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听说,就来岭上看艳芬。艳芬说:“我对不住他,我睡觉梦见他在地上摇摇晃晃地走路,就爬起来去追,睁开眼才知道只剩了我自己。”柳青说:“那是他走了没人照顾,所以才托梦给你的。”艳芬说:“看他长得像武全,我心里就恨,不想给他喂奶,一个人我都受不过来,他长大了是不是也要和武全一样打我?武家没有好人,我想叫武家断子绝孙。我也想过抱着他跳到井里淹死吧,可我又害怕。想去找他我又不敢,妹妹你能体谅我不?我知道小孩儿没有错,但下世就是错,要有恶报我也认了,该走就走,你们觉得我没有人性就拿刀剁了我吧,我从来没觉得自己算个人,也早就不想活了。”见艳芬倒在地上,张惠连忙去拉,说:“你这是做什么呢?”艳芬就哭道:“我从小到大没享过一天福。你和俺爹天天在家打架,你骂他,他打你,摔酒瓶掀桌子,一辈子受的气都撒在自己人身上,我就像傻子一样在一边看。去了河东,我又成了老周的丫鬟,我伺候他,什么活都指使我。逼我下学,挣了钱都交给他,不叫我在外面谈对象,说人家不给钱。回来一万块钱把我卖到东关,又挨武全的打,还要给他生孩子。孩子在这样的家庭长大,不又是一样的命,咱们到底造了什么孽,哪一辈子才能还清呢?”说罢望着张惠,张惠也不吱声,艳芬又说:“妈,你为什么要生我?没有我,这个家多好,俺爹不会得病,你们也能管好俺弟弟妹妹,我也不来受罪,那样多好。”张惠一心想不叫她受委屈,到这时,却越觉捉襟见肘。几天后是河东周家老人的生日,迟军夫妇不在,迟月就来找艳芬。艳芬说:“你哪天有空去武全家里一趟,去你舅家也行,就说我要回东关看看。”迟月说:“你是要回去?你是受不了他们的欺负才走的,你可不能回去。”艳芬说:“你也做不了什么,就算帮帮我,我自然有我的打算,你还是早点去河东吧。”便送她走了。不久,崔氏就来找艳芬,说:“你走了咱家哪里还像个家,他也被逼着打了工,到了赵明那里。家里不能没有你,我早就说要接你回来,你也答应了的,他嘴上硬,日子还是离不开你的。”看艳芬不肯回去,崔氏又几次到家里来,张惠也劝她,艳芬就跟崔氏回了东关。艳芬走了,张惠只想柳青在身边陪着,心中不舍,夏敏和婷子又到庄里,过后冯高氏又来岭上,说青子:“你大爷刚来过,说给你找了工作,明日来送你去上班。”张惠问道:“他怎么就不到岭上来?”老太太说:“他好容易来一趟,又说家里有事,刚住下就走了,说明日送你大嫂上她娘家去,来接青子。”张惠说青子:“你要好好干,没空就少回来,别起了调。”青子说:“我不想去,那里常年就那么几个人,下了井黢黑我又害怕。”张惠说:“在县城挣不到钱,你这几年攒了多少,心里没有数吗?”冯椿来时,见行李收拾了,说:“我问明辉他舅了,去找活的人多,有的头一回见管事的就送礼,去了你多少送点钱给他,以后也好说话。”张惠连忙答应。林氏说青子:“有些年轻人不懂,只要送了礼的,都能安排,等他同意了,安排了,你再回来拿行李。”张惠问冯椿:“送点儿什么?”冯椿说:“不管送什么,别空着手。”青子说:“送礼我不去。”张惠说:“不去也得去,你又没什么能耐,不多送礼人家凭什么要你?”沏了茶,出门买东西去了。冯椿说:“青子,你把钱装在烟盒里,瞅着身边没人的时候,说‘请你抽烟’,递给他,把烟盒打开一点儿,叫他看见就行了。”回来张惠说冯椿:“亏着你帮他,要不他上哪去找这样的活?”又说青子:“摊上这么好的事儿,你还不高兴?别闹脸子了,你不但要去,还要找到当官的,和他说好听的,把钱和东西送给他。他不收还不行,你得想办法叫他收,凭什么收人家的不收你的?”自己找出包袱,装了一包袱煎饼,和冯椿抬到车上。路上冯椿把去哪找谁怎么说,都说给青子,到办公室门前路边,和青子抬下包袱,便和林氏走了。办公室在一个大院子里,包袱太重,青子两手提着,还不到大门口,就累得气喘吁吁。办公室只有一个年轻人,并不是冯椿说的管事的,见青子来,问了名字、年龄这些,照了相,便带着去了宿舍。年轻人走了,已经中午,青子出来,找不到食堂,又来到下车的地方,看办公室没有人,把包袱搬进去了。
青子刚走,张惠又听说夏姨一个人回上河来,又匆匆走了,便想起父亲,有了不详的预感。果然,才过了两天,狼沟家里的四弟张济就来报丧,说:“半夜时候咱娘去俺家推门,说咱爹不行了,叫我穿了衣裳起来。我和俺哥哥还有咱娘守在跟前,也做不了什么,他也没有怨言,只是没看到你,有点不甘心。”张惠听了,默默擦着眼泪,张济劝着,问:“俺姐夫呢?”张惠说:“谁知道!因为艳芬,这个家这些年就没安稳过。”坐了片刻,张济又匆匆赶回家去。张惠擦了眼泪,领着星子,去庄里把事和老人说了:“明日我和冰玉到狼沟,星子得上学,只能叫他住在这里了。”也不知冯伦在哪,只有叫冯谨去找青子,夜里回来待柳青睡了,自己在灯下伤神。清晨出来悄悄收拾东西,周颖带了二十块钱一刀纸,还有邻居的十块。回屋见柳青也起来,便叫她记了。周颖走了,张惠就要送柳青去庄里,柳青却执意要随张惠去。张惠说:“你既然要去,咱就多待些日子,你有什么用得着的都收拾起来。”到了狼沟就见了夏姨带着男孩,青子也来了。岭上家里没了人,冯谨就时常来看,呆呆地站在大门外,也听不到一点动静,没几天,就随邻居打工去了县城。这儿离北关的老家不远,冯谨知道自己生在城北,父亲姓孙,便在附近打听生母韩氏的住处,也没有结果,回家时,却看到庄里贴了告示。贴告示的韩氏年近七旬,两个儿女早已成家,自己有病无人问,又后悔当年抛弃了小儿子,觉得自己得了报应,便听了好心人的主意,托人四处张贴启事,却做梦也没想到他自己会回来。韩氏见儿子已年过而立,仪表堂堂,看起来却没有平常人的聪敏,心里也说不上什么滋味。冯谨在城北只待了半日,一直放心不下韩氏,回到家里,便和老人说起来。冯高氏说:“你是想回去?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俺也不放心。你没事常回去看看她就好,叫她知道自己还有人管。”冯谨也只得听了老太太的,这天到了城北,韩氏就说:“他们把你拉扯大,是咱们的恩人,你得和我去看看老人。”冯谨便带她来到河西,冯高氏见韩氏一头白发乱蓬蓬,眯着眼,皱巴巴的脸黢黑,罗锅着腰背着手,七十不到却显得比自己还老些。说了半天话,冯谨要送韩氏回去,冯高氏便叫冯谨去待些日子。和韩氏到了家,不过是两间草屋,天井里乱糟糟的,堆满了垃圾。夜里,见老人煮了肉,冯谨就问:“娘,你怎么有钱买肉吃来?”韩氏说:“这是我捡来的,不知道是什么肉,也不知道是谁放到路边上的。”见老人过得这么难,冯谨便把身上的钱拿出来给她:“娘,你别嫌少,我哪知道你这么难,下回来了我再给你。”韩氏推开冯谨的手说:“我不要你的钱。河西你娘说,你到现在连个老婆都没有,有钱你不攒着,以后谁管你?我一辈子过来了,你的日子还长。”冯谨坐了,问:“俺爹上哪了,怎么还不回来?”韩氏说:“你爹上山砍树,背柴火下来的时候撂倒了,打那再也没站起来,没了快三十年了。”于是说起家中的事,冯谨才知兄姊不孝,韩氏孤苦伶仃,想留下照顾,又想到河西的老人把自己养大,左右为难。
冯谨从河西走了,老太太每天到岭上看,也不见张惠回来。张惠想到要给老人办丧事,该叫柳青回避,和柳青到了三弟张浚家里,张浚和妻子李氏不在,只见一个小伙子和娴子在屋里说话,正是娴子的表哥凌锋,娴子姨父季康的儿子,大柳青一岁,也刚下学。娴子的姨妈丁氏来狼沟帮忙,凌锋也来找娴子,见张惠和柳青来了,就和娴子出来迎。娴子悄悄说张惠:“二姑,俺哥说,他还没见过这样好的妹妹,俺要在一个家就好了,就能天天在一处说话了。”张惠说:“这几日家里事多人杂,她又没经过这样的事,你带她出去走一走也好,就不要再去家里了。”张惠走了,凌锋就说柳青:“这阵子天气好,我和娴子正要去山下看兰花,正好和你一道。”柳青答应了,娴子又说:“我带了东西,咱们中午在外面吃饭,到下午回来,我送你去俺奶奶家里,问俺二姑,叫你留下来。”这才出来锁了门,三人从小路出了庄,再往前,就是一条河绕过山脚。柳青便问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娴子说:“这样偏僻的地方,山也只是叫做山,何况一条小河。只是这山里长着兰花,所以俺就常来,挖了养在院子里。”柳青说:“这里既然生长兰花,也是个有灵气的地方,也应该有个名字,不如就叫做兰花溪。”娴子笑道:“这个名字好,却使不得。”柳青问:“怎么使不得呢?”娴子说:“你想这要是传出去,人们当然知道了这里是生长兰花的,现在人又贪财,到那时不管死活,一概不留,这样的景致也就全没了。”柳青说:“也是,可咱们几个说说,那里就传出去了?”凌锋说:“妹妹是想到哪首诗里的话?”“我一时想起来的”,柳青说,“并没有在哪看过这样的话。”娴子就又说凌锋:“咱妹妹住在俺奶奶家,你有空常来看看也好。”下了山,就和柳青回老太太家里来。外人散了,张惠还正伤心,说柳青:“等我死了你和青子可别再折腾了,我想得开,火化完了,出来就扬到那山沟里,你们做什么的还去做什么。”天黑时,兄弟几个还在屋里说话。老二张泽说:“今儿的客人都夸,说咱们这事怎么都挑不出毛病,办得算是全庄最好,就是周边几个庄也没有比得上的,还夸咱家人多,咱兄弟也算是脸上有光了。”柳青知道青子回去了,正想着娴子也悄悄走了,心中便有些烦闷。天一黑,都早早睡了,次日醒来,却听到屋外有人说笑。开了门,有邻居抱着孩子来玩,是凌锋和孩子在嬉闹,原来是只羽翼未全的麻雀落到天井里,便出来说凌锋:“你们放了它吧。”凌锋像是没听见,和一个男孩拿了扫帚转着圈追,凌锋抓住,拿毛线系了麻雀的腿,拴在秤砣上。柳青说:“你们把它给我吧,我拿这个来换,怎么样?”说着褪下腕上的手串给邻居,女人还是不为所动。张惠说:“你跟那不懂事的孩子一般见识做什么,你身上的东西也丢不得。”柳青哪里听得进。众人不解,男孩也吓得藏到凌锋身后,柳青看着凌锋,丢了手串回到屋里。大家散了,凌锋捡了手串,就想来和柳青说话,奈何柳青闭了门,自己就泄了气。凌锋走了,柳青气得也没吃下饭。张惠想,艳芬和青子都不在家,星子要上学,有老人照顾,自己回去也是和柳青两人作伴,那些上门的媒人又烦,就思量留下来照顾母亲,想到艳芬,不知她回去后怎么样,不免又担心,便叫柳青给青子捎信,两人一时不回去,也告诉艳芬,有事可以来狼沟。又说道:“青子到矿上去干活也少回来了。从小到大,我是最了解他的,他这人没什么大志气,也不会大富大贵,长得没人家胖壮,可他愿意干活,能出力,也有巧处,不像有些人似的全凭力气。咱没病没痞的,也不比别人差,人家能干的活咱也干得了,他从前糊涂,现在慢慢也明白过来了。你和他说,在外面别偷懒,别想别的,趁年轻使劲干活,出大力才能挣大钱,现在能吃苦,将来才有舒坦日子。现在外边的姑娘和妖猴似的,不能太老实了,有什么想法就说,你不说人家怎么知道?自己有底气,人家才愿意和你说话,谁家的闺女还不想嫁人呢?人家的孩子都会花言巧语,三言两语就把外边的妮子笼住,回来睡了觉。闺女看起来都老实本分,心里能不想这些事?他这样什么都不会,将来只能多攒钱托媒人,找那些有条件的人看不上的,还得看人家脸色。光青子就够我犯愁的了,将来还有星子,等到他们俩都有了家,我接着死了也值了。”柳青答应着,拿过纸笔,却不想这些事:
我看到青梅竹馬的少年少女和孩童,無愁無憂,忽然想到你我竟不曾經過。韶華不為少年留,光陰從未偏袒過誰,自然也不會眷顧我。你要外出謀生,身不由己,我卻只能在家,好沒意思!我又看見受困的鳥雀,卻不再有少年來為它拔劍。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你我書中讀過的文字,近日都化作夢中的影像: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醒來還是日夜往復,年華虛耗,夢中所見,似幻似真。我曾想,你終有一天也要為生活早出晚歸,如今卻早晚不見你的身影。我聽聞: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綉夜行,誰知之者!
凌锋回去,就和母亲丁氏说:“娴子家里来了个表妹,看着不像咱山里的人,我以为冯家还有个我没见过的妹妹,可娴子说她姓杨,说话又撇腔,看她在那儿,我不想走。”丁氏听烦了,说:“你想什么呢,还不快去做你自己的事?”夏筠赶回来,也不知丧事办完几天了,便伏在张惠跟前哭,柳青就来安慰她。夏筠见柳青也来了,心里又高兴,说:“我上次家来没能见到你,本来想从医院回去看你,可自从离了家就没遇上一件顺心的事,想想也不愿回去了。”柳青说:“你在外面,我想去找你又不能,你能回来就好。”夏筠说:“我带你去俺二舅家,俺哥上学该放假了,咱们去看看。”就带柳青出来。夏筠的表哥叫振兴,还在上学,姐姐燕子已经出嫁,夏筠拉柳青来到张泽家里,正好燕子也回来了。夏筠好久不来,一家人都像见了稀客似的,把两人迎进来坐了。燕子看见柳青,心中琢磨着这个姑娘是谁呢,却怎么都猜不出。夏筠说:“姐姐你看我带谁来了?”燕子就说:“难道是俺二姑家的媳妇儿?”说得两个大人也忍俊不禁,笑她:“你这是说到哪儿去了?”燕子也不好意思,一边和母亲钱氏都去瞧她,柳青早红了脸。夏筠说:“姐姐你这就错了,这是俺杨家岭的人,和俺姨父家有两辈子的交情,所以俺二姨就把她当做亲生一样。在我看来,我和她又胜过表姊妹,比亲姊妹还亲些。”张泽认得杨守义,就悄悄说:“这是杨家岭杨守义的闺女,我也是头一次见。”钱氏说柳青:“这又是一个亲外甥女,还不叫我和你燕子姐好好看看。”夏筠就偷偷地笑,看着三人说话,又问:“俺哥去哪儿了呢?”钱氏说:“在你四舅家里,你知道司晨在学校,老师没有不喜他的,领导夸他会说话学习又好,老师还发了钱给他,还买了东西送到家里来。”燕子也说:“妹妹你们快去吧,俺四叔和俺四婶子正愁着没处显摆,见了你们,又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了。”钱氏又说:“他去了大半天,你们在家等等,我去叫他回来就是了。”夏筠说:“俺先回去了,临走也没告诉俺二姨,一会叫俺哥哥找俺去就是了。”便和柳青回来,柳青就怨夏筠多嘴,两人在天井里说完话,刚回屋里坐下,夏筠就和张惠说起表弟,振兴也来了,说夏筠:“我还在俺四叔家,俺妈就来了,说云云来了,还有一个我没见过的表妹。”柳青就起身,两人见过了。
柳青看他大方坦诚,全不像冯家的孩子,自己也不觉得拘束。振兴说:“俺妹妹刚来这里,也没个朋友,我回去和娴子说,叫凌锋来玩。”张惠说:“她这表哥倒会说话,见谁都不眼生,你回去再和她说就是了。”知道燕子一时不走,就叫他留下吃饭。下午振兴回去,夏筠要走,柳青送她出来,两人站在村口,想到两人不能见面便要哭。夏筠不解,安慰她几句便上了路。振兴见了柳青,就回去找娴子,也常和弟弟妹妹来玩。凌锋从狼沟回家,心里就念着柳青,听娴子说柳青要留在狼沟,这天又来找娴子。进门就见她和小霞在天井里围着大盆洗衣裳,娴子回头见是凌锋,洗过手一起进屋,说道:“臭弟弟,叫你来你不来,不叫来你又来了。”凌锋说:“我倒是想,也没那么自由,但你看到我来的时候,就是我想来。”娴子就嘀咕:“又从哪里听来的油腔滑调,你跟那群孩子就没学好话,又来说给我,我可不爱听。”凌锋说:“不爱听你就把门顶严实了。”一边笑着出来。丧事办完,张惠见凌锋一早就赶了来,才知道大哥张洪请了帮忙的亲友到老人家里喝酒。上午人来齐,张惠就说:“振兴,你们几个难得凑到一处,倒是坐到一块儿说说话吧,这大屋又挤。”子衡就去搬桌子,几人到了东边屋里。凌锋听着柳青的声音,早就如痴如醉,呆呆地看着她:“妹妹把狼沟当家,我也不把妹妹当外人,有什么话都说给妹妹听。”柳青起身便要走。凌锋问:“我是怎么惹了妹妹呢?”“巧言令色”,柳青说,“你没惹我,我也不想和你说话。”凌锋问:“妹妹是什么意思呢?”说着柳青早出去了。只剩振兴和娴子在屋里笑他,娴子说:“冰玉这不是在俺奶奶家住下了么,又不是明日就飞走了,你急的什么呢?”说着柳青又回来了。下了会儿棋,柳青说:“坐了这么久我也累了,你们慢慢聊,我先回去了。”振兴说:“你等等,这屋里还有好些你没见的好东西呢。”柳青便问:“什么好东西?”子衡说:“有宝葫芦,也有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想你看得上的只有这小本子了,都是我上学前藏下的。”说着便从抽屉里找出来,吹过上面的灰,又都拿袖子擦了一番。柳青一一接过看了,有《金陵十二钗》画本,《阅微草堂笔记》,还有些《武林志》之类的连环画。柳青就拣了几本,谢了振兴,回堂屋去了。
和凌锋回家,娴子说:“谁不知道你是个书本子擦了屁股都懒得看的人,怎么一下子脱胎换骨似的,也变得文绉绉起来?听得我起了鸡皮疙瘩。”凌锋打量着她说:“冰玉是从大城市回来的,你这样看着就和刚从土里挖出来似的,她愿意跟你说话不?你一个姑娘成天就知道吃饭睡觉干活,根本不知道人家想什么,她怎么会跟你说心里话。”娴子说:“我不懂你说的什么洋话。你知道的倒比我多,才几天功夫就你你我我,也不怕人说出去,我都脸红了。”凌锋也不理她,回去又和丁氏说起柳青。几天后丁氏又跟李氏来找张惠,娴子也在,见丁氏来,便问:“弟弟怎么没来?”丁氏说:“他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往前当着人可别再叫弟弟了,要叫‘兄弟’,人家才不笑话。”娴子在丁氏跟前坐下,说:“我不懂。”丁氏也不理她,说张惠:“家里刚给凌锋盖了两层的楼,你有空和冰玉去走走。”张惠叫她帮着给老人做衣裳,见柳青也在,丁氏就说:“俺凌锋每上狼沟来一趟,回去都要跟俺提起这个妹妹的好。妮子这样本分又不怯生的我还是头一次见。俺老爷就凌锋一个重孙儿,他九十多岁了,今年也不大壮实了,吃了药也打了针,也没见好,天天念叨,说只要看见凌锋结婚,他这辈子就是圆圆满满,一点儿遗憾都没了。凌锋也明白,论貌相才分,都和冰玉没法比,这事不能憋着,我替他说出来,妮子知道了,他心里也就痛快了。”问了年龄,李氏就说:“按理说也不急,你又这样喜欢,愿意她跟着你。可是妮子孩子还是早一点儿安排的好,她走了还能回来孝顺你,你们也有心力去管青子,一心一意给他攒钱。”张惠听她快要把话说出来,才说:“从小她妈妈就有病,她爹爹不愿管她,她也吃不上饭。在南方的时候查过,说是贫血,也因为这个下的学,她这样走了我也不放心。”丁氏听了,犹豫了一下,听起来也不像是大病,就说:“我也是想,你自己忙里忙外,哪还有时间看着她?我心里着急。俺就凌锋一个孩子,他们爷俩干好自己的活,凌锋在城里,外边我什么都不干,天天在家管着她我也愿意。”说着就到里屋去看柳青,问了些事。两人走了,张惠就问柳青还有什么想法,柳青说:“我已经知道了,只是这件事我还从没想过。”“本来是亲戚”,张惠说,“你们也认识了,有什么话不好说。”这天丁氏回去,路上想起张惠的话,心中高兴,知道张惠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没有回绝,好像已经成了一半。夜里睡了,张惠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没有再问柳青什么。
第二天,柳青又拿出没写完的信来,就听到外面有动静,原来是青子和明月来了,自己忙收起信来迎。明月抬头,看柳青像是病过一场,已不是往日仪态。这时陈氏才听见外面有动静,便开门叫两人进屋。明月见有只狸猫卧在门口,就想去逗它,问它这是怎么了?陈氏说:“它老了什么都不想了,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也不想动了。”到屋里,青子把买的荔枝在桌上放了,柳青还是坐在床边。明月就说:“青子,天天盼着你家来,你就不会动点儿心思,带点儿人家稀罕的。”柳青说:“我稀罕你们什么了?你喝你的茶去,不会说话你就别说……”“我是看不得你赖成这样”,明月看着柳青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烦心事,我在外面没少遇上不讲理的,前阵子又在集上碰上个无赖,本来以为一闹心饭也吃不下,没想到气得我吃得更多了。”这时张惠从外面回来,说:“俺妮子哪里好,引得你这么远跑了来找。”明月笑道:“那是我愿意。”柳青便带两人到自己屋里,说了会儿话,一时无事,柳青说明月:“从前我们有个棋社,我和他在这里避世。这一年因为我,耽误了许多事,今儿你们来了,我拉你进来,我也从此退出。”青子说:“她是新人不懂,你也给她取个名字才好,我打小没出过这山沟,就用‘旧人’好了。”“你不是说明月这个名字好么”,柳青说,“你还是用你的‘顾返’,给自己长点儿记性,省得走远了掉向,找不到家门。”青子说明月:“你不是要跟婉婉学下棋吗?要我说,你今儿接替她,自然免不了交手,以后也该有个规矩。”柳青说:“这倒是个好法子。”明月说青子:“我那点儿本事,拿出来不够丢人,你又专揭我的短。”柳青说道:“你一个聪明人,怎么还把输赢看在眼里?况且又是和我。”三人就在窗前坐下来。“我从前一心只想漫天撒网”,明月说,“现在动了真才觉出痛,又觉得该守好自己的一角才是。”柳青说:“既然开局,你退缩就是给我余地,我得了势就要置你于死地。既要出其不意,也要承前启后,又要瞒天过海,还要步步为营。你输了,不过是前功尽弃;你赢了,你的好自然有人知道。”明月笑道:“你那么美,说什么都对,我今儿什么都依你,你可高兴。”青子在一旁翻着柳青的本子,见明月招架不过,便坐过来给她出谋划策,说柳青:“新人不容易,你不要草菅人。”柳青说:“好好的你又来捣乱,我要退一步。”青子说:“要能悔棋,哪还分得出输赢,谁还记得自己走过的棋呢?你一步都不肯让她。”柳青说:“你只看着她可怜,不想想谁才是自己人。”明月笑道:“好容易输一回,我求你别挣扎了,我还想听你唱曲儿呢。”柳青说:“我这人不爱谦虚作假,可从小到大只看过戏本,并没有唱过,你们不笑话我,那我就唱歌吧。”便起身,唱的是: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明月说:“婉婉毕竟是读过书的人,和我不一样了。”柳青说:“我不过是记得几句,拿出来装腔作势罢了,这是在家,外面哪里敢呢。”收了棋子,听明月说“各自总结得失”,青子愁得望着门外,看见张泽抱着个小男孩,说:“看看你哥逮的大龙虾。”就要跑出去看,柳青顺手抓住他:“这准备升堂呢,怎么打退堂鼓?”明月笑道:“他也有三样宝,退堂鼓、小算盘,还有什么?飞毛腿?”三人只顾说笑,早忘了外面,一会张惠来叫,才住了手起来。吃饭时,却不见柳青和明月来,青子又回去,却见柳青关了门,坐在台阶上,听见明月说:“你给我这个做什么,我又不懂。”柳青说:“你只看看就好,你看了,我的回忆就是你的回忆。”青子站起来敲门,也无人答应,不知两人在里面做什么。好一会柳青才拉着明月的手出来,叫她在张惠身边坐了。
青子见两人一个红着眼,一个默默不语,也不好问什么,张惠就问起明月家里的事。原来明月的父亲叫杨守信,离婚后,妻子就回了娘家,在伏龙山南的一个庄里,也不知叫什么村,庄里只有几十户人,山下都是不长庄稼的石头堆,十里地连成片的土都没有。张惠得知,就叫青子跟明月去看望。吃过饭临走,青子才拿出几本书来给柳青,柳青看了,是《东京梦华录》,还有一本《西京杂记》。青子说:“你在这里没人说话,只好看些本子消磨时间。”柳青又从屋里拿出几本琴谱,给了明月,说:“我有一张琴放在小小家里,我们都没学成,也没再动。小小在县城有认识的老师,她考完试就要回去了,我们今后未必能再见面。她走前你去看看她,把琴拿了来,叫她带你去见老师。她爸妈走了我也没能照顾她,她要不愿来找我,你们也不要怪她。你们以后要常来,不然有什么事,我在家里也不能知道。”“你不会骑车子么”,明月说,“你学会了也能出去看看,去找你想找的人,在家里谁和你说话呢?”青子笑道:“她要学会了才怪,看见车子把就把她吓住了。”明月说道:“原来我也是笨,一块儿上学,人家骑着车子说笑,我就跟在后边扶着车子跑,哪有人管我。”又说青子:“你不要笑她,我看她比你多个心眼儿,她要学会了,谁来带她呢?”柳青便上来堵她的嘴:“臭婆娘,你不记着我的好,还来诬陷我,是要恩将仇报吗?”“你说我臭,你哪里香,给我闻一闻?”明月说着,就拉过柳青的衣袖去闻:“这么香,难道又准备顺着运河下苏州,见你的‘老蜈蚣’?”气得柳青又去打她:“坏嫂子,害死人!”三人已经到了村外桥上,柳青说:“我以后不是你们社里人了,可大家还是一如往常,不是吗?那‘旧人’的名儿就让给我吧。家里我什么都不要,分家的时候都归你们。”明月说:“我没听说名字也是能送人的。”青子笑道:“你要就拿了去,谁跟你争呢?”柳青点点头,看两人远了才回身。上了路,明月就说青子:“你妹妹是不聪明吗?你说那个海涛哪里不好,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做的什么生意,可庄里都看得起,光明正大的。换成我,我才不会害羞。”青子说:“这话当真?我明日去跟他说了,成全你们可好?”“我可是有自知之明的”,明月说,“泥巴拍在墙上迟早要掉,她和我不一样。我就是这山里长大的,住草屋的命,也从来没想出去。有人生来富贵,有人生来贫贱,转运的有几个。总得有人受穷,垫在底下来供养那些富人。要是大家都相信自己的命,也就能相安无事了,你相信不?”青子笑说:“我才不信。你成天想这些事,才张口就来,可见已经变坏了。人坏了还有什么真话?”青子走了没几天,张浚到老家来,说张惠:“明日上娴子她姨家去温锅,她姨说,叫你跟冰玉也去走走,嘱咐了什么都别带。我骑摩托车,大哥家侄子开车送你和冰玉、娴子。”张惠问:“她姨家是你和三妹妹去,怎么又叫我去?”“你在这里不是在家“,张浚说,”出门也没地方去,冰玉又刚回来,带她出去看看,一家人也都愿意见见她。”张惠这才明白过来,张浚又说:“咱爹老了,娴子她姨在这里没少帮忙,她最近又犯了高血压,好几天没吃饭,咱们去看看她也是应该。”张惠只得答应:“去的话我自己去,叫冰玉在家。”张浚说:“你说这话我就生气了,她姨躺在床上嘴里还念叨冰玉,说冰玉真好,她还想来看看。她在家又没事,一家人说什么我去你不去的,明日大侄儿来接你们,家里有事我先走了。”说着就出门去了。张惠便出来买东西。季家的庄离狼沟不到二十里,小楼盖在公路边。到了季康家里,寒暄过了,不见丁氏,张惠和柳青就到丁氏屋里。丁氏还挂着针,说柳青:“我的胳膊凉了,你把暖水袋装上热水,给我拿过来。”把暖水袋在针管上放了,丁氏拉着柳青的手说张惠:“孩子临走还挂着她,我说咱家不缺钱,你不用急着干活,他说不,以后要在县城住,现在就到处去看准备买楼,家里的屋留着你和俺爸住,以后还得接你们去城里,这孩子有志气,我和他爸干活也有劲头儿。”说了会儿话,张惠给她起了针,一同回到堂屋陪客人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