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静听说高存远在银行旁给迟月租了一套家具齐全又宽敞的楼房,便说郑彪:“这么好的机会咱们就没想到。” 转眼又到迟月生日,便安排了朋友给迟月过生日,迟月也从银行来到县城高存远的老家。小静早通知了迟月的同学朋友,来的只有寥寥几人,高存远和小静一伙人倒玩得尽兴,迟月的同学下午回了家,次日早晨小静才带迟月回去,迟月却忘了路怎么走。小静只好打电话问高存远,高存远却说:“你以后少去那儿。”小静也没管他,在迟月家玩到很晚才离开。夏筠从狼沟回到市里,就没再去厂里上班,也没和静雪说:静雪工作忙,夏筠也找不到她。一天夜里,正在做饭,冰雪来了,说:“你在忙什么,最近都不见你了。”夏筠说身体不舒服,回来就不想出门了。冰雪问:“那怎么不去医院看看?”夏筠支支吾吾想说,也没说出什么。冰雪说:“你在城里没几个朋友,有什么事尽管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你。”夏筠想,有些事除了她,确实不知和谁说,这才结结巴巴,低声说:“我觉得我好像那个了……”又怕她问起什么事。冰雪听了却笑起来:“我以为什么大事,你要有什么不懂,明天早晨请个假我带你去医院,下午就回来了,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谁还不经历呢?”第二天,就带夏筠去单位请假,去了医院。夏筠回家没几天,冰雪又找上来,问怎么不去酒吧上班了。夏筠怕再见到思明,只好说:“从前我是跟着你,跟经理又不熟,你走了我也不知道去找谁,你上哪去了?”“派出所有几个老朋友”,冰雪说,“我去找他们玩,在那边住了些日子,他们不想让我走。”夏筠说道:“你来得正好,我一个人在家饭也不想吃,你看看你,这一去人都瘦了。”冰雪看着镜子说:“真假?人家都说,我要是不胖还好。我也想瘦,可吃起饭来又管不住自己,吃少了一两天还行,再饿就忍不住了。”夏筠见冰雪还是打扮得那么好看,自己离开城南,也不想由奢入俭,就说:“我家里有事,你能借给我点钱不?”冰雪立刻答应了,夏筠又叫她坐下来吃饭。听夏筠说不在厂里上班了,冰雪说:“我知道你也不想在那儿,工资太低,没有自由,要临时没有合适的工作,就来帮帮忙,随时可以走。最近任务有点重,我是来叫你去开会的,一会儿你跟我去店里。”夏筠就问:“大半夜的开什么会?”冰雪说:“这个月快过完了,经理说任务还没完成一半,进口的红酒一瓶还没卖出去。现在老板的生意不太好,公司都快关门了,再完不成业绩要叫他滚蛋,老板娘说他是个骗子,老板也不喜欢他了。”夏筠说:“原来是这样,你不说我还以为店是经理开的。”冰雪说:“经理也是来上班的,不过他有基本工资。听说管他的老板也不是出钱的,他只管这个城里的店,上边还有更大的老板。明天有客人要来店里过生日,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他自己拿不下,叫我请你们上阵。”夏筠说:“平时不努力,临时抱佛脚,说得跟打仗似的,我都怕了。”冰雪说:“卖东西就是打仗,客人也精明,你不狠起来,他们怎么肯出钱。”等夏筠吃完饭,就拉着夏筠出来,到店里几个职员正在听经理讲话:“上有老下有小,四个老人两个有病,两个孩子一个要上幼儿园,一个要喝奶粉。你们也不容易,农村来的想在城里立足,不能混日子。”业务员都是初来乍到的姑娘,不明白意思,经理又说:“客人花了钱,你们要热情、主动,说有亲戚在政府管事的部门,现在有钱没处花的人多得很,投资想赚钱要抢占先机,不能随大流。自己要有信心,说话有气势,干脆利索,别拖泥带水。这时只要老板不回绝,你们就要像饿狼一样,把他们给我死死叼住。”比划着把夏筠吓得一哆嗦,经理就望着夏筠。夏筠说:“咱们不是卖酒么,怎么又投资?”经理起来就摔了椅子:“气死我了!卖酒能拿回几个钱?最多抵上租金。为什么有人被卖了自己都不知道?你回去看看你的合同,公司写的是酒店?咱们卖的是股票、基金,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明白?”把夏筠吓得低着头不敢吱声。经理捡起椅子坐了:“也不光是股票,这得等我慢慢给你们讲。说白了我在这里也不是管店面的,是看着你们,怕你们被欺负,有事我可以找老板帮你们摆平。这里还是离不开你的,你走了有些客人还问过,世故的女人自以为聪明,其实男人最烦她们,到明年你们想留也不能了。”下班时,见夏筠在路边徘徊,冰雪说:“到我家去玩吧。”夏筠跟冰雪到家,就说:“这几天从你那儿借了不少钱了,可能一时还不上,给我点时间,我会想办法的。”冰雪说:“不着急,我不缺钱。”送夏筠走时,冰雪又去银行取钱给夏筠。
夏筠走了,冰雪又想起一件事:前些天,有个拉皮条的中间人说,那个找女学生的赵总见了好几个女孩都不满意,愿意加价,找几个漂亮、身材好、爱打扮的女生。这个赵总是市里的干部,并不姓赵,赵总是圈子里的称呼:要真是一般的商人,早就找上门来了。市里哪些干部好色,谁有什么癖好,冰雪和同行们都清楚。这个赵总偏爱十七八岁的女孩,前几年刚调到市里时,冰雪就认识他:官场得意,荣誉在身,新闻上也是百姓爱戴,群众拥护。那时冰雪刚离开东升,在城里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靠赵总的帮助才站稳脚跟。赵总在城南有座带花园的大别墅,也是和冰雪约会的地方。有一次一起喝酒,冰雪说:“你这把年纪了,比小青年还会玩。”赵总长叹一声,感慨道:“年轻时也想为百姓做事,可进了官场才知道并不是那回事。我要做的,就是把上级的意思说成自己的意思,把上级的要求说成自己的忠心。想想怎么迎合上级,提拔升官,一边打打自己的算盘,给老婆孩子捞一点是一点。官场有一套官话,什么场合说哪句,上学的时候就背熟了。面对百姓,坏事说成好事,罪过说成政绩,永远说自己好,永远不认错,他们也拿我没办法,还得敬仰我。平时没什么真事,喊喊口号,表表态,唱唱歌,完了自己找乐子。什么都享受了,厌倦了,只有女人,旧的去了新的又来,一人一个模样,一人一个性格。尤其十七八岁的女孩,表面上纯洁美好,不染世俗,床前半推半就,欲迎还拒,等让她们学会正视自己的贪欲,却又那么热烈。可是这个年纪的女孩,有姿色又没被碰过的越来越少,现在就是天价也未必找得来。”赵总又托人找来,冰雪就想,夏筠和自己一样,也是个爱钱爱美的姑娘,为此什么都愿意尝试,便又找到夏筠说:“你要没事做,我可以帮你安排个临时工作。公司有客户赵总打电话来,说遇到了售后问题,是经理讲过的最简单的知识,明天你去教给他。解决了你就回来,要想多赚钱,就问还有没有别的问题。赵总很有修养,要说胡话就是喝多了,你就别理他,直接回来。出差费用公司都给你报销,也就两三天的事。”说完拿出一个文件夹:“这是公司产品的资料,你先看看。”夏筠接过来,心想,我离开静雪的单位就没了基本工资,为买衣裳、化妆品还欠着冰雪的钱,只得答应,问道:“客户在哪儿呢?”冰雪说:“你在家等着,明天有人来接你。”冰雪走了,夏筠就想,怎么还有人接?第二天,果然来了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夏筠就问:“你是谁?”女人说:“我是赵老板的秘书,姓张。”带夏筠出来上车,到了城南一栋别墅,夏筠就问:“怎么来这里?”秘书说:“这是高级专员下榻专用的,你有什么问题我负责解决。”说着到了餐厅,调了酒,叫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圆脸,秃顶,带眼镜,油光满面。女人说:“这就是赵总。”夏筠起身问好,就照冰雪说的,问他遇上了什么麻烦。听他问了些问题,夏筠翻着冰雪给自己的资料,就红了脸:“我也不懂。”赵总便说:“我出了高价,要公司派懂我意思的专业人员来,你回去我投诉你,你们领导和安排你来的人都会被炒鱿鱼的。”夏筠问:“那怎么办呢?”赵总说:“那你懂什么,给我讲一些专业的知识。”夏筠问:“你指的是哪方面的?”“经济学不懂的话。”赵总说,“那哲学……算了,就讲只有你们女孩子才懂的事吧。”夏筠想他到底想让自己讲什么,赵总笑说:“什么都不懂就别回去了,留下我教你吧。”夏筠说:“我是来出差的,怎么不回去了?我还要去和领导交代呢。”赵总说:“回去看看新闻,你们公司涉嫌集资诈骗被取缔了,老板卷钱逃跑被通缉,高管涉黑都被抓走了,你还不知道吧?”夏筠说:“卖基金股票的正规公司,怎么可能是诈骗?”赵总说:“三言两语说不清,留在这里,社会上的事你都会知道的。”夏筠听他前言不搭后语,自己越来越懵,脑子乱糟糟的开始头晕,心想,这酒不知掺了什么,这时却听见赵总叫秘书送自己回去。夏筠回到家,恍恍惚惚几天过去,再到公司,却锁了门,四旁也无人,牌子也没了,也不知道冰雪去了哪。去店里,只有寥寥几人,便打电话给冰雪,冰雪说:“公司效益不好,开始裁员了,我也不在那边上班了。”
思量再三,夏筠又找到了刚子:“你那朋友近来怎样,在哪儿忙呢?我不在静雪那儿上班了。”刚子说:“咱们见了他才知道,他一直在外面拍广告,现在在哪也说不定。”这周末是聚会的日子,夏筠怕静雪找来,便跟刚子去找东升。东升住在市南河滨的高档小区,门前是公园,和山坡上官商聚居的别墅群都是富人区。刚子说,房子是东升自己买的,没有贷款,夏筠才知道,原来东升这么有钱。见夏筠和刚子好,东升心中便有些不平,心想,夏筠要打扮起来,刚子连穿戴的也买不起,人又老实巴交,夏筠怎么看得上他?真是没见过世面。听刚子问起夏筠的妹妹,东升便说道:“你一人出来就够难的,怎么还带着妹妹来,没有人照顾她,你上班怎么放心。”夏筠说:“我离不开她,看着她我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值得。你这工作倒好,也不像俺这样做苦力的。”东升说:“我不是老板,但能给你找个像样的工作,你想不想试试?”刚子说:“赵三说得对,你以后别去静雪那儿了。”便和东升怂恿她,夏筠找静雪请了病假,东升又给夏筠介绍了公司的一个经理,叫陈睿,说夏筠:“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就好了。你也跟冰雪去拍过照,他们怎么要求你就怎么做。”几天后,刚子便陪夏筠去面试,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事,陈经理便说:“可以来试试。”又说再好好看看夏筠的身材。夏筠以为招模特就是这样,写字楼上有很多职员上班,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就没介意。这天高存远带着兵子和另一个职员去办事,回来的路上,兵子就指着两个背影说高存远:“那是谁?”高存远停下车定睛一看,果然有个身材高挑的姑娘,一眼就认出是夏筠和刚子,心想,武家没一个好人,赵明是武家的亲戚,刚子是赵明的朋友,自然也绝非善类,却竟敢和夏筠交往,就拉他们下楼,在路边守着。原来夏筠刚面试回来,一会儿刚子出来,高存远便示意两人拦住。夏筠见是高存远,说:“光天化日,你们想做什么?”“你说得对”,高存远说,“这青天白日,就是让大家看看谁才是瘪三。”一招手,身边两人便抓住刚子拳打脚踢。夏筠跑到派出所叫人,回来只剩刚子躺在地上。从医院回家,刚子便问:“他是认识你?”夏筠承认,刚子就说:“这样下去,我倒出不得门了。”夏筠早烦他了:“以后在家躺着就是了,谁管你。看在邻居的份儿上,我把你当个朋友,和你玩,你想得也太多。”刚子说:“我一个男子汉,怎么能像女人一样守在家?”说着又去摔碗。夏筠听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关我屁事!窝囊废,自己没本事,要人无人,要钱无钱,娘们儿事道的,还说我。”便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离开了。刚子想去找她,又怕再遇上高存远,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几天,连工作也忘了。几天后又到周末,怕静雪找上来,便卷铺盖回了家。高存远回公司就得意地说兵子:“这人看着是个人样儿,没想到是个草包,挨了揍也不敢还手,夏筠要跟了他,这辈子别想过好。”兵子说:“他倒没什么本事,只怕又找到公安,事不好说。”高存远说:“你还是太胆小,这就不如你妹妹,公安算什么,副局长的儿子不也在咱们手下?这是我个人的小事,以后高家、公司的大事也用得到你们,你记住,出门要挺胸抬头走正步,说话做事要有底气,别叫他们以为你连个后台都没有,这可不是虚张声势。”
听说刚子回家,东升去看了,回城里也没活,就去找表哥柱子,问他生意做得怎样。柱子一家是贩卖山货的,说东升:“咱家人没有关系,不好在城里打拼,老人早说过,要在老家站稳才有前途。你出去又没个帮手,不认识领导,朋友也不多,赤手空拳,以后跟着我,别在城里了。”东升说:“我知道你也不易,早听说这边收水果、山货的南方人都是高家的熟人,本地百姓被欺压,胆子又小,都不敢做这买卖,农户也不准在城里摆摊,只能忍气吞声。山高皇帝远没有王法,找不到靠山怕站不住脚,混不出名堂。”柱子说:“我有个朋友叫武全,他家和县里领导关系不浅,还有个当官的姑父,有空我和你去找他。”东升答应,回市里陈经理找来说:“你给我介绍的姑娘不错呀。”便请东升去吃饭。东升说:“那又怎样,你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经理说:“所以我压力大,我想偷偷揽活,一个人又应付不了。告诉老员工,早晚会让老板知道。有她跟着我,我觉得轻松得多。”东升说:“她是应聘模特,不是业务员,她懂什么?”经理说:“不是她不懂,是你不懂。咱们活干得好,别家也不差,就看你怎么讨好他。”东升说:“公司也不忙,我就不去上班了,我得回去准备考试,也想去外边看看。”经理便介绍了几个熟人给东升。听说夏筠没上班,东升回来又去找到夏筠,想想刚子那副不中用的样相,倒有些幸灾乐祸:刚子来城里只会干那点死活,外面什么样儿都不知道,看不出眉眼高低,还以为夏筠喜他脸白,早该长长见识了,于是说夏筠:“刚子就是这样的人,挨了揍就会明白很多事,你还是安心想着上班,以后还有我。”夏筠说:“我从没指望过别人,也知道你们但凡有一点儿能耐,又不把人看在眼里。”没接到上班通知,夏筠等了几天,静雪带着一个同事来看,以为夏筠病了。夏筠一时羞愧难当,静雪说:“你安心在家养病,需要帮忙随时找我,什么时候好了再回去。”静雪走了,夏筠怕她再来叫自己回去,就准备搬进陈经理安排的宿舍。搬家时,张秘书又来了:“赵总想见见你,聊聊你上班的事。”夏筠说:“我有工作,不用你们帮忙了。”搬完家去公司报到,经理要身份证,夏筠才发现把装了身份证银行卡的钱包在城南了。去了张秘书说:“赵总知道你的东西在哪,他晚上才回来,你可以在这等他,或者我给你送回去。”知道留下没什么好事,夏筠留下地址就走了。夜里张秘书果然把钱包送了回来,夏筠回屋里打开,除了自己的东西还有一张纸条:“我看见你在我身边,就觉得饭菜是香的,酒是能醉人的,亲人朋友的面容都是可亲的,时间再快一天也是一天,每一天都有希望都是不一样的。看不见你什么都没有味道,时间再慢也做不了什么,不过是日夜轮回,虚度光阴。”夏筠看红了脸,心想,原来赵总也是个多愁善感、心思细腻的人。去公司办了入职,经理也没给夏筠安排工作,只说:“你先学习,看看别人怎么做的。”待了几天,夏筠发现,公司并没有多少客户,成本都花在业务上,有些人平时不上班,上班的摄影师被安排出去揽客,模特多半也在接私活外出。一筹莫展之际,陈经理告诉夏筠:“你要多出来锻炼,有些客户听说你跟着我,就愿意见面。我认识一家服装大厂市场部的负责人,那个王老板对咱们有意向,愿意和我谈,成了就是大单。要能签下来,老板也得敬我三分,我能升职,你也能混个经理,以后想拍照就去拍,不想拍就不去。咱们好好合作,以后你就叫我阿睿,别叫经理了。”于是常带夏筠出来见客户,每次谈合同,都免不了喝酒。客户一个个吃喝像虎狼,陈经理偏偏酒量不够,两杯就脸红,再喝就醉得谈不成,便让夏筠帮忙,人散了,才送夏筠回家。夏筠不爱喝酒,但喜欢听他们谈天说地,讲自己没见识过的事物,不像厂里几个大姐,一年到头都在讲自己结婚生孩子那点事。在酒吧时,夏筠就常犯头疼,跟陈经理出来几回,就请假回了宿舍,难受得要死,也不愿回厂里当机器。经理常来看夏筠,夏筠知道他有家有妻儿,不过是高存远一样的浪荡公子,心里有些害怕,又觉得妹妹在身边实在不便,一天不上班,便带着春晓到了狼沟。
见夏筠拿了点心,张惠说:“你姥娘牙都掉没了,你买的这些吃头儿她咬不动,你走的时候都拿着。有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缺,你来了她就高兴,什么都不用买。”夏筠答应,又想知道老赵那边怎么样了,就说:“传宗来过了么?春晓说想他了。”张惠知道夏筠后悔带妹妹去城里,说道:“你妹妹要想家,就叫她上杨家岭待一阵子,你到杨家岭了么?”夏筠说:“我去了,看俺大姑忙,我也没说什么。回来的时候,我看见青子和一个姑娘在山前买东西,我看那女的眼熟,她也没和我说话。”张惠说:“是冰玉的姐姐,叫明月,你认识不?”“我听俺姑说过”,夏筠说道,“她从小也不上学,这几年也不在庄里了。”张惠说:“他爹偏瘫多年了,只能干点儿轻快活,种点儿菜,出门就开着三轮车,亲戚也不怎么上门了。从小是她妈妈管着一家,她大了,她妈妈就叫她照顾老杨,她自己回娘家看老人去了。她两个兄弟不知道有什么仇,多年不回老家了。他们庄在山南,庄里不通车,老人看病得使车子推着上医院,这几年她也不大回杨家岭了。她从前在杨家岭山前和集上卖菜,现在又叫明月接班了,她舅在城南有个老宅子,去城里她就住在那里。家里连个整劳力都没有,你大姑说,但凡她有个兄弟,老杨也不至于这样。依我看,妮子才是宝贝,他这辈子也该着享福。要换成小子,他就是做牛做马的命,他那身体,拼上命干活也买不起楼。”夏筠说:“那个明月性格怎么样?杨家岭的年轻人我差不多都认识,倒是没听俺姑说起过她。”张惠说:“现在的年轻人可不像我和你妈那个年代,思想都是一样的。我的眼光早就过时了,只看得出她个子比冰玉高出半头,脾气挺随和,别的不敢说。”送夏筠走了,想到她哪回来去都是孤身一人,张惠也不好问什么,夏敏介绍过邻村的几个青年,条件都不错,夏筠话也不想和他们说,张惠担心的是青子。青子和明月到杨家岭时,杨守信躺在床上,见明月带人来了,哼了一声,指着远处桌上的一本书,明月拿过来,和青子看了。杨守信说:“在医院人家给我的,说——”说着就快要喘不上气来,明月扶他坐起来,靠在墙上,听他接着说道:“学了就有福报……”明月翻着书说:“你不识字,我才上了几天学,也不懂呀。”见他看着青子,明月就把书给青子:“你看着给他讲讲,不然也没有人帮他。”青子犹豫着接了,说:“神的事哪里是我这样没修行的凡人能讲的,我自己都不通,讲出来岂不是误了别人?”明月只得收了本子,在抽屉里放了,说父亲:“你就安心吃饭养身子,别干累活,别想太多,这本子都是城市里退休的老人没事看的。”侍候杨守义吃过药,青子和她收拾了桌椅,到天井里生火准备做饭,下午青子自己回了煤矿。歇班这天,明月来了正望见一群工人在等罐笼准备下井。见不下井的都坐在一边抽烟,明月出去也给青子买,好容易才在宿舍找到他。“我怎么没遇上你这样的老板,”青子摆摆手说,“可我没有瘾,你不如拿回去自己享受。”明月便甩给他说:“没良心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以为我想巴结你?我是看你在这里不易。我知道你是为了婉婉才来的,可她就要走了,你也该早为自己做打算。”青子说:“我自己的命运都不知在谁手里,能为她做什么呢?我也是为我自己罢了。我想见她都难,那个家好像也不是我的家。”明月说:“你再家去,平心静气地好好跟你爹说说,他又不是不讲理的人,怎么会难为你呢?”“我不敢跟他说话”,青子说,“我一张嘴,他就来气,他脑子里那一套谁也改不了。”明月说:“那你也得再和他说,他是你爹,这谁又改得了呢?”沉默片刻,又问道:“小小的妈爸回来接她了,他们临走要见你妹妹,你和她一起去不?”青子说:“我想,可是没我的事,我去做什么?”
明月走了,青子又想,上回和她见了柳青,也没能好好说话,好容易到了休班,就换了衣裳去狼沟。路过杨家岭适逢庙会,逛了一遭,却找不到好玩的,走到僻静处,倒看见个乞丐在地上躺着,身上裹的像床单又像是锦旗,走近了瞅,原来是袈裟。青子常来杨家岭,这人见得多了,也不知有什么本事,就想问他话。于是又回来,看他跟自己讨钱,就问:“你会什么?”乞丐说:“没有会不会,你要问,我就说。”青子说:“那你穿一身袈裟算什么呢?”乞丐说:“你好好听着,‘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我是个走正路的人。什么人我都见过,无非都是两条腿。你穿得再光鲜,鹅毛虎皮,也是为了遮羞,还不如我遮得严实。”青子便拿出钱给他,说:“我看你像个有本事的,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清,为什么人愿意活着遭罪,不敢死了解脱呢?不会说话的愿意叫,没了腿的愿意爬,整日处心积虑,为的是什么?”乞丐说:“你两手合十,闭上眼便知道了。”青子闭了眼,听他念起咒语,又说:“你张开眼,看看手里有什么。”青子说:“只有一层黄茧。”看过又说:“什么都没有呀。”乞丐说:“那就是了,你能领悟的也就这些了。”青子见他也说不出什么,就离了集上往狼沟来。到家又遇见振兴、娴子,还有个邻居家女孩来玩。振兴见他疲惫不堪的,说:“弟弟你来了,快去屋里吧。”青子应着,便进屋来。柳青也进来,刚说了会儿话,邻居女孩就在外面喊起来,柳青应着起身出去。青子跟出来,见几人在天井里玩,便跟着过去。柳青说:“你不要来,你风尘仆仆一头汗,还是先找地方凉快去吧。”一面和娴子笑着。青子站在一旁看着,张惠便叫他进屋来,问青子还有多少钱,青子才说了借钱给夏筠的事。张惠听了却不做声,青子说:“我到现在也没落下几个朋友,庄里就她一个还能说话的,我想着自己临时不使,能帮她自然是好。”张惠说:“你太叫我失望了,我哪里想到你这样不懂事?三岁的孩子都知道为自己着想,你都该成家立业的人了,怎么这点儿心眼都没有?你倒是个好人,比一般的亲戚还亲。你爹不能干活,咱们自己管不了,倒要去管别人吗?她那个家就是无底洞,不是无能就是好吃懒做,你干一辈子活也供不起。钱借出去还有还回来的一天吗?想都别想了,你送给她,还有个情分,这样怎么是好呢?她那个家一天不如一天,再去要,我也开不了口,别说是你。我把钥匙给了你奶奶,从来了狼沟就没有回去,天天想星子,你家去看看你弟弟,给他买点儿吃头儿。还有,庄北的杨树栽了十年了,你去找你四叔,叫你四叔带买树的量量看看。不管贵贱,他自己拿出点儿也不要紧,关键是要现钱,好给你妹妹使。”
这时柳青进屋来,青子听了就去看柳青,柳青坐在一旁也不说话。青子便答应,想想又不是滋味,便一人到里屋来。正看着窗台上的兰花,柳青也过来,青子便问:“在蒲昌海相识的人,最后怎么样了?”柳青说:“她把蒲昌海当作世界,那里有她的家乡、亲人,有他们的信仰,但等的人没有再来,最后蒲昌海也干了,留下的人都成了白骨。到头来,这一世,不过都是虚妄。”青子又问:“那婉婉是把故事的经过想明白了?”“是的”,柳青说道,“可是不能一起看了。”青子问:“我就在你跟前,怎么不能了呢?”“大事已不可问”,柳青说,“有始,便有终,奈何?”“奈何?她刚才不是还在天井里笑着丢沙包,这才一须臾的功夫,又怎么了?”青子想不明白,手指还抚摸着兰花的叶子:“真是漂亮,都没好好看看。”心思早神游到九天之外了。柳青拿开他的手,说道:“不能碰它的,你忘了吗?”青子说:“我近来总是梦魂颠倒,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要问,又不知怎么说,这也不是咱们说话的地方。”柳青说:“有仇报仇,无仇报怨,还有什么说不出的呢?”青子便问她:“我听说,世界本不分过去未来,过去的人并没有离开,未来的人也早已到来,是这样不?”柳青说:“难道你也要了悟了不成?我想这是对的。不然,时间从不停止,一切都已过去,万事终是空,你我又在何时何地?所以,过去未去,未来已来,不过在你我的眼界之外罢了。过去的事不能改变,哪怕你忘了;曾经的人也还在当初,是当初的年纪。”青子笑道:“婉婉这么说,我终于明白了,也没有遗憾了,这就是再好不过的。”自己得了安慰,出了迷障,却不知柳青为何又要掉眼泪,心中有千种风情,此时此地,却只有在旁边默默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也说不出一句话。柳青看他像是丢了魂儿,摇摇他的肩膀,问:“什么是‘再好不过的’,我不懂,你这是什么话呢?”“我说这窗台上的花”,青子说,“要能开出莲瓣,就是再好不过的,可怎么不搬到外面去呢?”柳青说:“你忘了吗?它不喜阳光,也不想人都看见,一会儿要晴天,又是刚从山里挪了来。”青子问:“我怎么没见这山里有呢?”柳青说:“是在山下的溪边上,那边树多荫凉,又有流水,所以能生长。”青子说:“那是个好去处,只是今儿去不得了。”柳青说:“你是要回去呢?”这时就听见张惠说:“叫他早些上路吧。”青子说:“我路过杨家岭山前,给你买了样东西。”正要拿出来,柳青说:“我不能要你的东西了,你收起来吧。”捧出手帕,青子看着她打开,还是那块玉石,说道:“不要就扔到沟里,那里都是石头,有什么不一样?泼出去的水,怎么收得回来呢?”说罢就出了里屋。老人家里两间小屋,没有多余的对方住,张惠就催青子早回家去。柳青听不见动静,就出来到路上,追上他问:“咱们哪天再见呢?”青子说:“只要等下去,一切都会重来的。”看他渐渐走远,柳青便喊道:“你回来!听我一句话。不然,就再也不见!”青子也不回头,笑着径自走了,把柳青气得扶了墙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