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不见展妍,张太太就说小静:“你说你嫂子在公司不忙,她怎么也不过来看我了?”小静说:“她惹上事了。听说高嶦被打了,报了警,我就想,不是你叫她去找高嶦的吗?我问她,她说她回去找了俺哥的朋友,说要和高嶦算账,但没指使他们打人,也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张太太想,展妍自从来了城里就变得目中无人,张家的亲戚在公司拉帮结派,小静的朋友、同事也多有意见,又不好明说,自己心里没数,这时候还要去惹事,于是说小静:“见了你嫂子,叫她来找我。”回公司不见展妍,小静就找高存远,高存远说:“她回老家了,你去县城看看有没有事。”听说小静要走,迟月找到高存远,说:“我回县城看看俺姐,十九号是夏筠的生日,你要送她什么,记得也替我带一份。”高存远答应,临近夏筠的生日,到春晓的学校去找她,却在操场边上看见她和一个青年说话。高个子的青年文质彬彬,正是陈睿。高存远在围栏外的树下,见夏筠一脸不耐烦地走在那人前面,又听见他说“闰七月”,夏筠说“哪有闲心”,一时怒火中烧,把买的东西放到保卫室就回去了。生日这天,夏筠正和春晓还有两个同事在家,这两个来陪夏筠过生日的姑娘也是夏筠刚认识的朋友,说是模特,夏筠也不知她们是做什么的。高存远来了,夏筠就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高存远也不开口,拉着夏筠就要走,身后的姑娘忙问:“你不去找赵总了吗?”怕再迟疑又遇上陈睿,自己又赶不走高存远,夏筠只好跟着他,匆匆出来。高存远说:“你怎么跟他们走到一块儿了?我一看那两个女的也不是善茬儿。你别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混在一起,不然迟早要吃亏。”夏筠自从来了市里,就没了主见,心想高存远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怎么可能答应。高存远又叫了公司里两个同事来陪自己和夏筠过生日。陈睿这天正好来找夏筠,家里只有夏筠的妹妹和两个同事,半夜夏筠才回来。看见门口的高存远,陈睿出来说:“她是我的人,你是哪来的?”看他咄咄逼人模样,高存远违心说了几句好听的,回去说兵子:“云云被人欺负了,她说那个流氓天天去她家,你替我看着他,找到他家在哪。”等兵子回来,高存远待他找到公司里一个充当打手的保安:“这人太狂妄,还不识抬举,竟然骑到我头上来了。”兵子说:“我也要跟你去揍他。”高存远怕人多生乱,只带着保安出来,找到陈睿的住处。敲过门,高存远说:“是我呀大哥,我是来赔不是的。”见门开了,两人就冲上去,把陈睿打得抱头瘫倒在地。得知高存远还和夏筠交往,展妍说:“我怎么也不明白她有什么好,你什么人没碰过,为什么偏记着她?”高存远说:“这话跟你说不得,也不是你该管的。”展妍说:“我不管谁来管,难道还要你爸妈和妹妹来?”高存远说:“你还是想好怎么应付你三叔。许琦已经给县公安局传了话,可县里管事的多是新上任的,你怎么知道谁站在哪边?谁想到你会惹出这种事,事情办好暂时无事,不好赶紧离婚散伙,各走各的。”展妍有理也不敢说什么,就去请张太太给自己说情,把高存远教训一番。张太太说:“这也怪不得他,当初事情仓促,你们又是刚认识,我和他父亲也是一时高兴,没想到后来的麻烦。他是个放荡的人,你们要合不来,还是早些分开的好。你趁着年轻,更要早为自己做打算。”展妍说:“我为了高家担了多大的风险,难道你们不但不体量,反而把我踢开?”张太太说:“我记着你的好,可家庭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我也是为了你。”展妍见张太太不待见自己,只得另寻出路,心想,我光明正大,那夏筠做什么都偷偷摸摸,不敢声张,惹得高存远见我就烦。静雪的同事也有展妍的邻居,见了他们,展妍就说:“你们知道夏筠跟那个东升是做什么?东升三天两头进局子,能带她往正路上走?她也从不跟外人提起。她的老板就是当年高家在场子里的小弟,后来认识了领导,凭一张嘴改头换面做起了老板,毕竟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我猜高老头子一出事,他也风光不了几天。”
快开学了,迟月就去看艳芬,告诉她自己去哪上学。难得武全不在家,迟月又叫了几个好友,和表姐玩了一天。武全去城里找赵明,又听静雪说自己的不是,才知道艳芬回了东关,回家时,艳芬问:“你去城里待了这么久,表弟给了你多少钱?”武全说:“刚去,还没挣钱。”自己最怕艳芬问起“钱”,一天就在屋里喝闷酒。艳芬见他一会叹气,一会又哭,觉得事情不好,屋里翻遍了,家里的钱哪还有一分,便问道:“都拿去赌了?”武全才承认,自己输光了钱,借了高利贷,已经被催债的逼到走投无路,只想一死了之。艳芬说:“你去死呀,一了百了,干脆利索。家里有绳子,有农药,你撞墙我也不拦你。今儿死了明日发丧,谁可怜你!”争吵过后,艳芬不想再说什么,回了自己屋里。第二天崔氏来了,喊着武全,进来只见艳芬哭哭啼啼,武全却在小屋里,没有动静。崔氏说艳芬:“你别哭,我去叫你爸来,问问他到底欠了多少钱,俺给他想办法,你也别着急。”艳芬说:“见了面,他们又要打起来,你别去了,我也该走了,咱们好聚好散吧。”崔氏不听,叫来了赖氏,又去叫武二。武二来了,看武全屋门紧闭,骂道:“孽种!你快出来,我今儿非得问个明白!”就去砸武全的门,赖氏也不敢插嘴,说艳芬:“你爸和武全都是这样脾气,谁也劝不来,你先到俺家去。”便带艳芬去了。到夜里,赖氏正想送艳芬回去,崔氏却哭着跑进天井:“武全毁了,武全毁了!”见事不好,老武夫妻急忙跟崔氏出了门,三人到医院见了武二,才知武全到医院时已经没了气,一句话也没有。崔氏哪里受得了,哭得瘫在地上,武二也躺在楼道里,一动不动。艳芬哪想到武全说死就死,在屋里听了崔氏的话,心里又怕又恨,也不敢回河西,半夜也没有人回来,便趁夜跑出来,找了车到市里,在车站过了一夜,就去找高存远。打发走了展妍,兵子也辞了职,高存远没把他当回事,却又听自己的助理说,那个陈睿是市里某领导的亲戚,要报复自己,还知道自己的身份。于是想,那两个丧家犬,这么快就回头咬我,该来的总会来,公司是他们郑家的,我插不上手,往日天价买通的领导,一个个都噤若寒蝉,看见钱就哆嗦,我还做什么生意,不如早日抽身,这时才发现,自己只剩了夏筠。又想,乡下来的姑娘一个比一个势利,夏筠表面上对自己不冷不热,其实心底把一切早就想好了,我虽落魄,也能让她一生富足。正准备去见夏筠,艳芬却找到家里来。高存远看她的神色,慌张又焦躁,忙问:“出什么事了?”艳芬说:“武全死了,他欠了高利贷活不下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喝了药还是上了吊,武家的人怪我骂他,想叫我偿命,我不敢再回去了。我想回河西,又怕连累他们,我现在没地方去了。”高存远说:“他输钱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忽然就想不开了?”听艳芬的话音,又不像是假,也来不及细问,只好先给她安排住处,又叫小静托人打听。和迟月回来时,小静说:“武家真出事了,武全死了,那婶子托人到河西去找艳芬,叫她回东关去。不过,我倒听说县公安局新上任的局长是武二大哥的战友,还是小心为好。”高存远知道武家也不会拿艳芬怎样,是她自己害怕,便说艳芬:“迟军外甥开了家饭店,就在月月的学校旁边,东关要不能回,你就去帮他干活,也能见到月月。”艳芬只得答应,路上又说:“我走了不知还能不能回来,我除了云云也没个知己,你可知道她住在哪?”高存远也没多想,自己也想去看夏筠,便带艳芬去了夏筠的住处。两人见面,夏筠听说出了事,也替艳芬担心。艳芬却望着夏筠说:“你和我说,高存远缠着你,你不想看到他,你为什么不去报警,难道要我替你去?我是你姐,看不得别人欺负你,可我去了,还怕你不愿意,反过来又怨我。”夏筠却不开口,艳芬又看见夏筠手上的镯子,就想拽下来,疼得夏筠连声叫姐姐。高存远便拉艳芬出来:“你妹妹就是我妹妹,看她在城里被人欺负,我怎么能不管?好在这里离我家近,那些无赖不敢来惹她。无关紧要的事先别管,咱们赶快离开这里。”便带艳芬走了。
张惠带柳青去狼沟未回,老头子几次去找冯彰:“你二哥也不知道去了哪,我和你娘天天急得不知怎么是好。”冯彰说:“俺二哥临走什么都没说,我也找不到他。”这天冯彰到了老家,问:“俺二嫂还没回来?”老人听了冯彰的话,看他脸色不好,问道:“找到你二哥了?你二哥怎么了?”冯彰说:“不是。东关的武全没了,艳芬不知去了哪,武家来找艳芬,我要把这件事和俺二嫂说说。”原来武家托人到河西,找不到艳芬,便和冯彰说了。听说了经过,老太太说:“武家那孩子要能安心干活挣钱,艳芬愿意留下,那个家庭谁能比得上?真是不争气!我也不可怜他,只能是你去狼沟和你二嫂说。”冯彰答应,便走了。半月过去,也不见张惠和柳青回来,老头子到岭上去了几回,都是大门紧锁,也不知冯彰去狼沟没有。这天刚从岭上下来,却见冯伦来了,老头子说:“你上哪去了,半年了也没人见你,找也找不到。”冯伦说:“我在俺战友那里,前几天见了狼沟的邻居,才知道青子他姥爷没了。”又问张惠和柳青怎么样了。老太太说:“她娘俩去狼沟还没回来。艳芬早就回了城里,她婆婆来了好几趟,说武全明白了,以后不打她了。没想到那孩子改不了他那臭毛病,把自己害死了。这算什么事?”冯伦说:“我就在城东,也听说了。”出来去河东找老周。周哑巴早就得知武全出事,也不关心,一边做着自己的活,只说:“艳芬没有错,她是个好孩子。武全命不好,谁也改不了。”冯伦说:“武家的人吃喝嫖赌,和咱们不一样,我是想问你艳芬上了哪。”听周哑巴有些生气:“她早就不想回这个家了,我不知道。我也老了,哪里管得了她。”冯伦又去了狼沟。张惠见冯伦来了,出来望着,还不等开口,就听说武家出事,这时老太太也闻声出来,站在一旁听着。见张惠急得在天井里坐了,柳青扶她起来进了屋,安慰道:“人各有命,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艳芬姐一直受他欺负,武全这样自然是有因果。”冯伦要去给老头子上坟,张惠说:“上坟不过是安慰自己,活人的事你还管得过来吗?我不该叫艳芬回去,这辈子也跳不出那个坑,冰玉治病也得花钱,艳芬又出了事,咱还怎么过。”冯伦问起柳青的病,张惠说:“三两万不当什么,没有数。”冯伦说:“借钱不是办法,实在不行,就先把家里的屋卖了,你住这里,我在外边干活。”两人回了家,冯伦拿出钱给张惠,说:“我在老李那儿干活,他给我的,你先别想太多。艳芬走了,可能真有错,也可能只是害怕,我去东关,看武家的人怎么说。公安局和法院都有武家的亲戚,他要多少钱,咱们还得尽量满足他,叫他们满意,不然以后又是艳芬的麻烦。”张惠说:“你是个外人,小错到你身上也成了大错,你现在不能去。”冯伦说:“这种事不能躲着,我也没去过他们家,我先去找老周,叫他和我去。”到河东时,周哑巴又喝了酒,说:“她不管我了,我也不用她管。”冯伦气得出了门,到了陈家庄煤矿,却找不到青子。回家不久,青子也回来了,冯伦来不及细想,和青子去了。到武二家门,冯伦徘徊了一阵,才鼓足勇气进了天井。夫妻俩在屋里说话,听见动静,崔氏起身到屋门口,迎着冯伦颤巍巍走来,一边哭道:“武全这孩子,怎么就想不开……”武二不认识冯伦,崔氏却见过青子,问:“这是你爹?”青子说是。崔氏带两人进屋坐了,叹道:“他自己不争气!记住,出去可不兴说。”武二攥着拐杖在沙发上躺着,瞅了崔氏一眼,说冯伦:“这几年艳芬受了不少欺负和委屈,她都忍了。我打过、骂过武全,可他厚着脸皮,死性不改。俺就想,有了孩子,慢慢就好起来了,毕竟也不是小年纪了。可是艳芬带着孩子走了,没有你嫂子照顾,她连自己都管不好,结果……既然她回来了,俺也体谅她,日子还长,还有机会。谁都有点毛病,不挑拨他,使完性子他还是老老实实的。他在你都能忍,你没有错,他不在了,你怎么又不回来了呢?我和你嫂子也没心绪去想该怨谁,自己都顾不过来,没有武全,也不知道为什么活下去,以后的日子一天天怎么过。你看我病恹恹的,坐下就怕起不来,走路也不利索,你嫂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俩人打针吃药,这些年欠了不少债,各个方面,到处地都得花钱,又干不了活。这是条人命,你必须得赔,六十万多了我不要,要不我只能报警,起诉到法院,到时候你和艳芬都跑不了。”冯伦说:“这几年都熬过来了,武全什么品性,艳芬比谁都明白,也该知道过日子就是互相迁就。不管怎么说,她走了就是不对,既然你们有困难,俺也不能不帮。我这里钱不多,你们拿去先使着,我回去再想办法。”说罢把事先准备好的钱给武二。武二接了,见冯伦要走,叫崔氏送两人出去,又坐立不安,后悔钱要少了。
回家见到张惠,冯伦说:“武家没别的想法,就是要钱,没了孩子,他们年纪大了也是麻烦,这是个大事。钱也只能咱们拿,要拿不上,把我抓走无所谓,可是还有艳芬。”张惠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冯伦说:“先把宅子卖了,冰玉治病青子娶媳妇都得使钱,我找老四,问他有没有人愿意买,问好了我就出去找活。”张惠又问:“你出去没有认识的人,上哪找去?”冯伦说:“世贵的厂不要年纪大的,只能上劳务市场看看,今儿收拾好,明日我就走。”张惠就问青子:“云云借的钱还了没有?”青子说没有,冯伦这才得知,气得就去打青子,青子招架着,冯伦就伸腿倒在地上。张惠说:“你不能打你爹,你爹死了,你也不好过。”青子就想把冯伦拉起来,却怎么都拉不动。张惠说:“你起来吧,人家来了看着恶心。云云坑他这一回,往日的情分可是一点儿都没了,也算给他涨了见识,叫他知道吃亏的事不能做了。”青子这才把冯伦拉起来,冯伦坐了,说:“你得答应我,以后就老老实实在煤矿上,一个工也别旷,平时省俭着点,把那些钱再攒回来。”青子听他这么说,心里就怕了,憋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想在煤矿干了,本来也不是我自己愿意去的。”冯伦说:“你想去哪?到了你帮你姐姐妹妹的时候了,你竟然跟我说这种话。我听你大爷说了,去煤矿找活的人多,别人也要送礼。你不想下井,得多花点儿钱,要好烟好酒。该低头的时候低头,该吹牛的时候吹牛,该舔的时候还得好好舔,把当官的哄欢喜了,你大爷再替你说说好话才能成。”青子说:“这算什么,要去你去,我的事我自己管,我也不回去了。”冯伦说:“你敢!你以为你的事就是你自己的事?咱们是一个家庭,你这么想就太自私了,咱们都得好好干,不能叫人家看了热闹。你从前哪有这样的机会,关键时候掉了链子,以后也没了,我也没法活了。”见冯伦就要哭出来,张惠说青子:“你快答应你爹,活是你问的你大爷,你大爷给你找的,人家想去还去不成呢,你不拿着当事儿,以后谁还愿意帮你。你走了咱们和你大爷也就犯不上来往了,凭你自己,没有关系没有文化,也再找不到这么合适的活。亮亮早就打算在城里买楼了,你光想着干轻快的,混天聊日,到时候没钱,老婆也娶不上,还怎么见人,不叫人家笑话死?那时候再想去可就晚了。”青子答应,冯伦说:“你也得好好干活了,娶媳妇的事你自己掂量,我可能帮不上你了。”到庄里去看了老人,冯伦就找到冯彰说:“我想把宅子卖了,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来这边。”冯彰说:“我记得上年有个外地人在岭上包了地,他们一家人在镇上租的房子,想到这边来住,镇上的人叫我给他们找宅子,等我开会的时候去找找问问。你打算卖多少?”冯伦说:“我也没想,光知道要使钱,明日我就走了,你嫂子也要回狼沟。”冯彰说:“农村的宅子不值钱,自己找几个人,花几万块就能盖得好好的。”冯伦说:“值多少你有数,多点少点无所谓,关键是能拿到钱。我走了叫青子领着你去看宅子,有什么事就和他说。”冯彰答应,冯伦就回家,又说青子:“你有空还要去河东和东关,问问艳芬回来没有。”和张惠找袋子装了衣物、被褥,天亮就走了。
冯伦一走,老头子急得不吃饭,气也喘不上来,冯远便找到冯彰,说:“大哥二哥都不在家,你得听我一句,以后咱爹妈有事咱们更不能推卸。”“你说的没错”,李昭说,“可什么都听你的,就能把咱爹娘都管好,把二哥的事办好吗?”冯彰做了官,冯远和周颖凡事都想到和他们两人商量,冯远就说:“我也是想听听老四怎么说。”冯彰说:“三哥你说得对,那些没有兄弟的家庭也一样好好的,二哥现在有困难,大哥又在城里,不能天天回来,咱们要不管,那咱爹娘不是白养了咱?”冯远说:“你这话说得才好。”又通知了冯燕和冯兰,第二天冯燕一家就来了,冯燕说:“咱爹从前抽烟成了肺病,上了年纪身体就有了影响,更不能不管。感冒发烧找庄里的医生,要犯了病或者有家里查不出来的毛病,还是早点儿上医院检查。要耽误了,谁也担不起,我再和咱妹妹说说,俺出不了力,也随你们出钱就是了。”冯远听她这么说,便告诉了冯彰,好容易又通知到冯椿,送老人去了县城医院。在病房,老头子说:“今儿你们都来了,听我一句,老二家除了弟兄俩,这几年为两个妮子也花了不少钱,艳芬家出了事,他也出去找活了,只有他能帮艳芬,也只有你们能帮他。”李昭说:“钱再多也填不满无底洞,俺二哥不能由着武家来,叫他们欺负惯了,以后的日子更难过。”“就是”,冯远应道,“武全出事又不是俺二哥的责任,什么都听武二的,等到倾家荡产的那天,只能去蹲监狱。”看老头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冯春说:“咱们是得帮帮老二,但是武家有什么要求得先说明白,要没了数,老二不得给他们打一辈子工?不管怎么说,咱们先凑一点儿,看看武二怎么说。”冯椿说愿意拿钱,当着众人的面,冯远脸上挂不住,和冯彰只得答应。冯彰从医院回家,李昭就说:“咱爷在岭上开了那么多地,他自己根本种不过来,年年收的粮食吃也吃不完,一车车推到集上去卖,他们攒那么多钱花得完?老五说媳妇能顶用?他自己不行,老人拿出万儿八千的,谁看在眼里?把人家女的想成什么了?人家看着寒碜,咱自己也不好意思,这事还得靠老五自己努力,自己不行谁也帮不了他。咱爷攒的钱不是他们自己留着,就是给了他两个姑,要不她们哪回来都买那么多东西?一箱牛奶几十块钱,钱是哪来的,你就不想想?我看咱爷咱娘以后也干不动活了,咱和哥哥嫂子商议商议,把咱爷的地给他分了,他和咱娘吃多少粮食,咱们兄弟给他们多少,他们不用干活,也饿不着,从今开始享福,多好。现在老三听你的,老大不愿意,他自己说了也不算。”冯彰说:“这话我说不出来,谁说咱爹干不了活了?他病好了还是照样,要说你去说。”李昭就去找冯远和周颖,冯远说:“这件事我早就想着了,可现在又不能问——他现在有病,咱要去说了,不成了趁火打劫?咱姐怎么想?所以还得等他病好了,到他的生日或者什么时候,等咱两个姐都来了再提,先想好怎么说。”李昭又说:“不知道大哥那边儿怎么说。”“大哥早就脱产了”,冯远说,“自家的地都包给人家种了,咱爹的地分给他多少,咱们再包过来就是。”李昭说:“三哥,还是你有见识,你四兄弟不行,怕这怕那的。咱爷娘这么大年纪了,自己都开始糊涂了,还小孩儿似的什么都听他们的,他们死了你还能活不?回去我再说说他,把你的话说给他听听。”冯远本以为李昭的话是冯彰的意思,看李昭走了,急得喊道:“她婶子,你回来!”到天井,李昭已经出了大门。
冯彰带了个外地人来看宅子,问张惠:“这屋卖了你们住哪呢?”张惠说:“青子在外边有地方,回来就上老家,葡萄园也有小屋,我和星子到狼沟去,你二哥也不愿在这个家里了。”便带两人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两人看过了,张惠就回到狼沟,第二天丁氏来说:“家里老人这几天不大好,开始糊涂了,一醒过来就叨念,我就一个重孙儿,小子怎么还不订婚,我和你表弟回答不上来,都急得不行。”张惠说:“我现在跟你们去看看他。”“不用你去”,丁氏说着把张惠推回来,“我叫凌锋带着冰玉去,我想着叫俺老爷看看他们,他也就放心了。”张惠又问起老人的病情,丁氏说:“他那把年纪,也没法说。这时候有什么要求,儿女子孙就尽量满足他,叫他心情好一点儿。”张惠就叫柳青跟着丁氏去。丁氏又说:“我早就看出冰玉和凌锋好,那天出去玩,冰玉说在家闷得头疼,不想家去了,凌锋就劝她说,你妈妈在家等着你,你回去晚了她着急,不回去更不行,咱们来日方长,不在这一时。”两人走了,张惠就说老太太:“家里的宅子准备卖了,我以后就在这里和你作伴。”老太太说:“这样也好,可星子怎么办?”张惠说:“我哪里来得及想,光想着艳芬的事,青子他爹也出去找活了,尽量凑点钱帮帮艳芬。”下午和柳青回来,丁氏说:“今儿他们俩到了医院,老人说盼到今天不容易,可不能再分了,他们在老人跟前拉着手,哭着答应了他。现在是什么社会了,你也得开明点儿,别再拦着他们了。”张惠听了心里纳闷,说:“她自己没有主意,什么也不说,我什么时候拦着他们了?”“妮子不说就是愿意”,丁氏说,“哪有当着大人的面说我愿意的,冰玉从来没说凌锋不好。”张惠说:“她愿意就随她,她懂事了,不用我安排,我也不能追着问,这本来也不是我该管的,艳芬我都顾不过来。”丁氏走了,明白这件事可以由自己安排,隔几天又来说:“我和凌锋他爹这些年给他攒了钱了,我想咱们就顺俗,钱不比人家多,也不比人家少。俺就凌锋一个孩子,钱也到不了外人手里去。”“钱就别提了”,张惠说,“要不我总觉得是把她卖了,有时候也做这样的梦,我从来没想过钱的事,你们有钱先存着,以后都是花在他们身上,她看病吃药也得使。”丁氏说:“公事公办,你不用说这个,青子以后也得使钱,该要的还是得要。”张惠说:“她走了我在家也没人说话,拿着钱我心里什么滋味,你再提钱,我还不如去接她回来。”丁氏说:“那我就听你的。她好容易在狼沟待下来,把那里当了家,可是病得有人管。家里什么事都得你操心,你身体也不怎么好,我看你也没有心绪想别人了。俺都愿意叫她早些到俺家去,凌锋在城里干活,天天管着她我也有时间,你省了心,俺也好早作安排。”
凌锋来了,张惠就叫了柳青过来,说:“有件事我早想跟你说的,你刚去了南方,你妈过世,你爹就离了杨家岭,后来在东北有了家,俺虽然没有再见过,却也说得上他的住处。你现在出去,自然要见他一面,好做个了结,也该回趟杨家岭。”柳青说:“我去了能做什么呢?他没能尽责,我不能尽孝,就是再见,还有什么话说?”张惠说:“你在这里就如同在杨家,你要出嫁该叫你爹知道,这是做儿女的本分,你要不去,谁也做不了主。你只要和你爹爹见一面,和他说了,不必停留。”柳青答应,张惠又说凌锋:“你想和她走下去,要先见她爹爹一面,征得他的同意,不到那一天,你们还是表兄妹。你记住我的话,这是一辈子的事,一点也马虎不得。”凌锋说:“这是应该的,就是再远我也愿意。”张惠说:“俺和她爹爹这些年没有来往,只要他没搬家,你们也就好找,要是搬了家,你们只能去打听。”凌锋说:“这也不难,再说俺也有亲戚在东北,总能找得上。”张惠就问什么亲戚。凌锋说:“是俺表姑。”张惠说:“你这么说我就放了心,照顾她的话不用我说,你要知道老杨是个暴躁的人,要有什么事,你也学着去担待。”又吩咐了许多话,凌锋一一答应。张惠才放下心,又说柳青:“你去了别像在家里一样任性,你们和和睦睦的,你走前叫我一声妈,我也就知足了。”柳青说:“你曾说过名义是假,感情才是牢靠的,我们一家人是靠感情走到一起,又何曾在乎过名分呢?”凌锋回去,丁氏高兴地说:“我没想到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好事,你这辈子算是走了运。省下钱,我和你爸可是得把公事办红火,让人家叫好,把冰玉管好。事办完了,你记得到庄外边许愿的庙里去一趟,把地扫一遍,烧上高香。”张惠去和张家几个兄弟说了,也没有通知夏姨,见娴子急得要哭,张惠以为她舍不得柳青,就说:“她是个恋家的,走了还会常常回来的,你没事也去看看她,他们家又不远。”娴子却说:“她走了没什么,只是俺姊妹几个好了这些年,前几日还一道玩闹,忽然就成了家,俺几个都受不了。”张惠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想说什么又说不出。青子听说柳青要走,便去找明月。“她要见我”,明月说,“没说叫你去,我自己去就行了。”日子到了,明月来狼沟,老家已经摆了酒席。张惠说:“我正愁来的人少呢,也不知上哪找你们,没想到你就来了。”明月说:“依我和她的交情,我当然要来看着她,又是这样的喜事。我想和她说的话太多,只是事情这样仓促,想起来心里还七上八下的,想高兴又高兴不起来,不知该怎么说。”张惠说:“既然知道是喜事,就别往他处想,和俺一样高高兴兴的。再说,你们总有这一天,也该早做准备。”明月看见柳青,自己心下也平静了许多,悄悄说:“婉婉,我知道你有心事,可都到了这时候,要放下才是。”柳青说:“我一人来去,有什么放不下,有什么好牵念的呢?你我的眼界,看见的未必是真,看不见的未必是假。聚散都已注定,彼此各安天命,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明月说:“你有这个想法就好,我也愿意这样,人一生最难得是随遇而安,只愿你我都能就是了。”上午家里正热闹,张惠想到父亲,趁还未出门,又一人躲在里间哭,柳青闻声走来。张惠见她也难过,问道:“你这几天还高兴着,是又想起杨家岭来了?这回可不许再伤心了。这几年过得不好,也算安稳,你离了家,日子说长也长,不许再想别的,要有什么遗憾,来世再来弥补吧。”“再也不来了。”柳青说着,匆匆绕过屏风往屋外去了。张惠擦了眼泪,追上去,拉着柳青的袖子说:“你艳芬姐恨我,你再不来,我怎么办?要没有你,我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青子往狼沟来,到了村口,又转身折返,想要走,只觉得天昏地暗、两腿发软,哭笑不得,索性在土路上坐下来。心想,柳青走了,就不再是这家里的人,自己也没了再回来的心思,一时不知该往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