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从镇上嫁到河西,名声并不好,后来做了妇女主任,更有传闻说是靠勾搭镇政府的人做了官,因此和冯彰也闹得不和,无奈辞职。青子回岭上,大门紧锁,到老家,见屋里摆着一摞摞箱子,就问这是什么。老头子说:“是你四婶子送礼退回来的,她这些天忙得没住脚,你三叔也在和她送。”青子又问:“买这么多东西给谁呢,难道是为选举的事?”说着李昭带着男孩,搬着箱子来了。老太太做了饭,李昭说:“我不在这儿吃,我在等俺三嫂。”中午时周颖来说:“我从大路上过来,看见有人拿着话筒在办公室门口和冯昆说话,我也不认得他,他还问了我一些事儿。”李昭说:“冯昆大叔是咱们这儿的劳动模范,上边派人来采访他的,问你什么了?”周颖说:“他问我冯昆为邻居做了什么好事,当官的要听好事,我也不敢说难听的。我说冯当官这些年,一点儿地都没霸占,邻居有什么困难他都来帮忙。”“就得这么说。”李昭笑道,“你要说他不好,人家不但不听,弄不好还叫冯昆知道了。”周颖说:“好几个过去看热闹的,他挨着问了,老马最会说,一套一套的,我学不上来。”听到老马,李昭急了,一边骂着,丢下男孩就出来,到办公室门口,看见莫三金正在和一个青年说话,有镇上的领导在一旁站着。李昭也不认识青年,就悄悄站在一旁听着。莫三金说:“在各级政府的正确领导下,这几年经济迅速发展,百姓生活水平快速提高,彻底改变了贫穷落后的面貌,这是我作为一个村民的切身感受。冯昆当官这十年,庄里人有的盖了楼,有的买了车,俺自发成立了拥护组织指挥部。上级领导的精神传达下来,大家趁热打铁,田间地头,都自觉拿出小本本写写画画,学习精神,统一思想。”听罢李昭心想,光一个老马都快把冯彰制服了,怎么他莫三金也想当官?急得就开始头晕,扶着电线杆在石头上坐下来。缓过气来,见大院人多,冯昆也在,李昭便起身走进去,当着村民的面说:“冯昆大叔当了快十年,给他儿子在城里买了楼房,找了外国的老婆,跟明星一样俊,手上有蝴蝶,头上还有月季花……他也去城里住过了,孙子他也抱上了,他任务完成了!冯彰要文化有文化,要觉悟有觉悟,俺的进宝将来娶老婆也得买楼,这回可该轮到俺当官儿了,你们谁都别跟他争,让他这一回,行不?”冯昆也随和道:“远亲不如近邻,老祖宗以和为贵,冯彰年轻有文化,忍一忍让一让,帮帮忙叫冯彰上去。”冯彰听说就赶过来,夹着李昭的胳膊就要出大院:“赶紧走,别在这丢人现眼了。”李昭挣开说:“昏蛋!我丢谁的人?这些年你看不起庄里的人,自己出去混,到头来身无分文,你也不丢人。不当官儿,五十年你也买不起楼,进宝怎么娶老婆,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进宝?几分地无所谓,叫他们欺负惯了,你就等着人家骑到你头上拉屎吧,我这是为你争面子,不愿看着你变成王八。卫国他老婆有本事就来,我不怕她,她骂我一句我还她两句,我不吃她的亏,三个人她也骂不过我。要打她也打不过,我撕开她的嘴!打起来你也别动手,你还要当官儿。卫国要是动手,你接着就告到派出所,叫公安来抓他!”
两人骂骂咧咧,拉拉扯扯进了家门,冯彰才说:“你没看见卫国的老婆来了?你再不走,你俩又得打起来了。”男孩正一个人坐在堂屋门口台阶上玩,冯彰气得抬脚就把他的玩意儿跺了个稀烂,把男孩吓得哇哇大哭。李昭拿手指着男孩说:“你看看人家的孩子,不用说都知道看书学习拿奖状,将来上大学到城市里去,老马家的孩子答应他爹长大了当镇长,你知道什么!”这一说,把冯彰又惹恼了,俯身又推了男孩一把,说:“咱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我和你妈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你不要在这里不疼不痒的,觉得自己年纪小,人家怎么都懂事了呢?你现在就落后了。”和李昭进了屋,就商议起怎么对付不服气的村民,尤其是那个老马也想争,冯彰早看出来了。一会儿冯远带着几个支持冯彰的村民来,李昭叫他们坐了,沏了茶。冯彰说:“冯昆大叔要下台了,水库和山都是他家的,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水超过泄洪线的时候,浇地不用请示他。卫国那人,一分钱看着比月亮大,他要当上了,不但下河的河滩,整条河、半个庄就都变成他们家的了。河边上巴掌大的一块土,他老婆睡醒了觉也要去搬块大石头放在水里踩着,薅了草,挖个坑,拿瓢子舀了水,种上一棵豆子,这就是他们白得的。他要当了官,以后除了他一家,谁也别想再去种稻子。我不是跟他争,他要说这块地全庄人分,我没有意见,他要独占,我偏就抢过来。我种了稻子,你们谁愿意要就割上一把,我从来没说那块地是我的。我一直觉得,地是大队的,我代表大队,所以我才说是我的。”邻居见冯彰生气,急忙起来点了烟给他,说:“这件事俺心里都明白,其实也没有人说你,你和老马不一样。老马那人看见什么只想自己霸占,天上有个家雀子从他屋上飞,他也要拿弹弓去打,打不下来就骂。他老婆也和他一样,都是属母狗子的。”李昭说:“我不怕她!咱不能认输。我把头发剪了,薅不住头发他老婆打不过我。”老马文化不高,但是会开拖拉机,脱粒打场,在庄里有些人缘,听说李昭在办公室闹事,气得就冲了去,本想打她个措手不及,再羞辱一番,不想大院锁了门,门上是冯彰贴的“七分山岭三分田,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对联,气得一把撕了:“什么玩意儿,狗屁不通!”李昭拉拢了冯远夫妻和几个关系好的邻居给冯彰说好话,买了平常出门用的方便面、豆奶粉挨家去送。退回来的箱子家里放不开,就搬到老家里。老头子说冯彰:“冯昆当官这些年领着计划生育的来抓人,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人家嘴上不说,背后咒他,你可别再像他一样。”冯彰说:“这就是当官的难处,我早想过多少回了。他在县里有认识的官,儿子又出了国,打心里看不起别人,仗势欺人,人家才骂他。我和他不一样,我有分寸,比他和妥。”老太太说:“你在庄里当了官,计划生育的话你得听,镇上的人来了你不带路,帮他们说话,你的官还怎么当下去?”冯彰说:“这个位子换成谁都一样,规矩是上边定的,别说是我,就是县长说了也不算。谁要不服就去找国家,去上访,去请愿,我又不拦着。这件事是最难办的,但办好了自然有好处,现在升官的路子不多,很多人就是靠抓超生、做流产升上去的。一个庄里总得有个管事的,叫冯昆、老马他们管,才是遭了殃。换成我,我还能尽量把事办得周全,我不顶撞领导,也能尽量替邻居考虑。”
送礼不管用,冯彰便打算送红包,心想,这主意谁都想得出,便和李昭商议装多少钱。几番争吵,商议好了,两人分头去送,每到一户人家,都问家里有什么困难,这本是敷衍人的客套话,不想庄里有个叫红卫的,却把冯彰的话当了真,告诉冯彰一件事,外人都不知道。红卫论起来是李昭的表弟,家里穷,娶不起媳妇。当年红卫的父亲得了两个大胖小子,一时自觉在庄里风光无两,走路昂头挺胸,不拿正眼看人。逢年过节,红卫的母亲在家烧完纸,还要到街口上去烧,念叨:“叫俺大儿当个大官儿,二儿当个大老板,互相照应。”如今兄弟俩都没对象,两个老人最怕出门见人,出来干活头也不敢抬,赶集出摊,女人也低着头,披散着头发,看不见是哭是笑。红卫年近四十,到处托人给自己说媒。有个和红卫在一处干活的,收了钱,介绍了一个三十多的妇女。见了面,女人个子和红卫一般高,长得比红卫还胖壮,红卫的父母听说,高兴得不得了,钱自然也没少花。每次女人来了,一家人都好吃好喝尽力伺候,女人胃口大,却不爱说话。谈得顺利,不久两人便结婚,热热闹闹,庄里人都知道,可结了婚,就没人再见过红卫的媳妇。原来结婚这晚,红卫正要抱着女人去洞房,女人死沉烂沉的,红卫抱不动,大家都笑他。正闹着,却有个陌生人跑家来,告诉女人;“咱兄弟出了车祸,在医院等着交钱,家里一时凑不够,只能来找你。”女人听了,就哭着跪下和红卫的父母要钱。当着众人的面,还有照相录像的,又是在婚礼上,红卫的父母便把剩下的钱全拿出来给了女人。女人拿了钱,就上了陌生人的车走了,宾客也随着散了。红卫第二天去找女人,只见大门紧锁,问邻居都说不认识,从此再无音信,去找媒人,媒人也不见了。红卫和父亲到镇上派出所报警,做笔录时,听警察问得面面俱到、细致入微,红卫觉得钱能讨回来了。做完了,警察却说:“回去等通知。”红卫问:“什么时候通知?”警察说:“不知道,别问,有情况会通知你。”回家来,派出所也没了动静,如今只有找冯彰帮忙。冯彰听了,心想,万一这就是骗冯谨的那个娘们儿,真把她抓住,说不定冯谨的钱也能要回来,交给老人,老人高兴,也省得庄里再有人被她骗。便说红卫:“你先别急,我回去和你表姐商量商量。”回家说给李昭听了:“现在领导常问帮老百姓做了什么事,万一以后问到我,我还不知道怎么说。”李昭说:“按说咱不该管,可是你要当官,这也是个机会。红卫一家也怪难,她娘在集上烧茶炉子,他爹在集头上看车子,一集挣个几块钱。他娘在集上见个认识的就哀怜怜地拉着人家的手说‘俺的红卫太可怜了,给俺的红卫说个老婆吧’,人家有的说‘城里妇女多,你叫他上城里去找活’。红卫在城里待了好几年了,找不到合适的活,去了不还是农民?厂里工资还没有县城工地上高,开销倒是多得多,楼也买不起,早晚得回来,钱也糟蹋没了。你要帮了他的忙,事办好了以后可以好好说说。可是那娘们儿跑了,你又上哪去找呢?”冯彰说:“红卫早就瞅准了,媒人和那女的经常到县城南边一家饭店喝酒,店里的人都认识他。”李昭没再说什么,冯彰就到老家,冯谨不在,冯彰正要走,刚起身,老头子问道:“你找老五做什么?”冯彰说:“去抓红卫的老婆。”说着到了门口,老太太把冯彰拦在门前:“叫你兄弟抓人家的老婆做什么?”冯彰把红卫被骗、报案的事和老人说了。老太太这才知道,又问:“和咱有什么牵扯?”冯彰也没接话,问了冯谨何时回来,便回岭上了。
钱送了一半,越来越觉得拿不出手,进退两难,办法不太奏效,李昭只得又去找镇上的人。李昭娘家有个邻居认识镇政府的人,说:“这事不难,要有人争就麻烦些,只要没人争就成了。”李昭气得说:“没人争还找你干什么?不但有人争,还不讲理,不但不讲理,还想打人。”听李昭说了情况,适逢庄里最隆重的计划生育大会,爱管事的村民都来这里念稿子、喊口号、背顺口溜,这人就找了镇政府的老李来调解。冯彰早就是积极分子,不但自己去,还要动员庄里其他人,到办公室大院看了,就去地里找人。到庄北,赵丰年弓着腰在地里干活,冯彰就叫他:“别干了,快去开会!领导都快来了你还不去。”老赵抬起头说:“地都耪不完了,哪还有空?”冯彰说:“老赵别不去,你去了就是积极分子!”“噢,我是积极分子!”老赵瞪起眼打量着自己,又问:“钱什么时候发?”看冯彰早走了,甩了锄头就跟冯彰跑动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土,嘴上背起顺口溜。李昭想叫男孩学冯彰,领着去了办公室。大院门外公路边上,有个老头子蓬头垢面,穿着棉衣趴在地上,把男孩吓了一跳。老头子滚了一圈儿,嘟囔着:“从前打仗、饥荒没绝户,一代代熬到了太平盛世,怎么叫俺绝户了?”见冯昆的爹要锁大门,李昭急忙领着男孩进了院子,到办公室窗外,听到有领导正在讲话:“有些人不忠诚不老实,包庇亲戚、通风报信,假流产、假结扎,糊弄上级,从今天开始,一旦发现严惩不贷,同意的举手。”庄里来开会的都是负责向村民宣传政策的积极分子,争着举手,后排的都站起来,有个子矮的站到了凳子上。李昭在外边看着,讲话的宣布:“全票通过!”等到冯彰发言,李昭就说男孩:“好好学着!”自己也竖起耳朵,冯彰说:“时间有限,长话短说。我总结了三从:领导的命令要服从,领导的指示要听从,领导的意思要顺从。老百姓没有头脑,服从指示就是本分,要和上级思想保持一致,不管什么政策下来,脑子里先想到两个事,一个是赞同,一个是拥护。咱们晚上睡不着觉要多研究琢磨领导每句话的深刻用意,把领导的精神转化成自己的行动。咱们在地里干活的时候,领导开着会,都把一切事项研判好了,部署妥了,咱们就情着去干,凡是领导叫干的,坚决去干,凡是领导不叫干的,坚决不干。”会前,冯彰早把自己的稿子审视了无数遍,胸有成竹,随着双臂挥动,念起来自觉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精心准备的 “英明”“正确”等十几个溢美之词还未念出,发言便被镇上的人带头鼓掌打断了,李昭也跟着在外面鼓掌。冯彰稳稳坐下,反观老赵几人,念稿子蚊子哼哼似的,目不转睛,连领导都不看一眼,不但忘了表忠诚,有人反而提议什么“夫妻、兄弟、妯娌互相举报、送官,三家一排、十家一队、犯法连坐,不放一个”,让丈夫举报妻子超生,抓送计生办,把会上的领导和冯彰都逗笑了。除了冯彰自己,只有老马发言得到称赞:“老百姓鼠目寸光、屡教不改,讲国策、百年大计,他们不懂,那就直截了当。管你左派右派反动派,只要不听话,都给你结了扎,看你怎么生!”看剩下的人也讲不出什么,大会渐成闹剧,计生办的人说:“咱们今儿开会,无非还是为了贯彻落实上级领导的指示和精神。咱们的政策不光你们这些积极分子,绝大多数老百姓都坚决拥护,可是文化不高,表达不好。冯彰讲得最好,说出了老百姓的心声,要的就是冯彰这种知百姓心声、替百姓说话的人。”说罢和冯彰带头鼓掌。演讲完了评选积极分子,演讲的只有赵丰年不是积极分子,推荐的也是赵丰年,看镇上的领导举手,村民也跟着举手,全票通过了。这时有人起身说:“我一个孩子没有,为减少人口立了功,组织不能忘了我……”李昭知道要散会了,怕冯彰看到自己带着孩子来要生气,就领着男孩走了,路上说男孩:“好好记着。”
开完计划生育大会,老李和另一个镇政府的人留下了冯彰和老马,老李说:“老马,听说你前两天又去下河,准备种稻子?”老马知道他们和冯彰是一伙的,便说:“我和冯彰都是河西的人,他们家什么时候来的我不知道,俺在这庄里也有三代人了。这两个事谁都有理,我开的地不应该叫别人种,我也有当官的权利,两个凡是我也会记会背,按说你们不该干涉。”老李说:“原则上是这样,你想的太虚。都是一个庄的邻居,凡事还要商量着来,别说那不着边儿的。当官看的是能力,你有能力尽管说,和冯彰比一比,公平公正。商议好了,争议解决了,选好的能全票通过了,再去投票,别想花钱去买。”老马拧着脖子没吱声,见老李给自己使眼色,冯彰就说老马:“我坚决拥护。老子教育儿子,是关心,有些事小孩不懂。上级监督下级,是爱护,咱们在这庄里眼光还不够远,很多事要虚心学习,看领导怎么研判。”冯彰滔滔不绝,老马却再也接不上话。老李说:“可能这就是有文化吧。我研究了,我把老马定性为‘公私不分、以公谋私、冥顽不化、利欲熏心’,还是冯彰觉悟高,总能领悟到领导讲话的精神和深刻含义。”老马待要说什么,老李却拍着桌子说:“听话!”老马也不敢再开口了。压制了老马,冯彰回家就觉得轻松愉悦,坐下喝着茶,把会上发的报纸拿出来看,新闻里说:“冯昆帮助村民发展副业,联系商户,下了冰雹,顾不上自己,先去帮乡亲抢收瓜果;冯昆被推选为模范也是全票通过,冯昆当仁不让,说集体的决定,俺坚决拥护;冯昆夫妇珍爱荣誉,锦旗被邻家男孩烧毁,被冯昆藏在保险柜里,妻子拖着残疾的身躯,在灯下连夜缝制。冯昆专门利人的作风,得到了村民的一致赞扬,被称为模范中的模范。”把报纸卷了烟,看天色还早,冯彰又买了一斤茶叶,哼着小调儿,提着去老家。半路又想,得好好谢谢老李,可这烟酒糖茶,他们也看不到眼里,还是给老太太吧。回来说李昭:“有冯昆和老李支持咱们,老马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吱声了,有空一定买好烟好酒,好好孝顺孝顺老李和冯昆大叔。”李昭觉得自己有了后台,便找了冯昆和几个在村里爱管事的,商量妥了,靠李昭和上面的人联系。冯彰也召集支持自己的村民:“特殊时期,人心涣散,咱们今儿成立一个拥护冯昆大叔的领导小组,把劳动模范的精神好好普及开来,凝聚全庄几百口人的力量,就能办成大事。”到冯昆家送了礼,冯彰又跟着冯昆去见镇上的一把手。当着旁人的面,领导不敢收礼:“拿回去给你父母吧。”冯彰说:“你就是俺的父母官,先公后私,舍小家为大家,小家的父母,哪比得上大家的父母。”领导听得耳朵舒服,心想这人嘴真巧,河西的青石岗子树都不长,还长出来个人才,啧啧称奇,又问了些话,认识了冯彰。李昭常常夜里才回家,吃饭时男孩总是把米饭掉在地上,李昭忍不住了,就一粒粒捡起来吃了:“我和你爸容易吗?咱的地都叫人家抢走了,我去和他们讲理,他们还想打我呢。”
上了任,冯彰就带着一伙人连夜到下河,打着手电转了一圈,一棵稻子也没见,心想只要他老马不种,怎么都行,才放心地走了。又在公室开会说:“这块地是大队的,我替大家种上稻子,凡是庄里八十岁以上的,一年我一人给他十斤大米,不够我自己添钱。”来的村民都说:“真是为全庄着想,赞同,拥护。”有人又问:“岭上的水库……”冯彰说:“这个事我从来没参与,是领导和冯昆大叔协商的,领导的指示我有义务服从,不能越级去管。你们有什么想法尽管去找他们说,开诚布公,和和气气的,我不会反对谁。我想说的是老马的侄子准备生二胎,大家不说,都心知肚明。计划生育大会上,我也和领导反映了,他们无视政策,胆大妄为,希望领导快来管管,维护国策,打击犯法,灭了他的嚣张气焰。现在你们就去落实这个事,摸清他侄媳妇到底怀孕没有。你们回去要把冯彰讲话的精神贯彻好,好好琢磨领悟,以后也一样,不管说什么,脑子只想两个事,一个是贯彻,一个是落实。发现怀孕了,预产期是哪天,立刻和我反映。”散会回家,青子来了,听说卖树,冯彰知道是好事,就一口答应:“你放心回去,明日去庄里,当着你老爷奶奶的面写个字据,交给我就成了,这事我会办。”又说:“既然要卖,不如连上河大堰栽下的树也卖掉,有多少地我和你三叔先种着,到时一同算账。”青子答应,从岭上下来,冯高氏便问狼沟的老人。青子说:“有俺妈管着一切都还好。”冯高氏说:“你妈也怪可怜的,早就想去狼沟看你姥爷,因为家里的事一直没去成,谁想到老头子就这么没了。”青子说:“她们打算留在狼沟,家里的屋没人住,也打算卖了。”冯高氏说:“这可说不得!说它是几间屋,也是你们的家,总有一天是要回来。说到冰玉,你妈可没少操心,不像杨家岭一家,她人走了就没了动静,倒是那个孩子还常常来找,我也没理他。”青子知道说的是海涛,又问:“怎么不见俺五叔了?”冯高氏说:“你说他傻,也知道俺上了年纪,以后没人养活他,又问过庄里打工的,也愿意带他出去,妮子走了,他也没在家多待。”青子问:“那他是去了哪儿?”冯高氏说:“来叫他的人说他找到了他爹娘,后来俺才知道是真事儿。他们这些年到处贴告示,还想找到他,他又回去看老人去了。”青子就问:“那些人不是骗子吧,怎么知道找的就是俺五叔?”冯老头子说:“当年俺是在上河大堰上捡的他,庄里的人都知道,他身上又有胎记,就这么认出来的。”青子说:“他在家里待了这些年,也不能就这么走了。”“他只说去打工”,冯高氏说,“顺便回去看看他们,俺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也不说。俺把他养大了,毕竟三十的人了,去留都随他,也用不着咱们管。”
不到中午冯彰就来了,老人都知道李昭贪财,老头子就说他:“可不能欺你二哥!”冯彰一听变了脸色:“你不要说这话!我堂堂正正做人,童叟无欺,为了这几个钱还会六亲不认坑俺二哥不成?”便找了纸坐下写字据。冯高氏说:“你没有坏心,你那媳妇儿不一样,可别再叫外人说三道四。”冯彰一听气得摔了笔,指着冯高氏说:“你倒看见了?那你找她说去,她怎么着,关我屁事!”写好字条掏出印泥,叫青子按好手印,自己就走了。青子问老人:“俺四叔今儿怎么了,生谁的气呢?”老太太说:“你五叔找媳妇叫人家骗了,都好几年了,你四叔说,又找到那个娘们了,就带着你五叔去了,没想到他们人多,咱也不敢惹。”这是老人听冯谨说的,就在几天前,红卫带着冯彰、冯远和冯谨,在县城饭店找到了骗钱的媒人和女人。以为四个抓他们两个不难,冯彰一伙人也不着急,红卫和冯谨在外面守着,冯彰和冯远进去,找了墙角的座位坐了。冯彰偷偷瞟了女人一眼,见她面色红润、神态自若,这时有人来给女人上菜,说道:“你从前天天来,现在忙的什么,气色还这么好?”女人说:“我是天天做新娘子,抽不开身。”冯彰一听,这人是惯犯无疑了,就和冯远紧盯着女人。冯远看女人五大三粗,碌碡一样,似乎不是骗冯谨的那个,又想,卫国的老婆长得壮实,干活比一般的男人还强,庄里都夸,眼前的女人看起来力气能顶她两个,红卫要娶了这样的老婆,不得羡煞旁人,叫全庄出他的火?正出神,冯彰掐了自己一下,定睛一看,女人旁边的桌前坐了个个矮个子光头男人,三十多的样儿,一直在身后瞅着女人。冯远想,也不怪红卫对女人着迷,眼前的男人好像也把持不住了,胡思乱想着,忽然听男人叫了声:“大哥!”女人听了,抬起头警觉地环顾四周,屋里有好几个男人也抬头,和她对视着,说话的光头男人起身关了门窗,冯远兄弟又惊又怕,哪来得及细想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开门出去。冯彰悄悄说:“三哥,红卫结婚那天你去了么,是不是叫她认出来了?”冯远说:“别说话了。”好在这时有人开门出去,屋里也没人理他,两人就悄悄跟着溜出去,和红卫、冯谨说了。冯谨听了就要跑,冯远说:“你这人平日乖张,遇事怎么这样畏缩?”冯谨说:“大丈夫能屈能伸,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王八,怎怎怎——能吃这眼前亏?”“罢了”,冯远没好气地说,“没人跟你计较,你反骂起自己来了。既然这样,还是先家去再说,咱们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说不定老板也是他们一伙的,留在这里少不得要吃亏。”冯远回家来,周颖说:“老四好事想不到你,想到你就拉你去挨揍,你也是欠揍,又带老五出去,人家要出点儿差错你拿什么来担?”
没过几天,海涛又来了,青子从岭上搬了东西下来,看到老家门口停着车,海涛正从家里匆匆出来,问柳青去了哪。听海涛叫哥,青子心中不快,反问:“她有什么好,把你急成这样?”海涛给他点了烟,笑道:“这话我给你兜着,你千万别再说出去了。你们是一家人,谁过得好不是好呢?”青子说:“你什么时候买的车?从你家到这儿骑摩托车来回才半个钟头,我从前可没见你开过车。”“平时也用不着”,海涛说,“庄里路窄,城里又堵,停在人家墙根儿,没想到墙塌了,这才刚修了,上路走一走。”海涛问到柳青的去处,就来了狼沟。张惠和柳青在屋里说话,见海涛来,张惠就问:“谁叫你来的,你妈妈还是你大姑?”海涛说:“谁也没叫我来,是我自己来的,我想叫她出来说两句话。”说着却在门口站住。张惠说:“你快进来,站在街上像什么?这么远找来,也不容易。”海涛就看着柳青。张惠又叫柳青出去跟海涛说话,柳青却不出来,只说:“你回去吧,你不说,想是我表姨叫你来的,又叫你跑这么远的路。你回去告诉她我很好,叫她从此放心吧。”说完低头回了里屋。张惠见一个躲在里屋,一个不肯进门,自己叹着气来到里屋,说柳青:“按理你要一心上学,也不会遇上这些事,将来自然有更好的。可你也没了上学的心,就算你想和云云一样自己出去闯荡,我也不放心,她是打小没人管,你不一样,在家日复一日,有什么意思?我看这孩子,模样儿、人品、家庭,在咱们当地都是一流的,又是知根知底。只要你去叫他进来,以后该出门的出门,该走动的走动,你想听的他自然会说,你想要的他自然会给,这辈子还有什么烦心事呢?这在你也是待人接物的礼节,人情世事,不能全按你想的来,不给别人面子。亲戚之间说说话,客气客气,我就在这里,你怕什么?那凌锋也是亲戚,可哪里比得上?只有一张嘴甜。这个不强了一万倍?有了海涛,他们也就不能再说什么,这本来是你的事,你自己要没主意,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绝季家。”海涛在门口站了半个钟头,也不见柳青出来,才扭头走了。张惠到街上,见他开了车走了,回来说柳青:“这又不是旧社会,有什么说不出来的?他这一回去,还会再来?他要不再来,你这辈子、下辈子还能遇上这样的人吗?要不到时候给你安排了,你就不能再反悔了。你有什么想法该说给我听,除了我,还有谁能给你做主张?”柳青一句话也没有,张惠觉得自己说多了,又想海涛准是听了青子的话,才找到这里。便想起家里的杨树,才觉得自己轻率,考虑不周,说柳青:“你四婶子最奸猾,你四叔在老家还是有点儿威信的,大人不出面,又怕他们拖着不肯给钱。你四叔本来还好,打结了婚也变了,虽然没人明说,可都知道他媳妇没有底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便有些后悔,知道为时已晚,只有等冯彰回话。
第二天,凌锋又和娴子来找柳青玩。中午吃过饭,听两人商量着去爬山,张惠说:“她好长时间没有出去了,这几天也不愿吃饭,你们带她出去走走,到山上去看看,她跟你们俩出去我也放心。”便叫柳青跟两人出去了。在街上,凌锋就说娴子:“俺姨和俺姨父出门了,你拿了家里的钥匙出来,小霞怎么家去,你还是回去等她回来吧。”娴子说:“俺大姑说,冰玉跟咱们出来她放心,没说跟你出来,你跟我耍花招,我担不起,还怕你往后不能见她了。”凌锋听了心中懊恼,也无计可施,三人一道去了。到山上柏树下,凌锋找了石头,叫柳青来坐,娴子偏要过来坐在两人中间和柳青说话,凌锋气得想要揍她:“小霞该回来了,你快家去给她做饭。”娴子说:“她回来也是上俺奶奶家去,还有俺大姑,我担心什么?”凌锋说:“你自己的妹妹怎么一点都不想管?”娴子说:“不该管的不想管,该管的就要管,平时你跟我提过她?我还没问你今儿怎么这么关心她呢。”起来拉了柳青的手,一边说着话走开了。立下字据没几天,冯彰就带人去庄北看了树。海涛走了,青子不想再去狼沟打搅,正要回陈家庄,海涛又来了,青子便问他回来做什么。原来去狼沟不受待见,海涛心中郁闷,就想找青子说话。青子想,我和婉婉往后难得再见,不知她说了什么话,就跟着海涛去喝酒。海涛说着自己如何多情,柳青又如何冷漠,自己先醉倒了,被青子扶上车躺了,半夜才醒来。送海涛走了,青子又想,这时候该去见柳青一面,听听她怎么说,再得了空,就来到狼沟,却没见柳青在家,也不敢问。见到青子,张惠就问起艳芬,青子说:“她没上河西,我也没再见她。”张惠说:“你去城里就到东关看看,不用买东西,她是你姐姐,你去找她是应该,我去就不像话了。”青子说:“我不上县城。”张惠说:“你去给你妹妹拿药。”青子只好答应,不想去东关,就去找迟月问。迟月说:“武全前几日刚回家,我听说他和俺姐又闹起来了,我要去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谁想到高存远那边又出了事,我在小静姐那儿待了好几天,这才刚回来。”两人去了东关,武全家锁着大门,青子就去拿药,回了狼沟。回来张惠说:“娴子她姨说,家里给凌锋准备了钱,叫他领着你妹妹去买车,说你妹妹看上哪个就买哪个,他们家就凌锋一个孩子,这些年给他攒下钱了,也刚在县城买了楼,还在装修。凌锋也不懂,你也去和他看看,他就在娴子家。”青子说:“他不懂我也不懂,为什么不找海涛?海涛什么都懂,开车送他们去不更好吗?”张惠说:“你这说的什么话!一提海涛,我又伤心,什么都别说了,你去吧。”看张惠走开,青子也出了门,犹豫着叹了一声离了狼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