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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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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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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连载

第六章 前因(四)

和彩云散了,许蔚回家,正担心小小学舌,李真又打电话来:“这些天都听不到你的动静,哪天你才能叫我看看你的同学?”许蔚听了,想想小小的冷漠,不知如何是好。回了南大街,家里静悄悄的,去了许洁的卧室,才见她正一个人拿了背包收拾东西。许蔚知道许洁的心思,就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你逃出这个家,吃住都没了着落,早晚还得回来。”许洁说:“我今儿走了就是死也不回来了,你以为我还留恋这个家呢。墙倒众人推,我还不如看好我自己。我没有和谁好过,最相信的是你,你不也一样顾着她把我抛在屁股后面?我还没说那个城里人,你们原来是青梅竹马也难怪,凭什么又换副好人的嘴脸来管我!”气得许蔚就动起手来,闹到午后,许洁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抹眼泪。高存远见许蔚迟迟不来,就叫小静回县城去接。在县城留了几日,杨妮才带小小和柳青到了陈靖家里。说柳青:“等小小去学校把转学办完了,和你一道回去。”想想又说:“我还是带你走吧,你妹妹毕业也要回去,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可怎么办?”小小便安慰母亲说:“我和俺姐说了,除了祭日,别再去杨家岭听他们闲话。俺姐以后就安心留在老家过日子了,你还担心什么呢?”杨妮说:“那我也放不下,毕竟这些年没分开过。”说着又抱着柳青,两人忍不住又哭了一场。小小回来就要和柳青走,陈老师说:“你姐临时无事,在这多待几日,到时候我送她回去就是了。”小小只好答应,自己回了县城,放了假,便和青子说了陈老师家的地址:“老师舍不得她走,说送她回来,也不知道真假,你到八月十五再去看看。”青子来了,陈老师就说柳青:“昨晚苏州我哥哥、嫂子又问起你的近况,说又想起当年在杨家岭遇见你爹妈带你去庙会的情景,说日后有机会一定亲自去拜祭,可怜你妈命苦,才——”又见柳青垂泪,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忙说:“见你今天你高兴,我才放心叫你回去,不该又提到这件事。”回家路上,青子见她还止不住哭哭啼啼,走走停停,眼看就要正午,背起柳青就跑起来。柳青拍着他的肩膀说:“谁想到你现在这么神气,等公安局的人一来,你就成了灰头土脸的劳改犯了。”青子说:“我才不会跟傻子一样束手就擒,万一出来什么风声,我就背着你从大桥去河东,这世界这么大,哪里容不下我呢。怕死不是真英雄,人生苦短,还有九十九个回合呢,这一时的成败算什么!”一口气跑到车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到了镇上,柳青偏要走山路,青子问:“咱们上哪吃饭呢?”柳青笑道:“这路虽不能走车,却是进城的正路,进城做买卖的多,所以早晚过路的也多。”青子说:“你们杨家岭既有庙会,又有景区,以后发达了,你也成了城里人,可别忘了俺。”柳青说:“我虽然不是个阔绰人,可毕竟是这山村的东道,今儿就要请你来坐坐。”开店的是附近庄里的一对夫妻,男人不在,老板娘正和一个有年纪的女人说话,女人是过路的,衣着干净,不像乡下人,见老板娘给自己倒了茶,心里感激,就说要给老板娘传“福音”。老板娘说:“俺得挣钱供孩子上学,哪有你这么自在?你说的俺也不懂。”这才给柳青拿了座位。女人问:“大姐,你信什么?”老板娘说:“我信钱,信俺的孩子上个好学,找个好活,安家娶个好老婆,接俺去城里享福。我还信财神,各路神仙都来保佑俺。”女人喝了茶,就唱起歌来。送柳青到了河西,青子不敢跟了家去,自己接先回了老家,傍晚才回岭上。到家坐了,柳青端了月饼来,青子也没喝酒,吃过饭张惠送柳青去庄里,青子就去睡了,住了一夜,就回了县城。

不久,干活的丢了推车,本来锁在屋里,回来连门都不见了。找不到,有人就去问王老实,王老实说:“这种事怎么问我,谁偷谁知道!”知道王老实是老板的亲戚,人们不敢再问,于是就想起刚来时,经理教育工人们不准偷东西,有人就生气,说来的都是正经人,现在的人也不至于穷成那样。天冷了,外面常常刮起寒风,工人们就想住在工地上,也好看着家什。几个人找了一间宽敞的地下室,打扫干净了,刚准备开始往里搬,有个工人回来说:“屋子中间不知叫谁拉上了屎,还冒着热气。”工地上没有厕所,老王两口子平常就在土堆、草窠里解手,臭味直扑两人做饭的地方。另一个想想就说:“前几天老王他老婆蹲在楼上屋里解手,我正好撞上了。楼上刚刮了腻子,门还没安,我从楼道里走,正好打了个照面,她抬头看见我,吓得接着就提上裤子站起来了,头扭到一边儿。我装作没看见,没住脚就走了。这回一定还是她,老王走哪拉哪,不会跑到这旮旯里来,咱们还是别提了。”一个有年纪的说:“从前皇上出门要盖行宫,劳民伤财;现在领导出门盖厕所,咱们倒沾了光。”于是又找了一间小屋,先把屋里的水一点点舀出来。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这天中午青子出来,忽然有人把自己拦住了。见是柳青,青子拔腿就走,柳青跟上来问:“你这是怎么了?”青子说:“你以后最好不要来,这里人爱管闲事,你又干不了什么,县城这么小,白白惹来口舌,心烦又伤了身体。”柳青反问:“咱们好好的,这又是哪来的话,我怎么就出不得门了呢?”青子又问:“你来找我,家里出什么事了?”柳青说:“家里没事,今儿是你的生日,我来看看。”“大人的生日都没人提”,青子说,“快别说了,你又不上学了?”便要带她去吃饭。柳青说:“我不是来给你过生日的。”看他一身衣裳又脏又破,便问:“你在里边做什么活?”青子说:“木工、钢筋、泥瓦、电焊……这里就两三座楼,工人不多,活是一个人包的。那些分工种的,一伙人就比这里所有的人还多。”柳青说:“你以后还要好好努力。”青子说:“我也这么想,昨天砌墙的时候,总觉得不对,我就去领导屋里看图纸,领导发现了,说‘不能看,这是机密文件,谁再看就开除他’,把我赶回去了。他一天到晚也只会拿着图纸指挥人,要有人教,干活的半个钟头也会看了。”“我也不懂你们是怎么回事”,柳青说,“这里又脏又累,反正你不能一直这样干体力活过下去。”青子却说:“干体力活,脑子还是我自己的,我想什么没有人管;干脑力活,连脑子也成了人家的,我还……”不等说完,柳青就拉着他走了。到了集市上,青子问:“怎么又来这种地方,鸡飞狗跳、臭气熏天的?”柳青也不说话,拉着他又到了鱼市,又看见成堆的小鱼。青子这才明白柳青的意思,于是自己买了两条鱼,和她去了河边。放了鱼,在河畔走了一会儿,还在石阶上坐了,柳青问道:“你还记得蒲昌海么?”青子说:“我也只是从书上看到,并没有去过,怎么能说记得呢?”柳青说:“是了,你只记得从小到大,如果一个人有前世,他是不记得的。”青子问:“那你怎么知道有前世呢?”柳青说:“这正是我想和你说的,自从做了那个梦,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个地方。我想,人这一生,走不了多少路,见不了多少人,但有些地方,总觉得曾是故里,有些人,想起来又似曾相识。”到了家,青子说:“走了那么远的路来,饭也不吃,你就在这里歇着,我该去上班了。”就出了门。回家时大门锁着,柳青就在门外等。张惠背着麻袋来了,说:“你走了我拿着耙子去搂杨叶,一会儿功夫,就搂了这满满一袋子,人就是不能闲着,家去我喂了羊,你再跟我去轧碾。”看张惠拿杨叶喂了羊,柳青就跟她出了门。

轧碾的时候,旁边坐着个老妇人,一会有个女人抱着孩子过来,说道:“小孩天天在家里,你们买了烧鸡自己吃也不叫他去。你出去问问,孩子都是老爷奶奶哄,现在兴这样儿,不愿意你也得愿意。你和人家说俺不孝顺你,你们七老八十了?平时吃得这么好,还怨过生日不买东西来,买了你们吃得了吗?”老太太低着头,被她训斥得一言不发。天早早黑了,又冷,两人就回了家。张惠做了饭,去庄里看了老人,回来说:“我把大门关上了,你今儿在这住下,我和你奶奶说了,明日下午送你下去。”柳青睡下,又听张惠叹道:“一天又这么过去了。”第二天下了霜,柳青起来,张惠早爖了炉子,说:“你和我把天井里的花搬进来”。柳青就和她出去。见柳青把花摆在炉子边,张惠说:“到屋里就不怕冷了,这样就烤坏了。”柳青应着,把花搬到八仙桌下去了。吃过饭,张惠拌了鸡食去喂鸡,一会又出门去了。中午回来说柳青:“母鸡拦着不下蛋,我撒开网,叫它们出去找食吃。轧碾回来我没数,原来天不黑自己都知道回来,今儿早晨一下少了两只,一定又跑到人家去,叫人家拦住了。换成别人早就出去骂了,我在街上吆喝了一晌午,也没见着影儿,看来不骂是不行。”下午便又出去了,柳青在屋里听到张惠在街上叫骂,直到天黑,才拎着鸡回来:“他们就是欺负老实人,听见我骂,就把鸡放出来了,有些人丢了东西不敢出去骂,才惯得他们越来越坏。”天短了,下午吃过饭,张惠拿着买好的菜,送柳青去庄里,第二天又带了电褥子来,给柳青铺了,说:“天一黑你就把它打开。”没过几天,青子又回来了,见他买了酒和茶叶,零食,张惠便说:“青子,你怎么还不懂事?我和你说,你别再像你五叔一样了。你五叔是咱家最孝顺的,回家就买东西,你老爷奶奶高兴了?他攒不下钱,到现在光棍一条,出门人家叫他下三滥,有人夸他孝顺了?做父母的图什么,不就是孩子有本事、有钱,叫人家看得起?”青子答应着,见柳青来了,又向柳青说道:“我给你买了围巾,你戴上试一试。”一边拿出来。张惠说:“你妹妹缺什么,你给她买是应该。围巾我给她买了两条了,还有苏州寄来的,你又买,也不问,也不知道合不合适,劝你拿回去退了。你自己挣不了多少钱,管好你自己就不错了,也叫我放心。你的钱你自己吃了喝了我不疼,用不着你操心的你就省省心。可不能再乱花钱了,现在不攒着,将来有犯难的时候。”说着就出去了。听张惠这么说,青子顿时就蔫了。柳青说:“给我吧。”悄悄拿过来,正要放到衣橱,青子又抢回去了。柳青问:“你根本就不想给我吗?”青子说:“我哪里还敢。”自己收了起来,工地上忙,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工人们在地下室睡觉,不冷不热,也听不到风声,却被带班的发现,只好又收拾了,有个工人找到干活剩下的没用的铜线,下了班要拿出去。有人就说:“今儿咱们的头说,现在管得严了。”这个工人说:“咱又不是小偷,平时老王也不管,心里都有数,今儿不拿点儿东西我心里难受。”揣在怀里,出门时却被王老实拦住了。王老实搜出铜线,气得跳起来要打他。工人们说着好话,王老实才把东西拿到自己屋里去了。第二天吃过午饭,工人们买了酒去找王老实,王老实才答应:“我给你们捂着。”看着案板上的肉,工人们都知道,铜线又被王老实给老婆拿去卖了。如此日复一日,这天青子下了班,天早黑了,第二天不上班,就回了家。早晨到老家,正好柳青放假回来,青子就到柳青屋里,柳青不知上哪去了。翻着黄历,见柳青回来,起身说道:“原来明日就是冬至了,我见过人家画的消寒图,每天涂上一笔,九九过后,便到了春天。”说着叫柳青来坐。柳青拿了纸来,问:“那你觉得画个什么好呢?”见他画了几根柳条,柳条上有叶子,心知原来是叫我每天涂绿一片柳叶。正看着,听见外面狗咬,原来是李昭带着男孩来了。李昭说:“你在这吃饭吧,你老爷奶奶做了饭,自己吃不了,你没事儿就来。”李昭刚走,男孩就来叫两人去堂屋,柳青便收起东西,和青子去了。

迟月走后,许曼就带许洁和许蔚搬到了许丛家在城边南大街的一座房子,李真没有回来,许曼辞了医院的工作,和李暄找许丛的哥哥打听到高廉的消息,许曼这才知道,高廉确实被抓走了,除了自己再清楚不过的受贿,还有几个说不得的罪名,被开会定性为“罪大恶极、天理难容”,全面否定,凡是和高廉私下有来往的干部,都要主动划清界限。许曼本想,高廉丢了官,坐几年牢,或许能悔改,再回到县城来和自己过普通人的日子,如今看来,命也难保了。李暄有个朋友在法院,告诉许曼:“我认得一个姓胡的,在法院多年,跟领导关系好,也好说话。只是办事要价太高,钱少了是不拿正眼看你的,他见过钱。”许曼说:“不要再说钱的事!这些年也是我太贪财,心里总想比俺家有钱的人多得是,这些年攒下的工资还不够孩子的,觉得钱再多都不够使,才一步步走到现在,我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哪怕倾家荡产把钱拿出来消灾,只求俺平平安安地过完下半辈子,再没什么期求了。”李暄的朋友说:“这不是咱们说了算的时候了,钱出得再多也保不定有结果,这几年找他办事的人又多,还不一定轮得到咱们,就这么拿了钱去,他就算应了,还不一定等到什么时候。你回去不要急,我先替你们说些好话,毕竟还有孩子的舅舅在,看看他哪天回来,再安排日子。”许曼听了千恩万谢,到县城就回了父亲家里。筱青转学回来,请许蔚吃饭,许蔚叫了许洁来,看见大家说说笑笑,也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许洁见他凑过来,摆着手说:“我讨厌你带着臭味儿的酒气,跟医院里那些车祸的死尸一样。”许蔚说:“你哪天变得这么矜持了,你和主任没这样,你和他好为什么不和我好,咱们不是从小一块儿玩大的?”许洁说:“快闭上你的臭嘴,我不想听你们说话了。”筱青说:“这里人多又热,你们去大街上找个清凉的地方,别在这里了。”许洁早已不耐烦,说筱青:“别闹了,我一直把你们几个当最知己的朋友,也没刻意隐瞒什么,只是这社会人言可畏罢了。”筱青和朋友出来,到街上,天早黑了。不远处的岔路口,许曼正带着一个少年站在对面的树下,背着车灯的强光,好像有种不详的预兆,这个少年就是许晔。筱青问:“这么晚回来,是外面有什么事?”许曼也不开口,正要走,许晔问道:“许洁回来没有?”筱青带他来到饭店包间门口便走了,许晔开门见许洁的一双鞋扔在门口,抬头许洁正和许蔚在沙发上,就跑上前去说:“俺爸要进监狱了!”一边去拉许蔚。许蔚竟毫无反应,半天才低声说:“谁叫你进来的?”许晔看着许洁说:“是我自己来的,今儿俺哥托人告诉俺妈,事闹出来是有人在背后使坏,俺爸得罪过社会上的流氓,他们的人也在白道上混,所以调查的人说案子还不止这一桩,斩草除根,少不得和俺二舅又扯上关系。”许蔚捡起椅子就朝许晔扔过去,许洁听说“不止这一桩”“斩草除根”,吓得心头一凉,呆呆地看着许蔚。许蔚说:“谁是你爸?你说话也别这么酸,我听你的意思,难道是要来抓我?他们收买了你,你是来帮他们调查的?”许洁说:“你也说不明白,是俺妈回来了?我现在就跟你回去。”一边把许蔚推开,起身去门口穿鞋。

许蔚看到许晔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就恨得咬牙切齿,看许洁跑出去了,跳起来就要扇他两耳巴子,许晔急忙躲开,说你一惊一乍,是疯了不成?许蔚说:“你就是咱家的扫把星,你知道不?俺姑父说你不该来这家里,咱家的灾祸都是因你而起,要是没你俺姑父就使不了这么多钱。可现在还要给你治病,以后给你找工作买房子娶老婆顾保姆,你不学习,上大学要给你托关系。你的病又不好,吃穿又挑拣,哪还有完?我今儿不铲了你这祸根,就不解气!”许晔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看他抓起酒瓶要过来,低了头转身就走。许蔚也扶着楼梯跟出来,走路颤颤巍巍,也分不清东南西北,想想许洁出去时的模样,又不敢去见许曼,两腿软得再也站不住,便在墙根躺了,索性不再去想这近前的事。闭上眼伸了个懒腰,眼前有个身影渐渐清晰,见她伫立在空荡荡的路边,一手扶着树干,踮起脚尖望着自己,却还是不紧不慢地从高墙下一步步走去,和她在树下私语,画面像电影在六月几乎凝固的空气里慢慢回放着。美梦正酣,身上却不知被什么戳了一下,冷风里忽然醒了酒,许蔚躺到天亮,也不回家,在街上吃饭时,就想起周家姑娘,傍晚便去找她。彩云在城里这几年也没什么朋友,这天下班正无聊,见许蔚来,却问道:“你是谁呀,怎么认得我?”许蔚听了,一时语塞。“哦,我知道了。”彩云点点头说,“这不是那许家‘公子哥儿’‘二少爷’,将来的国家公务员么!”一面笑着,天就要黑下来,见许蔚拿了电影票来,就跟他去了。许曼带许洁回家,许蔚半夜也没有回来,便问你们好好的又跑哪去了?许洁不说,心中害怕,以为两人的事都瞒不过许曼。第二天还没有见到许蔚,许曼怕在这关头上又生出什么事来,就让许洁去东关找武全,叫武全问高存远。许洁去了,回来却遇上筱青,匆匆打了声招呼就回家来,问许曼怎么办。许曼说:“他又不是孩子,该是去找你二舅了,你妗子去了公安局,这些天剩他一人在家,他哪里受得了。”许洁想想也是,到傍晚两人也没有吃饭,屋里一片沉闷,看母亲满脸疲倦,自己就出去买菜,回来到卧室叫许曼,许曼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许洁听了,不声不响地望着许曼,许曼却没了话。

第二天李暄来找许曼,许洁开了门,李暄好久不见许洁,打量一番,见她比原先更瘦了。看她回了房间,就说许曼:“看见这孩子我就想起迟军家那妮子,家里吃穿不愁,要什么有什么,还瘦得干巴猴儿似的,牵着狗上街,狗拉着她到处跑,早该领着上医院看看。”许曼听了也伤感,就要去叫许洁出来,房门关着,以为是睡了,回来说李暄:“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她,本来想着那个孩子将来有出息,可命运谁都改变不了。当年把许洁带回家,一直瞒着她,只是在南山庙里许了愿,叫她跟俺享福,将来有个归宿,过上安稳日子。她爸爸打过她骂过她,她从小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只是没想到孩子的爸爸走到这一步,一个家料不定能到哪天。”李暄说:“这话现今也说不得,你怎么就这么傻呢?你们娘俩现在不都好好的?姓高的本来就是个听不进劝的人,做事哪能处处周全呢,你尽了你的责,趁早划清界限,该担的咱们来担,他仗着你们家的名望为非作歹,自然有他的报应,与你何干?”许曼一听李暄这话,就觉得心里敞亮了许多,说:“我只后悔当时没想到去打听她父母是谁,我要有这个心眼儿,以后不管出了什么事,也能留下条后路。她从跟小许蔚好,也不知收敛,没一个叫我省心的。我这人没什么抱负,又没见过世面,最怕摊上事,自己又承担不起。”两人的话,许洁听得一清二楚,心想这一出事便都只顾自保,将来还不知怎样,自己有些说不得的事,又不知怎么传到了许曼耳中。和丈夫分居后,许曼起初只知吃喝玩乐,打麻将赌钱,烦腻了就只想念佛,心如死灰,许洁想到这里,悄悄把许曼的珠宝首饰收拾了一包,许曼却浑然不觉,只是和李暄商量事情。趁许曼不在家,许洁背着包裹出了家门,知道未必能再回来,呜咽几声,又生怕被人看见。到县城边,无处可去,就住到旅馆。旅馆的老板是个中年女人,把许洁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找了房间,就出来和邻居聊天。这天正好老胡夫妻回来,许曼就叫了父亲一道去了老胡的老家,老胡和客人在屋里吃饭,三个人只好在天井里等,天井里有水池、假山,水畔还有花草,也无心去看。直到午后客人走了,三人才悄悄进屋,老胡两颊通红,听许曼说完,气得就跳到椅子上,又跳下来,站稳了,才点了烟坐下,敲着桌子说:“还还还不赶紧走,光天化日,毁了我的名声!我一生光明磊落……”许曼说:“我哪里敢!俺一家人再不肯低三下四,也得承认平生从来没有像现在真到了难处,你这是救俺一家人的命呀!我不敢颠倒黑白,只盼着能把事实彻底查清,不要冤枉……”女人送客回来,见许曼在哭,旁边还有几人坐着,也猜得出是什么事,就劝丈夫消消气,收下许曼的礼物。好说歹说,丈夫就是不听,女人走了,又端来一碗汤:“老胡,醒醒酒吧。”老胡喝完就趴在桌子上,一会儿慢慢抬起头,直起腰,说许曼:“事能不能办,怕是还要看你们的命呢。”一边指使女人把许曼的皮包打开。看老胡收了钱,许曼喜极而泣,说着老胡的好,也不忘双手合十,感谢老胡的妻子救苦救难,女人也合十双手,低头笑着回道:“最是看不得人间苦难。”许曼回家不见了许洁,就问李真,李真忙着找陈老师说话,只说许洁没有来,许曼又到筱青家里去找。

接许蔚时,小静说:“我已经和婶子说了你今儿一定会去市里,可能还要带个妹妹呢。所以婶子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房子,也告诉了二叔,他们要请朋友来看看,所以你今儿再不去,得罪的可不是我。”许蔚说:“看你三番五次地奔波,我哪敢再说不,我去了一定好好谢谢你。”路上问道:“高哥去哪了?”小静说:“知道他在哪,我就不来找你了。迟军早就说,你们许家人沉稳,俺爸也说俺不缺钱不缺地,缺的就是有主见的人。”许蔚问:“那高哥以后要怎么样呢?”“俺爸说先不管他。”小静说,“他现在看起来无药可救似的,或许以后上了年纪也就踏实点儿了。俺妈急着给我物色嫂子呢,说女人是条镣铐,孩子就像把铁锁,凭你是匹野马,心也牢牢给你拴死在碾砣上。”到市里许蔚就带小静来到母亲的住处,小静临走又说许蔚:“你有空就到俺家来一趟,俺哥要和你商量入股的事。”许蔚就随口答应,送小静回去了,又跟李真去看房间。“你爸平时也不回来?”李真说,“你不在家里只有我自己,你妹妹说你谈了对象,我特意留出一间宽敞又向阳的,这边安静,也能读书写字。你不要急着去高家,有空就回县城,带她来咱们家看看。”看过房间,李真又说:“这几天我心里还有块石头压着,你妹妹前几日从家里出去了就一直没有回来,你大姑快急疯了,说家里值钱的首饰物件都不见了,电话也打不通,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你大姑问我,我哪里知道,你妹妹也从没来过咱们这里,你姑又小性儿,一点小事儿就想不开,我心里也着急,你说说她到底是想怎样。”许蔚说:“她是个有分寸的人,不会跟谁赌气,俺姑平时不怎么管,这些天心焦,也难怪想得多。”“你说的也是”,李真说,“可做父母最怕的就是孩子出点什么事,你妹妹又是咱们家的宝贝一样,我和你姑怎能不急呢?”许蔚懒得想许洁,应了一声,回屋倒头就睡。第二天见了高存远,两人出来喝酒,高存远却不提公司的事:“上回在这里见你,就想和你说正事,没想到你带了个姑娘,黏黏糊糊,我就早走了,今儿她怎么不来了?”许蔚说:“那天喝了酒,她说‘外边这么冷,咱们去睡觉吧’,我说‘不行’,她生气了。”高存远说:“你不行我行呀,饱汉不知饿汉饥,再见面你告诉她,她找错人了。”“我想还是在老家好”,许蔚说,“地瓜不中看,但是吃着香。”高存远说:“你是真不行?不行我给你介绍个中医,对症下药。”开着玩笑,不料许蔚却望着自己:“高哥,你真能帮我?”高存远听了,才知事情不简单,却说:“我是想提醒你,把心思放在事业上,再不回头,不用四十岁,你站都站不直了。咱们朋友一场,我不想看你堕落。所以才想叫你到公司来,咱们做点大事儿,叫那些老头子看看。你爸那边儿看起来一切都好,可现在的人吃饱了爱管闲事,哪天上了新闻,你自己都不知道,还是不要张扬。”许蔚假装听得认真,点头答应着,高存远喝着,早忘了自己说了什么。公司没什么急事,想到周家姑娘,许蔚心急火燎地回了县城,到许曼家里,却见到沈郁和一个年纪小些的女孩,是沈郁的朋友小蕙。见许蔚来,许曼就说,小蕙看见许洁了。听到许洁,许蔚就犯愁,也只好跟着去找。

一时找不到去处,许洁半夜才躺下,梦中又回到兴隆街的家里,清早就被接连不断的敲门声惊醒,自己去开了门,果然是周婷和迟月。于是依旧和周婷一伙,到书房里和许曼、迟月打起麻将。周婷喋喋不休,说着自己跟迟军的朋友和客户吃饭旅游的情景,一时心不在焉,输了就要反悔。许曼一向没有周婷下得好,和迟月好容易逮住机会,不肯同意,周婷就拉许洁出来到了客厅,悄悄把自己的项链解下来给许洁,叫许洁交给许曼。许曼收了项链,又给许洁一把茶壶,让她去客厅给周婷沏茶,吩咐许洁去问周婷项链是多少钱买的。知道项链贵重,怕迟军生气,许曼就找出一个花瓶,许洁拿出来正要送给周婷,却发现上面刻着一个名字。这时敲门声又想起来,周婷开了门,是迟军来了,许洁就把花瓶拿回去。回到书房,却不见了打麻将的许曼和迟月。正出神,花瓶就掉在地上,瓶中的鲜花也和青花的瓶身一样摔成了碎片。回到客厅,迟军和周婷也不见了,敲门声又响起来。许洁急得坐立难安,就觉得浑身酸痛,这才睁眼醒来,凄凄惶惶地坐起,开了门却是房东。原来许蔚一早就来到城东,在路边看见旅馆外有人,小蕙就问老板在哪,打牌的人不想理她,就吵起来。老板在楼上听见, 就来问许洁:“闺女你是背着爹妈跑出来的不成?”许洁就笑道:“我是来奔亲戚的,路远过来歇脚,别人随口说的你怎么能信呢?”女人说:“我是怕你家里人着急么,我虽然不认得你,也体谅你们爹妈的心情。”许洁说:“我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俺爸妈都在家好好的,姨你有什么想法,那我也不敢留了。”“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女人说着才出去。听说许蔚来了,许洁便悄悄收拾东西,包裹实在太重,就把许多衣物丢在屋子里。女人回来不见了许洁,房门开着,屋里还留着一个包裹,打开见是一摞崭新的衣裳,当中还有一个布袋,里面是金银首饰。女人看见就直了眼,两只眼珠子瞪得鼓鼓的。正出神时却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忙出来锁了门,原来是小蕙带着沈郁还有自己的姐姐来了。不等进天井,小蕙就说:“我有个朋友赌气出了门,家里急得了不得。俺姐看见一个女孩住进你们家,那模样儿分明就是她。”“你这就是来找我抬杠的”,女人说,“她是走亲戚路过咱们庄,已经叫大人接走了,我眼睁睁看着呢,怎么会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呢?”小蕙说:“不用辩护,眼见为实,你得叫我进去看看。”女人拦住她说:“你一个丫头片子别想跟我闹,你姐和俺庄里的老小都知道我是个实诚的人,你不讲理,来找我的茬,我可不让你。我看你这点儿年纪不懂得事,不待跟你动气,你快走。”小蕙气得就要动手,一旁的姐姐急忙劝住,说:“我知道婶子是个实在人,我叫他再到别处找就是了。”回去见了许曼,许蔚说:“她死心要走,谁也拦不住,女孩总是要走的,你们也一样。我想她早就不愿待在县城了,或许是跟别人走了也说不定。”许曼就说:“你想安慰我就算了,可没想到你这么狠心。”沈郁说:“你别怪他了,我想他说的也对,许洁本来就好强,要走也是迟早的事,只是咱们想起来一时心里受不了。”许曼说:“我想什么你根本不懂,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偏偏这时候出来说好话,我也听不进。”沈郁见她生自己的气,便悄悄走了。许曼就说许蔚:“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许蔚看她不耐烦,也回去了,不久,沈郁带了一封信来,说是许洁留下的,开头提到同许曼的不和:

我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这些年他们对我好,我心里感激,也割舍不下这个家,可到关头上,还是自扫门前雪,我自作自受。没有血缘,死活终归是无关痛痒的,在他们眼里,有人好过我这个外人。

这几天李暄常来安慰许曼,说:“他一人做事一人担,这事未必牵涉到你我,你嫁给他就是个错,现在正是回头的时候。”又把自己听来的许多事讲给许曼听,说高廉如何一步步混入官场又落到今日。许曼对高廉的过去了解不多,也信了李暄的话,想自己这一家,丈夫贪财不义早就迷了眼,自己又是个短浅没见识的人,竟都不如一个孩子——许洁这一走,好像把一切都看得明白。许洁走了,许曼就整天精神恍惚,心灰意冷。这天在收拾许洁的杂物时,无意中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手抄的佛经,便拿着它到屋里的佛像前不停地作揖,重新燃起香,合上眼默默长跪了一天,祈求菩萨托梦给自己,却一连几夜没有合眼,直到一天傍晚再也支撑不住,在香火旁沉沉睡去。睡梦中来到一条云雾缭绕的天河边上,低头脚下流动的却不是河水,而是一种从未尝过的肉汤,岸上是人山人海,人都赤裸着身子,深褐色的皮肤,干尸一样,耷拉着脑袋,争着抢着要去喝。不断有人被挤落下去,剩下的手里都抓着铁勺,自己也跟着跪下去舀汤喝。汤是自己从未尝过的味道,胜过人间所有美味,喝过忘却一切苦恼,快乐无比,喜笑颜开。这时,人们开始凑到自己身边,看着自己手中的勺子,眼里映着一轮圆圆的月亮,一笑就成了弯弯的月牙升到了漆黑的天上。正忘乎所以,不知是谁把自己推到了河中,河水滚烫,自己的身体渐渐化为汤汁。岸上的人高兴地开始鸣叫,声音凄厉,分不清是哭是笑,便想逃出这地狱一样的世界。许曼吓得哭着醒来,开了灯也没有别人,和漆黑的梦中没什么分别。知道自己作了孽,如今就连唯一的女孩也走了,家中只有自己的叹息声,便去了市里一座庙中,找到往日认识的法师,想要摆脱这些苦恼。和尚见许曼一脸惶恐,问:“你又有什么事,这样急躁?”许曼便说了自己在医院看苏静的事。苏静自知时日不多,向许曼感慨:“人这一生,惊恐不安落地,起早贪黑过活,恋恋不舍撒手,安稳日子有几天?到人世来一回,心里还有好多话想说,看别人各忙各的,又不知和谁说。我死了就没了我,一切苦恼早就烟消云散了,怕我倒不怕,可是怎么舍得?这些年调过来调过去,工作总算稳定了,坚持下去,家庭总会好起来。老人总嘱咐我常去,兄弟在外,照顾不周。孩子没长大,还等着我家去,不愿找她爸爸。苦日子都过去了,好多事期盼着,还没开始做。”许曼听了,想安慰苏静,却什么都说不出——虽说往日两人常一起学佛,可苏静早就在潜心读书,不久前剃度出家,了结了心愿,许曼只有赞叹,自己玩腻了珠宝,打够了麻将,才忽然觉得恶心、空虚、虽生犹死,经历、见识、境界,还都不及她,听苏静感叹,心中只有痛苦、烦躁,又怎能抚慰别人?说完经历,许曼便问,如何摆脱苦恼,走上正道?听许曼的意思,是想要出家,和尚却只说时候未到,许曼再问,也不愿明说。许洁走了,许曼眼前常常浮现起当初在医院看到她的情景,想她的父母到底遭遇了什么,回忆着自己平日在医院看过的种种生死、伤痛,感叹人生疾苦,于是又找到李真,说了自己的想法:把家中财产拿出一些来帮助全县最穷最难的人们。

李真知道,自从高廉有了外遇,不再管家中的事,一切都是由许曼处置,如今许曼精神一天不如一天,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便答应帮许曼,在县城找人宣传,只要是善良、敬佛的穷人,七日之内,都可以到许曼家中得到帮助。许曼没想到,第二天天刚亮,开了门,楼梯上挤满了人,开了窗,楼下还不断有人赶来,李真来了,好容易才挤到门口。分不清人们家境如何,又不忍让后来人空手而归,许曼便改了规矩:排好队,进门都可以坐下来品尝咖啡、点心,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可以拿走高廉的一张字画,念三声,可以从箱子里拿走一件普通首饰,念十声,可以从自己手上拿走一件金银珠玉首饰。许曼坐在沙发上,看见进来的有老人、青年、领着孩子的少妇,都双手合十,低头念着“阿弥陀佛”来找自己。有不会念的,许曼就耐心教。李真天不亮就起床出门,和许曼收拾了客厅,高廉的字画除了“正大光明”被许曼拿剪刀剪成“大光明”,还高悬在墙上,别的全都摘下。收拾了,李真说:“我有个朋友开了家眼镜店,名字就叫大光明,去配眼镜的学生格外多。”李真冲了咖啡,端了水果,却无人问津,便到许曼卧室休息去了。许曼毫不在意,微笑着拿了首饰给客人。起初,人们拿到东西就走了,后来有人拿首饰时说了声“谢谢菩萨”,后头的人拿东西时便都学着说“谢谢菩萨”,排在门外的人就催他们:“快念,快走,别多说。”许曼听他们念得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像话,便说跟前的人:“心到了,念一声就可以了。”听自己声音轻柔,似乎回到了少女时候。队伍开始走动起来,这样过了一个钟头,许曼累得胳膊酸了,心里依然轻松快乐,想起当年自己婚礼上,不管认识与否,只要穿着干净衣裳来,鼓着掌走进礼堂,喊一声“百年好合”,便能找许琦领到六百块钱红包,虽然没有凑够预想的人数,一时也成为佳话。李真回过神来,回到客厅,见许曼手里拿着一条翡翠项链,正是李暄的兄弟送的。生意红火,李暄的兄弟早在市里买了别墅,做梦一样,一家人又筹备着开医院,和费尽心机找到门路的年轻夫妇们一样,自然也记着许曼的好,送给许曼的珠宝也都价值不菲。李真知道这不是一般的首饰,拿过来说:“这么贵的东西你也送?”许曼跟前的人见就要到手的东西被李真拿走,便要夺回来,有排队的看不下去,帮李真把项链收起来,李真却把他赶出去,到门口拦住外面的人说“今儿该休息了,明日再发”,待屋里人都出去了,便关了门。收了项链,李真又坐到许曼身边,劝许曼别再糊涂,许曼笑着答应,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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