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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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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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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连载

第一十四章 后果(七)

张惠知道,夏筠想走自己也留不住,只好任她去了。年初一,带柳青回岭上,天井里狗咬,冯椿兄弟来了。张惠说:“你们都这么早,俺还没吃饭呢。”又说柳青:“你去看看青子起来了么。”柳青开门到青子屋里,见青子还在躺着。原来,青子夜里睡了,辗转反侧,又想起柳青的故事。梦里携琴上高楼,有人楼上愁,睫毛低垂,两颊有微微的红晕,香气涟漪般在微风中荡漾开来,望着自己,问道:“你可会解情愁?”于是给她画了一张像,题道:“红颜似水付丹青,醉梦初识……”见青子红着脸辗转反侧,柳青拉着他的胳膊:“是不是昨天我把你传染了?”青子忙从床上爬起来,柳青拿出几个菱角给他,自己回堂屋坐了。冯伦拿出烟来,说冯远:“我上岭看见你在沟里下套,上年套住几个兔子?”冯远说:“没见着几个,套子叫小孩拿走了不少,他们怎么找到的?”冯椿说:“我家里有网,有空我给你拿来。还有个事,咱庄的满堂在外边当官,他现在升到处级了,想回咱庄盖冯家祠堂,地方看好了,就在东洼,一时又回不来,就托给庄里的世贵。世贵是咱们庄最有钱的,河东沿儿的庙就是他出钱盖的冯家祠堂。今年世贵回来过年了,年前就把门窗、桌椅、排位安好了,明后天准备把祠堂拾掇了开张,咱们有空就去望望,这也是个大事儿。”冯伦说:“你想,咱家的排位只供养三代,咱们庄几个人三代内和满堂有瓜葛?和咱也出了五服了。河西冯家就算是一个祖宗,也没有人知道叫什么,什么朝代的人,他供养的又是谁?”冯彰说:“这个他还真托人查了,说是从东乡一家人的家谱上看到了,他第一个来的河西。”“你们去吧”,张惠说,“你二哥没空上河东,我也不想叫他去丢那个人。”吃过饭出门,到了公路边,有一辆崭新的轿车横在从岭上去庄里的拱桥中间,村民无事就都围着看,桥下也没有人,有人就猜是志远的,争了半天,终究也不知是谁家的亲戚开过来的。邻居们议论着,过年第一天来拦路,欺人太甚,也不是好兆头,挡了财运。一行人到冯昆家里时,冯椿问道:“老大今年没回来吗?”冯昆听了,咬牙切齿地说:“当了汉奸了!在联合国跟洋鬼子混,入了外国籍,也当鬼子算了!还盼他回来做什么?”冯远就悄悄问:“他家老大怎么了?”冯椿说:“留学在外面安了家,哪怎么了。”朱氏听见,拿手比划着高声说:“叫我说什么好?还找个白头发的老婆,将来孩子回来人家怎么想?我说现在的闺女兴染黄头发,你找个黄头发的也行呀。可他就是不听话,说‘妈!我现在大了,知道好歹,你说得对我听,不对我不听!我有我的本事’,气得我……”见邻居们也没人理她,李昭说:“外国人出嫁不要聘礼,你们白捡了个儿媳妇,要几个孩子自己说了算,还吃亏了?”朱氏说:“志远出去没忘了家,准备在城里给他兄弟买楼……”出来时,冯远又见冯昆背着手,笑呵呵地送到门口,说冯椿:“下午吃了饭找人来打牌赢钱,别忘了叫上老四。”

冯椿兄弟到了路上,碰见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穿得洋气,便问邻居这是谁家的孩子。邻居说:“这是俺家大侄儿,在学校当什么主席,平时哪得闲家来。”原来是莫三金的儿子。说着话,人越聚越多,有个邻居就说:“咱庄出了几个能人了?”另一个说:“第一个是满堂,有贵人提拔,不知道现在升到了什么级别。第二个是世贵,他丈人有本钱,他在省城不知道办的什么厂,都说他趁上千万了,咱庄里有不少人在他厂里干活。志远出国算一个,明辉开公司算一个,还有……”有邻居就问冯椿:“明辉的公司有多少人?”冯椿说:“我没数,他也不说,我估摸着得有一百来口,都是年轻人,咱这种去了脑子跟不上,他也不要。”有人说:“世贵大叔回来过年了,咱们都上世贵大叔家去吧。”说话的是一个在冯世贵厂里干活的邻居,冯彰听着别扭,就悄悄问:“兄弟,世贵不是跟咱们同辈的吗,你怎么叫他大叔?”邻居说:“世贵大叔是厂里的一把手,凡事都得听他安排,俺几个跟他干活的,有的比他辈分大,就都降了一辈儿。”冯彰又问:“世贵有这么厉害吗?我看他在庄里见了长辈,该叫什么叫什么,说话怪和气。”邻居说:“在家当然和气,外边不一样,别说世贵大叔,就是带十来个新员工的教导,也威风得很。不说干什么活儿,天天领着工人站队敬礼,不管你年纪大小,都叫你男孩子。我去的时候有个五十来岁的不服,说你爹有我大吗?教导说,八十你也得服从指挥,现在就是训练员工服从,趴下!他也只能跟着别人趴下。”这时人们早应和着,大路上浩浩荡荡往东去了。冯椿走在最后,说冯彰:“冯昆叫你去打牌,你不是不怎么和他打交道吗?”冯彰说:“他书记快干满了,本来说好了我当,志超出来,他又想叫志超当,叫我干一届再让给志超,说志超年轻,干二三十年没有问题。”冯椿说:“那你打算让给他不?”“谁敢说不让”,冯彰说道,“先答应他,到时候再说,不然他再指挥庄里人支持别人,或着直接叫志超上了,咱怎么办?”待旁人走远了,又悄悄说:“岭上的水库是当年大队出钱,全庄人挖的,水库干了,冯昆雇挖掘机挖了一遍。当了十年官,水库就成了他们家的,大坝上盖了小楼。小孩去钓鱼,他们拿着警棍去吓唬。志超和一群外地人天天在小楼上打牌,那些人一个个光着膀子,脊梁上纹着狮子老虎,春上从水库抽水浇地,也得上去请示他们,他们不回你话,你怎么敢抽?本来以为镇上的人能主持公道,可他们说,地是冯昆挖的,鱼是他放的,村民也不关心,不如就叫冯昆管,这不就明摆着是给他了?他明说了,下了台,山和水库还是他家的,别人想都别想。我当了官也收不回来,别人问我可怎么办?”冯椿说:“他又不是抢了人家的,公家的屁事谁管?谁要吃饱了没事干,叫他到镇上,到县里去问。你就说,冯昆是模范,领导都同意,已经定性了,你说不,你要造反?当皇帝?咱们只管拥护,就永远正确,吃穿不愁,谁还说不?”

看见青子垂头丧气回到老家,冯伦说:“庄户人没别的,见了面就说自己的孩子怎么样。听见他们有说有笑,我也想说说你,可我又不知道怎么说。”张惠说:“最有本事的去当了外国人,一般的就上城里,光剩了不中用的在庄里受欺负。你要有本事,走得越远越好,就算回不来,俺不会拦着你。”说着话柳青和娟来了,娟站在门口说:“老爷,你的对子贴反了。”屋里也没人回话,只听见张惠说:“快和你姐姐进来吃糖。”娟又喊了一遍,周颖又说:“再不来你弟弟给你吃没了。”这时晓亮也来了,两人才进屋。见了晓亮,张惠就问在城里做什么,说青子:“你在家也不是办法,还是跟你哥出去看看,不行不会再回来吗?”晓亮说:“我刚出去是在城里做学徒,学的是木工,除了师傅还认得几个做活的,后来攒了点儿钱才自己出来了,你要不想跟我去,我带你去找那老头就是了,他叫杨树根,就住在城边上。”张惠说:“幸亏他有你这个哥,俺出了这农村又没个熟人,要不上哪给他找去?我叫他拾掇好东西,过完年就跟你走。”晓亮就说:“我想着先带青子去看看,叫他再回来想想,有这么急吗?”张惠说:“亮亮,现在不是从前,从前吃饱穿暖就行了,姑娘找婆家也不看你有多少钱,因为人都穷,现在人离了钱不能过。谁在外边干什么、有多少钱,庄里的人也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所以才有个俗语,‘趁一万的夹着尾巴走,十万块的抬着头走,一百万的大摇大摆地走,一千万的横着走。’”晓亮答应着,就想起早晨路上发生的事。初二早上,张惠又到老家,带柳青来岭上吃饭,回来时见周颖和娟来了。周颖走时说张惠:“叫萍子在这儿吧,她自己在家,来了人就开电视,也不知道下茶叶给。我回去,她也说不上来的是谁,怎么称呼,他们走了,又怨我不去。”周颖刚走,屋后的邻居卫氏带着两个年轻人来了,小伙子是卫氏的儿子,小名狗子。卫氏跟张惠进屋,见柳青在张惠身边坐了,说:“这不是素芬吗?多年不见了,这是回来看你了?”“她是去学戏的”,张惠说,“到南方她又想家,愿意回来,以后我也不叫她走那么远了。”

见狗子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厦底下说话,张惠喊他们也不进屋,便问卫氏:“这妮子是谁,我怎么没见过?”卫氏说:“是狗子干活领回来的。”张惠说:“我看她年纪不大,怎么过年也不家走,家里不着急?”“你看她不大”,卫氏说道,“人家都出来好几年了,走南闯北,自己能挣出吃的来,家里哪里还管得着?她性子又坏,爹爹妈妈也不喜她。她说她离不开狗子,一天看不见狗子,她就急得不想吃饭、不想上班。”张惠笑道:“出去干活,挣多少钱当什么,这才是大事、正事。狗子是真知道好歹,不叫爹妈操心着急。青子就不想这些,还有他弟弟,比他还老实。将来怎么办,我心里什么滋味?”卫氏听了,忽然又垂下脸:“她爹爹妈妈也是不愿意,说妮子她表姐光见面钱就十万,还有钻石戒指。可是狗子才出去一年,那么多钱怎么拿得出来,我来也是想问问,你们能不能帮帮忙。”张惠说:“大妹妹,你又糊涂了——她都能养活自己了,要还听家里的安排,那你就得问她想什么了。”卫氏说:“我问过,她说‘晚不了,再说’,我看她不上班的时候光知道吃、玩、睡觉,一提这事儿就生气,我也不敢问了。她不在的时候我问狗子,那妮子怎么想,狗子说他也不敢问。我说狗子,这事俺帮不上忙,咱家穷,没有给咱说媒的。你加把劲,到了该努力的时候了,把这个最大最难的事办成了,以后按部就班、顺水推舟就行了。妮子说,她也想要钻石,俺哪知道什么是钻石。现在的妮子都这么贪财吗?”张惠说:“不是光妮子贪财,你忘了咱们小时候饿死多少人?我听人家讲,那些穷死的鬼是真可怜,有的做过恶事,判官把他的头砍下来,头叫狗衔走了,还攥着钱不去拾他的头,这样的永远就不能转世了。现在饿死、穷死的人审判完了,也该轮到好人转世了,他们当然不想再挨饿受穷,有些女的又没什么本事……”卫氏叹道:“现在俺也只能尽力巴结着,等她玩够了,可别舍了狗子。俺俩坚持着,还能给他们干一二十年活,尽量多给狗子攒钱,不能叫人家看不起他。”张惠说:“你也别想太多,现在离婚玩儿一样,说走就走,就看咱们庄里这几年,嫌男人没本事挣不来钱走了的有多少?有抛下老人的,有舍了孩子的,谁还有心管他们?咱们那时候哪有什么心眼儿,大人教育闺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都知道离婚丢人,也就信了,现在人不信这些。”两个年轻人早出去了,卫氏知道借钱没戏,就当是随口说说,坐了一会,看柳青起身到另一间屋里去,艳芬也进屋来,打声招呼,悄悄走了。张惠说艳芬:“她家才不缺钱,两个闺女,大妮刚出嫁,二妮也快了,在家和大人干活。二妮能吃,你这个婶子就骂‘一顿吃七八个馍馍,撑得屁呜呜的’。前年借了咱二百块钱,年底去要,她男人说没借,不知道是真忘了还是假,找她她就说‘钱在俺手里你别想抠出一分’,他们一家都是这样的。”初三吃过早饭,张惠到了老家,到柳青屋里笑说:“今儿你俩姑两家都来,你早点儿起来。”柳青答应,自己就到堂屋,一会儿客人来了,屋里多了好几个小孩,叽叽喳喳。见兄弟们全都到了,冯椿、冯伦和冯远一身中山装,冯彰是西装皮鞋,冯燕就望着冯椿:“大哥,这是……”冯椿便把祠堂开张的事告诉了姊妹:“下午再说,今儿晌午哪儿也不去,陪他姑父喝酒吃饭。”冯燕说:“这是正事,人家都去,咱能去也尽量去,不能叫人家笑话忘了祖宗。”说着话,却被孩子们的吵闹打断了。听娟的声音最响,大人们就说起娟来,有客人问:“萍子,今年考得怎么样?”娟不吱声,周颖就说:“你姑父问你呢。”娟说:“还行。”客人又笑问:“到底行还是不行?”娟憋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说:“不行。”冯远说:“你大表姐学习好,大公司争着要她,以后就是城市户口了,将来孩子也是城市户口,你现在都不行以后怎么行?考不上学一辈子就是庄户人了。”李昭说客人:“俺的进宝都比萍子考得多,进宝当了官这半年都没怎么学习,一直跟着他老师学事儿呢。”娟气得扭过头,跑到天井里蹲着去了,孩子们也没了说话的,呆呆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其中有冯燕的老大,女孩和娟差不多年纪,正想说什么,又吓得捂了嘴,大家又说起冯燕的老大。

知道兄弟们有事,吃过午饭,姊妹俩就告辞回家。见去祠堂的要出门,张惠就拉住冯伦:“你别去丢人了。”冯伦气得甩开她的手:“你知道什么!”青子跟着送客人回来,天井里没了孩子,就来到柳青屋里。柳青拿着本子在看,见青子来了,又赶他出去:“一天到晚在这屋里,大人又嫌你。我听说人家的祠堂都有题词,你去看看写的什么。”兄弟们步行到了上河,就望见对岸庙前已经来了几十人,有本庄的也有外庄的,地头上轿车停得横七竖八。这么多轿车,超出了冯椿预料,思量着过了水漫桥,已经听到说话声。冯谨看见有握手的,有递烟的,就想过去凑热闹。来的人看起来都是自己庄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除了平时穿着,还有穿着各色西装的,都是在庄里没见过的,冯椿就说冯谨:“河边上有小孩儿,你去和他们玩吧,别上祠堂了。”原来青子和几个少年跟了来,青子一看庙前这阵势,心想,这还有我什么事儿?就跟他们到河边玩去了。冯远想:“大哥想得周到,老五到现在什么也没混出来,老婆都没有,人家问起来,兄弟们怎么说?就算说得出,脸上也扛不住,今儿可是来拜祖宗的。”见冯谨偏要去,便说:“有个河东的闺女在河边上舀水,你去帮她挑水。”指着河边的树丛一边推他过去,冯谨才恋恋不舍地走了。三人到了堂前,有妇女在忙活,有烧茶的有做饭的,有人在路边摆了两排桌子,是在冯世贵厂里干活的村民。这时,有几个外庄的人围着冯昆和志超,说道:“这孩子真是一表人才,在哪上班?”冯伦听了便想:“志超砍了人刚出狱,谁敢找他干活?看冯昆怎么说。”冯昆说道:“在家和我帮忙。”有个外庄人就说:“真是孝顺,知道爹妈把他拉巴大不容易。一般人光知道自己挣钱,哪有这个心意?冯家人孝顺真是没得说,从古至今,孝顺老人都是最大的美德,年轻人就该多学学志超。”再往前走,碰上河东的邻居,问冯椿:“大哥,怎么这几年在庄里都不见你了?”冯椿说:“我搬到城里去了。小孩毕业了在外边有本事,挣了钱叫我在城里买楼。我和你大嫂都在县城住。”邻居说:“明辉是真行……你们买的楼多少钱?”冯椿说:“十多万,那是好几年前,现在得三十万了。”邻居说:“俺也准备上县城买楼,一年贵起一年了,也是个机会。这些年我和你大妹妹起早贪黑,喂羊喂猪种桃开拖拉机,今年又跟孩子他两个舅借了几万。钱越来越毛,等攒够了可是得先去把楼买上,以后也不愁了,城里人还有什么了不起。老三还在城里卖豆腐皮?我早晨送小孩看见你好几回。老四呢?”冯远说:“这些年一直卖着。说实话,比在外边干建筑强。不用听人指使,家里的活也撇不下,地该怎么种还怎么种。老四买了一大群绵羊……”冯彰便想,幸好没叫冯谨来。说着听见有人喊:“你们快来排队!”原来是按辈分年纪排队上香,兄弟们匆匆去了,冯彰就说:“咱这辈怎么是志超排第一?志超的头发开始长出来了。”冯椿说:“不是他排第一。他在那儿,咱们谁敢站到他前边儿?没有人敢抢,人家自然把香给他了。”上完香,轮到冯世贵讲话,冯远见他穿白西装,头油锃亮,不像是四十多的人,心想,不愧是庄里最富的人,就问冯椿:“大哥,世贵真的趁一千万?”冯椿说:“这他不会说的,外人传言。我听明辉说,他丈人的厂和咱们半个庄一样大,人来人往和赶集一样,一千万只会多不会少。”冯彰说:“谁给他写的稿子?听起来还真像那个样儿。”冯椿说:“我听说是志远。”吃饭时,几人正要入座,见冯世贵拉着一个河东的老头子:“上手是专门给你准备的椅子,俺这些人都坐凳子。”老人却不敢坐:“我不坐!满堂没来,世贵你排第一才对,我什么都不是。”冯世贵说:“二老爷,我和俺冯椿大哥是一辈的。”几人合力把老人按在椅子上坐了,一撒手,老人又红着脸站起来:“还讲什么辈分!贫下中农,种了一辈子地,一辈子无能,要钱无钱,谁都看不起,光剩了个辈分?儿又是光棍子下三滥,妇女都知道他没有钱,谁管他的辈分,我也干不动活了。”这时人们就说:“世贵,冯家要有个带头的,还是你坐吧。今儿来了不少年轻人,都想听你讲怎么创业,趁这机会,你就教教他们。”另一个也说:“就是,今儿没有外人,你就说点实在的。”冯世贵坐了,就有人来斟酒,于是半推半就地接了:“今儿来的都是一家人,我也不讲大道理,就拉拉家常儿,说点儿最实在的。咱们庄户人没什么大本事,出去闯荡不易,有些事得记住。一要嘴巧,会来事儿,会察言观色,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嘴巧的人到哪都是好人。二是勤送礼,买人情,开门路,送礼也是咱们老家的传统,逢年过节走亲戚,不花钱不算出门,在外边也是一样。女的嘴巧了,老板看上你,你就成了老板娘;男的勤送礼,领导看上你,你也成了小领导。小伙子们,街上遇到美女,自己吓得不敢说话,她会来搭讪你?人情就这样,自己脸皮厚了,假的也能变成真的,就怕你不好意思,什么好事也轮不到你。这就是掏心窝子的话了,我不会和外人讲。” 再看老人,早不知躲哪去了。

冯椿回来,见只有老人在家,就问:“人都上哪去了?”老太太说:“到上河去了。”刚坐下,林氏和张惠、周颖回来了。冯远说:“初三人家都出门了还去逛什么?”林氏说:“夏家的穷穷回来了,邻居们都去看,俺也跟着去了。”冯椿说:“有什么好看的?”林氏说:“你不知道,那妮子从小不怕人,见了我就说“我给你跳个舞”,人家在城里待了两年,现在都成明星了。前几年那妮子上城里去玩,碰上一个老板,说她是千年一遇的美女,想把他培养成明星。现在她一扭屁股,就有上万人来看,城里的人跟咱们不一样想法。她妈妈说,我现在实在不知道吃什么好,你看我胖得和不倒翁似的,也快走不动了,耪地也下不下腰,几下子就累得站不住,得叉着腰歇一会儿,俺自己都不知道穷穷多有钱,她说她挣了一千多万,在城里也买了好几套楼房了,叫俺也搬了去,我说穷穷按不能去,去了地怎么种?那穷穷一直那么爱好儿,化的妆和人家都不一样,烟囱上落下一粒灰,也要瞪着眼,拿手指弹好几下。”冯彰说:“这不是比世贵还有钱了吗?”冯伦说:“人家世贵是正儿八经的老板,多少年了。说句不好听的,你说你有钱,你的厂在哪?没有机器没有工人,你的钱是哪来的?人家送给你的,你也不长面子。就算她真比世贵钱多,出去说起来,人家还是认世贵。”张惠说:“人家不偷不抢不骗就是本事,怎么挣钱你还管?是吧,三妹妹?”周颖心想,可不是吗?萍子要这么厉害就好了。瞅着娟在屋里,便说:“年纪轻轻,还是好好上学吧,上好了什么都有。”说着,老太太就问:“小五怎么没回来?”冯椿说:“我叫他到河边上去玩了,上祠堂的人多,远处来的都是些有钱有势的,我怕人家问起什么来,他不好说。”李昭说:“老五没个老婆,人家都看不起,说他是下三滥,俺兄弟都没脸,你和俺爷怎么受得了?还是叫他走远点儿,找了媳妇再回来,找不到就别回来了,在外边一个人也利索。”老太太说:“可不行!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走远了我都舍不得。他自己没有能为,我和你爷还得帮他,你们弟兄几个孩子结婚的结婚,上学的上学,俺这辈子就这一个事儿还没完成,你爷比你们兄弟还难。”青子回来到柳青屋里,柳青就问他:“写的什么?”青子才忽然想起这件事,说道:“写的是‘天玄地黄,山高水长’……”柳青说:“别糊弄我了,你去了么?”“我想起来了”,青子又说,“列祖列宗……”柳青问:“怎么了?”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青子说:“我哪里记得住,你可别问我了。”这时张惠进来说:“快跟我回去。”来不及道别,青子便走了。

见冯伦回家又想喝酒,艳芬就说:“今儿祠堂那儿热闹不?我听说河东也去了不少人。”冯伦说:“热不热闹不关我的事,我光知道人家的小孩在祖宗排位前说自己上的什么学,将来有什么理想,再想想青子,我心里不是滋味。”张惠说:“我的话你偏不听。你三个兄弟都比你有钱,你和他们在一块儿,外人都看不起你,不愿和你说话,你自己还不觉得没脸,往后可别再去那里了。”冯伦说:“我有什么脸,我不就是个普通农民?青子有本事,叫人家看得起,我就有脸,见谁我都抬得起头来。”“我也是成天犯愁”,张惠叹道,“青子小时候人家都说他聪明,我就当了真。我和你爹下了一辈子力,还盼着他快点儿长大,带俺出去见见世面。庄户人无能,见面都爱说自己的孩子怎么样。现在他这样,我越来越觉得咱家没了盼头,不敢出门和人家说话。邻居都说老四家那小孩学习好,老师夸他,其实星子比他考得还好。进宝嘴巧心眼儿多,平时和他老师套近乎,发奖状的时候老师还鼓励他,星子上去,老师也不和他说话,他拿着奖状就走了,这个以后也不好办。”沉默半日,艳芬说:“我想,青子在哪干活也没人知道,以后有人问,就说青子上了县里最好的学校,有大学准备录取他。这么说,庄里那些欺负咱们的也就老实一些,咱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你看行不?”张惠说:“我看只能这样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这庄里的人太势利,越没本事他们就越欺负咱们。”冯伦喝着酒,也没吱声。张惠又说:“青子,你都听见了,以后别再想回就回,回来要穿得板板正正儿的,人家问你,你就这么说,不问你就别提。”青子答应了,张惠又说:“明日他舅领着孩子来,给那些小孩多少钱?上年都是二十,谁知道今年又涨到多少了。一个三十,三个就是一百,我不愿意他们来。”初六天刚亮,晓亮就到岭上推门喊青子,张惠早给青子收拾好,吃过饭,送两人到了村口的大路边,才说:“见了老板恭敬点儿,有空给他买条烟,请他出来吃个饭,给人家留个好印象。”晓亮带着青子就到庄里和老人告辞,柳青没听到他一句话就不见了人,自己还生着气。老太太做了饭又催冯谨去叫她,冯谨来到柳青屋里,灯也没有开,就说:“俺娘叫你吃饭了。”见她在暗处也不开口,窗户糊了一层纸,隐约照见一张显得苍白的脸,悄悄叫道:“妹妹。”柳青一听回头说:“五叔,你是喝多了还是拿我玩笑呢?”冯谨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是我打心里想这么叫你,我不说给别人的。”便要搀她起来,柳青连忙甩开,说:“叔叔,你是个长辈,不识字就罢了,难道也不懂得一点儿伦常?”冯谨听见老人在堂屋喊,又去扶了她的胳膊,说:“你生了病在这里,俺爹娘年纪也大了,自己都行动不便,我要不在家,怕他们也照顾不好你。难道我就不能为你做点儿事,我要把你当侄女,这倒不是我该管的了,可俺二哥二嫂又来看过你几回呢?”柳青本来心中厌恶,听他这番话,不禁拿袖子抹起眼泪。这时老头子已经到了门口,问冯谨:“怎么还不出来,妮子做什么呢?”冯谨忙扶她出来。

跟杨树根做活的还有个叫顺子的小伙子,和晓亮也熟,以前都住在西关赵家的一座房子里。两人找到老杨家里,就看见顺子一脚踩着凳子锯木头,一边和一个女人在说话。女人问道:“这是什么鸟话?他又不是死人,收冥币做什么?”顺子笑道:“他当然不是死人,可玉帝和阎王都去龙宫吃海鲜,经济也快一体化了。临时不使,迟早使得着,所以先收着,总不会吃亏。”“其实大官儿和神仙的面相也不一样”,女人说,“你们知道不?大官儿的脸是肥,眉毛短,下巴壳子上有块肉赘着,像是佛爷,眼皮是耷拉下来的。皇上和神仙是瘦,他们碰上什么都能细嚼慢咽,神仙的眉毛长,眼睁得不大,可看得出来是真有精神。”“俺表妹认得一个广播员”,顺子说,“她们的庄就在北边山沟里,说是鬼多人又少,所以冥币使得多,平日的钱不怎么使,倒不会说了。她亲戚在城里给她安排工作,还找了人教她官话,教她说‘人民’,她没学上来,倒把舌头咬破了。”晓亮心里纳闷,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气得就喊道:“顺子,别扯你娘的蛋了,没看见我来了?”顺子说:“你怎么又回来了?”晓亮说:“大爷说这里缺人,这是俺兄弟,等大爷回来,你跟他说。”又问:“你怎么变勤快了,又输钱了吗?”顺子说:“老板不给钱我拿什么去输,他现在不缺人,叫你兄弟干小工,也得先问问。”晓亮也不理他,和青子去西关看宿舍,说道:“这个院子是我和顺子还有另一个在这附近做活的租的,一人一个小屋,我的屋以后就给你住。堂屋没有人,房东在城边上盖了小楼搬去了。”到屋里坐了,晓亮就说:“这个赵大爷也是半路学的木匠,从前去人家做家具,没挣到钱,混了个光棍儿一条。也不知道是谁指点,后来开了窍去打棺材,上了年纪发了财,就娶了个年轻带孩子的。顺子见过他老婆,三十多岁,说还怪俊的。”青子问:“他攒了多少钱,这么厉害?”晓亮说:“你想,你要是那个年纪,没个百八十万,女的还想看你不想?所以,说老又不老,不是等上三五年就能拿他的钱送他上路,可见他现在不少挣钱,这是邻居说的。你明白,人死就一次,要像模像样的。棺材那东西,好不好谁去管,一分钱一分面子,这就是最实在的买卖。就怕没人找你,只要有人找,也不会问你价的,你别离了谱,要多少钱他们就给多少,不然你说出去,他们也怕人家笑话。”两人坐着无事,说了会话,晓亮又带青子出来街上吃饭。

正坐了等着,有客人就问店主:“从前路对面有个卖豆腐的,怎么不见了?”店主的媳妇说:“他本来是卖的,可又有了更好的买卖,他们家就在这附近,我听一个住他们家的学生说的。他说这天一大早房东卖完豆腐家来,倒了凉水洗头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张天师第五十八代玄孙,真是绝了。可为什么姓赵呢?他说,原来他们也姓张,满洲人来的时候,说这里有姓张的不留辫子,那就不留姓张的,大人为了保住孩子的命才叫他们改姓赵,就这样在外边传开了。街坊邻居不说,城里人也都来找他看病,把大门挤破了,就当起先生来了,他给俺治过病,他是真天使。”那人说:“可我听说天使是天主教里才有的。”“天使就是上天的使者”,店主说,“赵天使不是天主教里上帝的使者,是天师和太上老君的使者,他的法力我早就知道了。这张天师本来也是凡人,你们听说过么?起初他贪恋他爸的几分地,后来遭了饥荒才被逼出家。”又说你也不要小看赵天使,他在天山闭关十三年,想到众生的归宿,最后悟出了万古不变的最终奥秘,那就是必死无疑。后来卖豆腐,也是童叟无欺,赊账赔本,从不缺斤短两。那人又问老板娘:“他看病管用不?”女人说:“不管用来的人能有这么多?再说他们又从来不要钱,要的就是诚心,对神仙有诚意,病才能治好,慢慢也就成了规矩似的传下来了。你说这话就不好,俺就能看得开,所以才活得自在。你看文庙武庙状元庙烧香的那么多,也有开轿子车的,香火都没他们家大堂屋的旺,我就去看过几回,那香烧得太好了,八仙桌子都不落灰,看着放光呢。他那些弟兄们打那才不笑话他了,他们其实是一群偷油的老鼠下生,还干过爬车扒煤的勾当,扛着袋子跟老洪一样在火车道上跑,割管子偷油。这买卖是好,可一闪失就轧进路里成了肉酱,哪有他哥哥这个稳当?”原来县城西南一带早已破败,住户少,多的是野狗,有钱人大都已搬走,却有个以天师的亲戚为名给人看病的,附近流传着他的名号“赵天使”,知道真名的倒不多。吃过饭天快黑了,晓亮便走了。青子做了学徒,就和顺子住在西关,第一天夜里回来,顺子就说:“我在这儿待了几个月了,他都不肯教我,只叫我干些粗活,我自己成天想着怎么办,你又来了。”一天午间,两人在宿舍歇息,顺子悄悄爬起来出了门,青子看他鬼鬼祟祟,就偷偷跟着出来,看见顺子买了烟酒,去了老杨家里,心里就想,怪不得老头不理我,于是也去买了,回来又怕顺子看见,藏到床底去了。

冯伦夜里回家,见张惠和艳芬在屋里吃饭,不由又心焦,坐在一旁说:“我知道你们娘俩压根儿没把我放在眼里,我早看出来了。”张惠说:“你半夜不家来,俺还要等你到三更?又不知道你上了哪。上你娘家去吃饭,你从来也不说。这些天家里没事,你不也是在家闲着,你还是早早出去的好,这家里还清静些。人家的男人没一个在家闲着的,你就知道转来转去刨那点儿土。”冯伦说:“在庄里待了大半辈子了,说出去就出去?出去找谁?做什么?家是我的,我要走要留,用不着你指挥。”一边从抽屉里翻出烟来点了。艳芬便拿了座位叫他来,冯伦也不应声。张惠说:“他又不是愣子,愣子也知道吃饭,还用你叫他。”艳芬说:“俺爸还生我的气吗?”便过去要拉他起来,冯伦还是不动身。张惠说:“他这样执拗,想是不愿和咱们过了。”冯伦说:“好,明日我就去办离婚。”张惠啐了一口说:“你不用去,免得丢你的人,又弄出些声势叫别人来替你喊冤。事就这么简单,只要你以后别踏进这家门,我就看得起你。”冯伦听了便起来,从床底拿出袋子,捡了被子就往里装。艳芬又过来夺,急得要哭出来。冯伦说:“是我对不住你,你妈到现在还记恨我,为的也是你,我走了就不回来了,你们遇上什么难处我还是要管。你不走就别走,在家好好孝顺你妈,我也没什么好挂念的。”张惠见他果真要走,也没有办法,就要和艳芬去西院,出来悄悄锁了门。到家开了灯,张惠说:“别管他,一会就好了。”艳芬答应着,一坐下就觉得腹痛难忍,张惠忙问:“是你爸摔碗碰上你了?”艳芬说:“我不知道!俺爸总是这样气势汹汹,咱们以后可怎么办呢?俺爸一发火,我就觉得这个家像是草屋摇摇晃晃要塌下来。”张惠说:“随他去吧,他就是这样的秉性,有什么办法。只是想到将来的孩子,我心里又慌。”艳芬听了心里越发害怕,张惠劝了几句,和艳芬早早睡下,夜里又听到她自言自语,知道是难受,急得一夜没有合眼,直到天亮才见她睡去。自己起来去给冯伦开门,到家门外却见门大开着,忙跑进屋来,见衣裳被子都还在,才稍稍放了心。艳芬起来又头晕发热,便去找张惠,家里无人,又来到村后的地里,冯伦见她脸色不好,便和她去了镇上诊所。张惠午后回家,见冯伦已经回来,就问碍不碍事?冯伦说:“发热按理挂过针就好了,可现在又怕吃药打针,所以只拿了点儿退烧的药,不好只能上医院去了。”张惠就低声说:“谁还没个病灾的,又不是什么大事,她跟着周哑巴这些年,还有个弟弟,这么难不是也过来了,咱们也是遇上了难处,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说着却想起柳青来,又说冯伦:“你这话说得也轻巧,咱们这样的条件,什么事都想着上医院,哪有那么多钱去踢蹬?最好还是有个明白人,以前常去找张老妈子,她的话是最灵的,上年人又刚死了,这附近也没个看病管用的。”冯伦说:“我记得在城西关有个姓赵的,治病有些本事,俺退伍那年老周得了哮喘,是他妹夫给找了这个人,不知道还干不干了。”张惠说:“既然不牢靠,那就另想办法,治病可不是玩笑。”夜里三人吃饭,青子走了张惠也觉得冷清,艳芬说:“俺弟弟这一去还不知怎样,我一想心里怪没底儿的。”张惠说:“随他去吧,你谁都不要想,多想想自己。”艳芬听了,也不想多说,几天后青子回来,张惠便问:“你是跟亮子走的还是在城里?”青子说:“在城里。”张惠又问学的什么?听青子说是木匠,便看着冯伦。冯伦说:“你就不能安心学点儿活,这才走了几天,又回来做什么?”张惠说:“回来就回来吧,俺还有件事没说呢。”艳芬说:“快叫俺冰玉妹妹上来吧。”张惠说:“叫他先歇歇,一会儿下去,我这就做菜。”青子听艳芬一说,便红了脸,还未起身,柳青已经来了。青子忙出来,说:“你病还不好,路又远,怎么敢一人上来?”柳青说:“我这不是能走路么,难道你盼着我一辈子出不了门才高兴?”说着上了台阶,艳芬才出来,说:“妹妹你来得正好,俺正要去接你呢。”柳青说:“今儿有什么喜事么,怎么还兴接了?”张惠说:“你这几日没来,你艳芬姐想你,又不能走动,今儿青子正好回来,好歹要叫你来的。”柳青就说:“回来就好,我怕他有一天不回来,就不好了。”青子笑道:“怎么不好?我可不想再回来受制,我盼着有一天能学成,走它个十万八千里才好。”柳青说:“你往哪走,你一个人怎么过活,我的话你为什么不听呢?”说着歪到沙发上就要哭。

张惠才说青子:“你说话就不能轻声点儿,快别在这屋里了,去叫你爹回来。”见他出去了,笑问柳青:“她出去这几日是不是学得像个汉子了?”柳青却不吱声,抬起袖子遮了眼,呜呜哭起来。张惠说:“你艳芬姐肚子里有个孩子在说话呢,絮絮叨叨的烦死我了,你来听听是个男孩还是女孩?”艳芬笑道:“妈,你别再逗她了,俺妹妹一定是累了,咱们一会儿吃饭,先叫她歇歇吧。”张惠听了便去劝慰,奈何她怎么都不听,越是哭得起劲,直到父子俩回来才住了声。冯伦坐下捡了桶,说青子:“听说小卖部来了散酒,你去给我装一点儿。”说着起身打开抽屉找零钱。张惠说:“别去,你爹的酒瘾又犯了,人家拿酒精兑了水,他还信了。”见青子和柳青在沙发上坐着,便拉柳青到桌前,说:“你这样的脾气,不好好待自己,以后离了俺,叫我怎么不挂念?”柳青说:“我去哪儿?我哪也不去。”张惠说:“你在咱们家是个宝贝,我愿意就这样一辈子把你留在身边,可为了你好,还是得早作打算。我不能就这么叫你在庄里待下去,看不见你我不放心,等你艳芬姐有了孩子,我就成了保姆。你这样的身体是离不开管照的,要找着个愿意管你的人家去了,也许三两年就好了。你虽不像庄户人家的姑娘能出力,可也是个有头脑的人,会出谋划策,性格又好,何况对于女孩,年轻才是最要紧的。”艳芬听了看看柳青,就说张惠:“妈,你还是把事说清楚吧,我看这么说俺妹妹也不明白。”张惠便说柳青:“自从你来了俺家,我就把你当自己的亲闺女,这个闺女又比别人家的孩子懂事些、文静些,也把俺当做亲人看待。可我一想到你将来要走,心里就像看着风筝断了线,这不就是远走高飞了吗?俺和杨家岭你爹是几代人的交情,胜过亲兄弟,咱们情分在这里,人与人又有什么更真的呢?像你这几个叔伯,只有兄弟之名,却无兄弟之实,更无兄弟之情,白白担个名分受累,倒不如那一般的朋友,还能谈谈心叙叙旧,可见只有感情才是牢靠的。咱们既然感情上是一家人,从今以后也就是一家人,你和艳芬就是姊妹,和青子就是兄妹。我听萍子说,到了私下里,你就忘了叫哥,今后可不能再糊涂,免得人家笑话。一家人,自然是亲近的好,可不能没了分寸,误了自己,还招人闲话。俺对你、对艳芬和青子、星子是一样,你不要从心里有一点儿顾虑才是。”说罢和艳芬望着柳青,却不见她开口,艳芬就说:“我从三年前就认识了你,咱们走到今儿也算是有了正果,我想妹妹也和我一样是高兴的,咱们来干一杯。”知道她有心事,安慰着一边说笑,不觉已经傍晚,柳青就要回去。张惠说:“外边儿冷,你今儿就不要下去了。”见柳青执意要走,便和她到庄里住了一晚。想到姊妹俩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也不知到了几时,待要睡去时,又听见她低声的抽泣,似有若无,断断续续到了天明,自己也跟着轻声叹气。第二天回岭上,见青子在地上收拾包裹,就坐下说:“从前方平家里穷,过年肉都吃不起,娶不上老婆,他爹妈出门走路也低着头不敢看人。现在他学会了开大车,在外面认识了一个闺女,跟她说:‘你跟着我,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回来一趟我给你一大摞,你想吃什么肉我给你割什么肉’,就这样跟她说上话了。混了一年孩子也有了,他爹妈出门走路抬头看着天,大步流星。咱们现在比不得从前,为了家要一心想着挣钱,没事不要回来,切不可跟那些不务正业的人学坏了。”冯伦说:“有空去你大爷家里,看看上哪能当个正式工人,退了休能领退休金的,老杨那里不能待了,干零活也不是长法,怎么也得干个长工,不然以后怎么办?”出来天要下雨,见青子走了,又说张惠:“后天寒食,老二也不回来,还不如叫他在家多待几天。”张惠说:“走了就别再说了,云云该回来了,她年年记得她爹,老人又才没了,她要不想见夏敏,自然会上来的。”艳芬说:“云云一个人太不容易了,我没想到她能一个人出去,她要在外面遇上什么难处,谁能帮她呢?”张惠说:“她是个有心计的人,自然不会听那一家人的安排,她要不走得远远的,我倒瞧不起她了。”艳芬问:“俺那大姑给她找了主儿了?”张惠说:“这谁知道,她兜不住话儿,逢人就说她侄女的好,不是一天两天了,论头发长是没有人比得上,她说得也对。”

傍晚,夏筠没有来,艳芬到上河,大门锁着,又到河东找到一个在城里上班的邻居,这个姑娘知道静雪的单位在哪,艳芬就托她去问夏筠何时回来。第二天是清明,想到柳青,冯伦就叫张惠带艳芬到庄里来。冯高氏说冯伦:“今儿虽不是凑热闹的日子,可有了你们家两个妮子,我又想叫他们两家来,过些日子你们也就该上哪上哪,难得到一块儿了。”便让老头子去岭上,老人去过自己回来,等了好一会儿,只有冯彰来了一趟,两个孩子也都没来。老太太问:“你大哥这几天没回来吗?”冯彰说:“明辉准备回来结婚,他们现在没空。”老太太说:“这么长时间了,这样也算是有了结果,我看妮子不这不那的,把事办了,我和你爹也能盼重孙了。”冯彰又匆匆走了,张惠就安慰老人说:“云云一会儿要来了,说不定还不止她自己,咱们家不又热闹了些?”便沏了茶,冯高氏一听高兴起来,说:“那就好,她这样走了还想着家,这就是好的。”柳青问:“怎么云云要来了,她不是搬去城里,怎么又回家来了?”张惠说:“她是来看张老妈子的坟,能不能待一天也说不定。”柳青便觉没趣,就问花猫怎么没回来,冯高氏说:“叫萍子玩坏了,不敢回来了。”张惠又笑说老太太:“这两个真是天生的一对儿,自从几年前认识就是最要好的,现在成了亲戚,又不知怎么好了。”说着起身去倒茶,坐了又听到狗咬,夏敏来了,说:“我来给俺娘上坟,看看云云姊妹来了没有。”夏筠不在,夏敏就回了杨家岭,正巧大哥家侄子建民来玩,带了个小伙子,和自己一样二十上下的年纪。夏敏见他中等个头,中长发,高高的鼻梁,模样便看得出腼腆,上身穿件夹克,说建民:“这孩子我好面熟,这是谁呢?”建民笑道:“这是俺大舅家表哥海涛呀,俺年底还来找弟弟和春晓,跟二叔要柿子,婶子怎么不记得了?”夏敏才忽然想起这是大嫂刘氏的侄子,便带两人进屋,问他:“我听你大姑说你准备去外面上学,怎么有空上这儿来呢?”海涛说:“我早家来了,俺爸一天也不叫我在家待,上年就跟着出去做生意了。”夏敏说:“也是,你们到了这个年纪,爹妈又该费心了。”自己坐下来看着他,衣裳和城里人一般干净,忽然想起柳青,寻思彼此都知底,两人也般配,大哥和自己两家又好,心下就想给刘家孩子做媒,便问海涛:“你回来家里有对象了么?”海涛说:“不急呀,俺爸妈也都还没想过这件事。”夏敏笑道:“你倒是明白呢?今儿不急明日不急,你妈从你上学就跟你大姑和我说,家里亲戚少,孩子以后遇事你们要肯操心,我想人一辈子能有几件大事,这不就是第一件吗?”心里有了底,等杨茂林回来,就去找嫂子刘氏,刘氏一听是好事,便买了东西,和夏敏先到了李英家。进了大门,见彩云坐着轮椅,在天井里抓了麦子喂鸡,回头往屋里喊:“表婶子来了!”两人就上前去看彩云,问伤养得怎么样了,刘氏拿了凳子来,和彩云说了会儿话。聊着天儿,李英就说:“她二叔说,小豪他爹找到了,他没疯,在城市里,信了耶稣,准备上天。”夏敏没听明白:“大哥是在哪,谁看见他了,怎么没送他回来?”“老二有认识的在城里”,李英说,“城里有好几个教堂,有外国人讲课给中国人听,教他们唱歌,他在中间来回跑着学习。”刘氏说:“大哥在城里吃住怎么办,还不快找人去接大哥回来,不能叫他再流浪了。”李英说道:“谁能去呢?那人给了老二地址,他没去过也找不上,我连字都不认得,彩云也出不了门儿。”夏敏说刘氏:“回去问问海涛,有空和她二叔开车去把大哥接回来,大哥也该想家了。”刘氏盼着李英在张惠面前说好话,就说李英:“嫂子你放心,这不是难事,我替他答应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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