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回来,转眼三月初春,又连日起风,夹带雨水,敲打着窗户,搅得人心烦意乱。柳青从河西回来,总觉得张惠有什么事瞒着自己。青子来时,杨妮要送柳青去车站,柳青却不肯,说:“我怕到车站看见你们,又忍不住要回来。”杨妮只好送两人到街上,又嘱咐道:“我在学校替你请了假,你回去三两天也就安顿好,别耽误了上学。”两人去河西,从镇上桥头下了车,在河沿的树丛间走着,就传来几声凄厉的鸣叫,听得柳青一阵心悸,和青子循声到了旁边的沙丘,原来是一张捕鸟的网,上面一只小鹰,还有斑鸠和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小鸟。青子说:“这几年修了路,坏人也多了,这是外地人来网了专门卖给给饭店的。”柳青说:“你把他的网扯了不就好了?”青子说:“那你替我把风。”去了那鹰爪子紧紧抓着网,哪里解得开。柳青就说:“他要放你走,你反倒去啄他的手。”青子笑道:“它哪里懂人话,也是吓怕了,不像燕子和人在一处。家里的燕子回来垒了窝,家去我带你去看。”柳青说:“我听见有人喊着过来了,你还不走吗?”青子一听,拉着柳青的手就跑起来,到了田边的庙旁,也来不及细瞅,在下游过了水漫桥,到对岸的大堰上,怎么也跑不动了,才和她在河边坐了,一时无事,就说:“家里有个妹妹听说你要回来,就天天家来看,还问冰玉姐姐走了几年了,我怎么都不记得?当年你离家是去学戏,怎么又改名了呢?云云还说,换了人家取的名儿,就不是一家人了,今后该改回来才好。”柳青说:“那我问你,明月和明珠哪个好听?”“这倒像是姊妹俩”,青子说,“爹妈都偏爱年纪小的,捧在手里别人谁见了?以后总要出去的。”柳青却说:“讲得煞有介事,你眼见了?”说着却见青子脱了鞋,卷起裤腿到芦苇丛里去了。一年还未下雨,河床上只剩小小的水坑,满是淤泥。青子喊她下来,柳青正犹豫着,几个从大堰上走的人听见,停了车子提着桶跑下来,看戏一样把青子围住了。看着坑里密密麻麻的小鱼,一个说:“这鱼我早就发现了,我天天上坡打这儿走,还不知道水干得这么快,怎么叫你发现了。”另一个说:“野生的鱼真少见了,捞回去下个酒,去了肠子,头也不用掐,放在油里炸透了,不但好吃,还特别有营养。家里有老人小孩的,媳妇怀孕的,吃这个比集上买的好多了。”说着便和青子要,见青子站着不知所措,柳青只好去替他解围,说过路的人:“这都是退了水困住的小鱼,要放回水里的。”提桶的村民说:“这么好的肉,不吃可惜了。”另一个看看柳青,又看看青子,拍了同伴一下,悄声说:“这妮子不是西岭上冯伦的闺女吗?”提桶的听了,吃惊地把柳青打量一番,没吱声,两人就转身爬上大堰。看他们走了,青子说:“你来帮帮我吧,把它们放到下游的深水里。”柳青答应着,脱下鞋拿着去找青子。
摸完鱼,坐在桥上洗了脚,青子说:“看河那边有小孩放风筝,我也想做一个,不知道能不能飞起来呢,回去你和我裁纸怎么样?”看她答应,才一道往岭上来。到大门口,张惠从南边来了,过来拉起柳青的手:“你看看你,转眼跟我一样高了,可这手怎么瘦得跟筷子一样了,我看着心里怪不是滋味。”又问青子怎么没有行李。青子说:“他们说要送的,非要留下,等我改天再去。”张惠带柳青到屋里坐了,端了核桃和苹果来:“我想给你买点吃头儿,也不会骑车子,去不了远处。在街上等了半天,也没有人来。早先街上天天有卖糖人儿、糖蘸儿、小孩玩意儿的,现在都嫌不挣钱,街上没了卖东西的,一天到晚连一声吆喝都听不着。大人出去打工,小孩出去上学,出去街上也没有人,我还觉得怪冷清。”说着话,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开了门正要进来,看见柳青,又忙关了门,转身往大门口去了。张惠说;“这是你弟弟,叫星子,没见过你他眼生,你去叫他回来。”又向青子说道:“快到你奶奶生日了,我才叫你接了你妹妹回来。你萍子妹妹刚来过了,她也盼着冰玉回来。她爹妈跟孵小鸡似的把她放在家守着,舍不得叫她出来见见人,才比你小三四岁。”原来是三叔家的妹妹冯娟,小名叫萍的,青子记起,笑道:“我就说俺三叔和俺婶子像是在蒸馍馍,蒸得又白又圆还不好,出门就怕一阵风刮凉了,又得回锅。”张惠说:“她上街怕掉向,你跟你哥哥弟弟玩得好,这个妹妹倒没见过几回,去看看也好叫她来玩。”青子去了,大门开着,就看见妹妹在天井里背对自己坐在板凳上,弓着身子不知摆弄什么,还念念有词:“黑子,我给你绑住,你不疼了就下来走给我看看。”青子站在门口喊了一声:“萍子!”娟看见笑笑,也不说话,青子就过去,问道:“俺三叔和俺三婶子呢?”娟说:“俺爸出去干活了,俺妈在外边儿。”青子在一旁坐下,见这个妹妹正抱着只小狗,一手拿钳子夹了铁丝往它腿上缠,就问:“这是要做什么?”娟说:“俺妈把它的腿轧断了,我这就给他拧住,好在它有四条腿,剩三条好的还能走路,总比剩一条便宜些。”把青子听傻了。这时有个七八岁的男孩从屋里跑出来,把青子吓了一跳,原来是四叔家的弟弟进宝。娟问他:“弟弟,你拿的什么?”男孩没应声,跑到街上去了。青子跟出来,也没看到人。
见夏筠来了,张惠问:“你大姑没来找你吗?”夏筠红着脸坐了,见柳青不解,张惠笑说:“杨家岭的大姑领着云云相婆婆,她去了又害羞,还没见到人就跑了。”又说夏筠:“你妈妈走了,还有谁管你?你奶奶年纪大了,你二叔和你婶子认钱不认人,还说要找你算账。还是你大姑对你最好,想有个人疼你,又不是叫你接着出嫁,你怕什么?”夏筠尴尬地答应着,又问柳青:“青子上哪去了?”柳青撇撇嘴说:“我又不是他的丫头,他去哪只有他知道,问我,我也想不出。”张惠说:“云云,你大姑说来找你,你回去看看吧,她要不来,你再来玩。”夏筠走了,青子回来,柳青便叫他去瞧夏筠:“你看看她是不是生我的气呢。”青子刚走,冯远的媳妇周颖带着娟和邻居家的一个小女孩来了,周颖第一次见柳青,悄悄说:“嫂子,这冰玉怎么跟你一个模样儿?”张惠道:“可别这么说,咱们庄户人风吹日晒,到了这个年纪,哪里还有人样儿呢?”周颖说:“俺二哥喝酒伤了身体,这些年你一人操心出力,我来的那年你可不是这样儿的。”周颖临走,说娟:“你回去了带你姐姐去玩。”青子回来便问道:“萍子,今儿什么事把你高兴成这样儿了?”张惠笑道:“你妹妹有了新玩意儿了。”青子问娟:“是什么呢?”旁边的女孩笑道:“是只长毛的大黄猫。”张惠说:“俺家黄猫七八年了,上年就不家来了,听人家说是往山上去了。现在这个狸猫是从狼沟乞来的,才不到一年,看着长不大似的。”柳青问道:“我怎么没看见呢?“它怕人”,张惠说,“我喂它的时候它才家来,你们在家它不敢回来,过几天就能见着它了。”娟就问:“这个姐姐是谁呀?”“你既然知道是姐姐”,张惠笑道,“那还问什么,叫姐姐就对了。”柳青见娟手里拈着石榴花,就过来拉着她的手,问:“妹妹,石榴还没长成,你把它的花摘下来做什么?”娟悄悄说:“屋门口的石榴树上有个斑鸠,我拉着树枝去看,不小心摘下来的。”柳青便问:“斑鸠怎么飞到石榴树上来了?”娟说:“我猜它在上面垒了个窝,它在那儿看着。”柳青听了,就跟她出去瞧,石榴树在台阶一旁,站在台阶上,阳光里隐隐约约看见有只鸟,却怎么也看不见巢。张惠也出来看了,说:“从前这里到处是斑鸠,前几年有个老头子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天天拿了鸟网子来网斑鸠。有钱的都好吃奇巧东西,镇上的饭店也收,有花围脖的十块钱,没有的五块钱,小鸟一块钱。那老头子和你大爷说‘我可发了财了’,你大爷说‘我怎么没想到这么值钱’。”柳青就和张惠笑说:“我这妹妹就是不一样,一句平常的话,说出来也是不一样的口气。”张惠说:“都怪家里整天藏着掖着,好容易出来,你听听,说话都是一字一句的。”娟笑道:“可我还不认得这个姐姐呢。”张惠说:“你平时难得出门,今儿在这儿待到这么晚,你妈妈也该出来找你了。回去跟你妈妈说,明日咱们都到你奶奶家里,叫你老爷、奶奶看看你姐姐。”又说柳青:“跟你妹妹去吧,你们也好说说话,等等叫青子去叫你,别待到太晚。”
柳青和两个女孩去了,张惠说:“天暖和了,往后就出去烧柴火炉子。”和青子收拾了老屋,连天井都扫过了,爖了天井里的炉子,又叹道:“你从小没离开过家,走了这些天,我觉得过了好几年似的,心里不是滋味儿。打你走了,咱们庄又死了好几个人,前日陈生的爹也死了,看邻居都去,我也拿了十块钱去了,纳闷陈生他大哥怎么没来,才听说出了新闻。陈生他大哥叫陈年,生了病起不来,他媳妇好吃懒做,早跟人走了,舍下个孩子,天天给陈年买酒、换膜膜。那天庄里来了几个人,有男的有女的,有扛旗的有敲锣的,巡逻似的在街上走着看,有问他们的就说什么‘神教会派来治病救人的,该着今儿到你们庄’。说来也怪,偏就找到陈年家,叫那孩子出去,要给他爹治病。本来陈年叫那孩子温酒,他说‘俺爹叫我干啥我就干啥’,陈年说‘我叫你滚出去’。那天我上坡回来,有两个扛红旗的在那儿守着,另外几个在家里,说是给他治病。光听见几个人又哭又叫的在屋里,半天开了门说病治好了,又叫看热闹的都捧场赏钱帮他消灾。等人走了,看热闹的才到屋里,孩子坐在地上哭,大人趴在床上哭,头上还蒙着床单。”青子说:“从前哪有这种事,今年听说了好几回,原来都是一伙的。”张惠说:“他也不是头一回上当。好几年前来过一个娘们,到陈年家要水,说是走亲戚路过。当时他老婆还没跑,看见陈年在床上挂针,娘们就说他脑子里有病,他老婆说你是什么人?这不是咒俺吗?那娘们气得猛地站起来,说你连我都不认得,我是泰山老母新收的二徒弟李仙姑,我进来你家的狗都不咬,跟着我摇尾巴,大姐你的眼可是睁着的,怎么就看不出来?他老婆还不信,说泰山奶奶的二徒弟是丹凤眼,我在庙里拜了,临走还有心瞅过,不是你这样的死鱼眼,那娘们就从屋里找出半瓢面粉洒在地上,说大姐你看我的法力,张口一吹,那面粉就着了火。又指着他天井里的洋槐树说,阳间的生灵向太阳,这数值怎么都是朝北的?所以你家不但有病灾,我在门口掐指算了算,你男人还有七七三十九天阳寿。泰山老母可怜她的信徒,叫我来救你们的。他老婆才信了,说他有酒瘾,脑子烧坏了。那人说你把他的褂子脱下来,拿十张红钱把挎包装满,我给你缝上一祷告,作作法就把小鬼驱散了。他老婆眼看着那娘们把钱包了红纸放到挎包里缝上,念完咒放下褂子说你别动它,出来看着我出了这个庄再回来,泰山奶奶才作完法。他老婆回来两个人就觉得不对劲,陈年说你赶紧拆开看看咱们的钱还有么,他老婆拆开一看,钱都变成了冥币,包在火纸里。陈年说咱碰上骗子了么,他老婆说天底下哪有不破财能消灾的事?咱们的钱准是泰山奶奶寄给阎王的,要不找回来的零钱怎么一张张都这么新呢?不仗着我有诚意,你早就抛下这个家给阎王老爷端尿壶去了。”
说着锅里已经油花四溅,青子急忙从桌上拿笊篱和张惠去盛,出来天早黑了。冯远家天井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挂在屋门外,几个女孩正在院子里玩,青子便站到墙下的黑影里看着。这时听到屋里有人喊,三人便收了东西,青子才进来。青子说:“妹妹你不是也有新玩意儿了?我是来看你的新玩意儿的。”说着进了屋,和大人打过招呼,就看见娟从饭桌下拎起一只猫,问:“你说的是不是它呀?”就叫青子来抱它。青子接过来,那猫吓得就叫起来。娟说:“你轻一点儿,我教你。”周颖说:“你作业也不写,疯了一天还不消停。”青子见她满面愁容,端正坐了,就和柳青告辞出来,冯远到了天井,人早出去了。回家张惠早就准备好晚饭,张惠说:“一个家要没有几个孩子说笑,再热闹都觉得没有生气,看到你们在家,就觉得这日子又有了过头。”看柳青坐了,问怎么不早些回来。青子说:“我看她们玩得高兴呢,就没急着叫她,俺婶子又叫俺进屋喝茶,就待住了。”张惠说今儿咱们都坐到一块儿,虽然不是过节,可也怪不容易的。青子温了酒,柳青给冯伦和张惠满酒。张惠说:“这样我才高兴,喝酒的人才是真性情,这性格跟萍子一样,可她脾气太怪,不招人喜。”望着柳青,又说:“那萍子轻易不来一趟,现在好像变了个人,脸也瘦了,看起来没有从前白净了。你三叔和你婶子管得太严,要我说,庄户人家的孩子能吃饱穿暖,做父母的就没有过错。谁有出息是他自己的本事,有人上人就得有人下人,种地供养别人,要不都得饿死。这跟城市里不能比,工人退了休孩子能接班,父母有本事孩子生下来就有条件。当初叫你去学戏,为的就是开眼界,以后能走出去。”柳青说:“我从小没有父母陪伴,在外人看来是衣食无忧,想要的却偏又没人能给。”张惠笑道:“我说人这一辈子,凡事不能强求,聚散都是缘分。当年有了艳芬,俺就没一天安稳日子,夜里闭上眼,就觉得今儿是一场梦。都说人多了才热闹才像一家子,却不知道这其中的辛苦。”吃过饭,张惠便叫青子送柳青去歇息。两人出来到了老屋,炉子还没有灭,便又添了些柴火烧水。青子扶她到屋里沙发上坐了,柳青问:“燕子在哪呢?”“在新屋的厦底下。”青子说,“明日咱们去看它们的窝垒好了么。”又把书本在床边的写字台上收拾好,一时无事,和柳青翻着书,看了一会儿《西域传》。柳青说:“我见这屋里有许多画,这墙上空空的,宅子旧了就少不得落墙皮,你就把画拿了来,我先和你把它裱起来。”说着自己去拿了,青子红着脸说:“那是我爖炉子的废纸,你又翻出来做什么?”柳青看着又问:“怎么没留下你的名呢?”“我的名儿是最土的。”青子说,“不如不留好看些。”柳青说:“我替你取一个,就叫‘顾返’,你看怎样?”青子说:“我不懂这是什么。”柳青便去看画,第一幅没看懂画的什么,第二幅是一张琴,远处隐隐约约有个女子坐在桌边,端着镜子回望,柳青说:“这个好,要题字就写‘慧性灵心偷改,流年暗中偷换’,标题叫做《暗恨生》。”说着拿笔写了,再看第三幅,是形单影只的白鹭落在水中。接着看了几张,一时也想不出主意,于是找了纸板,把题字的糊了:“这才像点儿样子了,东西放在那里没用,时间久了也就随手丢了,你就是不会动点儿心思。”说着张惠来了:“刚才光顾着说话,你也没吃点儿东西,我才想起来,就做了给你带了来。”又说青子:“以后你们在这儿吃饭吧,明日你爹要走了。”
张惠把剩菜吃了,收拾了桌子,一时无事,看着茶几上的照片,说柳青:“你还记得你大爷你和两个叔不?你大爷是工人,你大娘的兄弟给他在煤矿上挂了名儿,在县城有楼房,是城里户口。你那个哥哥叫明辉,在外边找了对象,那女的认识一个市长的儿子,市长的儿子看明辉有头脑,拉他合伙开公司,现在准备结婚了。县城里又买了带院子的楼,在里面种了庄稼和菜。你大爷开三轮车把玉米拉过去,人家上班,他和你大娘在楼下晒玉米。明辉有个妹妹叫晓晗,出去上学了,你大娘就跟着人家跳舞,人家嘲笑她,她说俺有楼,俺也是城里人,我学会了比你们跳得还好。你大娘不常回来,我也不愿她回来,见了人拧着脖子。你三叔会做豆腐、豆腐皮,一边喂着猪。你四叔在外边混了不少年,也没见挣着什么钱,都知道他是进了传销,这庄里也有跟他去了的。他回来就想在庄里当官,你四婶子的娘家有亲戚在镇政府,计划生育抓人,也常来找你四叔帮忙。你四叔嘴巧,哄得当官的团团转,还不得罪邻居,你奶奶也最喜他。他从前积极,现在你姨奶奶家一个表婶子住在你大爷家的老宅子里,就在庄南边不远,屋前种了菜。他们有两个妮子是双生,开始上学了,你那个表婶子要坐月子,计划生育查得严,就搬到这庄里来了。我说青子,你爹和他哪个兄弟站到一块,人家都愿意和他兄弟说话,你以后好好干活,别像你爹穷得叫自家人都看不起,现在的人忒势利。”扶柳青坐起,自己坐下沏茶。柳青说:“我这儿有苏州带来的茶叶呢,和这家里的味道又不同。”“庄后边种的花子开了”,张惠说,“我这几天忙得没有心绪管,桃树底下的,草都长得伸不进脚,明日你和我去摘。”叫她到身边来坐了,又问起苏州的事,说了会儿话,便催柳青睡了。张惠见屋里收拾整齐了,第二天就过来生火,吃过饭,挎了筐,提着篮子,和柳青来到桃园。旁边有块打场的平地上放着碌碡,桃园是片坟地。张惠指着坟头说:“上边的洞是长虫的窝,你别走得太近。”柳青看见有座坟上长满了车厘子。张惠说:“人家说,坟上长出来的东西不干净,我也不怕,看见熟了就摘了。岭上都是青石,过去的人都埋在在这边,这么说,种出来的粮食哪有干净的呢?”在葡萄地里走了一回,张惠说:“葡萄还没长大,那些鸟就来等着了,一天天地来看,聒得我头疼。种谷子也是,忙活到最后还不够家雀子吃的。”薅了草,把筐搁到场堰上,就带着柳青去摘花子。回家在天井里晒了。次日天刚亮,青子就来看柳青,柳青还在对着镜子梳头,青子坐了,看桌上又多了一张从未见过的画:湖面上有少年在悠闲地泛舟,岸边的胡杨树下是大人们在走动,远处尽是绵延的沙丘。便问她这是画的什么呢?柳青反问:“你知道蒲昌海吗?”“我知道了”,青子笑说,“那一定是做梦去了,可是天明时候,梦里的情景也就忘掉大半了,怎么你又记得这么清楚呢?”柳青说:“你还记得鱼市吗?那时我就想,有些不合情理的事忽然浮现出来,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是真实发生过的。在蒲昌海,一定曾有小伙子和姑娘们在海上划着船,欢声笑语,只是他们都离开后,没有人再提起那些事了。”青子说:“那不如把它写成个故事,好让人们知道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世界。”柳青笑道:“我只是梦到这样一个情景,那些人叫什么名字,家世背景如何,怎样认识,为何走到一起又分开,过去未来,这些我都想不出。”这时天井里有动静,青子回头向外面喊道:“萍子,你怎么又来了,谁叫你来的?”说着转身跑到门口,却是周颖来了。青子又跑回来说柳青:“我去城里把你的书和行李带回来。”
周颖到屋里看过柳青,又说张惠:“冰玉这些年都在城里,乍回来能习惯得了不?”张惠说:“她走的时候你抱着萍子来看她,说咱家的人也有在外边混得开,可离了这水土,都不长久。杨老师哪里愿意她回来?可她是水土不服,要不怎么能任她回来上学?”周颖说:“不用说她老爷奶奶早盼着这天了,上年生日说起这妮子,急得哪里吃下饭,越上了年纪,越为孩子操心。”便给张惠出了主意:“我和你去庄里见了咱爷和咱娘,先叫他们知道,回来再和老四一家说,明日都去老家。”张惠应了,和周颖就先去见了老人,老太太感叹着不禁又说起冯氏的苦。周颖就说:“等妮子来了,你可别再提,不提还怕她又想起从前那些事。咱们这样的家庭,也只能叫她接着上学。”青子回家,把行李拿到柳青屋里,书放在写字台抽屉里,又要把自己的书往里放。柳青说:“这个是我的,你放在你的地方。”青子说:“我看见小燕子抱出来了。”柳青就跟他去看,果然有几只从窝里伸出头,等了许久,却不见大燕子来。第二天,周颖来说:“老四一家都去了。”和张惠带着柳青到了老家。老人在天井里等着,周颖拉着柳青的手走进来,怕老太太激动,和李昭劝慰着,都到屋里来。老太太叫柳青在身边坐了,张惠就叫青子进来倒茶。屋里一时安静,大家才看到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女人,是老太太外甥来福的媳妇蒋氏,在糊了塑料布的窗户下,端着小孩鞋样,看不清面容。张惠最怕问起杨家岭,老人不敢提冯氏,偏又说到杨守义。老头子说青子:“以后可别去东北!当年逃荒,我跟你一样的年纪,一家沿路讨饭到了东北,你一个姑奶奶就是叫土匪抢了去,没了音信。”柳青听到这里,就去瞧青子,却见青子正望着自己,又见老头子也看着自己,忽然不明白,也只好点头答应。青子说:“现在天下太平,连关外也没有土匪了。”老头子耳背,青子又说了一遍“关外没有土匪”,才点点头,也不知听见没有。张惠拉着柳青,端了茶去窗台下找蒋氏,蒋氏看着柳青说:“嫂子,你们这个妮子真好。”张惠笑说:“妹妹,你家两个妮子不是更好吗?”一旁的李昭听了说道:“俺也想给进宝要个妹妹呢。”蒋氏叹道:“各有各的难处,你们有进宝还不知足,将来有犯难的时候。”李昭说:“一个家庭还是人多好,有了人才有了盼头,钱是人挣来的。”张惠说:“妮子孩子知道孝顺,走到哪里忘不了爹妈,不像小子,光记着爹妈的钱财。”蒋氏说:“道理是这样,可谁不愿意出门脸上有光?看见人家的小男孩一天天长大懂事,我和你侄儿心里就急得不知道怎么好。”柳青听着,才知蒋氏是怀孕后背着亲戚邻居,悄悄搬过来的,在河西,也是避着外人。孩子在家上学,父亲来回跑着照顾妻女,不在时,蒋氏就在老人家里吃饭。
已经中午,孩子放学回来,青子回头看见进宝带着几个六七岁的孩子冲进天井,手里都滚着个轮胎,到了门口停下来,又呆呆望着屋里的人,就笑着说:“弟弟,当年你们都是洋车起家,你看他们都混上拖拉机了,就你还是老样子。”男孩气红了脸,瞅瞅别的孩子,放声哭起来,李昭就在旁边坐着,青子赶忙出去哄他,男孩哭得更厉害了。李昭就说张惠:“你四兄弟好欺负,在河边整了二分地,那个马卫国又跑过来种稻子,说大堰上是他的地,这是他的地方,和你四兄弟打起来了。你看,不怪人家都看不起老四,自家人也是这样呀。”柳青听她话里有话,也出来和青子安慰男孩。青子问:“弟弟,你的青蛙还蹦跶不?”男孩说:“不蹦了。”柳青又问:“为什么不蹦了?”男孩没吱声,只听见李昭说:“我领着进宝去割草,老马和他老婆走过来拦住我,说不能踩了她们的稻子,我不听,他就想打我。我说进宝:你看着!他们是怎么欺负咱的。我今儿要是回不去了,你要记住是谁把我打死的。你得好好学习,上那北京大学,回来当大官儿,要不就出国,别再回这火坑。要不是为了进宝,我早一头撞在石头上,在这庄里真是窝囊死了!”一边揽着男孩,蹲在门前哭起来。男孩要挣开,李昭却搂得更紧,把男孩也吓哭了。青子说:“母鸡叫唤,快去看看是下蛋了还是骗咱。”拉着男孩的手到鸡窝前去看。李昭越想越气:“等我再见了她,非得把她的头发薅下来!我不能让她!叫他们欺负惯了,以后在庄里再也抬不起头了。”这时娟也回来了,早在外面看见,就悄悄说柳青:“你越劝他越来劲,都是演的,他跟大人学得可像了。”见两人耳语,男孩就过来听,娟匆匆拉着柳青到屋里来,说:“你把我的头发解开。”柳青把她的头绳解了,拿梳子梳了头发,说道:“在家怎么样都行,出去可不能这样披散着。”另一个跟着娟来的女孩看见男孩在哭,就领着他出了大门,指着电线说:“小燕子全都出来了,站在那里准备上学呢,你快看看哪一伙是你家的。”说着柳青跟着娟也出来,见电线上的小燕站了一排,等着大燕子来喂食。看了一会儿,男孩跟着进了屋,娟从八仙桌上拿了桃给他,男孩说牙疼,娟就说:“进宝,我给你拔了就不疼了。”便找来线把男孩的牙在椅子上绑了,自己骑在椅子上,把男孩吓哭了。大人只顾着说话,李昭这才看见,拉过周颖说:“妈呀,你看你们萍子在干什么?”周颖见娟又惹事,气得扭着耳朵拽到天井里,说:“你快滚回去写你的作业,都快考试了,再不听话你爸揍你,我也不管了。”看娟走了,才回来给李昭赔不是。
大门外又传来哭声,青子出来,看见几个孩子把两个矮个子的骑在身下,有个胖壮的,红红的圆脸,手里拿着不知打哪儿捡来的方向盘。这时柳青跟出来,问他:“又怎么了呢?”男孩说:“俺上哪他都跟着,还跟猴子似的,走路一扭一扭的难看,我不想跟他玩。”柳青正想说什么,老头子出来叫两人吃饭,柳青说:“这几个孩子怎么欺负人呢?”老头子说:“那孩子不是咱们庄的。”柳青就问他们是从哪来的。老头子说:“是打南边来的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这里都叫他们‘小愣子’,在这庄里待了不少日子了。庄里的孩子拿他们当玩意儿,给他们起了名儿叫小猴,叫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看那个矮的长得瘦就打他,弟兄俩站在墙根儿也不敢还手。”李昭从天井里出来,见路边站着邻居,便高声说:“俺的进宝是最听说的,全庄没有一个小孩比他聪明,有什么好吃的先想着分给人家,他从来不欺负人,跟他讲什么道理他都懂。”领着男孩回去,又回头瞪了老头子一眼:“外边到处是车,他在路上玩,你也不管他。”说着来了个和矮个子一般模样的男孩,听邻居的孩子喊着“猴子看齐”,两个人在墙根站齐了。老太太听说,拿了馒头出去打发他们走:“别在这里玩了,叫人家看见,以为是俺拐来的。” 跟老人回家,柳青回头看了一眼,见孩子们掐着脖子,把两人按到了墙上,听不见问的什么话。吃饭间,冯高氏就说:“上了年纪出门也难,小孩都上学,大人又忙,家里一天比一天冷清,冰玉要是愿意,就在这里住下才好。”周颖说:“我只要你和俺爷高兴,有什么不行的,有空我也能来挑挑水,洗洗衣裳。”见张惠不解,又说道:“青子隔几天就要回来,孩子大了就该有个大人样儿,不能像小时候,才是为他好。”张惠还是不做声,老太太说:“看把你难为的,我就随口说说,谁不知道你想什么呢。”便叫周颖先别再提。一时无话,李昭才见男孩一个人在夹菜吃,向老人笑道:“我的奶奶!你们快看呀,看进宝吃了多少,肚子都撑圆了。”说着自己仰起头拍着退哈哈大笑。老太太说:“你看着他,孩子撑着可不好。”李昭应着,又说道:“怕什么?知道撑着不好,你也该少吃。他是喝的汽水,进宝喝汽水上瘾了,喝了他才能吃菜。”说着又催男孩快吃。
回岭上,张惠就问柳青:“你愿意住在你奶奶家不?”柳青笑着,也不说话。这时门开了,见星子红着眼回来,张惠说:“是进宝又欺负你了?我早就和你说,他打你你就还手,他骂你一句你还他两句,看他还敢欺负你不?”说柳青:“你这个弟弟忒老实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连你四叔家的弟弟都欺负他。”柳青回家没几天,老太太就到岭上来看:“咱家里比不上城里,也不缺吃少穿,你将就着点儿。”柳青笑着也不说话,老太太见她拿着东西喂燕子,说:“你逮燕子做什么,养不活的。”柳青说:“大燕子不见了,它们也没人管了。”张惠笑道:“她愿意到庄里去,过两天叫她去吧,也省得你来来回回比谁都忙。”“我就怕你舍不得”,老太太说,“我看得出来,庄里孩子多,也有人和她说话,不像这边鸦雀无声的。”庄里老屋虽旧,却还宽敞,老人住在堂屋,冯谨一人住在东屋,这两年在外面干活也少回来。冯谨出去第一年,老头子也不想待在庄里,听人家娶儿媳放炮仗心里难受,就要跟着去帮忙。冯谨不肯带父亲去,老头子说:“我在家也不愿见人,半夜觉也睡不着。去了多少能帮你一点儿。”头一回去,看门的就说:“你这把年纪了还出来,磕倒了谁敢扶你?六十岁往上的都不许进,我看你有八十了吧?”冯谨只好买了烟酒贿赂他,看门的打开烟盒,吧嗒吧嗒地抽着,还是不答应:“现在都不抽这样绿盒的烟,人家笑话,拿不出门,要红的,最起码也得十块钱一盒的成条买。”冯谨又买了好烟好酒,看门的才板着脸,答应瞒着领导。老头子在工地上磕磕碰碰,挨到年底才回家。冯谨年纪比四哥小了一旬,小时聪明最讨喜,家中兄弟多,又正值哥哥结婚分家,所以没能上学,只跟哥哥学了些字,大了却渐渐愚钝起来。堂屋也是吃饭说话的地方,好像楼房的客厅;冯谨的屋里只有朝天井的一面,在门两边各有一扇小窗,只有午后才有光照。屋里北面是存粮食的瓮,是老鼠最常光顾的地方,床靠着南墙,中间的桌上供着祖父母的牌位,正对门口;西屋原本是放杂物的,也只有朝天井的两扇窗,青子和老头子就收拾出来。柳青刚搬下来,就有几个邻居家的孩子来玩,柳青和他们到了大门口,路南是一道长长的土墙,隔着墙有座草屋,天井是石头胡乱圈起来的,没有一人高,大门也没有。几个孩子从屋里出来,拎着个塑料娃娃跑过来,一边争抢着。张惠买了菜来,看见星子,就拉着回家:“人家的孩子不懂事,你也跟着碰那不干不净的东西。”星子蹲下不走,张惠就抓起胳膊打他的屁股:“我成天忙得心焦,没一个帮我的,你还捣乱。”柳青劝道:“别打了。”张惠说:“你不知道,南边儿住的是个老光棍子,无亲无故,神经也不正常,见了什么都往家拿,这小孩也不知脏净。”拉不走星子,张惠自己家去了,星子蹲在地上哭,柳青就在旁边陪着他。孩子们扯烂了娃娃,又找别的玩意儿。柳青抬头见进宝拿着个白色的气球一样的东西,不停地吹气,吹得脑袋一样大,邻居家的小女孩追着,想拿自己的红气球换,进宝也不理他。
正看着,张惠来叫孩子去吃饭,柳青带弟弟洗了手进屋,张惠就说:“西屋是睡觉的地方,你白天就到堂屋来。”第二天青子要去县城,天不亮张惠就见他准备出门,就问上哪。青子说:“上俺奶奶家去。”张惠说:“你妹妹还没起,你去做什么?”青子笑道:“我去问问她,为什么还不起。”张惠说:“你给我回来!别不知好歹。”吃过饭天刚亮,青子便到庄里来,到家柳青还没起床,门没有锁,青子就进来,也不去捡凳子,索性在床边跪了。柳青说:“你快起来,到堂屋里等我。”青子说:“你不要着急起来,我这就走了,偷偷过来的,谁也没见。”一边从行李包里拿出香蕉剥了给她。柳青接了,问:“燕子还吃食儿不?”青子说:“有两个还吃着,另一个合着眼。”“我得看书了”,柳青把香蕉给他,又催道,“这几天你别去学校了,等我考完试去找你,咱们一块儿回来。”冯高氏听到动静儿就过来瞧,笑青子:“你妹妹这么好吗?你一天天地看不够。”柳青就说他:“你快走吧,一会儿有人来了,我要起床了。”青子才拿了行李起来出门去了。冯高氏托青子去找冯椿,到县城医院拿药,工地上没活的时候,青子就去找冯椿,到楼下却碰上冯椿的妻子林氏和邻居吵架。林氏在自家园子里收了麦子,搬了沙发出来,在电梯门口搓了麦子,铺到楼前路上去晒。邻居们上下楼进进出出,看不下去,有人便说:“这里是大家走路的地方,怎么成了你家?”林氏说:“青年别不讲理,你听我说——这块地本来是就是种庄稼的,没盖楼的时候我也从这边走,看见人家种的玉米和麦子。在庄里,公路就是晒粮食的地方,你打这里走,我没拦着你,也没说这是我的地方。粮食收了不晒要发霉,我还得留麦种,把好的挑出来,你的车给我轧了没事,你不能不准我收粮食。你们这些人在城里上班,吃的饭是哪来的知道不?”听林氏不服气,邻居们便都凑过来,指着林氏说林氏的不对:“这是公家的地方,一座楼住着几十家人,小孩大人上学上班要坐电梯,从这过道里进出,本来路就窄,你的麦子撒在地板上,不注意的踩上摔倒谁负责?”林氏说:“我是在自己地里种粮食,收了只能晒在这里。老人俗语说,太平盛世,不能忘了种粮食,居安思危,国家也鼓励。你们年轻人经过饥荒吗?”邻居们说不过,便搁了车子来打扫过道,林氏就扑上去拦:“都欺负我,我跟你们拼了!”这时青子才走过来,林氏说:“青子!你来得正好,有人要抢俺的麦子,你大爷在东边工地上看楼,你快去叫他来。”青子找到冯椿,带了老太太的话,跟冯椿去拿了药,冯椿听说林氏和邻居打起来了,气得把药塞给青子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