说?他当官这些年,镇上的人都和他好,县里认识的也不少,有亲戚有战友,我想去说,也没有认识的人,谁搭理我?”冯燕说:“你前些年在外面,咱娘以为你混得好,还跟邻居们夸你,说‘老四可是有出息了,我高兴’。没想到你就这么回来,在老家也没认识个当官的,人家光知道冯昆,说他是个好官,领导的话他都听,叫大家跟他学习。你又不愿光种那点儿地,也不愿巴结冯昆,以后想干点什么事,想想也难。”冯彰说:“冯昆是什么人,你就是躲得远远的,他也看不得你好。刚才我去找咱爹,看见冯昆在那数落他。冯昆说‘岭上的青石岗子是公家的,是大队的,别想着你拿镐刨开就成了你家的地,大队早晚得收回来。’我说咱爹‘他说他的,你走你的,你就当听不到,上了年纪谁还不聋’。别人开了地是公家的,他自己占着山,占着水库,庄里最好的地成了林业局的基地,几十亩地他早就加了障子,跟自己家里垒墙一样。县里的官一走,地又成了他家的,现在赌博的都从他家到了基地。”天色晚了,冯燕就要走,又说冯彰:“别叫咱爹去干活了,八十的人了,为了一天二十块钱,叫人家说闲话,好像没人管他。你以后想当官还得和冯昆好好说话,好好巴结巴结他。没有他,县里的官谁认得你?镇上的也不拿你当回事。在他家赌博的都是黑社会的人,杀人放火,什么事没干过?有枪毙的,有判过刑的,还有和志超一样买通了出来的,你不知道?”见冯燕收拾了包袱要出门,冯彰答应着,和老人送她出来。冯彰随着冯燕走了,老头子回家,见男孩还在屋里,说老太太:“小四怎么把进宝舍下了?”老太太说:“四儿媳妇说来带着他回娘家去,叫他先在这里玩着。”男孩听见老人说到自己,就闹着要回家,柳青看他也不听老太太哄,便说:“弟弟,我送你回家。”男孩就伸过手来。送男孩到了家,柳青也没进门,站在大门过道,听见李昭问“谁送你回来的”,回身走了。
到了岭上,张惠又后悔没带柳青来,正要叫青子去,却见柳青自己来了。张惠笑说:“我正想去叫你呢,你在这里吃饭,天晚了我送你回去,明日你早点起来,跟我上狼沟,看你姥爷姥娘。”柳青笑着,在张惠身边坐了,却说不想吃饭,张惠倒了茶,柳青问:“云云怎么不来玩?”张惠说:“她是回来相亲的。赶集我碰上夏敏,说是杨家岭一个邻居托她说媒,夏敏看着他家的孩子挺好,才给云云说的。见了那孩子,云云说,你人挺好,但是以后不能回庄里了,起码得有楼。那孩子和云云一样高,云云肯定是嫌他矮,夏敏和她邻居说不合适,那孩子还厚着脸皮要来找云云,云云就回来了。”和柳青喝了会儿茶,就洗菜去了。这时青子回来,柳青起身到门口说:“水仙要开了,你和我下去看去。”青子问:“怎么刚来就要走?”见她出了天井,便跟着去了,到街上,却不见柳青的身影,喊道:“婉婉,你怎么不等我?”见柳青在前面站着,急忙跟上去,还没追上,就到了家。进大门,就来到柳青屋里,窗前桌上的水仙花,有一株刚开了两三朵。青子过来,跟着柳青去瞧,白色的花瓣在灯下闪着微光,星星点点。柳青说:“你不会靠近点儿去闻,还要我教你?”青子就探过身去,柳青又说:“知道就好了,不必碰到它。”青子回来到柳青身旁坐了,问:“它泡在水里,是怎么长到一大丛的?”“每天给它换水”,柳青说道,“不是一盆清水就能生长。”青子笑说:“我道是这水清得见底,它怎么就生了根。”说着也就没了话,青子就要走。柳青说:“你别走。”青子便回来,问:“还有什么事?”又和她坐了一回儿。青子自己回来,张惠便问:“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没把你妹妹带回来?”青子说:“到庄里去了,俺奶奶不愿她黑夜出门,我出来,就把大门关上了。”第二天一早,张惠就带了星子去看柳青,柳青已经在堂屋等着。听说要去狼沟,老太太就去做饭,张惠说:“东山路边有吃饭的地方,俺上山正好得在哪儿歇歇。”带两人上了路,往东到庄边,匆匆踏过水漫桥,出了太阳,天就热起来。顺着田间小路过东洼,就是镇上的大路,路东便是山脚下,上了坡,路边才有树荫,便住了脚。树下摆着桌子,当地一家人在这儿卖火烧,张惠捡了凳子和柳青、星子坐了。吃过饭,翻过山坡,这里四面是山,没有风,四周悄无声息,连树叶都纹丝不动,张惠笑说柳青:“你要会骑车子,咱们现在该到了。”便从路上下来,到山坳里断墙边的树下坐了歇息。柳青问:“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没有人,像被遗弃了似的?”张惠说:“这里从前没有人,只有一条去东边镇上的小路,石头窝里有野猪下崽,再往东,有头上长冠子会叫唤的长虫在沟里爬。沟是扔死孩子喂狼的地方。后来这山里成了麻风院,本来他们在这里开荒种地,不能和外人来往,也没有人来管他们。那么多的地只有这些人种,过得倒比外边还好,粮食吃不完,他们也偷偷推出去卖。病治住了,人也老的老走的走,留下的外面的亲戚也早把他们忘了。”说着有风吹过云彩,遮住了太阳,便起来带两人又上了路,出了山,又走过一条河,便到了狼沟。
老头子七十多,瘦骨嶙峋,长胡子和头发全白了,坐在屋门外墙下的石头上抽旱烟。张惠进天井就喊道:“爹,你最近还好不?”老头子似乎什么也听不见。张惠说柳青:“你姥爷从前有痨病,这几年上山又撂倒好几回。”又向屋里喊:“娘,你看我带谁来了?”老太太出来,认出是柳青,拉着柳青的手说张惠:“我的天,这不是冰玉吗,好些年不见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张惠说:“她从杨家岭走了,在南方待了几年,又跟着杨先生的妹妹,在县城上学。”天热了,就和老太太扶老头子进屋。屋是土坯的,往年的挂历和一张张神仙的画像贴在正墙上,还有一张民国时的地图。坐了一会儿,外面有动静儿,老太太说:“你大嫂来了。”张惠开了门,果然是大嫂董氏。董氏看见柳青吃了一惊,问了许多话,感慨一番,又说张惠:“你哥哥说在大路上看见你了,我也来看看这个外甥女,光听说回来了,也没见着她。从俺门前走,你也不住脚,这外甥女还怕看吗?”张惠说:“从前我上你家,也是顺路到小卖部。开小卖部的二叔哪回见了星子都拿吃头儿给他,他媳妇说话也那么好,今回见他们锁了门,我就到大路去了。”老太太说:“你那个二叔叫公安抓走了,孩子大的上班了,小的他媳妇领着回娘家去了。”张惠说:“我听说他当了书记,这庄里多少人想当当不上,这又出了什么事?”钱氏说:“还不是因为当官,他这几年捞了不少钱,都说最少几十万了。他选官就有人和他争,说穷得没见过钱的人不能当官,贪起来收不住,庄里人都知道他是好人,愿意选他,干了几年,争不过的把他举报了,上边要来对账。本来外人也不知道其中的事,听他娘说,他早就盘算好了,钱都给孩子,以后家里也用不到他了,和他媳妇说,‘孩子买了楼,我没了心事了,把我抓了去,问什么我都不承认,大不了出不来,孩子有了楼,娶老婆也用不到我了,以后有了孙子,你就跟他们去城里。”“公家那么多钱也不知道做了什么,老百姓说了也不算”,张惠说,“当了官,适当贪一点儿也是应该,像他这样上万地贪就过分了,人家不会让你的。”钱氏说:“从前他在建筑队里干活,头几年刮大风,天井里的梧桐树歪到屋上去了,请建筑队,头儿嫌钱少不来,他来修屋挂瓦,说‘俺哥哥嫂子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我是来帮忙,你们管我吃饭就行了’。后来咱爹上山撂倒了,也是他送回来的,哪回赶集买他的菜他也让秤。前些年他也穷,因为两个孩子愁得不行,现在他们两个儿都在城里买了楼,交的全款,老大的楼住上了,老二的楼放着涨钱,剩下的都存起来了。老大这才刚娶了媳妇,哪回家来,庄里的人老远就和他说话。他媳妇怪俊,也会打扮,看起来像城里人,嘴也巧,去道喜的谁的钱也不收,还挨个发给人家红包。老大结了婚,媳妇也孝顺,没事就接她婆婆到城里住,那婶子又胖了不少,过得越来越好了。”张惠说:“人哪有不想贪的,出了事,有本事的拿了钱出国,当了外国人,一般的也就像他这样。小孩使了钱,说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可能来抓他们。”
说着话,三弟家的娴子和妹妹小霞来了,张惠说柳青:“这是你三舅家的娴子姐姐和小霞妹妹。”娴子拉着柳青的手说:“这些年不见,冰玉妹妹长大了。”张惠说:“可不是吗?她才小你一岁,你都成大人了,小霞也快赶上我高了。”娴子说:“我和小霞拿了皮筋出来,俺两个哥哥也不知道上哪玩去了。”就带柳青到天井里玩。张惠在屋里看着她们,听柳青叫“阿娴”,笑说:“她是你姐,怎么又叫出名儿来了?”娴子说:“在家玩,讲究这些做什么。”看着她们玩累了,张惠才说柳青:“咱们回去吧,走路又得几个钟头。”带柳青告别了老太太,回去路上又到了大哥张洪家。张洪说:“我听你嫂子说外甥女来了,我正要去看看呢。”张惠笑道:“我这不是领着她来了?”说着孩子,就聊起张洪的儿子启凡。启凡大学毕业了,张惠就问在哪工作。张洪说:“他在城里找了家报社实习,工资也不高。听说表妹妹回来了,他也要看看,工作忙,他平时也回不来。”张惠说:“过几天我再和她来,咱爹这样,离了人不行,咱娘年纪大了,也管不好他。”回河西,周颖来了,说老家有事,张惠舍下柳青,随她去了。不见张惠回来,柳青就去找,老家门外路边停着轿车,却不是冯椿的。听见家里有人争吵,狗也咬个不停,在门前站住,张惠却出来了,看见柳青,说道:“别怕这些人!他们也不敢拿咱们怎么样。”便拉着柳青的手家去。柳青进了天井,见是冯昆带着镇上的人,来来回回,几间草屋,里里外外找了几遍,床底、衣柜、菜橱,就连盛麦子的瓮,天井里的鸡窝、猪圈都翻过了,周颖和冯彰在一旁看着。张惠没理他们,和柳青进了堂屋,娟领着两个弟弟也家来,在天井里,看着镇上的人又想踩着杌子往屋上爬,门上贴着封条,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吓得话也不敢说。张惠叫柳青带弟弟妹妹到自己屋里,三人去了,柳青撕开门上的封条,开门见自己的屋子被翻了个底朝天,地上一堆书本和碎玻璃浸在水里,床上放着抽屉,蚊帐挂在梁上。娟问:“怎么了,他们在干什么?”和两个弟弟都看着柳青。柳青也不知怎么说,蹲下默默收拾自己的书本,坐下才说:“这世上人太多了,我们都不该来的。”冯昆见柳青把门关了,张惠又过去锁上,便要和镇上的人闯进去:“保准在那屋里,刚才床底找了没有?”周颖过去拦住他:“俺嫂子是怕你们吓着孩子,别说是个大人,就是个老鼠,也早叫你们抓住好几回了。”一个官样儿的人说:“你们要敢藏人,公安开着车来,抄了你们的家,把你们全抓进监牢狱里!”见冯昆挺着胸背着手站在那人身后,周颖就说:“大叔,你怎么不说句公道话,俺一家人都老实本分,怎么敢做犯法的事?”“他嫂子”,冯昆说,“不是不相信你,是你不懂——计划生育不是平常小事,是头等大事。领导高度重视,亲自部署、坐镇指挥,从上到下都在严格贯彻落实领导的精神,不得超生。谁都不敢马虎大意,你们也得坚决服从,全力配合。”周颖说:“配合个屁,你们把庄里搅得民不聊生,我这就赶你们出去。”官样儿的人说:“你这个泼妇,不懂就别吱声。”“走”,冯昆拉着那人的胳膊说,“找不到人还在这儿生什么闲气。”一行人便随着冯昆走了。
张惠来开了门,娟和进宝出去,把堂屋门上的封条撕了。回家看柳青无精打采的,张惠说道:“不想在家你就出去走走,你想去哪?”柳青说:“我同学要去杨家岭玩,我想去看看他们。”看青子在旁边,张惠说:“我问过你姨父,杨家岭有个中医,医院查不到的病,有些他能看出来的。明日青子走,顺路送你去你姨那里,叫她带你去看看你妈妈的坟,你在那待几天,别不拿它当回事。杨家岭你表姐叫彩云,大云云两岁,在县城上班,她弟弟才刚上学。”青子正要出门,张惠说:“你去后边儿葡萄园摘些葡萄来,明日上杨家岭带着,去了把事说明白,说我有空也要去走走。”青子答应着,出来到了村后,槐树林边有一间草屋,原来是个老太太住的,老人的儿子和陈生一伙,坐了牢,老人就没了人管。青子好久不来,屋早塌了,大梁斜靠在断墙上,地上到处是麦秸。在一堆土胚前呆着,正巧少年提着馒头从岭上过来,就问这屋怎么塌了呢?少年说:“俺老爷是和云云她爸爸一样的病,俺奶奶秋里就到俺二姑家缝棉袄去了。俺老爷在这住,都没空来修,刮风下雨都没事,他死了就有人来修,没想到夏天还是倒了。”青子又问:“那你今儿是到岭上上坟去了?”少年说:“今儿是来给俺奶奶修坟的,今儿就是好日子,干什么都是好。你也来吃饭吧,都说人少不热闹。”青子说:“我还是不去的好。”“这是喜事”,少年说,“俺奶奶在床上躺着,高兴得合不上嘴了,她就盼着多来几个人呢!”说着拉了青子要走,又跟从远处岭上下来的堂哥招手,那小伙子挎着篮子便跑起来,见青子要挣开,小伙子说:“黄道吉日不好好说话,拉拉扯扯,现在我也干完活了,咱们一块儿走吧!”说着丢了篮子,三人在路上撕扯着,少年绊了脚,小伙子去扶他,青子才挣开朝岭上跑去,回头说:“你请方平请你大姐,请你们祖宗去呀,他们都闲得痒痒呢!”看两个人走了,回头还望见远处的坟地旁有一片柏树林,还能看见几个人带着东西陆陆续续地回去。
正坐在路边的槐树下乘凉,有几个少年路过,有个就说青子:“这里风都没有,跟我去洗澡吧。”青子说:“有事,去不了。”少年却站住,说:“你屁股后边的树上有个鸟窝,你上去看看是什么鸟。”青子听了,便爬上去,看过了,却不知要怎么下来。见少年要走,就说:“我怎么下去呢?”少年说:“我去给你叫人。”扭头跑到庄里去了。青子等了半天,却见柳青跟着少年从花生地间的小路上过来。看着柳青急得不知所措,少年却笑得瘫坐在地上。柳青说:“你快放他下来呀!”少年说:“我是怕你们把他丢了。我又不会爬树,他自己上去的,树上有风,他在上边凉快呢,趁着没人,我也得去水库了。”说着一溜烟儿跑了。柳青便说青子:“你有本事爬树去,怎么下不来了呢?”青子说:“婉婉,别,你先去抱点麦穰来。”柳青来到的麦穰垛边上,正要拿麦穰,却看见两个孩子在麦穰垛的洞里坐着,其中一个黑胖的男孩说:“我在这里蹲了一天,可算抓住小偷了,你别想跑了。”柳青说:“我是来借用,用过再给你拿回来不行吗?”男孩说:“不行!”爬出来就要抢。柳青说:“熊孩子,你敢欺负我,我叫青子来揍你。”“青子算老几”,男孩一脸蛮横地说,“我叫大鹏,你家去问问,他怕我不怕。”柳青丢了麦穰回来找青子,青子已经下来了,柳青就问:“那麦穰是谁家的,他们的孩子这么凶?”青子说:“你是谁家的呢?是咱家的我才叫你去的,我不会教人做坏事,跟着我堂堂正正的就对了。”柳青气得拉着青子去找男孩,两个孩子早不知去哪了。回来在树下歇了,柳青说:“这外面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也怪安静的,比我住的地方敞亮多了,只是路太难走了。”青子说,“那儿有屋子,我去给你摘葡萄,这里怪热的。”一边往岭上走着,又说:“回去你就跟俺妈说了吧。”柳青便问:“说什么?”“别叫我今儿就走”,青子说,“你一句话就好。”“不行”,柳青笑道,“不可说,不可说,说了就不好了。”到了葡萄园,听到叽叽喳喳的叫声,柳青抬头,鸟落在石柱上,热得张了嘴。路边有座土胚的小屋,青子开门拿了剪子出来,柳青站在路边就笑道:“我闻到葡萄酒味儿了。”青子说:“你进来小心醉倒没人扶。”柳青说:“我想能住在一个这样僻静的地方,没有车水马龙是非纷扰,该多好。”摘了葡萄,青子就往屋子里来。好一会儿,柳青才进来,说:“我看见葡萄树上有鸟窝,不知道它们去了哪,没有回来。”青子笑道:“回来做什么?那是抱小鸟的,又不是它们的家。”小屋只有一扇二尺见方的窗子,窗前摆着一张旧木桌,地上放了些平时用的家什,青子出去到井边提了水,进来便钻到床底找凳子。柳青坐了,桌子上放着水壶,还有一本旧书塞在墙洞里,便拿过来,已经浸了水,就问:“你平日住在这里吗?”青子说:“我夜里不来,书是晓亮来玩带的。”说着收拾了桌子又捡了瓢去倒水洗手。柳青又问晓亮是谁,青子说:“是俺哥,没有萍子近。”这才洗完了葡萄,从水桶里拿出来都放在桌子上。柳青想想,说:“这里没人来往,除了那偷吃葡萄的白头翁,也没有动静儿,拿什么解闷儿呢,可有什么故事说来听听?”“自然是有的,我自己舍不得看呢”,青子说着,从席子底下拿出一卷书,“曹子匕首,鲁获其田,齐明其信;豫让义不为二心。故事从鲁国开始……”柳青听他讲完,说:“虽是为曹子立传,鲁、齐各得其所,曹之勇管之谋,实则相得益彰。”青子说:“士为知己者死,三度败北仍得任用,危难关头,定是一心赴死。成败不由我,我不过为‘知遇’二字。”
正闲谈,听见屋外路上有人喊,青子说着话,柳青就推他出去看。原来是青子的堂兄晓亮,带着一个不认识的青年,过来到树下翻土,说青子:“跟俺去钓鱼吧。”青子说:“还敢去,不怕挨揍了?”晓亮低声说:“我找到了好地方,就在一颗大树底下,远处谁也看不见,要有人从小楼上过来,咱就爬上去,他也找不到。”青子正要跟他们走,想想又回来,说:“没什么意思,你们走吧。”青年说:“钓鱼比赌博好。”看见青子要回屋里,晓亮问谁在这儿?柳青听了便出来,悄声问这是谁,青子笑道:“这就是晓亮。”晓亮看见柳青,就纳闷这是谁呢?站住寻思了一会儿,像是明白了怎么回事,又说青子:“咱们家这些兄弟最有本事的就是你了,你可得好好努力,别跟我一样就这么完了。”青子听这话有些蹊跷,就问你学上得好好的,现在又怎么了?“别提了”,晓亮说,“本来就没指望,现在还说什么。”说着竟哭了,自己在路边坐下来,一边转过头醒鼻子。柳青听了一边掩着口,忍着没笑出声,见他难过,也来劝慰。两人好心劝解了半天,晓亮才说:“我又没去考试,知道没戏还去吗?”见阴了天,又说青子:“别人好心来看你,俺婶子叫你家走呢,你不快回去还在这里囔叽个屁?”见青子还不走,自己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往岭上去了。柳青便笑道:“这个哥哥脾气可真怪,活像个没人疼的孩子。”去和柳青收拾了屋子出来,青子说:“他就这样,今儿跟老师一样教育你,明日又来找安慰。他说不上学是假的,从小大人带他去抓阄儿,有算盘,有书本子,还没叫他动手,他就去抓了官印,还哭着要拿了走,他可是有出息的。你别管他,一会儿就好了。”说着就落起雨点,两人急忙往回跑。冯伦看见青子回来,从屋里出来说:“葡萄熟了鸟也多了,我刚买了网,等雨停了,你和我去支起来,看他们还怎么偷吃。”青子说:“我不去。”冯伦说:“你不去我自己去,以后我也不用你帮忙,你回来就在家玩吧。”把网丢在地上,进屋去摸酒瓶。青子还在天井里站着,柳青要走,青子便跟着她到庄里去了。傍晚时,张惠来看柳青,家里鸦雀无声的,便问老人:“怎么这些天不见来福媳妇了?”老头子说:“她躲在这里,叫当官的知道了,准备来抓她,她当天黑夜就走了,也没说去哪里。”张惠又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呢?”“你表哥认得一个退休干部”,老太太说,“他到来福家报的信儿,说当官的刚开了会,准备抓人。上边下了命令,以后超生逮住直接拉到医院流产结扎,当天就做完手术拉出来。来福听说也吓跑了,留下两个妮子给你表哥管着,他和你嫂子也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妮子也成天哭,不愿去上学,这么大也知道好歹了,本来就小性儿,也是怕人家说三道四。”张惠叹道:“来福媳妇为了孩子受了多少苦,这回也算是命大遇上了贵人。孩子要是能保住,以后长大了,可要好好报答人家。”老太太说:“你嫂子也和他说,你救了孩子,就是救了俺全家。要因为这件事把你抓走了,俺可怎么办?这情分是一辈子都还不上的。”张惠说:“他嫂子本来就胆小,这黑天半夜的跑出去又没有车,也不知道能上哪。”老太太说:“能有什么办法,只能看她的命了,咱们再急,也帮不上忙。”
半夜雨停了,外面蛤蟆叫声此起彼伏,聒得人不能成眠,天微亮柳青才刚睡着,一会儿又听见天井里有人说话,孩子们都放假了。柳青出来洗脸,见青子在堂屋里,天井里进宝、星子蹲在脸盆边上看,原来老头子领着他们去河边玩,脸盆里养着从河里捞来的小鱼。老头子坐在墙边看着孩子说:“我正捞着鱼,看见志超来了。志超下了水,没有人敢不上来,我也领着他们回来了。”老太太给柳青拿来脸盆,说:“这两个孩子,见了鱼就玩不够,你老爷从前也一样,那时候雨水多,夏天洼里的高粱地里到处都是鱼,你老爷逮回来的大的好几十斤。”说罢刚回屋里,又有两个男孩家来,七八岁的样子,都光着膀子,只穿了短裤,有一个跛着脚,是在庄里常被欺负的那个,老太太又拿了馒头塞给他们,催着走了。青子也要走,问柳青:“你和我回岭上不?”柳青问:“回岭上做什么呢?”青子说:“回去看家,今儿都去赶集,到小偷上班的时候了。”原来冯伦和张惠到集上卖葡萄去了,嫌星子跟着碍事,才叫他到老家去。柳青跟青子回去,到家看柳青拿出书本来,青子就到自己屋里去了。中午时才来到堂屋,柳青正收拾书本,青子拿了本子来看,说:“你的字我不认得,你教我认字吧。”柳青问:“你老师去哪了?”“老师不教”,青子笑道,“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在反省呢,深刻吸取教训……”柳青正琢磨着他说的什么,大门开了,冯伦推了车子回来,葡萄还剩一半。张惠说:“人家卖东西的都在那儿吆喝,你坐着没动静,还跟旁人闲谈。”冯伦说:“葡萄就北头那几个摊儿,谁不知道。还非得跟打仗一样,把人家的声音盖过去?”“那你也不能见个人就叫他尝”,他们看着哪个好看揪哪个,还怎么卖。”冯伦不再吱声,从提包里倒出零钱在地上,两人数过,张惠就下岭去叫星子,好一会也不回来,冯伦便叫青子去看。青子出来,刚过拱桥,就望见老家门前围着许多人,有路过的也停了车子去看。青子去了,人都围在老家前的草屋周围,有人就悄悄问旁边站着的邻居出什么事了。邻居说:“好长时间没人见他了,俺三叔家的鸡飞到他天井里去了,就到他大门口喊他,没人答应。大门使木头顶着,他就拿开进去,到天井里见栓着的狗死了,以为是偷狗的扔进鸡肉来了,还没进屋,就闻到屋里有臭味儿。他吓得去找冯昆,冯昆带着派出所的人来了,说老光棍子死了。”青子听见,脸上起了鸡皮疙瘩。张惠领着星子过来说:“你又来看什么,快走!”青子便跟张惠走了。回到家,张惠便说给冯伦听:“派出所的人说,人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天了,身上叫苍蝇下满了蛆。”冯伦说:“本来就是多余的人,活成这样,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穷得屋盖不起,老婆娶不起,人又老实,没有人和他打交道,才说他疯了。”张惠说:“青子,这就是咱们庄最不够料的,连小偷、残废都看不起他。一辈子连老婆孩子都没混上,一个人活着没有亲情,还有什么意思?不能说是人下人,连人都算不上了。从前都看不起陈生,老疯子找不着狗,也骂陈生。陈生有了孩子,和他媳妇一样俊,也会跑了,有人问老疯子怎么不骂了,他说‘陈生是个好人,我看走了眼了。’现在没有人说陈生不好,都说他媳妇漂亮,孩子聪明,日子红火。”冯伦说:“我听说,陈生的媳妇是四川那边的,是陈生赌博认识的,那女的输了钱,跟他跑了来的,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张惠说:“你别管她怎么来的,人有了家,老了起码有人问,有人管。你去偷去抢,杀人枪毙了,说为了老婆孩子,自己也理直气壮,杀人偿命是该死,也不至于像老疯子这样窝囊,连个收尸的都没有。从前相亲说都说自己忠厚,现在谁敢说自己老实?再老实,去相亲你也得抿起头发,掏起挎包,越打扮得和小流氓似的,大闺女才越愿意和你说话。青子就是这点儿叫我犯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