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敏嫁到杨家岭这些年,每月都要回来两三趟,起初同老人和夏勇一家在大哥家里吃饭,大哥没了,就去老太太家,自从没了老太太,只好在二哥家落脚。王氏见夏敏来了,就到大门口喊小彤:“回来看看你大姑给你买的什么!”话音未落,小彤已经带着几个孩子喊着冲进来,到屋里就把夏敏包袱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床上,夏敏知道嫂子贪心,孩子不懂事的年纪,来了客人,就偷偷教唆孩子去翻包,自己也看惯了。夏筠在家,隔着窗户看见春晓,身子摇摇晃晃,在天井止步往屋里张望。看见她惊恐的眼神,夏筠心里不由生出一股凄凉的意味,开了门哽咽着问:“你是自己回来的吗?咱大姑怎么就叫你一个人来了?”春晓说:“她来了,在俺二舅……”夏筠一听就哭了,在屋里放了针线就跑出去。王氏见夏筠来了,心里还忿忿不平,说这孩子怎么又来了呢?又指桑骂槐说了许多话。夏筠就求夏敏,叫春晓留下待一天。夏敏说:“那我明日来接她,你有空送她回去也行,她后日要上学。”夏筠嘴上答应,回去就把屋子收拾一空,带春晓去了县城。第二天,夏敏回上河找不到夏筠,又到岭上找张惠:“我哪里想到云云这么糊涂!你说你一个妮子,俺不指望你给这个家做什么,你自己过好了不叫俺挂着也就够了。你爸没了,你弟弟跟了你妈,春晓跟着俺,你自己不用别人养活,你们三个都有了着落,你在外边也没有什么负担。你有了钱愿意周济俺也行,不愿意俺也能过下去,自己又做主张,不知道苦的是你自己,又叫我和俺嫂子担心。”张惠说:“现在的年轻人,哪是你猜得透的,你要说她没经过事,她又什么都懂,不像个孩子了。”听大门外有动静,便回头向小屋叫柳青:“你来给你姨倒茶,和你姨说说话,我出去一趟。”张惠出去,夏敏才见她从侧屋缓缓走出来,乍一眼像电视上的演员,却似曾相识,恍惚间记起是在杨家岭的周家见过。夏敏打量着,见她拘束,便问道:“妮子你不上学吗?”柳青说:“刚下了学回家来。”一边坐了给夏敏倒茶。夏敏说:“那还好,别像那些一味读书的,花了冤枉钱,到头还是家来,还不会做活。”喝着茶又去瞧柳青,个子没有夏筠的高挑,两眼却多了几分神采,再看时张惠进来了,柳青便回屋去。夏敏想起冯氏,就悄声问:“嫂子,这不是俺杨家的冰玉吗?我记得杨家岭的嫂子送她去南方学戏,这是又回来了?”张惠说:“那时候她哪里懂事?那杨先生的妹妹在咱们县城,她在南方水土不服,也跟着来上了几年学,前年他们一家要走,就接她回来了。”夏敏说:“我看她和云云一般年纪,你把闺女藏在家,不如我给她找个人家,你看行不?”张惠说:“由她去吧,咱们凡事自觉想得周到妥当,可哪里做得了主张呢。”夏敏说:“我下去了,云云要舍不得她妹妹,就留春晓在她那儿待几天,好在我知道她在哪上班。”张惠送她从岭上下来,自己到了老人家里,却看见冯谨一人在昏暗的屋里不知摆弄什么,就在天井里喊了一声:“小五回来了,怎么又没领回个媳妇来呀?”
冯谨在屋里吓了一跳,看见张惠来了,才起来说:“怎么回来呀,人家看见这草屋就吓跑啦。”张惠说:“你就是这么没出息,你在家也没事,不如带冰玉去趟医院。”冯谨一听觉得蹊跷,就问:“嫂子家不是只有一个侄子?”张惠笑道:“你竟说傻话。她出去学戏就不回来了吗?你还不知道她以后就不去南方了。”冯谨说:“那可好,咱们家以后又多了个侄女,我和俺哥哥嫂子也都高兴。”张惠说:“你也是不知道当爹妈的难,她本来身上有病,担子都落在我身上,我又是个出不了远门的人,一点儿事还要来找你。”冯谨答应,准备第二天去县城。张惠回岭上,在天井里就喊柳青,柳青出来,原来是狸猫回来了。张惠说:“我看见它生了小猫,藏在墙角的柴火垛里。”端了猫食正要和柳青去喂它,狸猫就叼着小猫跳出来,顺着石榴树跳到墙上,不知往哪去了。张惠说:“跟野猫似的,那小猫活不成了。”中午做饭时再去看,小猫果然都不见了。回屋里张惠说:“我到南边去换馍馍,看见赵丰年他妈抱着孙子,我说他妈妈呢,不是她管孩子你给他们干活吗?她说赵丰年的老婆跟一个外乡的男人跑了,孩子才三四岁,就舍在家里,他也不会管。”冯伦说:“这几年也跑了好几个了,有什么好说的,是他自己没本事,老婆都留不住。这里穷,她们自然要跑到富的地方去享福。”张惠说柳青:“你看,出了这种事,都说男人没本事,没本事你给他生孩子做什么?男人会管孩子?倒不说有些女的见利忘义,像猫一样,谁家有食就是谁家的。我也不管人家的事,就是觉得孩子可怜才说起来。”天黑了,张惠才送柳青到庄里,回来一时无事,就和冯伦说起艳芬:“武家的人都坏,认识的都知道,那年要不是你把她送给老周,哪有这些事?”冯伦说道:“她那时候天天不哭就闹,谁也哄不了,都急得觉也睡不成,活也干不成,还有什么办法?答应老周的是我,你不是也没说什么?”“明明是你叫她走的”,张惠说,“你那脾气跟犟驴似的,我怎么敢说?”冯伦说:“你提起来就是想把事摊到我身上你自己没责任了吗?咱们应该想想怎么帮他们和好才是。”张惠说:“本来就是你把她送到河东的。”冯伦又说怎么帮艳芬,张惠说:“现在她跟着老周长大了,出了嫁,怎么帮也晚了。”冯伦气得忍不住就去打她,一边摔着碗:“咱家有一个好样的也行,青子又这样,叫人家看不起,我这辈子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张惠也不再吱声,捂着脸哭了一会儿,就到庄里去找柳青。已经快半夜了,老人开了门,张惠到柳青屋里,柳青已经睡了,把拿来的橘子放在柳青枕边,柳青就醒了。张惠才拿袖子擦着眼泪说道:“你不在我身边,我做梦都怕谁又把你领走了。你跟我回去吧,有你在,他不敢打我。”柳青明白了,就穿了衣裳起来,张惠到堂屋和老人说了一声,就领着柳青出去了。老人以为家里又出了事,问张惠,张惠也不说话,老头子就跟着到了岭上。见老人和柳青来了,冯伦打扫了碎碗,擦干净了桌子,躺到沙发上闭了眼。送走了老头子,张惠就带着柳青到小屋里铺床。
夏筠带妹妹离开上河,在校外租了房子,想叫她在自己的学校上学。这天听说柳青要来医院,知道她会来,就和妹妹在学校等。女孩离了夏敏就哭哭啼啼,夏筠又急又气,也只能下班后来陪她,白天就叫她一人待在屋里。这天中午回来,正一筹莫展,就听见外面有人说:“云云你看我带谁来了?”一看是艳芬和自己的同事,还有一个正是静雪。静雪刚进来,见夏筠对着自己笑,就说艳芬:“我这都一两年没来县城了,云云还认得我呢!”夏筠说:“我怎么不认得呢,前年我刚去了东关,姐姐还问我想不想离开这里,姐姐还笑我老实。”说着就要带两人出去,艳芬说:“俺一会儿就走了,你还要上班,就在这儿说会儿话也好。”静雪见女孩五六岁的样子,就要去抱,女孩急忙躲到夏筠身后,双手紧攥着夏筠的衣角。静雪就和夏筠笑道:“妹妹不但脸和云云一个模样,人也是一样怕生,云云你该多带她出去看看。”夏筠叹道:“她跟着我,也就勉强能过下去。”静雪说:“这小地方也没什么好待的,咱们年轻人要想得长远些,以后好留条路。你看俺刚毕业在城里找了工作,工资还没有你们老师多,在外面久了朋友多了,也就渐渐有了起色,何况谁也没有咱们好说话。我来找妹妹,就是想和妹妹说说这件事。”静雪把自己的地址、电话都给了夏筠。夏筠才说:“我自己倒无所谓,饿不死就算了,我是想带着俺妹妹出去,叫她在外边上学,我下了班能照顾她。俺老爷和俺爸走得早,俺奶奶也死了,俺妈和俺弟弟都不是俺家的人了,我只剩这一个妹妹,还不至于变成孤魂野鬼,可她在俺大姑家都快忘了自己姓什么了。”“这也不难。”静雪说道,“我叫你姐夫替你想想办法,在城里给她找个学校。”夏筠想毕竟自己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乍听她说起,自己也没主意。下午放学,柳青却没有来。柳青跟冯谨出来,心里就不自在,冯谨知道她和夏筠好,到医院就要去叫夏筠。柳青说:“咱们今儿不见她了,回去还有事,你要得闲就和晓亮来玩,我是天天在家的。”过了中午,张惠到老家,也不见柳青回来,回岭上,没想到青子回来了。张惠也不知说什么好:“你不在家,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眨眼一天就过去了。你走了两三天,你大老爷老了,不到半个月,南边给你叫魂儿的老奶奶也没了,这庄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又说:“我好几天没去看你妹妹了,你下去瞭瞭她。先前一天不见她心里就着急,一忙起来什么也想不着了。”青子去了,柳青没有回来,刚回岭上,冯谨便送柳青来了。
柳青见青子端了一盘果子,有几个看似苹果,却只有山楂大小,拈过一颗,说:“这就怪了,我竟分不出它是石榴,还是山楂。”青子说:“这是不能吃的,好像从前见过的‘难咽’,以为是没长成的苹果,今儿才知道是海棠。”柳青笑道:“那就怪不得你了,为什么偏要分得仔细?貌相是不同,可人家毕竟是不愿生分的亲戚。”冯谨听了,拿了东西也不吃,自己坐在门口发呆,好像也想起什么来,到天井里徘徊了一会儿,就悄悄回老家去了。老太太问:“妮子怎么没回来?”冯谨说:“我送她到岭上去了,怕俺嫂子看不见她又着急来找。”老太太见他往床上躺了,问:“你是哪儿难受呢?”冯谨说:“我知道我不聪明,脑子转快了我就晕。回来到岭上我就头疼,眼也睁不开,我知道俺嫂子又叫我留下吃饭,我就回来了。”老太太说:“你留下就是了,怎么你嫂子也成外人了?你晚点儿回来,也省得她又来送妮子。”等张惠做了菜从屋里出来,早就不见了人影儿。青子要去叫冯谨回来,张惠说:“叫他走吧,他不愿在这吃饭。”青子刚回来坐了,柳青就回了自己屋里,张惠倒了热水,让青子去叫柳青来吃药。青子去了,看柳青把书摆得整齐,心中无聊,就翻开来看。等柳青回来,便说道:“我看你脸色比腊月里好些了,耽误了这么多时间,再歇几天,该准备回学校去了吧?”柳青笑道:“你竟然还想起来了,我怎么早就把这件事忘了?”“我看你的书本上一个字都没写”,青子说,“连个名字都没有,我都替你写上了。”柳青听他说“写上了”,不解地翻开书,见写的是“冯小婉”,气得就要撕。青子把书夺过来说道:“你可不能撕,不管早晚,总是要去的。没了书你怎么上学呢?”柳青说:“要去你拿去,上什么上?我不上了。”说着就哭起来了。张惠在堂屋早就听见了,开门进来说青子:“你自己的活都没干好,钱拿不到,又来替你妹妹做什么主张?她不愿上就不上,我一天学都没上不也好好的,为什么非得上学呢?”柳青还在哭着,青子却呆坐着没了话,张惠说:“你别坐着不动呀,给你妹妹陪个不是,你认了错,她不就不哭了。”柳青听了,扭头出了门,刚过桥,就掉了向,好好的路,却被一张网拦住了,便住了脚,眼前一个老太太弓着腰,背着手,手机攥着根树枝,把鸡往网中赶,回头看见柳青,问:“回来了?”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柳青走了,张惠又说青子:“你是傻还是不聪明?这么简单的事,教你都不会,怎么跟那个当兵的一样,往后分了家,还得我去说好话吗?”青子一声不吭,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哪里错了,只好硬着头皮去庄里,却不见柳青,便到街上去找,也没有找到。
回来时,柳青歪在床上也不说话,青子望了好久,才见柳青刚回河西时才齐肩的头发又长了好些,便问:“婉婉,你的头发是什么时候长这么长的?”柳青说:“我问你,门前的梧桐树是哪天遮住太阳的呢?”青子说:“我是来给你赔不是的。”柳青问:“赔什么不是?”青子说:“我不该叫你再去上学。”柳青却不应声,捧着本子,转过身去了。青子坐下,就问看的什么,柳青说:“看的璇玑图。”青子就要去看,见她不肯,只好在床边坐下,问:“你为什么生气了?”柳青说:“谁跟你一个姓呢?我不想和你一个姓。”“那就随你。”青子说她,“这里比不得杨家岭,没有山没有庙,也没有城里人开着车来照相。”说着看了一会儿金鱼,听见她咳嗽,又去堂屋端了水来:“你吃药嘴里苦,起来喝点儿糖水吧。”柳青才下床过来坐了,喝着茶,就问他:“你说你来世变成鱼,我想知道,是江海里的鱼还是鱼缸里的鱼呢?”青子说:“熙熙攘攘、随波逐流,不如寻个安稳,你说呢?”柳青说:“我没有来世。”青子听她忽然说出这句话,一边端了镜子,顿时万念俱灰,乐极生悲,哪敢再去看。“和一劫相比。”柳青说,“一生、一须臾有什么不同?到头看来,都是一刹那过去了。今儿在这里虚度了,轮回千万世又能超度到哪里去?”见他丢了魂一样,又说:“你困了就回家去吧,我也该休息了。”“咱们还有个事”,青子却走过来,看着桌上的相框说,“咱们家的人都有照片放在这里,只是没有你的,小小也说,苏州想叫你寄张照片过去,给你买的衣裳,还没见你穿上什么样儿。我想明日天气好,我和你去照张相怎么样?”柳青说:“我不想去那种地方,你愿意不如给我画一张。”便搁下镜子,拿过纸笔来,到自己凳子上坐了。正画着,外面又有动静儿,柳青说:“有人来了。”又回床上去躺了。青子就收了东西,这时老太太带着张惠开门进来。张惠说柳青:“你的药没吃完就走了,我给你拿了来,你去堂屋把它吃了再回来。”柳青跟张惠去了,青子也跟着出来,看见冯谨还在堂屋就想走。张惠说:“你别光想着玩,你的工资怎么要回来,你得想想办法。”青子说:“钱在别人手里我能有什么办法,也不单是我。能做的我都做了,我是去打老板还是打官司呢?”张惠说:“跟你们领导好好说话,该请酒请酒,该送礼送礼,问问工头去了哪,出了什么事,别胆怯。这都是最起码的,到社会上不管怎么说先得学会送礼,不学以后怎么混?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活谁都能干,关键是怎么要账。要账是长年累月的,你自己放了弃,他们以为你愣,还回来坑你。”说着就有邻居来,在天井里说张惠:“嫂子,你家的狗挣开绳子跑出来咬了人,你快回去看看吧。”张惠说:“我光想着送了药接着回去,门也没关,说着话就忘了。”也来不及再看柳青,急忙跟邻居回了岭上,到了大门口,就看见一个男孩坐在地上哭,孩子的妈也来了,说:“没想到你家的狗这么凶。”张惠到了家里,捡了棍子就去打狗,狗挨了打,夹着尾巴躲到窝里,张惠就说:“打你你知道疼,你咬人就不疼吗?”拿布条给男孩包扎了,和女人送她回家,说要不上医院看看,女人说不用了,张惠夜里回来,第二天一早又买了鸡蛋去看男孩。回家时青子要走,张惠做了饭,去一旁坐了,青子就问怎么又不吃饭,张惠说:“我这会儿不大好受,你该走就走,不用管我。”青子说:“这又不是一回两回了,我还是和你上医院看看吧。”“我没事。”张惠说,“谁没个头疼脑热的,哪能动不动就上医院呢?”说着去床上躺了,听见青子起来,开门出去了。
展妍回公司没几天,张太太就叫高存远送她回家,又接了老张来,告诉他准备安排两人订婚,在女方家办酒席,等结婚再到城里。高弘业见他答应,拿出一张支票、一张银行卡给他。老张双手接过来,不明白这是什么,高弘业说:“拿到银行能取钱。”老张才恍然大悟:“哦,我只认得存款折呀!”看见有个数,伸出手指颤抖着数了,自己哪里见过这么多钱,跪下就“咚咚咚”给高弘业磕头:“你老人家是财神爷下凡!”坐在旁边的张太太一看不对,忙拉他起来说:“这是哪一出?孩子成了家,今后有福同享,也要懂得担当,你再这样,就不像个亲家了。再说,俺也是从县城的小摊做起来,不会不体谅你们,庄稼人含辛茹苦,拉巴个闺女为的是什么呢?”静雪走后第二天,夏筠刚到学校,便有同事便找来,说:“今儿有人来满校园打听你,说是你姑找你有急事,还找到了学校领导,再见不到你他们就要报警了。”夏筠知道不能留在县城,天还不亮就起来收拾了东西,带春晓坐车去了市里。两人从车站出来,到旁边楼下的长椅上坐下来歇息,这时有几个西装革履的青年蹲在路边吃盒饭,其中有一两个姑娘,也是一样干净、端正的穿着,一会儿便和他们一同上楼去。夏敏找不到夏筠,又带着男孩到二哥家来,见彤彤在家,就叫他带男孩出去玩,彤彤就去拉他的胳膊,男孩却怎么都不起来。女人就去瞅他,人又比去年消瘦了许多,便问夏敏,才知道病情又比去年重了好些,这年春上已经咯血好几次,头晕不能走路,早不敢再叫他上学,这病表面上看不出,夏敏也从不说起这件事。夏敏问夏筠回来没有,女人说:“可别盼着她回来了,她走一回就长一回本事,把她二叔也不放在眼里,好像这个家数她最大似的。”夏敏想想夏筠在杨家岭说的话,急得要哭:“她走了就不要再回来,要不我也不认这个侄女,俺算不上是有钱人,可还能供春晓读到初中,心里愧疚,也不至于叫人家说成是文盲,哪知道孩子的将来竟断送在你这个当姐的手里!”女人说:“你可别再说这话了,你看她自己,不也好好的就下了学去打工,嫂子倒是高兴。”夏敏说道:“俺大哥三个孩子,家里困难俺能体谅,也没少出力,俺家的难处你们也都是眼见的。这三个孩子两个还不懂事,云云不管将来到了哪,到时候来看看也是应该的,要这么走了,一定是心里害怕了。”女人说:“这倒不假,可她这些年就没管教,心思叫人琢磨不清,脾气是从小养成的,亲妈都不管,你哪管得着?”
静雪见到夏筠又惊又喜:“妹妹有地方上学了,现在就要放暑假,等开学时我和你送妹妹去学校。”夏筠感激,静雪便叹道:“给表哥介绍了工作,他也瞧不上,说不想出县城,以后买楼房也在县城,出来没朋友,嫂子见他不走,又气得回了河东。你说在县城有什么好,楼上住人楼下脱秧打场,还不如在庄里宽敞。”夏筠跟静雪去看了城郊的寄宿学校,学费自己也能担得起,不知赵明托的什么关系,在静雪家里住了几天,静雪帮她找了住处,便带夏筠去厂里。听说要面试,夏筠心里紧张,静雪说:“去走个过场。”原来应聘的女工寥寥无几,人事看一眼就通过了,男工排成了长龙,人事只挑听话、壮实的。夏筠听见有人争吵,是一对外地夫妇,男的不知被挑了什么毛病,没有录用,女的要留下来,男的要带她走,两人在身边闹着,拉拉扯扯,夏筠也没听见人事对自己说了什么,就跟着静雪去看车间了。第一天上班回来,夏筠就和妹妹在家,在屋里闷得难受,出门也不知上哪。周末不上班,见楼下有人推着车子卖花,买了花,夏筠就去找土,路边除了沥青,就是碎砖、水泥渣,哪里找得到。这天出来吃饭,静雪介绍了几个老乡和夏筠认识,其中有个叫刚子的青年,正是去年夏敏介绍给夏筠相亲的邻居,也不知是碰巧了,还是他追着夏筠来了城里,夏筠也不想问。得知夏筠和静雪在一个厂上班,刚子就常来找夏筠,夏筠在城里也没有朋友,下了班,就常常跟着他逛夜市,在街上溜达。闲谈时,刚子就说:“我开始攒钱了,以后准备在城里买楼。”把夏筠逗笑了,心想,这一定是别人教他说给自己听的,不是他父母就是夏敏,夏敏要不是觉得刚子好,也不会说给自己。两人话不多,夏筠却一直悄悄观察刚子,刚子二十出头,老实本分,哪回出来,都问夏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夏筠不说,刚子就买零食、玩具给夏筠。夜里街上常有吹着口哨的小混混走来走去,夏筠便紧紧握着刚子的手,刚子冰凉的手却时常不争气地打颤。起初夏筠觉得他谈吐文雅,像狼沟的几个舅舅,也愿意和他说话。静雪见刚子常来单位找夏筠,周末歇班来找夏筠玩,就问:“你们晚上去哪玩,也不带上俺?”夏筠说:“哪里是去玩,是去超市和菜市买东西,走着就到家了。”“这里还是有好玩的地方的”,静雪说,“出去不远有电影院、游乐场。那刚子也是个打工的,他爸妈也都是庄户人,打工总是要回去的,他可能也不愿去玩。我听嫂子说你家里很难,你都到城里来了,以后还想再回去吗?还是留下来的好。咱们单位里有个和你一样大的姑娘,个子不高,站到哪里也不起眼,可她对象有本事,她也不愿在这儿了,她辞职走了我就叫你来了。城里什么人都有,在外面要多长点心眼儿,不要凭感觉来。嫂子现在过的什么日子,你也是眼见的,她知己不多,托我照顾你,你这样下去,我觉得对不住她。”夏筠说:“我不懂,以为和他谈得来,没想到那么多。”
刚子下班来找夏筠,见夏筠闷闷不乐,就说:“我有个朋友在广告公司管技术,说公司里招模特儿,要不你去试试,行的话怎么也强过静雪这里。”夏筠听了,便回去和静雪商量,静雪自然不同意:“外边儿什么人都有,你刚离了家,出去谁的话都不要听,安心在这里就对了。”夏筠再想刚子的话,也不见得就是真,自己到了城里,就没了主见,又听刚子说“那人发达了想单干,又准备考公务员,以后就不在这儿了。”于是又瞒着静雪,和刚子去见朋友。刚子的朋友叫东升,见夏筠什么也不懂,便介绍了两个做过模特的姑娘。两人看来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其中有个叫冰雪的,说话声音很好听,开着辆漂亮的绿色轿车,另一个叫莎莎,常跟着冰雪来找夏筠玩,每次怀里都抱着一条夏筠看着都害怕的大金毛犬,上班也是坐冰雪的车。冰雪是东升做摄影师时认识的,那时刚来城里,全靠姿色吃饭。东升平时钻研技术,以为自己很优秀,再看认识的模特,不乏住别墅、开豪车的。和同行交流多了,东升慢慢明白,赚钱最容易的生意,一是放高利贷,二是替富人物色美女,很多同行把认识的模特介绍给有钱人和冒充商人的干部,明码标价,成本低风险小,东升也想去干,可是竞争越来越激烈了。认识不久,东升就很少见到冰雪了,冰雪却找到东升,说:“我认识一个公司老板赵总,愿意出高价招几个缺钱的女生,要身材好有气质,周末能去上班的。”东升就问是谁,冰雪说:“你不能问。”东升听了,知道她说的老板不是干部就是名人,觉得有利可图,就答应了。从前的高廉在市里是有名的金主,自称风流才子,圈子里都知道。跟着高廉的女生,有一个是东升的同乡,父亲早逝,高廉不在的时候,女生的母亲常常跟着女儿来城南享乐,后来在镇上也盖了小楼,买了辆大卡车,好几辆轿车,娶了个对自己恭敬顺从又很能干活的小青年上门,生了个胖小子,风光无限。后来高廉出了事,圈子里的干部和名人都隐姓埋名,自称商人,通过好几个可靠的中间人才能联系上,东升不缺钱,想做公务员一辈子体面自在,也盼得贵人赏识,自然想好好巴结。
见了冰雪,夏筠就不想再去厂里。冰雪带夏筠和莎莎玩时,常去一家汽车改装店修车,店里停满了各种夏筠没见过的车。管店面的年轻人是老板的儿子,对姑娘们很热情,冰雪说夏筠和莎莎:“他们家最不缺的就是车,你们想出去玩尽管来开。”冰雪带夏筠到东升的公司拍过几回照,没有提工资的事,夏筠也不好问。逛街时,看得出夏筠舍不得买衣裳,冰雪就说:“钱是用来花的,攒它做什么?没人关心你的时候,就对自己好点儿,出门打扮得漂漂亮亮,有自信自然会有好运。要把心思花在挣钱上,反而没有人愿意理你。你要真缺钱,就来找我。”两人打扮精致,走在一起,让夏筠相形见绌,也想跟她们学。有一次跟冰雪去修指甲,冰雪叫夏筠也来做,夏筠答应,没想到身上的钱不够,冰雪就替夏筠付了。冰雪在市中心租房住,第二天下班,夏筠就去还钱,看着来开门的姑娘脸黑得像鬼一样,两眼无神,听声音才认出是冰雪,心想原来她不化妆是这样,我来得真不是时候。夏筠见房间宽敞,装饰得温馨雅致,只是衣服、鞋子、化妆品多得没处放,堆得到处都是,狗正趴在衣服上睡觉。房子是两人合住的,除了卧室分开,客厅和别处的东西哪些是谁的也分不清。客厅墙上挂满了两人的照片,沙发上堆满了礼盒、花束、娃娃和大大小小的背包提包,茶几上是酒瓶、烟头,夏筠来了,冰雪好容易收拾出一张沙发。夏筠坐了,问:“莎莎呢?”冰雪说:“还没起呢,她等会儿才上班。”又把桌子、座位收拾干净了。夏筠问:“你们买这么多衣裳做什么?”冰雪说:“买的不多,有商家寄来拍照的,有参加活动送的,有的穿上拍了一回照就收起来了,有的没穿。我和莎莎一样的身材,你又和我一样高,瘦一点儿你也能穿,我把新的找出来给你拿去,这里实在放不开。”于是给夏筠挑了,装了两行李箱搬到车上,吃过饭,又带夏筠到自己卧室,教夏筠化妆。夏筠在一旁,看着冰雪在脸上涂涂抹抹,从进门看到的模样儿,渐渐变成了光彩照人的仙子,连举止和说话的口气都随着变得温婉矜持,才明白原来化妆这么复杂又这么管用,不像在老家只搓搓雪花膏脸上不起皱就好。化完妆,冰雪就送夏筠回家,把箱子搬到楼上,见房间太小,说:“我那儿还空了一间卧室呢,你也搬过去吧,那是公司租的房子,不用交钱。”夏筠想到那乱糟糟的房间就难受,婉言拒绝了,却又想,两个人在一起,下班回来一块吃饭聊天,互相照应也挺好,随后的一件事,又让夏筠变了想法。
一天,冰雪带夏筠和莎莎出来吃饭,刚坐下,有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走过来,把坐在莎莎旁边的狗赶走,自己坐上去,狗回来咬他的裤腿,男人就去打狗。莎莎问:“你打它干嘛?”男人说:“我做你的狗吧,我比它听话。”莎莎又问:“你四条腿一样长吗?”男人就跪在地上爬来爬去,伸着舌头,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儿,抬起头问:“我爬得好不好?”夏筠看不下去,见冰雪没理他们,就当是两人认识,也没说什么。见夏筠把自己当朋友,冰雪就找到夏筠,说:“你歇班的时候跟我去卖酒拿提成,干好了比你上班挣得多。”夏筠刚来城里,一心只想努力工作赚钱,有了钱,就能应付夏勇,安排弟弟妹妹上学,听她说“挣得多”就答应了,又问:“你怎么不去东升那边了?”冰雪说:“那边有忙就有闲,工资是定死的,努力也没用。我刚来时是看他们衣裳漂亮,想穿了拍照,现在不想了。那些新来的,走过秀就把自己当明星一样,又做作还爱摆架子,谁都看不顺眼,我也不想和她们打交道。再说,那些摄影师也没几个好人,你一举一动还都得听他们的。东升也一样,换了你你也明白,摄影师白天不好好拍,晚上还有心约你出来喝酒,就不是正常人,不正常的人凑到一起,就成了叫圈子,臭味相投。酒吧有老板罩着,客户不敢怎么样,你看上谁,你们出去做什么,挣多少钱,冒多大险,那是你自己的事。”周末不上班,夏筠也不愿加班,冰雪就来接夏筠去酒吧,见夏筠刚来城里不太会说话,有客人来了,就叫她给客人端茶倒水。同事见夏筠的包和她们不一样,就问从哪买的,多少钱。夏筠说:“别人给我买的,我也没问。”有同事便说:“冰雪的包也是一个大老板给她买的,老板没说她也知道多少钱。我问她,这么贵,是鳄鱼皮的吗?”等冰雪走开,另一个悄悄说:“只要不是蛤蟆皮的她都敢要。”趴在夏筠耳边笑道:“冰雪是原来一个老板给她起的,现在的老板给她起了个新名儿叫癞蛤蟆。”说着冰雪又走过来,像是听见了什么:“老板说我不坏,就是有点儿贪。”这天冰雪带了两个客人来,一个歪在沙发上喝着酒,看夏筠身材好,叫夏筠坐了:“跟我去上班怎么样?”一边伸出手指开了个价。冰雪在旁边坐了,说:“大哥几杯醉成这样?现在城里养条狗也得这些钱了。”说着又拿了酒来开了,见客人不乐意,便给他们唱歌。夏筠不明白卖瓶酒为何要这样,上了几回班也不懂到底要做什么,又不敢闲着,权当是做服务员,帮他们收拾包间,拖地,擦桌子,有几个客人却总是跟在夏筠身后,要帮夏筠干活,又要请夏筠喝酒。没几天,冰雪就找上门,夏筠见她还穿着西装高跟鞋,就说:“到我这里来还这么讲究。”“我刚从店里出来”,冰雪说,“这一身是最显瘦的,经理说我不丑,就是有点儿胖。你看着呢?”一边掀起上衣,叫夏筠看自己的腰,夏筠说:“我看你瘦得裤子都快掉了,你的腰带呢?”冰雪说:“现在不兴系腰带。”“我的天”,夏筠叫道,“你怎么敢出去走路的?”冰雪说:“我刚来也是什么都不懂,都是跟人家学的,减肥没什么好办法,多喝水、吃水果,也就不怎么想吃饭了,药我是不敢吃,你是怎么减的?”夏筠说:“在家活都干不好,我倒想长点儿力气,怎么敢减肥?”冰雪听了起身过来,坐到夏筠身边看着夏筠,夏筠便觉得不对劲儿,瞅着她又凑到自己脖子上闻,就害怕了,气也不敢喘。果然,冰雪问:“这是什么香水?难道和我的一样,我闻不到了,还是我的鼻子又坏了?”夏筠反问:“什什什么香水?”“算了。”冰雪说,“等我有空再从头教你吧,先说正事,今儿我是来发工资的。”夏筠正高兴,冰雪却说:“业务的规矩是店里抽六成,我教你带你,我抽三成,小费交给经理,由他安排。”这才拿出钱来。夏筠说:“你自己上着班,出来卖着酒还教新来的,也太不容易了。”冰雪数着钱说:“你看我出来混得久,其实也没什么心思,就是想谈个恋爱、发个小财。像你一样光知道天天去厂里上班是没前途的,最近公司要培训业务能力,到时候你跟着我。”夏筠问:“你为什么要教我?”冰雪说:“我看到你就想起我刚出来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不懂,被人家骗出来的。一开始做服务员,他们说我声音好听,我就去酒吧唱歌。那时看到陌生人我也害怕,也是为了生活,但他们就喜欢这样不懂事的。这些年摸爬滚打,现在我爱上这份工作了,也没人喜欢我了。我就要走了,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你,想想就觉得我还在这里似的。”临走又从包里拿出一张名单给了夏筠,夏筠瞟了一眼,上边有本地一些富人的名字、地址、电话。夏筠送她到楼下路边,冰雪头也没回就上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