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听老杨的牢骚,明月又跟青子到了狼沟。张惠从枕下拿出钱:“这是给你的见面钱,上回你来,我看着你都忘了。我记得头一回见你,还是一副小孩模样儿,好像才几天过去,就成了大人,可见时间如流水,岁月不饶人,也该有个家了。”明月哪里肯要:“我早就盼着离开那个家了,从小俺爹妈脾气不合,俺爹喝了酒就打俺妈打我。我怕了,我也不敢再想有什么家,这几年我自己过得挺好,只是俺爹干不动活了,我也得回去养他老了,我就这样在杨家岭算了。俺妈还得管着她的两个老人,她过的什么日子,我想都不敢想。”“姑娘不能没有家”,张惠说,“一辈子不是那么容易就熬过去的,难的时候,一天也像一年。可怜你也没个兄弟,你爹妈老了只能靠你,你还要接她回家,你们不但要有个家,还要努力工作挣钱,上有老下有小,你们将来也有靠儿女照顾的一天。俺这一辈三四个孩子是少的,老人上了年纪自己不能生活,一家轮一天,管着他们吃饭,也不耽误事。两个孩子还能勉强撑得住,那些一个孩子的可怎么办呢?”说罢望着明月,当初见她和柳青一起,两人面容、神色,一眼可辨,如今眼前的姑娘却和柳青是一般模样,彷佛她从未离开自己,那个跟季家孩子去东北的,连张照片也没留下,只是个幻觉罢了,见明月默默无声,便拿过她的手,见那手上已经长了茧,一手抚着说:“年轻人吃点儿苦不算什么,自然有转运的时候,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就算不能,人家也过来了,没什么好怕的。出庄的路边上,有一棵草从插不进针的石缝里长出芽,长在哪里是不能改的,几天没雨就黄了叶子,下过雨,比土上的草长得更旺,长成了一丛。秋天下了霜,我拿镰去割,见它早死了,还结满了种,在风里纷纷扬扬,这不就重新开始了?自己没本事不要紧,以后还有孩子,好好挣钱,把他们教育好,也是你们的希望。有了你,青子走到天边儿我也不挂念,今后不管上哪,只要有一口饭吃,就别留在这庄里种地,叫人家看不起。”明月说:“留在庄里怎么了,凭力气养活自己,有什么不好?”张惠说道:“年轻人可别有这样的想法,到俺这年纪想出去也不能了,一辈子就定格了,还有什么意思?地永远是那些地,你种地,人家也在离你几步远的地方种他们的地,不是你把玉米种到我的地里来,就是我锄草把你的麦子锄了。今儿你挣两块钱看不起我,明日我挣三块看也不看你一眼。谁家孩子在哪做什么,谁挣钱多谁挣钱少,天天不就聊这个?现在庄里都知道青子在外面上学,不能说回就回。到城里出门谁也不认识谁,哪还有这么多鸡毛蒜皮,头脑多清净。”明月临走,张惠说:“青子要回河西看麦子,你留下明日再走。”心知自己走了张惠无人照顾,明月答应着,就去洗菜。明月临走,张惠又把钱塞给她:“回去跟你爹说,你在这里待一阵子,青子就要去城里,他回来时,你们就去杨家岭看你爹。”
青子回到河西家门口,大门开着,有几个十来岁的孩子从屋里出来,在台阶上说话,青子看他们面熟,就坐下来望着。一个女孩伏在种荷花的瓮上,问:“你养美人鱼做什么?它会给你挠痒痒吗?你养青蛙做什么?晚上它不会乱跳吗?”不知男孩说了什么,女孩笑着说:“那也挺好的。”又瞅瞅另一个女孩,说:“大家都在一块儿其实也挺好的。”男孩说:“不好,我看它们都喘不上气来了。”伏在瓮上的女孩才抬起头:“你先别说话。”不知要去拿什么,说着就跑出来,青子才急忙走开。到老家看了老人,又想去柳青屋里,开了门,一切看起来都还如同往常,桌上的书本整整齐齐,床铺干干净净,不禁又睹物思人,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惧,忙出来关了门,回到岭上。庄后的葡萄树砍了,小屋还在,青子到屋里歇息,夜里辗转反侧,梦里依稀又回到上河,大家照旧在河边玩到傍晚,在桑园里摘了桑葚捧着,夕阳里从田间小路回家,欢乐难以描述。恍惚中又忽然醒来,天已大亮,听见有人喊自己,是明月来了。刚出门,明月就要和青子去狼沟,青子只得跟他去了。到了狼沟,明月就向张惠哭道:“我回去跟俺爹说了,他说他和俺妈把我养大不容易,没有三十万,不许我住在这里。”张惠听了就愣住了,又问:“你爹这是什么意思呢?”明月说:“我也不知道,他说他治病得花钱,从前见我家去,他有欢喜的时候,也有发脾气、怨俺妈绝情的时候,可都没有说过这件事。”青子知道杨守义记恨自己,却说明月:“你不用怕,平日在这里,该看他的时候就去看,他连自己都管不了,还能拿你怎么样?”明月说:“他平时能自己出来干活,可是听了我的话,他说自己气得躺在床上起不来,饭也不想吃光喝酒,一点力气都没了,过几天我再回去看他,你先别去了。”明月走了,张惠便说青子:“我想她还是得听她爹的。老杨身体这样,又上了酒瘾,说句不好听的,哪天他真的气死了,明月能原谅你、跟你过下去么?你自己要好好想想。”河西的麦子熟了,青子又回来准备收麦子。住到小屋里,外面鸦雀无声,心想,要有葡萄树,这时候贪吃的小鸟一定都来等着了。想起从前的葡萄园,就禁不住想到自己和柳青在小屋里看书的情景,于是又找出那本《刺客列传》来看。正看着,明月来了,说:“你看的什么,给我瞅瞅。”青子说:“给你,你也不懂。”明月看罢说道:“我听到音信,说你妹妹在外面耽搁,一时不能回来。”青子说:“她一生飘零,自有她的因果;我离不开这片山岭,也是命中注定。”明月说:“你们立了什么誓?可惜事与愿违,这世上许多事都不如人意。”青子说:“你想听我讲故事?我没有,有故事的人都入了土,留给别人去讲了。”“咱们平头百姓求个安稳”,明月说道,“过好自己的日子就算了,我是想,要没有你,她从城里回来,怕在这乡下待不下去。她走时给了我几本琴谱,是因为知道今后难再和你在一处了?”青子气得骂道:“畜生才问这样的话!你赶紧收回去,我不知道你上了什么邪。你平时好好的,一和我提起她,就没什么好事,我现在不想和你计较。”“我也不想管她的事”,明月说,“他们的家事咱们如何干涉得了,不如多想想眼前,我自己的事都做不过来。”青子问:“你说家里忙,怎么没回去帮你爹干活?”明月说:“我这几天不大好受,要不早回去了。”青子又问:“是哪里不好受?”看她笑而不答,就说:“我看你好好的,是不是吃饭撑着了?”明月说:“你这狼心狗肺的,不愿留我,我回去就是了。”便回了杨家岭。
青子不知她为何动这么大气,几天后明月却又回来:“俺爹说,你没事了去帮忙收了麦子,把玉米种上。”青子笑道:“你爹不是不想见我了,这么说我还有用吗?不知道我去了算个做什么的。”明月说:“家里没有人不行,我自己也能干,地在洼里,把麦子推到岭上,得有个人拉车子。俺爹腰疼,我得给他做饭,扶他走路,还得割草喂羊。你爱去便去,不去我叫他拿钱找人,现在有钱就有人。我不是来求你的,俺爹说,等你家里忙完了再去,我今儿是来帮你的。”“这里割麦子不用人”,青子说,“家里地不多,可收割机打镇上过来,从你地边上走,你要不使,不给你轧了,人家也都说你细作。”明月说:“这样也对,种庄稼本来也不为钱。这边还有些平地,俺庄里除了沟就是岭,收割机也进不去。”青子笑道:“你们庄都成了景区了,人来人往,以后就是城市了,还用种地吗?”明月说:“从前没人管,庄里还有人去玩。现在外地人多了,镇上的官儿就把山圈住收起买路钱,挂了他们的牌子,早就不归杨家岭了。”青子答应帮忙,明月便走了。第二天两人到了麦地,见青子躬着身子干活,明月在地头站着,一旁路过的邻居就问青子:“你是哪个庄的?”听青子说了,哼了一声,又嘲笑明月:“你十岁的时候就拿着镰和你妈割麦子打场,怎么现在干不了了?”明月听了,红着脸却说不出话,见他搁了车子在路上站住,气得扭头就走了。邻居又说青子:“你别犯傻,省着点儿力气,老杨的活多着呢。”青子没理他,心中却越觉烦躁,正要一屁股坐下,又瞅见明月提着东西顺着小路从庄里来了。喊青子到地头上来歇了,明月才搁下水壶和搪瓷缸子,悄悄又不知从哪拿出几根冰棍来,说道:“你也不知道歇歇,要什么都听他的,非把你累死不可。”两人吃着,见推车的走了,明月说:“杨家岭的人看不起外庄人,以后再有人问你就说是县城那边的。”青子说:“怎么还当真了,你想,出丧敲锣的还看不起打鼓的,打鼓的看不起吹号的,叫花子要钱的看不起要饭的,要煎饼的看不起要地瓜干子的,活着总得高人一等。”捆了会儿麦子,推了一趟到家,卸了垛在大门口的路边上,明月就去做饭了。老杨正蹲在天井里摆弄着簸箕,说青子:“这是大队送的玉米种,明日下了雨把它种上,不下雨就骑车去河边上拉水。”看天阴了,知道老杨着急,吃了两口饭,青子又到了地里,傍晚又推了几趟麦子回来,匆匆就回河西。出门时还有雨点落在身上,又回来和明月把麦子盖了,回家路上却起了风,夜里把乌云吹散了。到了杨家岭,老杨说:“雨下了一阵就停了,地没浇透,你还得浇水。”青子便骑车老杨的三轮车去山下运水。河边没有路,青子挑水装了车,就坐在河边歇息,看见路边有辆轿车,有个衣着光鲜的中年女人,领着个孩子走过来问:“玉米是怎么种的?”青子没理她,蹬上车,车子却不走,回头见女人抓着车斗,说:“我也是这个庄里出去的,你给我点水。”青子看她提了水去,地里撒了各式各样的种子,也不知是什么。女人回来说:“你不是这个庄的,你是谁家的亲戚?”青子说:“我是来给杨守信帮忙的。”女人说:“杨守信的亲戚早就不上门了,我也没见你来过呀。”站住想了想又说道:“杨守信是不是有个闺女跟你一样年纪?我想起来了。今儿你帮了我,我跟你说件你不知道的事。”
说着拉了青子到地头上无人的地方:“这个杨守信从前可不是这样,那时全庄都知道他最能下力。刚结婚那几年,买了磨糊机、拖拉机,拼命挣钱。可后来就一天不如一天,闲下来就坐着念叨‘闺女长大了是人家的,我过了半辈子,还不知道是给谁攒的。’喝了酒就和他媳妇打仗,买卖不干了,病也不治了,现在生活全指望妮子卖菜。有人劝他好好的,少喝酒,把砍了的桃树栽上,他说‘有妮子我不愁,她嫁到城里我跟着吃香喝辣,出门坐小轿车’,说他的妮子又漂亮说话又好听,不像穷人家的孩子,就这样成了笑话。他那妮子从前也找过对象,就是附近庄里的,也是庄户人家。妮子头一回带着家来,吃饭都不说,老杨就安排人家下地干活,哪回都这样,没活了就要打人家,说‘别来糟蹋俺闺女’。那妮子从前脾气挺好,见了人笑盈盈的,就这样一回回谈不成。她也不是好惹的,和老杨打起来了,说她爹‘你再管我,我一辈子都不出去了’,打那她就在外边卖菜。脾气怎么说呢?反正集上只要认识的,没有人买她的菜。我说的这些事,邻居们都知道,我看你是个实在人,可能没出过门,我也不想教唆你,你明白就好。”说罢收拾了农具,领着孩子上车走了。青子听了女人的话,只觉得两腿无力,连路都不想走了。好容易爬上车子,又想,这人看起来不地道,虽是杨家岭的人,和我又不认识,不知道想做什么,便又蹬起三轮车来。中午明月来了:“家里没什么好饭,我给俺爹做了,他自己在家吃,咱们去山前看看。”青子想,这一定是老杨不想让自己再进门了。果然,种完玉米回家,老杨便说:“过道里有几袋果子,你拉去打油,路难走,你带上饭,开慢点儿。”青子说:“油坊就在大路边,我一个钟头就回来了。”老杨说:“可不是叫你去大路边,孩子她舅在山南开油坊,你到庄里问问。不去他那里,到时候他问我,我不好说话。饼别忘了带回来,羊长膘全靠它。”青子有气也不敢说什么,喝过酒,老杨就躺下了,醒来天黑了,明月一人在屋里坐着。见老杨醒了,明月倒了水端过来,老杨喝了,才想起什么来:“你到路上看看,他怎么还不回来。”明月从庄里出来,也望不见人,在田间小路上走着,就听见路边沟里“哐当”一声,驻足一看,是青子在推三轮车。明月问:“好好的路,怎么就掉下来了?”听青子说,原来路上想着这些天在杨家岭忙,自己家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正想快点回去,却不知从哪窜出一辆车,三轮车一闪,就开到了沟里。明月听了气得说道:“你也不会找个人帮你,不行再家去叫我。就这样跟井里的牛似的,哪天才能上来。”便下去和他推车子。回家夏敏来了,说青子:“云云说要去看你姥娘,她去过没有?”听说没见,夏敏又说:“你艳芬姐回来了,叫我和你妈说,我说她回狼沟了,我也见不到她。云云也在你姐那里,见了你叫她到你姥娘家去一趟。”青子答应,心想,她自己不去狼沟,托夏敏带话做什么?
回狼沟,就听张惠和老太太在说夏筠,原来夏筠来过。老太太说:“你大妗子给云云介绍了邻居家一个小伙子,云云来的时候正迎着他走,路上下车看了一眼,回来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她坐车回来得半天功夫,怎么说走就走?”青子说:“她大姑说她回县城,不去原来厂里上班了。”于是告诉张惠:“她还说,艳芬回东关了。”张惠问:“她怎么敢回来,武家的人不起诉她了?”青子说:“我没见,这都是云云她大姑说的,还了钱还起诉她做什么。”张惠说:“难说,怕的是武家人都是流氓,又认识当官的。你也要去县城找活,明日你就去看看艳芬,问问武家怎么说的,还有云云哪天再来。”第二天,青子到了饭店,见武二和崔氏在忙。原来武家馆子重开,崔氏不会数钱,手指也不灵活,武二自己炒菜、刷碗,让夏筠收钱、招待客人,崔氏打扫卫生。不见艳芬和夏筠,青子回身就走。武二说:“先别走,回来坐坐吧。”不知艳芬在哪,青子只好答应着进来。武二却没有提钱的事,问:“是来找你艳芬姐的不?”青子说是,这才抬起头,武二面色红润,像得了供养的财神:“艳芬不在这,你去她家里看看。”青子来到东关,在门口看见艳芬在天井里栽花,叫夏筠浇水。见夏筠也在,青子想,她欠我的钱还没还,我要去问她怎么想的,可见到艳芬,又不知怎么开口。这时就听艳芬说:“青子,你在那做什么?”青子硬着头皮进来,艳芬又问:“是咱妈叫你来的不?”青子说:“她叫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艳芬说:“我挺好,你回去叫她放心就是。”青子答应着,就叫夏筠跟自己出去:“我有个事想问你。”还未出门,艳芬说:“青子,你想干嘛呀?”青子说:“咱姥娘叫她去狼沟,我和她说说。”艳芬问:“叫她去做什么,是去见小张吗?这是他们俩的事,还用你和她说?”夏筠听见红了脸,跑回来说:“就你话多,我去了再也不来了。”看她们准备吃饭,青子就要走。艳芬问:“你这就要回狼沟吗?”青子说:“我就在城里找活,不在陈家庄了。”艳芬说:“你临去家来一趟,我给咱妈稍点东西。”青子说:“她想见你,不用你买什么。”便出门去了。青子走了,艳芬说夏筠:“叫你去狼沟了,你还不好好准备准备。”夏筠说:“明日要上班,等下回休息再说吧。”第二天上班,招待客人时,见一个年轻人进来,夏筠迎上去,正要请他坐,两人对视,原来来的正是狼沟老太太说的小张。艳芬不在,武二夫妻又不知这些事,夏筠顿时乱了阵脚,只好倒了茶,和他坐下,问:“你怎么来的?”年轻人说:“我路过这里,就来看看你,你去狼沟也麻烦。”夏筠一点准备都没有,也不知怎么开口,只好看着他听他说。艳芬回家,见夏筠不高兴,就说:“你明日上狼沟吧,先别去上班了。”正纳闷她为何不说话,就接到张洪的电话:“小伙子说,他和云云脾气不合。”艳芬答应着挂了电话,想要说什么,夏筠哽咽着说:“男的看不上女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听她说着就哭起来,艳芬只好说:“咱舅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说,那个青年性格内向,不太会和女的交往,比他好的多得是,你就别在他身上费心了。”见夏筠从城里回来,变得喜怒无常,忽然想起静雪送她来时,说发烧可能伤了脑神经,要去医院检查,于是犯愁:夏敏不想管她,托人说媒也是为了叫她早走,看来只有狼沟能帮忙了,又说:“饭店不忙,你有空就上狼沟,咱姥娘愿意你去,你二姨也早想见你了。”
武二觉得,夏筠似乎对工作不太满意,三天两头请病假,不想用她,又怕艳芬生气。看饭店赚钱不易,再想想丈夫拿那么多钱给艳芬,崔氏心疼,说武二:“艳芬一个人生活,能用多少钱,她家里还有钱。过些日子,她也该去找活了。叫她去问问,从前卖衣裳的店里还招人不了?这几年家里事多,她也没安心干几天。”武二说:“要想她不走,钱不能不给她,更不能都给她。我想好了,每个月我把挣的钱拿出一半给她,叫她吃好穿好,以后的事慢慢商量。”崔氏没事就来伺候艳芬,见东升隔三差五来找艳芬,就说:“艳芬有我就够了,你去忙你的吧。”东升说:“你和俺叔上了年纪,多注意身体,大早晨的天冷。我和武全是兄弟,家里有什么事我都能帮忙,叫俺哥放心。”艳芬看得出崔氏不愿他常来,武二跟着东升吃喝,带东升跟着自己的大哥老武和妹夫刘崮认识县里的领导,艳芬也不知他怎么想。崔氏一说,东升几天不来,艳芬心里便有些烦躁,不知他在忙什么。东升再来时,见崔氏在,说了些可怜武全的话,好像武全是天下最好的朋友。“别说你哥了,我心里难受。”崔氏说着做了饭,又说艳芬:“明日一早我和你爸去看你大姑,后天再来。”艳芬答应着,艳芬见东升不走,就说:“你还在这儿做什么?我看见男人就烦。”东升说:“我正要走呢,你又说这话,我倒要问问你是什么意思。”“你别没事找事”,艳芬说,“我又不是十六七岁没经过事的,你滚回你的地方,别在我跟前演戏,脏了我的地儿。”说着一碗水泼过去。东升以为自己说多了话,又听她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知道不过是女人的牢骚,便放心走了。记着崔氏的话,第二天东升就悄悄回来,大门反锁着,就顺着树翻墙进了天井。艳芬提着水正要进屋,慌得掉了桶:“吓死我了,我以为来贼了,你这是干嘛?”东升抱起艳芬就往屋里来:“老妈子天天看着你,想叫你在武家守寡,根本不把你当正常人,我知道有些事你心里想,又不能说。”艳芬推开东升,说:“你要不听我把话说完,就再也别来了。来东关几年,我婚也结了,孩子生下来也死了,什么罪都遭了,还没遇上个对我好的人。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没想到遇上了你,以为有救了,可是你又和他一样,有时候还不如他。”东升听了惭愧,坐下来又说:“我和你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要你愿意,等武全他爸妈回来,我就说出来,我这几天也没少花钱巴结他们,武全他爹可乐呵了。”艳芬没吱声,东升心里又没了底。不久,武二又请东升来家中喝酒,告诉东升:“庄里的屋拆了,咱家也分到楼了。我找了人来装修,钱给了,我也不太懂,你和艳芬去看看。家里的地包给外边来的大老板养猪了,我和你婶子都成了城市户口。饭店我看着,忙了就找个人帮工。我打算给你婶子买辆三轮车先蹬着,在城里拾点破烂儿卖钱,等环卫局招人了,再送她去报名,当个正式工人。”
东升喝了酒,武二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只听说:“我不想别的,艳芬好我就放心了。”天天听妻子说艳芬,武二心中有数,自己早就看到两人出双入对,不知艳芬怎么和他好上的,心想,女人也就这样,哪边热乎哪边贴,东升也还不错,领导说他有前途,要不想提拔,也不会这么说。武二就等东升上门,叫艳芬从此死心塌地留在东关给自己养老,于是说东升:“艳芬愿意留在县城,楼写的是艳芬的名,以后就给艳芬住。她的事她自己做主,只要对她好,我和你婶子不干涉,俺就一个愿望,就是你们留下来。”有了武二的话,东升也就没了疑虑,不上班就来找艳芬,带艳芬去看房子装修得什么样了。崔氏刚听说,东升到县里某镇政府上任,做了副镇长,再见东升来,毕恭毕敬地迎进门,搬了椅子给东升坐:“艳芬光在家待着也不是事,有空你带她出去走走,帮她在城里找个活,没有活干她闷得慌。”房子装修完,布置了家具,武二带着艳芬和东升来看,东升说:“装饰得这么好,得不少花钱。”武二呵呵笑道:“日子得好好过,现在家里不缺钱,银行那点利息,越存越少,哪有房子升值快。”东升说:“那是你不会存,我有个朋友在银行当经理,我把钱存在他那里,利息高得多,你和俺婶子也试试。”武二说:“咱不搞那个,把钱交给人家,不如攥在手里安心。”收拾完,武二就开始请客,来温锅的除了亲戚,还有县公安局和镇上的领导。见武二满面红光,艳芬便问:“这又是什么事呢?”崔氏说:“你姑父的事说了你也不懂,问这个做什么。”嘴上没说要东升上门,武二也知道他心里明白,第二天,又和东升来喝酒:“咱们一家人好好说说话。”原来在刘崮指引下,东升在县政府认了个同姓的大老爷,东升被领导器重,武二开始害怕:今后东升还用得着我吗?于是说东升:“孩子,你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了,艳芬这几年受了不少苦,俺也想叫她过上安稳日子,你俩的事不得不说得提上日程了。房子给你们装饰好了,我知道艳芬愿意留在这里,你从这里开车上班也方便。有空你带艳芬回家,和大人说说,咱们见个面,把事定了,俺俩还能给你们干几年活。”东升说:“家里老人身体不好,我得常回去看,这事还是稍等等,我和艳芬商量商量看看。”崔氏说:“叫艳芬和你去,老人有病,儿媳怎能不伺候。”东升说:“那我就带艳芬去,老人都搬到城里住了,路远,我自己也请几天假。”武二说:“应该的,自古以孝治天下,你请假,领导也不能说什么。”回东关,艳芬就找武二要钱:“我去不得给人家买东西?过几天他又去上班,老人没人照顾。我要在那边待些日子,出门在外,做什么都得花钱。”崔氏也说丈夫:“你什么都盘算得好,就是不说拿钱,自己的闺女有什么舍不得?”武二拍拍脑袋说:“喝了酒,我把这事忘了。”便去给艳芬拿钱。
东升的父母见艳芬来,客客气气,不像艳芬想得那么激动。艳芬和他们聊天,得知夫妻俩每天一个跳舞,一个遛鸟,好吃好喝,把自己照顾得挺好,艳芬也觉得两人身体壮实得很,于是就问东升,到底是谁病了。东升说:“你不用管,先去学车,明天我和你去报名。”艳芬明白了,又问:“在这里学,那我不回东关了?”东升说:“本来你就不想在东关,还回去做什么?”艳芬说:“武全没了,武家从河西俺爸那要了不少钱。俺妈日子过得那么难,武二吃香喝辣下窑子,我看不下去。”东升说:“他的钱是他的,你能怎样?他要急了,再去法院追究你,就麻烦了。”艳芬说:“我也是想,你去找大老爷问问这件事,要打官司咱们能不能赢。”东升答应了。东升走了听不到动静,武二和崔氏再来新家时,开门的却是个穿睡衣的陌生女人。武二说:“这是俺的房子,你是谁?”女人说:“这是我的家,我不认识你。”武二气得拉着崔氏就要冲进去,女人明白过来:“房子是我租的,你不能进来。”说罢把门关了。武二碰了头,就坐在地上,崔氏拉他起来说:“回去吧,老头子。可能东升他爹妈病得厉害,他们一时回不来。房子没人住浪费钱,做饭不能烧柴火,咱们也住不惯。”艳芬回来,武二就问:“你公公婆婆怎么样了?”艳芬说:“上了年纪也就那样。东升工资不高,我想从家里使点钱买辆车,来回方便。他不能经常回去,我也不能待在那不回来。”武二说:“不方便你就先在那待着,我和你妈一时还能管好自己,饭店也能管得了,就是那个云云……”艳芬说:“我想起来了,从前她在饭店干活,咱还欠着她钱。现在她又回来了,你们说什么也得给她结清,我也答应她了。从小她和我最好,她孤苦伶仃的,除了我没人帮她,我不能叫她走。”崔氏说:“这账是得算,可房子租出去了,你回来还怎么住?我没想到。”艳芬说:“这事东升说了算,我一个女的,当不了他的家。”武二说:“你不能什么都听他的,房子写的你的名。你也得有主见,有事商量着来。”艳芬说:“买车就是我的主见,我和他商量了,他也没有意见。”武二怎么也绕不开,又怕艳芬去了不回来,说道:“车是得买,现在人家都有,咱没有不像样,冬天又冷。”见武二同意,艳芬说:“那我就去看看,先订下来。”武二不吭声,艳芬就跟到饭店帮忙,武二只闷头做饭,不再提买车的事。待了几天,东升来接艳芬,说去看老人。到东升家里,艳芬问:“你去问大老爷没有?”东升说:“他给我介绍了个资深律师,说主要责任不在你身上,对方要打官司,就告他们敲诈。”艳芬说:“那我就放心了。”回东关见了武二,艳芬就说:“出门骑车子,人家笑话我,我拿到车证了,车也订好了。人家天天催我交钱,今儿是最后期限,你再不给我钱,我也不想回来了。”武二想,我的钱还没攥热乎呢:“你先使东升的行不?”艳芬说:“他的钱在银行经理那,一时取不出来,你再不给我拿,公安就来抓我了。快点,我现在得去交钱,天快黑了。”崔氏也说:“武二,快拿钱!艳芬抓走,想回也回不来了,还有谁管咱?”武二这才问要使多少钱,听艳芬说了,觉得她分明是在割自己的肉,也只得咬牙忍痛,去自己屋里,两手哆嗦着拿出来:“拿好,别掉了。”艳芬说:“掉不了,我会拿。”说罢转身要出门。送走艳芬,崔氏说:“接艳芬的时候,东升说他来给武全上坟,和咱帮忙,怎么……”武二只好安慰道:“他是堂堂副镇长,信用没得说,不是咱这样平民百姓能比的。”说着自己也心烦,喝了酒就去床上躺了。
杨家岭集,青子来了,见明月在门口往车子上装菜,就和她带了菜去山前摆摊。回家看过老杨,明月就随青子到了狼沟。张惠说:“我在想,冰玉还不回来,是我当初不该叫她走,她和她爹爹这些年没见面,又不知道老杨在哪,找不到,她又没法交代。”青子说:“这也算了却了她一桩心愿,毕竟以后没了团聚的机会。再说,她既然去了,一家人见面,总要亲热的,回来路又远,怎么不留他们待些日子。”张惠说:“她一个妮子,又这样恋家,要不去东北,应该常常家来,带了东西来看我。我要看见她还像从前那样干净漂亮,听见她在一旁说笑话,我也就好了。”明月便说:“她的事自己必然有安排,她又不愿走路,毕竟也盼着早一天回来,咱们应该多体谅才是。”没几日丁氏来了,进门张惠就问:“凌锋回来没有?”丁氏说:“还没回来,可俺收到信儿了,也联系上俺表妹了,我来除了看你,也是为了跟你说说这件事。”青子问:“那他们到了哪儿,找到她爹爹了么?”丁氏说:“她在老杨那里,可也不是你想得这么简单,也怪妮子的脾气,你听我说便知道了。凌锋和她到了东北,冰玉就在俺表妹那儿住下,有俺表妹管着。凌锋去打听老杨的家,可他早就搬走了,好些天也没有问到去处。凌锋就想,这样下去也没有结果,两人在外又只能依靠俺表妹一家,还不如先回来再想办法,就和冰玉商议。可她非要找到她爹不可,不知是生了气还是变了心,说以后就跟着她爹,再也不回来了。凌锋那么在意她,着急就吵起来,那妮子说我知道俺爹在哪了,我要自己去。凌锋以为她又使性子,可那晚睡了觉,又觉得七上八下的,起来才见人已经走了。他叫起老赵来,老赵的腿不好使,两人出去追,也没有追上。”青子一听,就觉得这话可疑,说丁氏:“这话是编出来的,她走路都慢,病又没好,怎么能跑那么远的路?找不到人,或者出了什么事,总该有个结果,不能这样敷衍了事。”张惠说:“叫他找去!当初说的好好的,信誓旦旦,找不到人,他也别回来,跳了江算了。”丁氏听了,急得就去打青子:“你这狼心狗肺的还想害他不成?冰玉是俺家的媳妇儿,俺和凌锋有多急你哪里知道,没有好心又来陷害人。”明月才说:“你说这事没有俺想得简单,我看也不见得像你说的这样。她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更不像现在的姑娘,动辄就不家走,受再大委屈,也不会一个人离家走了的。这其中必然有隐情,可能你也不明白,是凌锋不愿说罢了。”丁氏说:“你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听说的就是这样,俺的儿我最了解,冰玉也是我最疼她。这事是因为他们吵架,怪妮子任性,也怪凌锋照顾不周。我和他爹急得饭也不想吃,话也不想说,说凌锋,要么你俩回来,要么你别回来,不管想什么办法,花多少时间,都得带着她好好地回来,他也答应我了,准备再去找她。”见张惠着急,又劝慰着,中午又悄悄回去了。听了丁氏的话,青子又急又气,见张惠吃不下饭,就找了车和明月送她到县城医院,自己又去了东关叫来艳芬。医生说:“住院要花钱,也没什么用,回去你们劝她想开点儿,这都是儿女能做的。”见青子要送张惠回去,艳芬说家里有事,就回了东关。
回到狼沟,张惠说:“你妹妹找不到我受不了,就算治好了病,我还怎么活下去?我又想她了,我把她养大,连个名分还没有。我梦见你妹妹了,她说没有人疼她,我死了你们也别哭,我见了她,再也不叫她走远了。”青子听了心里也难过,说:“你就别想这些事了,凌锋和老赵他们也说愿意尽力去找,他们报了警,还有好几条船。现在还不知道结果,她是不想留在东北,没有想不开。先前凌锋不愿和她去找她爹爹,她或许一个人去了,也可能是去南方找杨先生了,等我想办法问到小小的电话,就能联系上杨先生了。”回到河西,又去找冯彰,李昭知道他的来意,就问:“你妈有病,你不在家看着,来这儿做什么?”青子说:“我前几日到庄北看了,既然俺四叔把宅子卖了,我来是想问问,卖了多少,钱拿到了没有。”冯彰说:“你爹卖宅子是为了还武家钱,宅子是卖了,钱我也替你爹交给东关了。”青子说:“俺爹说,他走了这件事你要和我说,怎么我还不知道你就把钱拿出去了?”冯彰说:“武家有后台,他们又不讲理,找不到你们就来找俺,你爹也答应他们了,所以只能早一天把钱还了,钱给你你拿去做什么?要没有俺俩替你挡着,武二早找到你头上来了,你还是别再问这事了,也不要觉得什么都是你的。俺嫂子在狼沟,你好好照顾着,俺哥哥嫂子把你养大,也到了你尽孝的时候了。”青子说:“那四叔你能不能帮我弄点钱给俺妈看病?”冯彰说:“不能。”不等青子开口,李昭又说:“你也该知道咱们跟从前不一样——你四叔做了官,有多少人在背地里瞅着,逮住机会就拉你四叔下来他们好上去。弄钱的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有多少人因为弄钱丢了官进了监牢狱,你没听说吗?”青子说:“俺四叔是个好人,可咱一家也没得好报。”冯彰听了,气得起来就骂李昭:“你这下作东西,我做了官就不是人了?”两人吵起来,李昭还口,冯彰就去打她,把男孩也吓哭了。李昭害怕他的脾气,就说青子:“你还不快走,你四叔身上有刀,你再不走他要杀了咱!”说着就喊男孩,两人把青子拉出来,关了大门。青子又去找冯远,到门外望见屋里开着灯,想到借钱,在门口徘徊着,又犯起难来。一会儿冯远出来关门,才急忙上前来,喊道:“三叔,别关门……”把冯远吓了一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半夜里在这儿做什么?”青子说:“俺妈病得厉害,家里没钱,我也不能出去干活,想先找你们借一点儿。”冯远像是没明白,又问了一遍,才回头往家里来。青子跟他进屋,周颖和娟正要睡觉,周颖说青子:“俺嫂子是心里着急,你得想办法叫她想开,既然医院叫回来,再去就是给他们送钱,他们也不管了。”冯远说:“好借好还,上回替你们拿钱给东关,到现在你都还不上,怎么又来借?”青子说:“可她现在饭也吃不下,回来知道是医院不管了,在医院里住着,有医生来看来问,还觉得有点希望似的。”周颖说:“我知道你为难,你听我的,先去杨家岭,到南山下的庙里,给那妮子许个愿儿,再给你妈许一个。”青子也没听进她的话,第二天周颖到老家,见明月在,就说:“你们这就去杨家岭,到南山下的庙里,先给冰玉许个愿儿,也给俺嫂子许一个。”明月听了,想到柳青和伏龙寺,也觉得是缘分,便要去瞧。青子叫她去了,自己去东关,带艳芬到了狼沟。见张惠躺在床上,脸上还有泪痕,艳芬说:“俺这个妹妹打小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想要的她不要,也是命薄。她在的时候咱们对她好,她走了咱们记着她,还能再做什么呢?我和青子长大了,星子还离不开你,看到你这样,他不说话,我也知道他心里难受。为了星子,你还得和从前一样,问问这边的学校,星子要能去上学,就把星子接了来,有什么困难,俺也能帮你们。过去的已经过去,就别再想了,现在也是个开始,以后咱们都多为星子着想,等俺两个弟弟都有了家,还会叫你享福的。”
艳芬在狼沟陪了几天,张惠好些了,送艳芬回去时,青子便到了县城边的劳务市场。开价最高的是个年轻人,三言两语,就开车带了一群临时工去了外地乡下。一辆小车上七八个人,挤得满满当当,离开市场时,有几个挤不上去的急得跟着车跑。年轻人又停车开门,下来把他们硬塞了上去,回车里就闻到臭味,瞅了一眼蹲在身边的老刘,老刘却指着路上说:“快看那个娘们儿,骑车不张把还张着腿。”见无人理会,哼了一声,还津津有味地注视着。到了工地知道是修路,在宿舍里,工头说:“你们身上脏的臭的住一个屋,剩下的再分。”刚到工地无事,工人就喝酒打牌,夜里躺下,就商量着去哪买彩票,恨的是这边不着村店。第二天开工,一起来的几个人是一伙,有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带着。中午吃饭时,老刘就先发现不对,说自己的老乡:“我看见人家伙的绿豆汤里有绿豆,咱们怎么没有?”趁他们喝完,便带着自己庄的几个端着碗去人家锅里舀。这天下班,有几个已经累得爬不起来了,老刘说:“挖沟最累,一般人受不了,老板为了省钱欺负人,不找挖机叫咱们来干。”宿舍的人便商量,不管明天管事的再安排谁挖,叫老板加钱,不然就不干,大不了家走。天亮了,工头见他们要闹事,说:“我不和你们吵,只有找不到活的人,没有找不到人的活,别跟没见过世面似的。”第二天,不知从哪找了两个工人,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还有一个青年,两人一来就拿了铁锨挖坑。中午,工人们找阴凉处坐了,喝水歇息,拿出饭来吃。两人像是头一回出门,只是呆呆站了看着别人。太阳正毒,老人忍不住了,就拿起别人的水来喝。见青年训斥他,有工人就问青年:“这大爷是你什么人?”青年说是自己的父亲。有人又问:“你多大年纪了?”老人说:“六十九了。”“你们是打哪儿来的?”工人们问道,“你们那儿很穷吗,是不是给钱就干?你们爷俩一年挣多少钱,攒这么多不舍得花做什么?”两人就默不作声,工人们便吃起自己的饭。父子俩只知道干活,下了班买一瓶啤酒两个人喝,也不和别人说话,工人们就都烦他们,说着难听的话,在拥挤的集装箱宿舍里踢着板凳,推推搡搡,两个人也一声不吭。宿舍里人来人往,聒得青子没法安心想自己的事,也跟着别人看热闹。这晚人们正吃饭,一个工人在门口问屋里的人:我带俺老婆进来吃饭行不?说着和一个提着包的女人进来,女人打扮洋气,不像本地人。两人坐下吃饭,女人就拿了水果给宿舍里的人吃,几个闲人就凑到女人身边,老刘也跑着过来在女人身上闻,气得嚷嚷:“一点味儿都没有,下次再来,多给她喷点香水!听见了么?!”这个老刘六十来岁,有些孩子脾气,干活的无聊,整天拿他取乐。夫妻走了,一个年轻的说:“老刘,人家的老婆你也管,你老婆给谁管了,怎么不带了来?”老刘咬着牙说:“你你你——你有老婆呀?你老婆什么样儿,领了来我看看!”工人们就笑他:“六十了还没娶上,人家孙子都自己骑车子上学啦。”老刘攥着拳头说:“谁说我六十了?我才三十呢,我还有劲!”一边砸得桌子“砰砰”响。年轻人说:“你觉得自己行,我带你去旁边理发店找一个屁股大的,给你生个十斤的儿子,将来给你养老送终,好不好?”老刘问:“当真?”另一个笑他:“你真没找过?还是童子身?我看你不是六十是十六,等你长大了才行呢。要不,就去找个老娘们,叫她给你钱。” 老刘说:“你见过世面,我也不是没找过!那天我从厂里出来,在城里小路上转悠,碰上一个娘们儿,长得跟今儿来的那个差不多,她把我拽到强旮旯里,叫我摸她的大腿。我正要摸,她伸出六根手指头,我说‘哪有那么多闲钱,老婆孩子还舍在家里’,其实我有钱,我怕她是骗子。她说她的兄弟都在这边儿混社会,我碰着她了,得先给她钱。拿到钱,她又说我身上脏,就想跑。我抱住她,她的劲真大,和泥鳅似的又滑溜,扭着扭着就挣开跑了,我哪里还抓得住。”一边比划着站起来,工人们早都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