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子走了,冯彰刚松了口气,冯谨又来了。冯谨轻易不来岭上,冯彰就问:“老五,你来做什么?”冯谨见他一脸怒色,倒全然不怕,说:“听说秀林不好,这几天我心里也着急。”“老五”,冯彰说,“你管她家的事做什么?”冯谨却不吱声了,李昭说:“我猜老五是看上秀林了。”冯彰说:“我知道了,明日我和三哥找咱爹娘去。”第二天叫了冯远到庄里,冯高氏说:“她爹妈倒是不嫌弃你兄弟,就怕你兄弟照顾不好,以后要回了城北关,还得管他那个娘,我也不放心。再说,秀林是叫镇上抓了去,强制流的产,以后有什么影响,谁也不知道,这才成了大事。”李昭说:“我看秀林行,有病治病,以后再说以后的话,有病人家不笑话。他要再找不上老婆,人家更看不起他,躲着他,你和俺娘也没面子,咱们家有了这个污点,往前还怎么混,我都觉得抬不起头,老四的官也不好当了。我和俺三嫂去说说好话,你们也别叫老五回城北关,在这庄里还有兄弟管他,他也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也该自己去打拼了,要叫他回了北关,反倒误了他。”冯远说:“这样也好,反正也是为他们两个好,他要能在外立足,那就照你说的办。”又找到冯彰说:“当时给咱爹看病,二哥不在家也没出钱,咱爹还叫咱帮二哥还东关钱,青子回来提也不提。”冯彰说:“他以为我拿了他们卖宅子的钱,又跑到这里来要,不知道这些钱都拿出来,还不够还武家的。”没几天,冯谨和韩氏又来,说是看老人,冯高氏也知道是想去陈家看秀林,便说道:“你两个嫂子去陈家说了,老陈说等他再想想。他们俩还是怕你管不好,依我看,你再去找你三嫂,叫她带你去和老陈说说就成了。”冯谨听了,立刻就去找周颖。见冯谨带了钱来,老陈便答应叫冯谨带秀林去医院检查。冯谨又请兄弟来城北老家,和孙家的兄姊喝了酒,又从城里请了冯椿夫妻,回河西摆了酒席。冯谨在河西喝完酒,坐了冯椿的车带着秀林回城北去看过韩氏,又和秀林去县城医院。医院在东关,出来就到武家馆子吃饭。店里寥寥几人,夏筠和艳芬都不在,只有武二和一个女服务员。冯谨问:“云云怎么不在这了?”服务员说:“县城的男人养不起她,早又去大城市了吧?”冯谨回河西路过上河夏筠的家,见窗下的竹子葱葱郁郁,又似有灰蒙蒙一片,以为是墙外飘来的杨花,呆呆望了一会,便想回去告诉老人。回家不久,陈家又把秀林接了回去,冯谨要照顾老人,不能回北关,老陈却找到家里来,说老头子:“我和她娘又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她出去,这件事别再提了。”老头子叹着气,没回话,老陈也不想多说,匆匆走了。老太太不知是犯愁还是生病,吃饭咽不下,冯谨每天在身边照顾,也没有心绪去想陈家的事。接到通知,冯椿兄弟每天来看,冯椿说:“娘,不饿你也要吃饭,病才能好。”老太太说:“我不是不饿,我想吃也咽不下。”兄弟们送她到了镇上的医院,医生说:“喉咙里长瘤,年纪大了,不能动手术。”到了县城,医生也没有办法,只好又回到回家,天天找镇上的医生打针,周颖和李昭每天来做饭,从医院回来,老太太就再也没有吃一口。
青子来时,冯椿说:“你去叫你爹回来,你奶奶的病不好。”青子答应了。兄弟们每天在老人床边吃饭,老太太说:“看着你们吃饭,我就馋得慌。”兄弟们听了,每次吃饭都哭着叫娘,老头子也整天坐在老太太身边,手足无措,只有不住地抹眼泪。冯伦回河西就去看老太太,老太太话也说不清了,还是说冯椿兄弟:“我这几天想起来好多早就忘了的事,那年一家人逃荒要饭,大人推着木头车子,上边坐着老人,后边跟着孩子,十几口人。咱这儿的人坏,外边儿的人更坏,回来的时候,剩了俺爹和姊妹俩。我问大人‘以后还挨饿吗’,大人说‘再也不挨饿了’。”兄弟姐妹都在,便约定每家一天,轮流照顾老人。夜里冯伦要回岭上,青子说:“岭上的屋不是托俺四叔卖了么,他说钱都还给武家了。”冯伦才想起来,便问:“卖了多少钱?”青子说:“我问了,俺四叔也没说。”冯伦说:“你四叔不是坏人。”又问:“你妈和你弟弟上哪了?”青子说:“在狼沟,星子在那上学。”冯伦又问:“你妹妹呢?”青子说:“和凌锋去找她爹爹了。”冯伦说:“你住这里,我上葡萄园。”便出了门。第二天,冯伦来到狼沟,听说老太太病重,张惠说:“老三和老四,一个想分钱,一个想分地,早盼着咱爷娘死,我不想回去看他们装模作样。没了咱娘,你也不能天天守着咱爷。”冯伦问:“冰玉去找老杨了?她怎么找得到呢?”张惠说:“我听季家说,她舍下凌锋自己去找,也找到了,见了她爹就不愿回来了,也不愿听凌锋的话。”冯伦说:“她要真到了老杨那里也好,可是路太远,咱们一时也没法去问,现在家里又有事。你和星子都回去,也叫咱娘看看星子,老人临去都想看看孩子。”回到河西,一家人都去了老家,兄弟们都在,冯高氏说冯椿:“我最不放心的是小五。”见冯谨过来,拉过冯谨的手说道:“我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没给你找个老婆,往后也不会有人再给你说媒了。再有人朝你吐唾沫,你就当看不见。人就这样,当官的看不起老百姓,仨钱的看不起俩钱的,穷光蛋看不起残废,残废看不起光棍儿,你就是人下人。反过来说,人哪有十全十美,怎么过都是一辈子,再风光一分钱带不走,不用在意。城北的老人说,你那哥哥嫂子不孝顺,你姐姐也不常去,她上了年纪你还要回去。没了我,你要对你哥哥嫂子、侄子侄女好,他们忙,你就去帮忙,他们说你、骂你什么,你都好好听着。城北的老人没了,你还要回这庄里来,这草屋就是你的,我和你四个哥哥说好了,他们愿意让给你,要不你没处去,你老了只能在这里。你挣了钱也没有人继承,你侄子小的还不懂事,你要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你将来干不动活了,只能靠他们帮你。”问冯椿等人:“你们有意见了么?”大家都说:“没有意见,兄弟是最亲的人。”老太太又说:“小五,你别想不开,认了吧,有人命好,有人命坏。”冯谨哭着,没说话,老太太又说:“你认了吧。”冯谨便答应了,老太太却说起胡话,清醒过来,又说冯彰:“我还想再看看进宝和星子,我看他们俩一眼,回过头又忘了模样儿。”冯彰便推两人过去:“叫你奶奶好好看看你们。”
老太太转头看过男孩,却说:“你们都走,我不想再看见你们了。”除了冯椿还在床边坐着,大家都离开里屋。老太太糊涂一阵,清醒一阵,反反复复,渐渐连说话声也听不清了。这天冯椿就到三弟家里,说老太太不行了,兄弟三人去看老太太,在床前守了两天,老太太只喝了几口粥,就开始吐。拿扫帚扫了,冯椿端了水给她漱了口。老人又躺了半天,兄弟几人就把孩子都叫了来,让老人看,老人却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发着烧就开始自言自语。冯椿俯身就听她说“我往哪走,我往哪走”,好像迷了路。冯椿叫了声“娘”,老人也听不见,还在一遍遍地问。冯椿又说:“娘,你有什么话就说,俺都在这儿听着。”老人说,想见见下河的张老妈子,和她说说话。夏姨的婆婆已经死了几年,冯椿知道她不再清醒,就叫冯彰去邻村找了个有年纪的神嬷嬷来,老太太坐在床边和冯高氏说话,大家便静静站在远处,也不懂说的什么,冯椿站在前边儿,也只听清一句“功德圆满,福荫子孙”。深夜,老人又说起话来,兄弟们过来听着:“孩子在家,你们回去,把鸡蛋拾了,天冷把窝里铺点儿干草,爖了炉子,把小猫叫回来,喂它点儿食儿。”兄弟们答应着,问还有什么吩咐,老人却没了声音,就这样没了气。冯椿去下通知,回来见艳芬也来了。屋里的人,只有冯彰站起来,说:“艳芬怎么来了?”李昭问:“是谁跟你说的?”艳芬也不吭声。冯燕端出饭菜,说艳芬:“俺都吃过了,你趁热吃了吧。”自己吃着,林氏又来劝自己多吃,艳芬心想,往日一家人在这里吃饭,从来不用让,今儿我不想吃,大姑和婶子们却都看着我,叫我吃饱,这是怎么了?出了门,大家各想各的,艳芬对河西的老人们没多少印象,不愿假哭,看着大家都踟蹰不前,一步一顿,心中却无端又生出不可名状的苦恼,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又哭出来,走在队伍里,瞧着前面的人,哭得最响的是林氏,明辉一路上忙着打电话,悄悄的也听不见说的什么。天气阴冷,又飘起细雨,午后丧事便草草收场。回来艳芬看见大门上白纸的挽联,也不愿再进门,悄悄走了。不想再去修路,青子就留在庄里,想找点木匠活干。没了老太太,冯远变本加厉,喝了酒就来找青子,也不管老头子怎么说。青子看他说话不留情面,就说:“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就不能等过了寒食再商议?”冯远只好走了,李昭听说,两人又找来。明月见冯远哪回都是喝得半醉,脏话连篇,动辄摔碟子砸碗,就说青子:“你别想跟他们讲理,白天你躲开,天黑把门一关,谁来你也别理。”青子说:“你是该家去了,你爹自己在家难免有闪失,你要愿意回杨家岭最好。”明月说:“今年菜不值钱,送给人家,他们还嫌孬,还要挑拣,他不种了,地也荒了。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你不如回县城,别再回来住了。”“我不能走”,青子说,“我走了,冰玉要回来,家里岂不是一个人都没了,这里有人也就还有家,没了人她想家又怎么回呢?”“那你就在这等着吧”,明月说,“我也该走了,等清明再来。”便回了杨家岭。
没了老太太,兄弟们轻松了不少,冯彰做官这几年有了钱,和李昭出门也抬得起头,挺着胸膛,老马见了都要退避三舍,哪还敢种稻子。进宝个子越长越快,渐渐有了大人样儿,却不爱上学了。一有空,冯彰就找冯椿带自己在县城看楼房,准备给男孩买楼。冯椿回家,好像也有了心事,话也少了。原来明辉有了闺女,林氏就劝儿媳早些要个儿子,不想雪霏一口回绝:“我不想再遭那份罪,一个小孩,我都觉得对她不够好。”冯椿欢喜了几年,哪料到会有这天,可明白明辉能有今天多半靠了雪霏,和林氏也不敢说什么。冯椿想,老了终得回家,又愁着再见庄里的人,偶尔回去,只到冯昆家里坐坐。冯昆见他哪回来只抿着嘴笑笑,一句话也没有,再也没和邻居打过牌。冯椿和林氏出门时总要往小区的铁栅栏外看一眼,外面是农田,墙边有两三分地种着谷子,地里有一排稻草人,都穿着干净整齐的衣裳,有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人每天来打理。冯椿和林氏看男人气定神闲,干活不紧不慢,兜兜转转,地里的草锄得一棵不留,摆在田边,哪怕不旱,也要从旁边水坑里提水来浇,每年割了谷穗,就搬了箱子来,整整齐齐装满,开了三轮车来拉,看起来享受至极,似乎是故意做给小区里的人看的。冯椿夫妻被他惹得心烦意乱,想自家出来小区一分地没有,回老家要几十里路,心中只有羡慕,哪回见了男人都隔着栅栏问这问那,男人起初听到还哼一声,后来便懒得和他们说话了。冯椿在家苦恼,没过几天,有邻居夜里到冯远家里来,说:“天黑我从岭上家来,看见大爷拄着洋镐在青石岗子上坐着,你去看看家去没有。”冯远就去老家,见大门紧闭,知道事情不好,就去找了冯彰。两人到岭上,见老头子还在地头上坐着,急忙上去问:“爹,你是不是哪里难受?”老头子说:“头晕,坐下就好了。”两人带老人回家,冯远就说:“我看丧事办完,大哥来也不想来了,忘了还有咱爹了吗?”两人商量过,第二天,就叫了冯椿来。冯彰说:“俺三哥说,咱们一人管咱爹一天,买菜做饭,她姑也没有意见,今儿就从你开始吧。”冯椿说:“从城里过来几十里路,忙起来也走不开,来了我就多待几天。”冯远说:“不行,咱爹没说叫你搬到城里,是你自己要去的。你忙别人也忙,我不明天就得起来上城里卖豆腐皮,回来才吃饭,你还开着车,大嫂也不回来。”冯椿说:“你大嫂得给明辉看孩子,她又不是在家闲着。明辉和他媳妇在外边上班,平时也回不来。”冯彰说:“你自己想办法,咱爹娘把咱们拉扯大,打小都是一样疼,也没偏向过谁。”冯椿答应,就把老头子接到城里去了。
冯谨从城北回来,到老家,冯远、冯彰和李昭在打扫屋子,堂屋上的麦秸都扯下来,挂上了瓦。冯谨见他们忙,就找了扫帚帮忙扫地。李昭也在屋里,走过来拿过他的扫帚说:“不用你,以后你自己天天在这里住着,庄里人都看不起咱这一家,我和你哥丢不起这个人,你不是回北关了,又回来做什么?”冯谨说:“我在北关什么都没有,俺娘的老屋是老大住着,不回来去哪呢?俺哥哥不是答应咱娘,这屋留给我了吗?”李昭说:“这屋是谁的早就分好了,本来就不是咱娘的,咱娘没有权利再给你,咱爷再说也不算。你哥哥答应咱娘,是怕她着急,这你都不懂吗?”冯谨这才见屋里的凳子杌子都收了起来,自己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无地自容,就盘起腿坐在地上,哭道:“我这辈子太苦了。从小我想上学,俺哥哥都说没有用,不叫我去,我一直以为俺哥哥是为了我好……”说着也没人管他,冯谨住了声,屋里就没了动静。一会儿,冯彰听到有声响,像是有人踢倒了椅子,觉得不对,就从屋上下来,进屋就见冯伏在地上,嘴边也不知是什么淌出来,在地上流了一滩,就过去问道:“老五你怎么了?”冯远和李昭也过来,见冯谨歪在地上,李昭便捂着脸喊道:“丢死人了!丢死人了!咱家这回可丢尽了!老五娶不上老婆,庄里的光棍也不止他一个,人家还能过日子,他连活都活不下去了!”冯远也说:“老五,你这样还叫俺兄弟、叫咱爹怎么见人?你怎么光想着你自己……”冯谨还没有动静,冯彰说:“三哥,我先叫车把他拉到县医院,你去和大哥说。”冯远到了冯椿家里,当着老头子的面,冯远只说“老五走路撂倒了,老四送他到了县医院,叫俺大哥去看看。”老头子望着冯远,看他神色慌张,就要跟着冯椿去,冯谨却已经送进了急救室。等到夜里,才听医生说,冯谨喝了药,又上了吊,半夜人才被推出来,往病房去。冯老头子走过去,见冯谨躺着一动没动,就趴在床边哭起来,医生却说能做的都做了。兄弟们鸦雀无声,悄悄合计:把北关的韩氏叫了来,凑些钱给她,叫她把人接回去,不然,老头子身体受不住,出了事咱们兄弟不好看。韩氏来见了冯谨,急得手足无措,说道:“这些年,俺欠你太多了。”冯椿说:“在这里,谁也管不好他,河西太远,我和你把他送到北关家里,你守着他,有什么事俺接着就去。”回了城北,冯谨却微微睁开眼,好像要说出话来。韩氏看他难受,便把他的眼合上:“孩子,该走就走吧,还有什么舍不下的?我不疼你,你去找你娘吧,你娘一个人冷清,她最疼你……”
从县城回来,冯远就去老家收拾冯谨的屋,拿着枕头正要去扔,却摸到里边像是装着什么东西,拿回来拆了,原来是一把钱。本来想把钱放到老头子的抽屉里,冯远转念一想,李昭常常指使男孩来翻老人的东西,衣橱床底一处不落,哪里有钱、有值钱的东西都难逃过,冯彰明着不做,也是在李昭背后指使,可不能叫他们再得逞了,于是关上门,把钱叠整齐了,一边点着就想,老人都说老五没钱,原来他为了娶老婆也是拼了,还是有点家底的。“是人哪个不想在人前有脸面?狗都知道夹着尾巴不好,真是。”冯远想着,“啧啧”地替冯谨惋惜着,装了钱,把枕头拿到街上扔了。几天后,冯椿又来河西,到了冯彰家里,就见冯彰跪在八仙桌前,捏着香对着两个神仙在拜,冯椿就问:“老四,出什么事了?”冯彰向冯椿说道:“大哥,我最近发了一大笔财,我也是见过钱的人了,一辈子也没想到有今天。”冯椿问:“你做了什么买卖?”冯彰反问:“大哥,你知道我拜的是什么?”冯椿不知,冯彰才说:“一个是财神,一个是领导的精神。看住这两个神,金银财宝往家送,飞黄腾达往上冲……”冯椿说:“咱们再去趟北关,你去和你三哥说。”冯彰没答话,冯椿看他面色土灰,一副死人面相,问道:“老四,你怎么了?”冯彰却说:“我没事,这几天镇上有事。”冯椿又问李昭:“老四怎么了?”李昭说:“没怎么,当官忙,起早贪黑的。”冯椿就到冯远家里,带冯远去了。见了韩氏,知道后事办完,两人也就放了心。韩氏说:“你兄弟临走,我给他擦干了眼泪,洗干净了脸,到了火葬场,火化的人说,他的眼又红了,肿起来了。我又过去和他说,走吧,别舍不下,去找你娘,你娘放心不下你……”冯椿说:“没叫他们多烧一会儿?”本以为北关把事办完,同河西也就没了瓜葛,不想几天后韩氏又把骨灰送了来,到了冯远家里,说:“我把他放到你们老家门口了,家里锁着门。”韩氏走了,冯远气得就去找冯彰,只有李昭在家,就和李昭说起来。冯彰去镇上开会,头等的事自然是计划生育,被领导表扬,冯彰心里高兴,积极分子可以做下去,照常领钱,又把自己帮红卫的事说了一遍,领导也点头同意了,心想,这阵子东奔西跑没白忙活,回去再孝顺孝顺冯昆大叔,也和李昭说说。部署完计划生育工作,人就散了。冯彰正要走,老李拉他到一旁,悄悄说:“今年领导下了命令,修坟不能再占用一级地,凡是占用的,以后一律推平,重新种地。你娘的坟怎么占了一级地?我也不知道是谁举报的,领导发怒了,说还有人还以为自己的娘想埋哪就埋哪,哪有这么好的事?”冯彰说:“岭上都是青石,挖也挖不动,俺娘修坟的地,土里还有一半是石头,路边都堆不下了,怎么又成了一级地?就算是,坟在我自己的桃树地里,再过十年二十年也是,我不可能把俺娘埋在人家的地里。”老李说:“你小点声儿,有些事咱们可能还不太明白,或者领导有什么误解,明日我和你买两瓶好酒到领导家里说说。”冯彰答应,就回了家,冯远却在屋里和李昭说话。见冯彰回来,冯远说:“城北的老妈子又把老五的骨灰送回来了,怎么办?”冯彰说:“咱娘都待不下去了,他又来了!真是——”听冯彰把老李的话说了,李昭说道:“一定是卫国和他老婆举报的,他侄媳妇儿超生,你领着人去抓,他记恨你吧?”“明明知道了,她不跑,在家等着来抓,我有什么办法?换成冯昆,她流了产都不知道去的哪个医院。有人举报过冯昆吗?都欺负我老实,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完。”冯彰说着就骂起来,也不知骂的谁,冯远便回到老家,天也黑了,拿出冯谨的骨灰到街上,说道:“老五,俺兄弟都知道你想咱娘,可咱娘的坟是个宝地,靠山临水,子孙有福。你要去了,风水就沾了晦气,害了子孙,你还是去别处吧。”便把骨灰撒到沟里去了。
艳芬来河西发请帖,庄里的大街上空荡荡的,不知人都去哪了,家里也锁了门。去庄里,老头子自己在屋里坐着,看起来不太清醒,见艳芬来了,想站又站不起,说话说不清,嘴里流着口水,艳芬忙掏出手帕给他擦。桌上有做好的饭,不知是谁送来的,说起老太太,老头子望着桌子,自己就哭起来。艳芬也听不清,好像是说老太太,艳芬也知道,当初老太太是因为咽不下饭,身体才日渐衰弱,只好安慰道:“两个人总得有个先走,谁家都是这样,像咱家这样就算好的了,还有人管你,你好好吃饭,什么也别想。”听老头子说周颖明年春上坐月子,出来就先到了冯远家里,多年不来不免生分,问周颖:“俺妹妹去哪上学了呢?”“她不上学还好,还有人管教”,周颖说,“在外边学得没人样,早叫人家拐走了,过年也不回来,俺不知道他们家在哪,也没见那人长什么样儿。”艳芬自知不该问,还是忍不住嘀咕:“我从前常见她去庄里找冰玉妹妹,是不是跟那冰玉学了什么?”周颖却不再答话,打量着艳芬,见她打扮时髦,不似从前破破烂烂的模样,笑道:“前些天来福到这里,说在城里见过你和你对象。现在来福脾气可好了,在家自己做饭、洗衣裳,管着俩妮子上学,当爹又当妈,嘴也巧多了。他说你对象是个大学生,还是副镇长。”艳芬说:“婶子,你就别嘲笑我了,我不过是任人摆布,丢了一家人的脸。但凡有点儿志气,也早随俺妈去了。”又问:“表哥来做什么呢?”周颖说:“你表叔老了,他来报丧。”艳芬说:“俺表叔才多大年纪?”周颖说:“今年虚岁五十七。”艳芬听了,又想起蒋氏来,也不敢问她如今怎么样了。周颖又说:“你们什么时候能叫你三叔沾沾光,做个跟班儿的也行,他什么活都能做。你四叔从前答应带他,自己当了官,就撇下他不管了,光顾着自己捞钱,今年又叫你三叔去结扎,你三叔生病,一时不能去,他为了评先进升官,找人把你三叔抓了去做的手术。”艳芬说:“咱是一家人,俺四叔怎么能这样?”周颖说:“你四叔从前是个人,打当了官,就变成鬼了,人都不是了,还有什么父子兄弟?冯昆本来就想叫志超接班,帮你四叔早捞够了钱,他现在真变成鬼了,志超也接上班了。”艳芬走了,周颖送她到街上。邻居们也有认识艳芬的,就说:“这妮子许多年不见,没想到还这么会打扮。”再细看,额头上却起了皱纹。有个邻居就问艳芬:“你走了这么多年还记得回来,你是记着你爹吗?”艳芬一听就红了脸,说:“我姓武。”说着转身向南去,邻居们听到艳芬这话,都说:“怎么还有这么忘恩负义的人呢?”又问:“你是去看你四叔的吗?”艳芬听着话不对,问道:“俺四叔怎么了?”邻居说:“这些年,庄里谁当书记谁发财,你四叔当了官,给进宝买了好几座楼,提前完成任务了,也该死了换别人当了。”艳芬以为是骂冯彰,又和他不熟,不想争辩,就往冯彰家去。到大门口,门上是白纸黑字:生死情难舍,阴阳路已分。进门看见李昭,就问:“俺四叔……”李昭说:“你四叔走了,也没人和我帮忙,你过来和我把猪食盆搬到牛栏里。”艳芬去了,见李昭胖得走路都难,就想喊进宝,却见他和邻居家的孩子在天井里玩闹。李昭说:“进宝有楼了,我也不愁了。等他娶了老婆,我就跟着上城里去享福。”也不问艳芬来做什么。艳芬也不知该不该说,就把喜帖搁在窗台上走了。回到河东,艳芬就问周哑巴:“河西俺四叔怎么了?”老周说:“今年老庄拆迁,上级拨的钱,都叫他一个人闷下了,知道人家要来查账,他说‘我还是死了吧,省得查来查去的麻烦,寿衣我准备好了,来了人你就说钱都是我赌了,你什么都管不着’,和他媳妇商量好,他就喝药死了。那天黑夜下着大雨,路边河里发了水,你三叔去看玉米回来,见他媳妇抱着什么东西,从家里一趟趟跑出来往河里扔。他死了,也没听说有人来查账,事儿就这么拉倒了。”第二年,又有人见艳芬一人来岭上看坟。艳芬回来,到了庄边上,坐下来歇息,看见几个孩子在街上玩,便问道:“你们可认得一个叫星子的小孩?”“他小名叫永存”,一个少年说,“你听我说,长安不过是个安生的意思,他们起初找了道士,听说孩子命薄,名字里要带个安,信了他的话,又觉得不好,给他起名叫永存。”艳芬不懂他说的什么,就问:“你说的是谁?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有人给俺讲故事”,一个女孩说,“那小孩儿埋在背阴的西北岭上,那青石岭上没有土,就把地头上的沙移过来,大人才给他改名叫长安,是叫他从此能安心地留在岭上。”争论着,艳芬已经走了。这一带本来就没几户人家,空宅渐多,冷冷清清,孩子们在这里,每天无所事事,也觉得索然无味。
清明,明月又来到青子的住处,和青子到了旁边大堰上,一条河不见了往日的模样,只望见遍地绿草的长滩没有尽头,柳树依然郁郁青青,便又去河畔折柳枝。明月见他在树下出神,便问:“你是不是又想她了?”青子说:“我和她并没有故事,我现在梦也梦不见她,倒是你还不忘拿她取笑我。”到河滩折了柳枝,和明月回去,把宅子里里外外都装饰一番,插完柳枝,又去河西岭上看坟。回来再想想,又觉得满腹辛酸无处诉,也不出去,就在家喝酒。明月说:“你再这样下去,就连自己是谁都忘了。”青子说:“当初咱们那些人在一处倒热闹,可现在走的走散的散,谁还有心思去想。明日是你爹的生日,我也不再去惹他了,只能是你自己去看他。”明月回到家,就在杨守信面前跪下:“我这辈子没有理想,别人都有的我也想要。”杨守信气得拿拐杖指着她说:“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家管好我,别去想那些不着边儿的事,叫我再活几年行不?我活着你不自在,我现在还不想死,我死了你不管,人家也笑话你。等我烧了发了丧,再也没有人管你,也不用两三年,你就熬出头了。”明月气得跑出来,却迎着母亲沈氏来了,于是默默回身进了堂屋。沈氏去了杨守信屋里,悄悄说了半天,又叫了明月来说:“你姥娘的邻居有个侄子和你差不多年纪,在外边开大车,他哥哥结婚他回来了,他自己也开着小轿车。你妗子去了他就问起你来,说你从前常去他们家玩,怎么这几年不见了。明日你爹去山南,你跟他去看看你姥娘姥爷,也去见见那孩子。”听说去看老人,明月也没多想,便答应了。沈氏又说:“我找了山南的先生给你算过,说你将来要往南走,到城里去才能安稳。,他也不是有福的面相,你是有福的,你爹也早就给你问过了。”明月说:“我不信,我也没想离开这里,俺爹自己能上山前得麦地和菜园,再走远了我也不放心。”“你是傻还是怎么着”,沈氏说,“你今后要去城里才有出息,咱家不能世世代代做农民,将来再带着孩子受罪,你从小跟俺过的什么日子都你和青子八字不合记得吧?我和你爹活一天算一天,你过得好,也就没了遗憾。都是庄里出来的,人家的妮子找到城里,将来孩子下生就是城里人,这点儿心眼你都没有吗?”明月说:“我不愿去城里,我没有那个命。”沈氏气得就要去打她:“这么大了还不开窍!别光长个子,也到了长心眼儿的时候了。你留在庄里,以后孩子继承你的命,怎么去城里又是个麻烦,到时候还得靠你们,你又该怎么办?你离了婚带着孩子去城里,有钱的谁还看得上你。你也别以为能出去待十天半月就扎了翅膀,以后的事多着呢,你还是离不开我和你爹。”任沈氏怎么说,明月也不再吱声,知道她听不进,沈氏只得作罢,下午便回了山南。第二天明月跟老杨去了,老人一时无事,陪他们说了会儿话,吃过饭,沈氏说明月:“你梳梳你的头发,跟你爹去见见那孩子,别不好意思。”明月不知她的意思,正纳闷,沈氏却拿了板凳放在三轮车上,叫明月坐上去,老杨就带着她,一路颠簸出了村子。到了村外的河谷,有凉风吹过,河边树下的路上,停着一辆轿车,车门开了,出来一对男女青年,和一个中年女人。明月才明白过来,慌忙拢着头发,从三轮车上跳下来。大人寒暄几句,青年是沈家侄子,同龄的女子是他的嫂子。明月背朝自己站住,女人带着儿媳,和老杨走开了。见事情不妙,青年就搭讪道:“听大叔说你不想在家里了,今年也准备出去。”明月说:“你弄错了,我说准备出家。”青年没了话,两人默默站了半晌,等大人来了,便各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