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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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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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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连载

第八章 后果

夏筠走了,张惠又想,给她的那点儿钱也不顶用。第二天还没出门,就听见街上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是有人敲门,出来见门外站的是个二十上下的姑娘,神情呆滞,下唇微微颤动着。张惠没有认出是是艳芬,只见她冲屋里喊:“青子!”青子认出来,张惠看她的穿着打扮,一时说不出话。艳芬脖子上带着伤痕,脸色如同死灰,随张惠走到天井,“扑通”一声跪倒在张惠身后,抱着张惠的腿哭道:“妈,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我到了东关还记得俺爹爹的好,想着有了钱去报答他,叫他吃香的喝辣的。我这才明白俺爹爹是把我卖了,他和武家的人设了圈套,想把我折磨死偷偷埋了,让武全傍个有钱的老妈子,要了钱给他和武二两个直不起来的老东西下窑子!武全嫖娼嫖得就跟鬼见愁似的,完全不是人样儿了。刚结婚说话都带笑,现在见了人就和阎王爷看见有人想跑一样,看我都不敢看他。”见冯伦站在一旁,艳芬什么也没说,张惠见艳芬伏在自己身下,心一下子就软了,又听了这番话,忙扶她起来坐了,望望屋外悄声说:“这话怎么说得出来,大过年的,叫人家听了怎么想?你既然肯来,咱们就还是一家人,什么话不能慢慢说。”艳芬便把武家父子如何堕落,武全又如何拿了自己的钱在外边挥霍,喝了酒又打人,都说出来:“我只能跟俺妈说,俺妈要疼我,我也愿意留下,可俺妈也不疼我。”张惠便带她来到老屋,问了许多话,才知道艳芬怀孕,心中也不知是喜是忧,收拾了屋子,就把屋里的白菜往车子上装,天一黑,冯伦就骑车到集上占摊去了。白菜装了两大车子,次日一早,冯伦和张惠就推着上集。半路上冯伦才看见星子跟着来了,走在车前挡路,走在身后又不放心,张惠拉着星子回家,家里无人,星子还要跟了去,气得就把星子关到牛栏里去了。艳芬起床,就换了一身张惠穿过的旧衣,见张惠不在家,又回老屋去了。快到中午,青子和柳青来岭上,到家就听见星子在牛栏里哭,青子想放他出来又不敢,柳青打开牛栏门,领着星子到屋里来,给他倒了水喝了。青子叹道:“星子太可怜了,走到哪里都是多余的人,像个累赘。”艳芬回去就在屋里待着,不想出去,午后张惠搬着个纸箱,领着柳青和星子来了,到屋里,就把箱子拆开,拿出两个盒子给三人。艳芬才知是给自己买的牛奶,接过来说:“妈,我还是头一回喝牛奶。”张惠说:“我也是头一回买。我听人说城里的小孩天天都喝,你弟弟上学,我天天早起来给他泡方便面喝。”坐了一会儿,见艳芬无聊,张惠就说柳青:“你和你姐姐到屋后走走,路边杨树上拴着的是咱的羊,去看看生小羊了没有,小羊不拿回来要冻死了。”说罢送两人出来,看见小彤从小路走上来,就问彤彤你怎么想起来上俺家来玩了?小彤说:“俺奶奶不行了,俺爸叫我出来下通知,早点儿准备。”冯伦听见,出来问:“你奶奶不是好好的,前两天还出来,怎么就不行了?”“我不知道”,小彤说,“这你得问俺爸,俺爸从上年就见她不好。”说着又顺路往南去了。老人夜里就过世了,夏勇带人去看了房子,才叫小彤来报丧。小彤走了,张惠说冯伦:“夏敏说,‘俺二哥管不好俺娘,我想接她上俺家,俺二哥又不愿意’,我看夏勇两口子不是不好好伺候她,是想叫她快点儿死,她二嫂是什么人,夏敏不知道?”刚回家,艳芬挎着筐,柳青牵着羊回来了。张惠把筐提到屋里,星子也跟着来看,见小羊冻得瑟瑟发抖,毛还未干,说:“今回把它留着吧。”张惠说:“留着做什么,都是卖钱杀肉的命,今年你还不跟进宝考得多,还管起羊来了。进宝见谁都不眼生,都能说上话,他不上学也比你混得好,你还不快去写你的字!”星子要走,张惠又去小屋里拿了灶糖给三人,说艳芬:“星子今年数学考了一百分,语文考了九十九,我说,你怎么不再努努力多考那一分?你三婶子说,进宝两门都考了满分,她出门见人就说。星子考这些也算不多不少,人家问我我就说,不问我什么也不说。”

带柳青到老家,老太太就说:“张老妈子没了。”“我知道了。”张惠说,“我就是去给他们解恼的。”就出门去了下河。第二天,张惠和艳芬出去了,星子在写作业,青子就到西院来,也不进屋,正在院里坐着,见路边上有个影子在动,是柳青来了,问怎么这一早就出来了,吃饭了没有?柳青说:“我一人在家睡不着,又没个人去找我玩,就来找你了。”一边跟青子进屋来,看桌子跑到了床边,自己收拾好的东西又乱作一团,书本都搬到了床底,沙发上是一堆衣裳,墙上的画也少了,就站住看着青子问:“你这是要死,还是不想过了?”这屋子原来是艳芬住的,青子收拾了,让柳青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又去擦桌子,说:“艳芬来了,没准儿要在这里住下去,以后咱们就别在这儿玩了。”柳青一听,气得茶也喝不下:“她不是没有家,凭什么跑到咱们家里来,把屋子弄得一团糟?不是我说她坏话,我看这个艳芬就是事多,不像是个安心过日子的。”青子说:“他在东关也怪可怜的,你要觉得这里不好,咱们就去你那儿。有空再去杨家岭看看。我知道那山前的龙王庙,也好久不去了,你又喜欢热闹,反正路也不远,一会儿我再跟你去不就是了?”柳青说:“我想起个事来,咱们做的葡萄酒还有没有了?”青子听了笑道:“亏你还记得,不然我再也想不到了。”便从柜子里拿出瓶子来,打开瓶塞,柳青就让青子尝。青子拿过来,先闻到刺鼻的气味,倒了一小杯,喝过一半,柳青忙问:“你快说,到底是怎么样?”见他不开口,就去抢:“笨蛋,是不是弄糟了?”把杯里的酒全洒了。青子忍着没笑出声,才说:“我尝着这酒,酸不酸,辣不辣,苦不苦,甜不甜,真正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味道。”便又倒了半杯让柳青尝,柳青尝过,就说:“果然不错,真把酸甜苦辣都融进来了。”天井里有说话声,听见是张惠和艳芬,柳青就要走,青子便问去哪。柳青说:“去看戏。”又问:“你不爱看戏吗?”青子说:“看戏做什么?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这三种人,编戏的、演戏的、看戏的。一种是最自恋的人,还唯恐天下不乱,一种是最虚伪的人,不知哪张才是真脸,一种是最无聊的人,哪里人多往哪儿凑,所以我不能去。”柳青笑道:“我最恨两种人,一种是脑子不好的,别人的好意都成了恶意,一种是神经不好的,总是无事找事,又总是找错人。”说着 便要出去。青子说:“我去跟俺妈说。”“你别去。”柳青拉住他说,“等她问起来,我给你编个谎儿不就成了,你是个大孝子,难道出去解个手都要跟爸妈请示不成?”青子说:“那咱们就去,可不知道今儿福隆寺有戏了么?”柳青笑道:“有戏。”青子便和她顺着小道往西,从岭上出了村子。到了山下,街上果然热闹起来,熙熙攘攘,几个身着戏服的人在庙前的高台上歇息。青子说:“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民间艺人,俗称江湖骗子的?”柳青说:“人家也是为了生活,钱是别人赏的,自己又不少卖力,怎么说是骗子呢?”青子说:“我就看他们不太地道。”说着台上的人已经退下,过了中午,见有人下来收钱,人渐渐散了。两人回过身,就想出庙前的铁门,伸手要开门时,才看见有个人在门前守着,模样儿像大门上贴的门神,是周平海的二弟周平川。周平海本不喜欢这几个外地人,但知道几人认识杨先生,于是让杨茂林把闲置的房子腾出来给艺人们,除了定期收房租电费,还跟房客们说好把演戏赚来的钱拿出来抽头——一来附近村民爱看戏是受了自己影响,没有他和杨君成的交情,外地的杂戏就不会传到这山里,二来自己在这镇上尤其山下几个村里也算个有脸的人物,必要时也能为这些外乡人提供保护。几个出门在外的演员不敢不答应,周平海自己又做了帮工,帮几人看场子收钱,周平海不在杨家岭,两个弟弟便接了班。周平川知道这天午后人多,睡过午觉便早早赶来,刚进来把铁门锁了。青子拿了钱给他,出来问道:“我想你在南方读得最多的也是戏本,我总觉得太难懂了些,你哪天有空教教我好不好?”“那要看我想不想读。”柳青说,“我要是想,就是好,要是不想,就不好。”一边转过身去。青子说:“你要去杨家岭?那我送你去,我看那几个唱戏的没准就是骗子,要不凭他们那点儿本事一伙人怎么能在这里混下去,我心里一直纳闷,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柳青说:“我知道你的好心,你临走没跟家里没说明白,今儿就早回去吧。”说着就站住,青子便和她回去了。

张惠早料到夏勇和王氏舍不得花钱给老人办丧事,邻村里请了几个人,吹吹打打回来,喝过酒早早散了,张惠也从下河回来。下午夏筠来了,拿了一罐蜂蜜搁在桌子上,张惠看看夏筠,也难免伤心,见她欲言又止,说:“你和你二叔不打交道,我也看出来了。往日靠着你奶奶,你们才像是一家人,你奶奶没了,你和你二叔也不能断了来往。”夏筠说:“谁都有那靠不住的一天,不过现在也好,今儿忙完了,省得我以后再回来。”张惠说:“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你妈不在你们家了,可你还是得叫他们来,你要多去你二叔那儿走走,以后有什么大事还得叫他给你做主。”夏筠听罢沉默了片刻,又问:“我听说俺艳芬姐来了,怎么没见着她呢?”张惠说:“她住在西边老屋,俺这阵子在那儿吃饭,我正准备过去呢。他们一家从结了婚就没安宁过一天,说怎么合不来,还不是因为那个当兵的没教养。他们一家都没出息,上梁不正下梁歪,吃喝嫖赌,钱都打了水漂。这两天又闹别扭,她在家没个人诉苦,就跑到这里来了。”夏筠说:“这蜂蜜是俺奶奶在的时候给我的,现在叫我喝,我心里不是滋味,还是给俺艳芬姐。”张惠和夏筠出来,锁了门往西院来,青子也回来了。艳芬见夏筠和张惠一边说笑着进来,不知两人说了什么话,便趁张惠出去叫了夏筠到天井里,说:“听俺妈说你现在挺难的,过一阵子我把你的工资结清了,你现在不用着急。”安慰了几句,说:“记得我去过老人家里,在那堂屋住过,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夏筠说:“草屋还是那样儿,因为修路可能快要拆了,我也怪舍不得的,你这两天不要走,我和你出去转转。”两人去下河,门已经上了锁,又到夏筠家来。门大开着,艳芬便问:“谁在家里呢?”原来是夏勇带着一个外乡人。夏勇见夏筠身边有个姑娘,猜出是艳芬,就说:“这阵子庄里有贼,没事少出门。”夏筠明白他的心思,进屋沏了茶,叫外乡人坐了,就要和艳芬走。夏勇说:“你先别走,一会儿跟我家去,你大姑从集上买了些茶叶来,我和你婶子都不喝,还有些东西给你带着。”夏筠说:“我没有家什,家里没忙完,留着给客人。”一边起身,和艳芬回了西岭,家里没人,夏筠说:“俺二叔原来多好的一个人,自从俺爸没了,我在心里他就跟俺爸爸一样,他怎么能把俺四个人看得仇人一样呢?”艳芬说:“谁家还没点儿烦难事,你现在孤身一人,更该多想想将来才是,咱们姊妹虽然从小分开,可谁都没把谁看做外人,你说呢?”夏筠说:“你既然在俺二姨家住下了,我有事也就能来跟你说,想想我也好受些,可我还是想和俺二叔说说这件事。”艳芬说:“我也想要能留下是最好,可我这就要回去,哪里就长住了。”“不行”,夏筠说,“那我也要去东关找你,你在他们家受气,我去守着你,不能叫你一个人受欺负。”

艳芬听了,又忍不住要哭:“我从小跟别人长大,可知道自己是从岭上出去的,咱们俩是有一个过得好些也行,可偏偏都是这样的受人欺凌的命。”说得夏筠也在一旁抹眼泪,艳芬就去安慰她,说:“咱家的姑娘不能这样只会哭,要有点儿志气,我到哪都是当姐的,日子也没法重来,再想想青子,只要你们好,我以后好坏也无所谓了。”张惠来了,见夏筠要出门,说道:“过年了,你妈妈不回来,你能去哪呢?没事你就和你姐姐在这里,黑夜要不愿去上河,找你姐姐也行,你妹妹也愿意你去,哪都有地方儿。”夏筠答应,便去庄里看柳青。艳芬来了张惠就常常自觉顾此失彼,也跟着夏筠到老家来,见冯谨也回来了,在天井里从摩托车上搬下几个箱子到,不知给老人买的什么,便说道:“小五,在家里什么都不缺,你在外边好好干活,攒下钱咱爹娘才高兴。”老太太从堂屋出来,气得说:“这孩子越大了越愣,可气死我了!”冯谨笑着没吱声,搬了箱子到堂屋去了。夏筠和柳青也在屋里,老头子说柳青:“这是你五叔,你别眼生。”冯谨放了东西站住,看她起身毕恭毕敬叫自己五叔,也没看懂是行的什么礼,拉着夏筠回自己屋里去了。冯谨还呆呆站着,心中纳闷:这冰玉看眼神不像农村孩子的安稳,不知出去这几年跟了什么人,怎么就变了样。老头子知道柳青怕冷,就把炉子挪到床边,好叫她卧床歇息。这天张惠来时,周颖正在给老人打扫屋子,娟也跟着来了。张惠看柳青面色又不如从前,就说:“你要觉得不好受,过了年就先别去上学了,先把病养好了再说。”柳青答应,又像是没在意,和趴在床边的娟说着话。娟不知从哪抱来一只大白猫,叫柳青给它挠痒痒。老太太说:“它身上有跳蚤!要爬到床上去了。”娟说:“我给它抓,一天我给它抓得一个也不剩,我还会给它洗澡呢。”周颖说:“你有那个耐心怎么不用在考试上?今年连奖状都没有了,我问你老师,还以为她忘了给你,她说‘你不看看她考了多少’。”娟听了,气得红了脸,把猫在地上摔了,猫吓得在屋里乱窜,从门缝里跑出去了。夏筠在柳青身边坐着,说:“你躺着看书我都觉得怪难受的。”说着把柳青手中的书拿过来,叫柳青休息。柳青说:“我也累了,那你给我读吧。”夏筠看了一眼,说:“字我都不认得,你叫我从怎么念呢?”柳青便拿过书教她读:

其后人寿稍减,当寿十岁。是时女人生五月行嫁。时,世间所有美味,酥油、蜜、石蜜、黑石蜜,诸有美味皆悉自然消灭,五谷不生,唯有稊稗。是时,有上服锦绫、缯绢、劫贝、刍摩皆无复有,唯有粗织草衣。尔时,此地纯生荆棘、蚊虻、蜂螫、蚖蛇、毒虫。金银、琉璃、七宝珠玉自然没地,唯有石沙秽恶充满。是时,众生但增十恶,不复闻有十善之名,乃无善名,况有行善者。尔时,人有不孝父母、不敬师长,能为恶者,则得供养,人所敬待。如今人孝顺父母、敬事师长,能为善者,则得供养,人所敬待。彼人为恶,便得供养,亦复如是。时人命终堕畜生中,犹如今人得生天上。时人相见怀毒害心,但欲相杀,犹如猎师见彼群鹿,但欲杀之,无一善念。其人如是,但欲相杀,无一善念。尔时,此地沟涧、溪谷、山陵、堆阜,无一平地。时人来恐怖惶惧,衣毛为竖。时,七日中有刀剑劫起。时人手执草木、瓦石,皆变成刀剑。刀剑锋利,所拟皆断,展转相害。其中有黠慧者见刀兵相害,恐怖逃避,入山林、坑涧无人之处。七日藏避,心口自言:我不害人,人勿害我。其人于七日中,食草木根,以自存活,过七日已,还出山林。时,有一人得共相见,欢喜而言:今见生人,今见生人。犹如父母与一子别,久乃相见,欢喜踊跃,不能自胜,彼亦如是,欢喜踊跃,不能自胜。是时,人民于七日中,哭泣相向,复于七日中,共相娱乐,欢喜庆贺。时人身坏命终,皆堕地狱中。

柳青看着她一连读了几遍,笑道:“看你这么喜欢,这本子送给你了,你无事的时候可以再看。”夏筠答应着,似乎明白了柳青的意思,自己就收起来。

青子知道娟常常下来,还怕没人和柳青说话,得了空就下来,柳青看他也无趣,就把在南方听过的奇闻趣事讲给两人听。这天下午青子拿了挂历到庄里,周颖正在炒供养用的鸡和鱼。老头子说:“家里有挂历了,你妹妹送来的。”青子才见屋里贴的财神、灶王,都放在八仙桌上。青子就到柳青屋里,只有娟在桌前坐着,抬头就问青子:“你来做什么呢?”青子说:“我就纳闷,为什么你天天来找你姐姐玩,我就不能来了呢?”娟说:“因为冰玉姐姐说她只喜欢女孩儿。”青子说:“一家人就你鬼话多,你不写作业想什么好事呢?”这时柳青进来说:“对联也该写了,咱们现在只管闲着,过几日还怎么忙得过来?”青子看她拿了一本字帖,便跟她到堂屋:“去年家里就嫌费劲儿不写了,不如买的现成又光鲜,省下几块钱,反叫人笑话。”柳青说:“我想往年你在家,也没人和你裁纸,现在有我,你愁什么呢?别叫他们再买就是。”青子说:“你愿意就好,你高兴,叫我写我也不觉得麻烦。”老太太说:“你先把财神、灶王老爷贴上,那个简单。”又叫娟去帮忙。娟拿过画给青子,自己蹲到一旁,问:“为什么灶王老爷是一家之主?”周颖说:“你作业写完了吗?”娟说:“老师说往后不用我写作业了,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周颖说:“那还去上学做什么,回来和你姐姐作伴吧。”贴完了,从角落的柜子里找出笔墨砚台,又去小卖部买了红纸,回来又翻出一摞旧报纸和柳青练字。次日早起把纸铺了一地,正跪在地上写字,家里却来了客人。冯谨这年虚岁三十,老人趁着年前托人说媒,媒人是冯家的远亲,介绍的是自己邻居家的亲戚,一个三十多岁带着上学的孩子的女人。见了媒人,老人和冯谨千恩万谢,冯高氏高兴得掉下眼泪,颤巍巍起身,扶了桌子拿手帕擦着,招呼冯谨去买烟,回来坐下说:“我看见人家五十多岁的,孩子都娶了老婆安了家,没了挂心事。我和他爷八十多的人了,孩子还没安排,也不知还有几天活头,俺死了,还有人管他?我半夜睡不着觉,盼着小五有个家,在外边有人管他,遇上事有人商量,有个孩子,我才觉得这辈子没白活。他嫂子说,厂里妇女多,叫他到县城厂里找活,他回来说,人家嫌他年纪大了,不愿要他。”客人说:“爹娘这么想都能体谅,可这事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冯高氏说:“我哪能不知道!这个庄总共几百口人,三十往上没娶上的少说也得一二十个,还都比老五有钱,十万八万谁拿不出来?老五就拿不出,我才犯愁。四十往上就别想了,以后当官的愿意管他们,还能多活几年,不管也就早早死了,也没有人愿意埋。南边有个六十多的光棍子,夏天刚死了,也没人给他下葬。镇上有人找了他兄弟,他兄弟说‘俺爹娘没了俺和他就不上门了,不算一家人,他挣了钱自己吃喝,俺家有事他从来也不管’,镇上的人也没得说,叫了火葬场的车来把他拉走,他兄弟不愿拿钱,烧完也不知道扬到哪里去了,谁还问这个。打那以后,不用俺说老五,他也知道得使劲干活了。我说他‘人家歇着的时候你能干活还得干,你和有家有业的人没法比’。”冯谨回来了,冯高氏叫他把烟给客人,坐在旁边和客人说话。“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客人说,“我还记得十几岁和俺四弟下河摸鱼踩了碎玻璃瓶,现在还留着疤,一眨眼老四的孩子都比我高了,老五过了年也有三十一了吧?”“哪里?”冯谨瞪着客人支支吾吾地说,“这这这、这还没……我才二十九哩!”冯高氏怪冯谨不会说话,叫冯谨起来给客人倒茶。客人看着冯谨问道:“老五攒了多少钱了?”冯谨红着脸说不出话,冯高氏替他答道:“攒了几千块了,前几年有病耽误了,现在他也懂了,知道娶老婆得先攒下钱,年龄一年大起一年,自己也心急,也不敢闲着了。”客人说:“现在结婚照相也兴起来了,最少三千,再少人家不愿意,咱自己也拿不出门。”冯高氏说:“照相这么贵,不照不行吗?”客人说:“这是形势,咱说了不算,兴起来就得随他们,不然叫人家说三道四,日子过不好,到时候不想和你过了,又有了借口,成了隐患,只能办得天衣无缝,叫谁也说不出什么来。那女的大老五五六岁,孩子上二年级了,家庭也不怎么样,这样咱们就有点希望。她有个弟弟也没娶上老婆,和老五差不多的年纪,他爹妈想找家人换亲,这样也就不要求条件,双方都不出钱,结婚的轿车、饭店,所有开支也按一样的标准。要是不能换亲,男的就得比一般的庄户人强,不能只会种地。他们也不知道相过多少回了,也不拐弯抹角,说钱的事见面商议,干脆地提,但不能说死。那女的说‘我不丑,我得多照几张’,咱们遇着这样的机会不容易,人家有什么要求还是得尽量满足,就算这样,能成也算是老五有福,他能养家,往后你们也不用挂念了。”冯高氏说:“我和他爹都快八十的人了,也帮不上大忙,也就趁着他爹还能推得动车子,扎点扫帚上集,卖点儿菜,多少给他攒一点儿。再过个三年五年,俺俩死了,这屋就给他,娶老婆是一辈子头一件大事,俺跟他几个哥哥姐姐都说了,他们都答应了,到时候再反悔,就是落井下石、见死不救了,他们不会这样。”说着周颖来叫娟回岭上吃饭,见来了客人,知道是给冯谨说媒的,便坐下来,随着老人说客人:“俺这个兄弟是老实,在外面不太会和人打交道,可对人都是真心实意,没有坏心眼儿。”“你们今儿晌午别回去了”,见周颖要走,老太太起身拉住她,“和你这个表叔在这里。”又指使娟去叫冯远。周颖说:“他去城里赶集了,一时回不来。”老太太说:“菜橱里有我刚买的菜,你先拿出来洗了。”周颖切着菜,娟就走过来,抱着周颖的腿。周颖回头说:“我手里拿着刀呢,你又发什么神经?”一边把她支开。“我没空和你玩”,周颖说,“教你好好刷牙不吃糖你听了?”娟听了,就去找坐在沙发上剪纸的青子和柳青,一手捂着腮,疼得靠在柳青怀里。柳青便抱着她说:“听哥哥给你讲个故事。”三人歪在屋子角落里的沙发上,客人一时没话,就听见他们在争论,柳青叹了口气,看着众人说:“你们猜,为什么姑娘最后没有想办法让年轻人娶她呢?”娟说:“因为他模样丑、个子矮。”“错了。”柳青说。“因为他欠了债,睡觉打呼噜。”冯谨高声说。“因为仙子不扰天地”,柳青说,“她知道他们只是逢场作戏,只要让他看到一个有情仇,有恩义,又有梦和虚妄的世界。”冯谨听呆了,这时客人就说冯高氏:“听说老五才谈过对象,人也挺本分,可怎么不在家了呢?”冯高氏气急败坏地说:“他不知叫人冷落了多少回,好容易遇着个看他顺眼的,还把人家打跑了。”客人就说冯谨:“这就怪了,你有媳妇不疼,为什么还要打呢?”“女人不打不成器!”冯谨攥起酒盅说,“你你你越是由着她,她就越越越、越——是不知好歹,她不孝顺老人,还骂俺爹娘,怎么说也不听,不打怎么行呢?”客人说:“那也不能打,现在的老婆你一打她就跑,你爹娘这辈子就剩了这一个心愿,她做什么你都不能打,她高兴了,愿意留下来过日子,你才是孝顺。”老太太说:“他平时脾气还好,一着急就好犯糊涂,一会儿他自己也能明白过来。他也是怕了,从前也有个妇女说愿意跟他,不知道是哪里的人,在这家里住着,天天吃喝玩,什么也不管。后来说自己是从南边拐来的,还没办酒席就跑了,他干活攒了一年的钱都叫那妇女拿走了,到现在也没明白是谁把他骗了。”客人说:“这种事也轮不到咱们提要求,不给她钱,换成谁也不答应。咱又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好歹叫老五遇着个真心实意的,可别再叫他上人家的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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