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杨家岭的路上,老杨问:“那个青年怎么样,你妈说他脾气怪好,你跟他说的哪天再见面?”明月把经过如实说了,老杨一听,停车下来坐在地上,也听不清说了句什么话,哼了一声,就躺下滚到沟里去了。明月下去拉起他的手,老杨却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眼看着路上有人来了,明月又抓住两个脚腕,硬生生拽到路上来。老杨说:“你行行好,叫我死了,我活着没有盼头。”明月说:“你吓不住我,我是在这个家里吓大的。”把他架上车,自己推着上了岭。回到家,老杨就躺到床上,蒙上被子:“我为你做再多,你也不同情我,我现在想开了,你自己不知好歹,我就两眼一闭,两腿一蹬。”明月夜里辗转反侧,醒来就去找到青子,说:“我倒愿意走得远远的,再也别看到这儿的人。”青子想,艳芬害得我有地不能种,我想留,可是怎么和别人说?却说:“谁愿留在这个伤心的地方,可惜我没本事,又连累了你,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明月说,“先去你从前做活的城边上,那边咱们也熟悉,去了再想办法。”青子说:“你别再跟着我了,杨家岭那个家离不开你。我知道我没什么本事,其实你也一样没什么好,我还是一个人过更好。”明月说:“我知道你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害怕我走了,没人管你死活。”两人收拾行李离开河西,到了城外一个陌生的村子,看见有人聚在山前祭拜。驻足去看,原来是在求雨,青子看得入神,有个长者便讲了个故事。说这一带因为搬迁,渐渐没了人,四月春上,只剩布谷鸟来来去去,一年多起一年。听说它们是人的魂魄变成的,咱们听得见,却又看不到它的影儿。这附近有个传闻,说的是一个姑娘,会弹古琴,可惜病死在了十八岁。她从前认识一个不服管教的年轻人,在那时候叫做恶少年,姑娘的父母不许他们再见面。少年应征从军去了边塞,九死一生,最后竟活着回来,骑着马又到了他们初识的地方。梦里又和她在河边幽会,临别,姑娘回头叫着自己的名字,说道:“莫再留恋。”少年也不知,姑娘是叫他抛下一切,和她共赴黄泉,还是忘了她,去过自己的日子,于是来到河边,问姑娘在哪。姑娘说我不在别处,你要想知道,就低下头。少年低头去看时,水上就映出一个倒影,竟是那个姑娘,告诉他:“我在梦里,也在故事里,又在水深火热的地狱里。”少年吓得落荒而逃,从此不时听见有人叫他的小名,日日夜夜,声调哀婉,于是也郁郁而终,那魂魄就变成一只鸟,徘徊在故乡的上空,每到四月,就凄啼不止,也正是要下雨的时候。在这个偏僻的村庄,人们只是日复一日劳作,养家糊口,就连编造的故事听得也少,有人就议论,说布谷鸟声调悲戚,是受了惊吓,飞在高空不肯落下,是怕看到自己的影子。青子说:“故事虽好,终究也只是传闻罢了。”老人却带两人来到旁边的破庙,摆出酒菜,说:“我在这里看庙,没有人给我钱。有一回来了几个爬山的年轻人在这里喝水乘凉,给了我五块钱,说这里安静,以后上山下山,就在这里歇歇。我看你像是读过书的,我想请你替我把它记下来,我再找人画幅画挂在墙上,把字抄上。我干不动活了,以后有人来,我也能收点钱养活自己。”说罢又拿来纸笔。原来这里起初无人看管,老人主动来守庙,有路人就说:“神仙是虚幻不实的,你守着它,他能给你什么呢?”老人说:“神仙未必显灵,至少不会仗势欺人、贪赃枉法。”路人听了,便一笑置之。老人在庙旁搭了一间棚子,把这里当了家,南面是刚开出的菜园。见青子犯愁,明月说:“你要在这歇息,总得给人家做点什么。我看他也不识字,来游玩的也不会细看,我帮你堆砌几句,凑足字数。”青子说:“这样也好,有你我也不怕蒙混不过,可还是想不出传言的起因。”明月说:“传闻是因杜鹃鸟的叫声而起,其中的凄切情状,又是因梦而起。”便起道:
郁郁孤城惊晓梦,杜鹃啼血露华重。声声催人愁肠断,淡淡烟雨上青衫。
青子说:“他们怎么相识咱们也不知道,只有现造了。”接道:
少年曾记与君游,青青河上垂杨柳。柳丝如玉不堪折,素手纤纤红袖薄。
三月絮飞动离愁,思君不见上故楼。故楼人去谁与归,绵绵丝雨惹芳菲。
青子说:“既然是说杜鹃,你这就扯远了,又不像咱们乡下的情景。”接道:
故里田间不忍闻。翘首望断一片云。垅上四月春草深。
明月笑道:“扯去扯来都是扯,既然要帮你,我也随你就是了。”于是接道:
路遥人远遗恨长。乡关静夜月如霜。燕子归飞绕画梁。
青子说:“他也会重游故地,自己弄琴,可再也记不起旧人模样。”便接道:
寒食河上游人喧,春柳含愁不可攀。晚风无力青丝柔,晓寒不散白衣瘦。
纤手拨弦欲如何,知音渐少去日多。旧琴七弦涩难调,纷纷横雨湿红绡。
明月笑道:“你没完没了又跑偏,我给你收住好了。”接道:
悠悠一觉清宵短,默默枯灯对影寒。夜夜孤飞空自叹,年年清泪待谁还。
凄凄似怨尘缘浅,杳杳不闻车马喧。寂寂山高水长远,潇潇寒雨隔青天。
青子说:“这是解脱了,所谓繁华如梦,一觉而已,又回到起首的情景,可还是陷得太深。”又结道:
春心如梦锁重帘,年华似水覆难收。
明月说:“你倒聪明,一个‘年华似水’,我陷得再深也被你拉回来了。”老人看字写得整齐,便收起来,请两人吃了饭。来到庄里,就听见哀乐响起,迎面走来的是长长的送葬的队伍,路边有老人领着孩子在看。走过队伍,到了一座空宅,几间瓦房,带着个不大的院子。老人说:“年轻人都去了城里,能打工的也都出去了,只剩下出不去的老人在庄里。这宅子也没有人住,你要没处去,就住在这里。”青子便像得了救赎,千恩万谢,收拾了屋子。明月住在一间小屋,歇了一天,就回了杨家岭。街上的音乐还未停,青子又去庙里,给老人做了桌椅。外面下起雨,有轰隆隆的雷声,青子没有伞,就在庙里等。老人说:“这得值不少钱吧,我也没有钱给你。”青子望见外面有条小狗关在笼子里,也没有人管,就和老人说了,把狗带回来。临走,又听老人说:“庄南边破庙前有人演戏,哪回都有一男一女,男的扮太监,女的扭屁股,演得好,热闹,动静也大,老人小孩都愿意看。那里没有桌子也没有凳子,你去转转。”这天夜里刚灭了灯,忽然从屋后传来音响,有女人对着话筒唱歌,震得窗上的玻璃都颤动起来,接着一阵哭声,原来是又有老人过世了,唱歌的哭得声音嘶哑,盖过了旁人。第二天青子出去时,看见路边停满了轿车,先是有人放声大哭,忽然又停下来,人们说说笑笑,孩子在人群中追逐嬉戏。听他们说还没有棺材,青子便去搭话,说自己会做棺材,老人的儿子就带青子去山上砍了柏树。青子回去搬来自己的木工箱子,在老人的天井里做了棺材。这里离县城不远了,有了钱,就每天骑车出去找活干,路边看不到工厂,到处都是建筑工地,有的村子刚拆了,围起来还未动工。春去秋来,不知不觉就下了霜,一天傍晚又下起雪,刚要关门,却有一个黑影溜进来,把青子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来的正是明月。到了屋里,青子说:“怎么这时候来了?我还以为你走了。”明月说:“我这几天一个人无聊,饭也不想吃,你快看看我的鞋里进雪了么?”又问活找的怎么样了。青子才说:“不怎么样,这几年结了婚在庄里的少了不说,人也都不缺钱,不管什么家什,都喜欢拿钱去买,也不愿找木匠了。我不想做棺材,回河西他们又说我。”吃过饭明月就去了城里,青子拿了头盔给她。明月说:“前几天俺爹出门撂倒了,自己不能走路,我得在家看着他,以后就不能常来了。”青子没吱声,默默送她走了,回来闷坐了一下午。天晴了,青子就带着狗出去。解了绳子的狗发疯一样地跑,青子追在后面上了山,和狗在山上尽情玩了一天。
到杨家岭看过老杨,明月又去看沈氏和老人。有邻居来家里,站在天井里说沈氏:“大姑,俺家的丝瓜秧爬到你们天井里来了,我来看看。前些天我出门,从你们地头上走,摘了一把花椒。”沈氏在做饭,没有听见狗咬,明月就出来,邻居认出明月,就说:“几年不见长成大闺女了,找对象了么?”沈氏这才听见,出来邻居已经走了,气得说明月:“这么大了还不知好歹,没点儿心眼儿!”明月也不吱声,就到屋里洗菜。沈氏说:“我不用你!你自己的事都做不好。咱家就你一个孩子,你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和你爹死了不要紧,俺是过来人,不是强求你怎样,是怕你将来见了世面懂了事,后悔没了退路。”明月说:“我不去见世面就好了,我不想见什么世面,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沈氏说:“你爹没什么本事,不像年轻时候了,唯一的盼头就是你找个好人家,不愿管俺,你自己过好了也行,哪里想到你就这么贱呢?”明月听了,气得就跑出去了,沈氏明白过来就出去,哪里追得上。明月无处可去,就找到青子说:“你刚到城里是在哪干活的,要不我也去吧。”青子说:“他们不要女的,要的也是五十往上的。”明月问道:“县城里还有什么地方能去?”“厂子都关门不招人了”,青子说,“只有建筑工地热火朝天的,到处都是,要不你去给他们卖楼吧。”明月说:“叫我去卖楼,我这头脑,哪里知道人家卖的是楼还是我。”青子便说:“你胆子太小了,不像云云,还是在家不要出去,我自己就够了。”明月明白他的意思,自己就留在家,有一天,帮他整理旧物,打开一个本子,看见上面写了个自己从没经历过的故事,偷偷读了,不禁脸红心跳,再往后,只有一行字:初见,情愁,永诀,回忆,死别,梦境,再会。没了下文,明月就收了本子,把书本都放在一处。好些天青子才回来,明月叮嘱:“妹妹说,你这么老实,别走太远,有难处就先回来。”青子答应了,第二天却没有出门,明月见他拿出自己放好的本子,渐渐看得废寝忘食,不和自己说话,也不提哪天再出去做活,常常自言自语,喜怒无常,就想,这本子真要害了他。这天一早,就催青子出去做活,自己吃过饭,也没人说话,家里听不到一点儿动静,无端又心生烦闷,便到街上来。青子回来,见她在街上和邻居说话,逗一个两三岁的孩子玩,一边嬉笑着。邻居是几年前刚嫁过来的,有个漂亮的小男孩,见青子在一旁呆呆地站着,就劝明月回家,自己领着孩子走了。回家来,青子问:“这么晚你也不做饭,又出去做什么?”明月也不应声,就去做饭,青子在书桌前坐下来,好好的稿子,不知怎么就少了几张。做了饭,明月见他不过来,说:“怎么又不吃饭?”好容易叫过来,又嘱咐道:“你少吃咸菜少喝酒,吃过去睡就是了,明日早些出去。”便回自己屋里去了。青子坐在饭桌前,遗失的情节,怎么也记不起,哪还吃得下。天亮醒来,见青子已经走了,明月便起来,又看见桌上的一摞白纸。心想,这虽是两个人的心血,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却已经过去,再看也是徒留伤感,便过去收拾了,咬咬牙,把稿子塞进炉子,烧了个净。
青子一连几日早出晚归,几天后没了活,便想和她商量:“你快把本子拿出来,我刚在路上想出个绝好的主意。”明月说:“本子和你的画都没了。”青子便问:“怎么没了?”明月说:“是收破烂儿的家来了,我在街上一时没留神,回来他已经走了。”说完看见青子像掐了翅膀的知了一样,只剩下在地上扑棱,半日才起来,唉声叹气,捶胸顿足。一个人喝了酒,青子摔了碗又掀桌子:“咱家总共多少东西?搁在屋里你都看不住,早晚有一天他再进来,把你也收走算了。”明月听了一时心焦:“那样也好,总比在家和你过这样的日子强得多。”青子气得借了酒劲,拿了笤帚就去抽她的脸,看明月捂了脸,又拿脚去踢,明月躺在地上哭,青子才悄无声息地坐了。夜里有风进屋来,青子醒了酒,知道自己错了,当初就不该叫她跟自己过这样的日子,便把攒的钱都拿出来:“我早就叫你走,你不听,现在又过不了这样的日子。这屋连同钱财全都留给你们,咱今儿就散了,你去看你爹,去找你该找的人,女人有几个不贪色又不图财就和别人好上的,嘴上不说就是了。”说着就要出门。明月从小哪听过这样的话,吓得急忙拦住他,跪下来说:“当初你我在伏龙寺许下的誓言,你都忘了不成?”青子说:“人生苦短,今儿嬉笑怒骂,明日还不知谁留下谁去了。何况你那山盟海誓,一时兴起,便要上天入地。你也不小了,早早找个人家,踏踏实实过日子,脑子清醒点儿,今后可别再说这叫人耻笑的话。”明月就拉住青子说:“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我虽然不愿和你过日子,但更不想再去找别人。她是你妹妹,你找到她,她最多和你待不到一天。你我无力逆天改命,命运是这么安排的。我只想和你安心在这里把这辈子过完,这是最好的结果,也不会太久,咱们就撒手,各找各的路。”青子说:“人的命是爹妈给的,也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你家里没有兄弟姐妹,活一天也不能不管你爹。都是因为我,叫你们一家人不和,我不能去看你爹,你也不能留在他跟前。你该去城里上班,找个城里人,穿干净漂亮的衣裳,有空回家帮帮忙,你爹高兴了也就愿意吃饭,你们也能接他们去看看城里是什么样儿。从前都是我不对,早该撒开手,你过这样的日子我看不下去,也不能继续,把你的年华耽误了。”明月说:“要有下辈子我一定听你的,可这辈子我不是那样的命,也不想再听你说了。我从来没想过丢下他,人是有私心的,要孩子不就是怕老了没人管吗?他们把我养大,我把他们养老,不管是几年,还是几十年,这是应该的,可要我听他们安排,我宁愿去死。日子过不好还恋恋不舍怨恨人生短,过好了不得日夜提心吊胆?我不怕苦也不怕穷,不想活了也就一口气的事,哪有你说的那么难呢?”青子听她还不肯答应,急得躺在地上,从屋里滚了出去。明月却笑着出来拉起他:“志气没有,脾气倒比谁都大,你有这本事,我该帮你找马戏团了。”青子听了,又一头往墙上撞去,血顺着墙流下来,心中就想,往日看见病床上的人,想活下去,却奄奄一息,回天无力,自己只想一死了之,怎么就这么难呢?非但死不了,也不觉疼痛,又像做梦一般。于是又找了绳子,把自己在梁上吊了,蹬着腿,总算得了解脱。明月却跑过来,踩着凳子把绳子放下来,撒了手说:“你去吧,别在这出洋相了,身边没了人,你去了总会想开的,想开了再回来。我哪里也不去,在这里过我的日子。你十天回来,我就待十天,你十年不回来,我待十年也不走。”青子说:“我走了一辈子也不回来,你早就该去过更好的日子,你不走,你老死在这里就是。”见她回身伏在床边哭,搬起自己的木箱子就出了门,出了大门又舍不得,回头却不见明月出来,只有自己的狗跟着跑出来,咬住自己的裤脚,拿脚踢着,怎么也赶不走。
青子离了家,黎明时到了河西岭上,看见有一片乱石堆,没有开荒,想起从前和星子在这里放羊,躺在草丛里看飞机拉烟儿。青子坐下来,远远望着曾经的庄和地,心里盼着回去看老人,有自己的地种,可是又怎么回去?于是又转身走了,也不管白天黑夜,走累了索性倒地就睡,没了牵挂,本想一死了之,半夜从山上滚下来,反而清醒了些。饿了就去庄里讨个窝窝,蹲在路边上吃,当初在外面做活,任人支使,也早看惯了嘲讽。一天,路过一座没有人迹的荒山,看到路边一条四脚蛇在石头路上彷徨,进了草丛又出来,抬着前脚,好像迷了路,于是忍不住趴在旁边,心想,我要是变成它的同伴,形影不离,该有多好,这座山也能容得下我们,哪怕冬天就死去。又有一天,夜里靠在墙角合了眼,却有一只蟋蟀一直往身上爬,赶走了又一次次回来,惹得睡不成,青子便点了火,借着光把蟋蟀放到蜘蛛网上,一边蹲下去看:刚刚爬个不停地蟋蟀却像找到归宿一样,任蜘蛛把身子吃掉一半,一动也没动,好像享受着莫大的快乐。青子蹲了半天,渐渐明白了:想到还有个死,心里豁然开朗,好似云开月明,身上也舒坦,打了个滚,伸伸懒腰起来,忽然又想吃饭了。天亮时,青子醒来正坐在箱子上,倚了墙歇息,看见自己的狗也跟了来,有人拿了馍馍出来,站住就问他:“你那箱子里装的什么?”青子说:“装的是你没见过的宝贝。”这人便说:“那你打开来看看。”青子见他拿着馍馍,就起来,打开箱子,却不见了自己的锤子刨子,只有一张画在里面。拾起打开,却见画上不是别人,正是柳青,心中不解,又想那老头子,莫非是个瞎子?还是真见过柳青?这人就问道:“这是谁家的闺女呢?”青子说:“她爹爹叫杨守义,她生在杨家岭。”这人说:“这庄里就有个叫杨守义的。”青子忙问:“那他在哪呢?”这人说:“你出了庄往南,到山上便找到他了。”青子没接馍馍就上了山,山坡上光秃秃一片,山坳里长满了参差不齐的柏树,原来是片坟地,泥土早被雨水冲尽,乱石间的一块石碑上,有一行斑驳的大字看得清楚:
先考杨大公讳守义暨先妣冯孺人之墓
后面是主人的生平,记着生卒年,风雨侵蚀,石碑早已没了棱角,凿痕还清晰可辨,看到“永乐十九年”不禁大吃一惊,便又匆忙下山来问。到了庄里,有几个赶集的在路边说话,看他面熟,打量了一番,却没有认出,就聊起一件事。说这村子偏僻,村外有一大片树林,到处是乱坟,这里常出些怪事。传得最多的,是旧时有个男人娶了一个年轻姑娘,姑娘眼眶上有淤青,但是知书达理,讨得一家欢喜,两人也和睦,只是几年都没有儿子,婆婆就想赶她走。起初婉言劝她,见她不听,就想把自己送她的宝贝要回来,那是一根贵重的玉钗。男人看她求告,却一声不吭,心里总有些喜新厌旧。他媳妇最后绝望,初春下地,就悄悄把那根羊脂玉做的钗子吞了下去,男人在远处听见一声叫喊,跑过来却看不见人影。一家人都以为她走了,就把女孩卖了,不对,是送到人家,收了点儿碎银。不出四月,男人又取了媳妇,只是粮食连年歉收,一家人又没出过乡里,只会做些农活。这年初春,他想起自己在野地里放了些捕兽的铁夹子,已经很久没去看了,于是穿了大衣来到雪野里,找到一只兔子。他打开夹子,那兔子就惊恐地挣开,他追上去,兔子跑着,一边竟说出话来,一连说了几遍,他们是这么讲的。怎么讲的?我忘了。这是当年两人新婚时,从书上看到的话,那时姑娘教他识字,念的是这首诗。这一带阴森森草木丛生,他也时常听到些压根儿没有的声音,自己也全不在意。回来和女人把兔子杀了,剥皮时就看见它眼上有伤,也没当回事,对,那是铁夹子夹出来的。女人煮了肉,他嘴里嚼得起劲,他一年没吃肉了,可是又觉得有什么卡在喉咙里不能下咽。女人问是怎么了,男人听了却哭出来,他张嘴拿出根玉钗,正是他们祖传的宝贝。
青子便问:“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呢?”“男人没遭报应,当妈的也好好的,女人却连夜做梦吓得合不上眼,家里没钱,结果就一病死了。男人是顶梁柱,事就坏在男人身上,姑娘却忘不了旧情,所还护着他,直到他上了年纪。”青子说:“这故事固然离奇,可说是出在这山村,又有什么佐证呢?”村民说:“你去山上的柏树林,林子里的空地上有他的坟,是他的后人修过的,有块斜躺的石碑,上面刻着字的就是。”青子又问:“这庄可是叫杨家岭?”赶集的说:“从前是叫杨家岭,那是没解放的时候,现在这里没有姓杨的,也不叫杨家岭。”青子想,近来总听到这样怪异的事,一定是流年不利,自己也已经身无分文,无路可走,便到了山下的采石场,打听到管事的,费尽口舌,说服他要了自己这个外地人,在山下搬石头。粗累的活一般人干不了,工人都是无事不做的,晚上常常喝酒赌钱,输了钱就躺下睡觉,赢了的就去找女人。一天,又来了个四十来岁的工人,大家随带班的叫他老高,下班打着牌,就问这哪有女的?有个年轻人说:“郝仁不是挺会玩吗?叫他带你去,有个照应,也能省钱。”说着叫醒了一个叫郝仁的青年,青年坐起来说:“去什么去?都不赢钱了,赢了钱再说。”有人说:“有赢就有输,你又混账了。”青年说:“我没混账,我一天赢一百就行,不和你一样。”又说老高:“给我五百块钱,我给你找门路,这都是靠介绍的,不花钱就别想了。”收了钱,就介绍了一个中年女人,面相和工头一样凶恶。有一天,郝仁一人回来,说:“老高出事了。”原来离宿舍不远有个庄,人们平时去买烟,骑车半个钟头就到了。公路边上,有一家两层楼的理发店,楼上是妇女们接客的地方。这些妇女,有死了男人的,也有被骗得欠了一屁股债的,还有城里混不下去回来的,不知怎么就凑到一处来了。郝仁说:“派出所在镇上,二十里呢,也从来没管过,不知道发什么神经,今儿忽然就来了,浩浩荡荡的。我赶紧坐下,放了水洗头,出来的时候,看见老高吓得裤子也不敢提。公安问他‘你在干什么’,他说‘没干什么,绳子断了,我的裤腰带松了’,公安叫他提上了。”见青子进来,人们就说:“一定是你举报的,咱们这些人,就没见你去过。”另一个说:“人活着,饭得吃,吃饱了,哪里有劲都得使,有难受的时候就该有舒服的时候,别想太多。一天的工钱,咬咬牙就过来了,抠出来什么用?”便要带青子去。青子想,我来去一人无牵无念,也无所谓了,于是在指点下去和女人私会,女人说:“我这里有个十八岁的才女,是新来的。”见了面,看起来比先前的女人年纪还大,圆滚滚的,一身黑衣,烫着头发,脸上抹得煞白,浑身烟味儿,便说:“她说你十八,我看你像四十八。”女人说:“我就是十八。”青子问:“你不是才女吗,有什么才艺?”女人数着钱,先讲了行业规矩,又说:“我们服务很多,简单的,复杂的,成套的,各有各的价,保证都是最实惠的。我年纪大了,不受待见,长得又丑,比不了漂亮姑娘,但是我服务好。你快点吧,又不是干部、老板,还想找学生找模特不成?”青子想,我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那里下得去手。女人似乎也看出来了:“你看不上我也无所谓,正好还有好几个客人也到了。”便开门叫他走了。青子回去,还是每天一样的活,一样的饭,一样的人日复一日,彷佛日子就要到尽头。几天阴雨后,天也渐冷,夜里外面少了虫鸣,却总有老鼠跑到屋里。
十一月的深夜,寒风夹著雪花吹打著小屋的门窗,这里是庄边上的工地宿舍,屋里人睡得正酣。门上破了洞的塑料布呼哧呼哧地响,也盖不过角落里老鼠“吱吱”叫,灯还未灭,老鼠早就爬到了墙边的饭桌上。青子躺在门口地铺上,又从箱子里拿出画来看,睡去时,也许是想家,迷迷蒙蒙望见一座山村。站在路上,黄昏里又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喊道:“青子,你就知道乱走,羊都没人拴,还不快回去看著!”青子听见,连忙答应著,回身却见一个瘦弱的姑娘跑过来,拉住自己的手就往前走,说:“放羊做什么,你跟我去个地方。”青子就问:“咱们有大路不走,往那荒山野岭里去做什么?”姑娘说:“我跟你说个事,你谁也别说给他听——那庙里有个佛,咱们许个愿,它就会显灵。”拉着青子的手便往山上跑去,地上崎岖不平,踉踉跄跄,两人没走几步就撒了手。青子站住,双手在黑暗里摸索著,觉得有什么划破了手,急得就喊她。这才醒过来,地上是碎玻璃,身旁还有风声起伏,伴著断续的鼾声。这时天还未亮,不到干活时候,青子就起身出门,小路曲折不断,又到了山前,原来梦中的村子,正是这做活的地方,并不是老家。于是得了指引,在山坡下走了一个钟头,就到了一座庙前。在门前站住,浮动的云雾中没有一点声响,隐约却望见庙中有个一身农妇穿着的姑娘,和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在地上并肩长跪著,背影像是姊弟俩。朦胧的晨雾里,要不是孩子因为天冷不时地发抖,准会有人把他们当作两尊新搬来的石像。姑娘跪在席子上,手里拈了一串佛珠,望著空无一物的土墙,脑后的马尾辫不高不低。青子似乎记起,许多年前,也有个姑娘和自己在庙里许下誓言,那时的自己,就像眼前的孩子,跟姑娘学着下跪、双手合十,于是就叫出一个名字来。姑娘听见,吃惊地问道:“你是谁?”青子在门外,待她回过头,才见是一副陌生的面容:那是一张少女无瑕的脸,眉间又似带著中年的憔悴和焦躁。还未答话,又听见她问:“这里安安静静,好好的你来做什么,莫非也有个人折磨得你整夜合不上眼?”青子说:“我离家在外,只求乞个平安罢了。”女人说:“你以为佛祖像你一样清闲,诸事可问,他连生离死别的大事都管不过来呢。”青子说:“我本无心打搅别人,也不想看众生疾苦,更不敢劳烦神仙,只自己求个安心就是了。”女人听了,想想又问:“你为什么不能安心,是谁带你来的呢?”这时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说道:“这是谁呀,嫂子?我早猜到你没事又出来走动,你腿脚好自己安逸,大娘大爷可不放心侄子。”说话的是一个要好的姑娘,上年秋里才嫁到庄里来,也不过二十上下年纪,头上裹著绿围巾,身上是棉袄棉裤,扣著手站住,看得出已经腆起了肚子。见女人还不肯起身,进来拉起男孩就出了门,一边低声说他:“刚答应你老爷不乱跑,又惹得他心焦,再不跟我回去,真得出事了。你妈有话要说给你爹,你听不得。”女人瞅过男孩一眼,再也没回头,青子说:“我也该上工了。”天亮,再听不见她回应,回身走了。
春上,有个外乡的男人挑着担子路过岭上,见这里的宅子,有些盖成了楼房,有的只剩断壁残垣,找到一座无人的宅院,就在这里安了家。男人花白的胡子,能下力,又会木工,自己做了许多家什,天井收拾得井井有条,却爱借酒消愁,醉生梦死。坐在门前,望着眼前的少年少女追逐打闹,扬着沙子,实在无趣,便给他们讲了个故事。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大园子,进门去,小路弯弯曲曲,四处亭台林立、草木繁茂,行人三三两两,有一座石砌的高台。有个年轻人,在园子里闲逛,看遍了风景,正倦怠时,却有个穿红衣的姑娘出来,驻足望去,竟是似曾相识的面孔,见她步调轻盈,左右顾盼,颤巍巍又似含着病态,唱道: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便走上台:
小生侯方域,书剑飘零,归家无日。对三月艳阳之节,住六朝佳丽之场,虽是客况不堪,却也春情难按。
姑娘掩面躲开了,旁边人见状,便跑过来,把年轻人赶下台。年轻人正要走,见姑娘又回到台上,便坐下去,听她把这一出唱完:
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来也不多时,年轻人记下戏文,散场再回头去看时,只见她翘首朝台下望了一眼,勾着自己的魂魄,悠悠回转身去,徘徊了一圈儿。自己还不把临去秋波掉,早有人掀了帘子,扶她往幕后去了。孩子们不愿听,男人喝了酒,就写给自己看。天井里有一口深井,天旱常有邻居来打水,问男人从哪来,男人却不说。有邻居说,男人从前在外边打工,后来年轻人都往城里来,农民上了年纪,少了力气,多了油滑,也就没人要了,一辈子穷得也没娶上老婆。有人就问他。男人却说,自己原来在外做生意,家中也有妻女,后来妻子闺女都死了。有邻居就说:“这个宅子原来也住着一家三口人,男人是木匠,比你年轻得多,和他媳妇都很疼他们的闺女。那闺女性情、模样儿,都不像庄里一般的妮子,在学校,也是品学兼优,老师喜欢,同学羡慕。但是得了一种治不了的病,叫再生障碍性贫血,于是大人叫她下学在家养病。姑娘回到家,水米不沾,眼看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大人知道没了希望,可怜她才十八岁,这么好的年纪什么都没有经过,也没出过远门,便托人给她找了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年轻人每天都来,和姑娘的父母看着她,说等你病好了,你想上哪,我都带你去。姑娘一句话没说,不久就病死了。她妈妈也上吊死了,埋了妻女,男人就离家走了,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去了哪。你就不怕?”有挑水的在自己家歇息,或者邻居逢年过节来送东西,男人常常给他们做一样菜,说是自己小时候在家,大人常做的,后来自己离家,母亲也做给自己吃,自己吃了就想回家,只是不记得家是在哪,也不知道自己的姓名。男人没有地种,就跟着庄里的工头干活,长得又黑又瘦,在工人里,却是力气最大的。工头安排搬石头,他一趟搬两块,傍晚下班,他非要干到夜里,却从不说话,也不会笑,不抽烟不喝茶,也没人理他,工头也瞧不起他,背着他给工人发生活费。男人从不说累,工头就有些懊悔欺侮他,只是男人在岭上住下来,就得了怪病,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每到阴天就发作。邻村有赶集路过的,看见就跟邻居们悄悄议论,有的说他是得了狂犬病的乞丐,来找屋子停尸,有的说是逃亡的杀人犯,隐姓埋名来这里,不过是装疯罢了,工头听说便赶他走了。男人没钱治病,只好请了个风水先生。先生说,这宅子好好的没有人,只有怨气,一定出过怪事,不然灾祸也不远了。男人嫌他说话晦气,气得赶他走了,也没听得进。先生走了,男人半夜又总听到怪异的声音在屋上叫,吓得睡觉也不敢关灯脱衣裳,每晚躺得浑身酸痛。初来时,男人见天井里花树无人看管,便舀了水去浇,那叶子便盈盈摇曳,仿佛有人走路带起风。从那天起,男人每夜梦里回到自己的家:那是阳关外一个叫阆苑的地方,山高水阔,树木葱茏,佛寺遍地,路宽人稀,民风淳朴,人心向善。沃野千里,人们只为三餐耕种;野果满树,也只摘取自己所需。晨钟暮鼓的大宅院里,住着自己的一家人,从祖父母到姊弟。没有贪官地痞,大家不受欺侮,生活清贫,却也知足安乐。梦里,自己还是个风华少年,自己的姐姐叫春雪,在家里有一座佛堂,整日一人在堂中静坐,不许别人踏入。少年问,别家的姑娘,或在田间劳作,或在路边玩笑,你为何不出门见人?姐姐拿出一本书给自己,叫做《往生佛国记》。家中的弟弟叫启明,没有人刻意管教,也知道善恶是非。每天大门一开,自己和弟弟在晨风中骑马出门放牧,看遍了景色,在溪流边驻足饮马。暮色中,两人结伴回家,门前勒马,白马踏着尘埃,扬起前蹄在树荫下嘶鸣。每天如此,也不觉厌倦。有一天男人醒来,梦中人面貌历历在目,细微至发丝,也清晰可辨,眼前一切反而如同梦幻,看不真切,彷佛就要记起自己是从哪儿来。再合上眼刻意去想,梦里一切立刻都变了:自己的祖父母相继去世;父母白了头发,成了祖父母的样子;姐姐到了如花似玉的年纪,不再焚香,出门却再也不见;弟弟长得高大英俊,也离家不回,杳无音讯;湖水干涸,草木枯萎,黄沙满天满地。路上行人渐少,山间坟茔渐多,无人的庙中结满蛛网,落满尘埃。原来是父母临终,托自己来找姊弟的。醒来时,人们的模样也开始模糊不清,再也记不起,还如往常梦境,如今也只知道周边几个村庄的名字,忘了阆苑在哪。再后来,偶尔有梦,也不知何时何地、身为何物,只有茫茫一片,天地不开,清浊不分,上下无异,无凭无依。光阴似箭,每日醒来,摸着胡子,都知道自己已不如昨日。不久,院中就堆起座矮坟,大门锁起,花草渐渐枯死,只剩一棵玉兰孤零零地守在无人的宅院中。玉兰没了人照看,愈发憔悴不起眼,奇怪的是每当天阴下来,即便没有风,也会窃窃私语一样沙沙作响,枯枝低垂,抚弄着一旁的秋千不停地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