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谨想,柳青是杨家岭的人,必然早盼着回去走走,自己夜里睡不着,天未亮就起来在天井里徘徊,老头子出门瞧见,就说你怎么不去叫你三哥,你自己出门我不放心。冯谨说:“我是要送她回去呀,等见了云云的姑父,再回来叫俺三哥走也不迟。”柳青早被他闹醒,来到杨家岭,进了李英院里,柳青就觉得腿脚有些不听使唤,自从周平海走了,天井里好像积了一股寒气。李英知道柳青要来,早把堂屋和柳青同彩云住的屋子收拾干净。冯谨站在一旁,见她们只管两人说话,自己就要走。柳青说:“你管别人还不如自己找点事做。”李英才注意到冯谨,问这个年轻人是谁呀?柳青说:“这是家里的五叔,论年纪比我哥哥只大几岁。”李英说冯谨:“俺多年前就认得你二哥,和妮子她爹是最好的,这亲戚连亲戚,论起来也是表兄弟,是打小玩起来,和你周哥也是战友,可这么久倒还没听说家里有个年轻的兄弟呢。”冯谨便皱了眉:“从小俺爹俺娘就整日看着我,生怕走远了叫别人欺负。这几年俺四个哥哥都在家,只有我还常在外边。”李英说:“你们家的人都是老实的,你要有志气,在外面不用说一定比在家强,也算是给你爹娘和哥哥姐姐争了光。”中午时分,见柳青困乏,知道她在家也难得出门,就想着和她去找夏敏说话,冯谨说我去叫她来就是了。李英只好由他去了,说:“你出门下了坡往西,过了河看见岭上有棵大梧桐树,那平房就是。”李英见他出去,又说柳青:“你弟弟才刚去上了学,我自己在家总是想起你,知道你不便来,心里倒觉得过意不去似的。”几天后夏敏的嫂子就带了侄子来李英家里玩,还有个年纪稍大些的姑娘跟着海涛进来,是刘氏的侄女婷子。刘氏进来就见屋里窗明几净,桌椅橱柜也都换了崭新的,不像前几年,说:“今儿他们姐弟来,我一人在家,就想起到妹妹这里来说说话,看看孩子回来没有。”刘氏早和夏敏来到周家,李英是个没主意的人,听夏敏说刘家人名声好,家境在全庄也算是一等,自己收了礼也觉得好,更知道柳青走了自己便能忘了从前的事,一心照管男孩,也就希望早一天了事。见刘氏的侄子来了,李英就叫柳青去迎,柳青不知李英的意思,望着刘氏,刘氏早在杨家岭认识了柳青,未想已是时隔多年。进了屋见她倚在床边看书,目无旁人,抚着椅子呆呆看了一阵,说李英:“当年俺和她两家还都住在庄南面的山脚,孩子她爹爹脾气暴也是出名的,又是做屠宰的买卖,这一带的孩子都不敢拿正眼看他。俺那嫂子是个只会出力的,大大咧咧,吃穿不懂挑拣,对谁都没有脾气,倒是热心,人也和气。我看这孩子怎么都不像。”李英就悄声说:“俺姐不就是怕她将来走不出去,要不怎么把她送人了呢,入乡随俗,杨先生的媳妇是演员,一举一动,哪怕一个眼神也是有规矩的,哪像咱一样随意,孩子也学会了打扮。”“也是。”刘氏说,“家里俺大哥这妮子,小时不服管,比一般的小子还调皮,读了这些年书回来,没见她学着什么,也没指望,脸皮子倒是薄了许多,他这个弟弟也是这样。”李英就回头说柳青:“你这个表姐是大学生,你快叫她过来,跟她说说你看的什么。”柳青嫌吵,就和婷子到了里屋。李英又说:“现在的孩子哪会体谅大人的难,别说什么话都信,要听得进一句就是好的。”刘氏说:“表妹你一人在家拉扯孩子,里里外外哪里顾得过来,可我看着这家里应有尽有,你穿得也板正儿,倒也不像那些一人持家的,你这样就是没人比得上的了。”李英听了却红了脸,想苏州还不时寄钱来,心里怕刘氏问起他们一家,就说:“还不是孩子的爹爹这些年留下的?从前我也是个会过日子的,哪怕从牙缝里抠,只想着攒一分是一分。现在我也想开了,我一辈子下力的命,辛苦到头就是个死,还不知叫谁替你享受了。俗话又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总归是有办法的。”刘氏说:“嫂子你说得对。你们家豪强还小,眼下倒没什么开支,既然冯家想留下这妮子,这也是他们两家的交情,妹妹也只管放下心就是。”夏敏说:“都晌午了,咱们也该去他二叔家,问问哪天去城里。”李英说:“我送你们去老二家。”又要柳青跟自己出来送刘氏,柳青也不出来,见海涛在台阶上站住,不经意望了一眼。刘氏就笑他:“走吧,这人怎么傻了似的?”李英说:“俺妮子脾气不坏,可有时话说不到心里去,不用在意。”几人到了杨茂林家里,李英带着杨茂林和海涛去找周平川,见大门锁着,李英说:“该是去山前了,我见了叫他去找你。”李英生日这天,早早从街上把豪强叫回家来关了门,说男孩:“你姐姐要走了,你不好好看看她,怕今后不认得。”柳青就怨她多嘴。李英说:“我知道你不肯迁就,咱不是大官贵人,摆架子没人看,我也是讲实际。”
柳青走了几天,张惠又到庄里来看,心里总是放不下。夜里睡下,又想到狼沟的老人,梦中沟渠下有半露的死尸,惊吓中醒来,到天明,就叫冯谨去接柳青。李英念柳青来一趟不容易,就说冯谨:“你嫂子这么小气,她在家难得出来,我多留她两天还不行?”冯谨一人回去,心中不快,就向老人倾吐:“冰玉走了,这个家一下没了生气,我不能任她走。”冯高氏就不解,说:“你这个做叔的,是个扯不上边儿的人,怎么忽然和孩子成了一条心?你有心思替你爹干点活,你爹不知哪天就走不动路了,还要给你讨老婆成家立业,该想的你自己从来不想。”冯谨想到老父亲一时羞愤,自己回屋闷头不语。老头子夜里回家来就说:“我从岭上回来想去看看艳芬,到门口听见两个人在吵吵,我也没进门,听说她们娘俩都不好。”冯高氏第二天一早就到岭上来,艳芬不知因为什么事生气,正抱着孩子数落张惠。高存远不来,艳芬想到展妍,恨得咬牙切齿,一时又无处发泄,说张惠:“你以后别抱他出去了,也少有事没事来碰他,他身上不好你看不出?”冯高氏看看张惠又看看艳芬,一时不知该可怜谁,就说艳芬:“你现在也知道做爹娘的难处,可别再跟你娘说这样的话!你娘再没有别的牵挂,为你们姐弟操碎了心,你哪里知道呢?”张惠一听这话,自己就哭起来,说:“我往日怎么不盼着你们好,什么事俺做大人的都不能推卸,我要上了吊,又成了个罪名,只等自己也染上不得治的恶病死了,也不用再看你们的脸色!”冯高氏说:“这家不是还好好的,有吃有穿,你做什么又拿这话来吓她?”张惠说:“自打周哑巴把她接走,我一天一顿饭心里尚堵,没睡过一天好觉,日子怎么难我都没怕,难的是她没有一刻不给你难看,你还要处处逢迎。”冯高氏就说艳芬:“你妈是个好强的人,为了你们什么苦都肯吃,就是不愿低头,你一个孩子就不肯体谅?”艳芬说:“我和她没有共同语言,只是借这里安身,她要留我便留,不留我便走,有什么好说的。”冯高氏说:“谁的话你都听不进,这个家只好你来做主。”艳芬气得跑出门,看着怀里的孩子说:“你来这世上也是受罪,本来人就多了,为什么还要来?你还是回去吧。”感觉自己又开始发疯,忍不住想去掐他,刚碰到脖子,孩子又开始哭,吓得又缩回手来。冯高氏说不过艳芬,只有每日上来看,艳芬全不在乎。不见柳青来县城,没几天青子又回来,这天冯高氏没上来,张惠正心焦,见他刚到家又要出门,就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老老实实和你姐姐在家,再去溜达看我敢不敢抽断你的腿!”艳芬说青子:“你不用听她的,咱妹妹已经走了,你下去也见不着。你回城里去问问姓高的一家几时再来,到时候告诉我一声,我找他还有事。”青子说:“你说她走了,那是去了哪儿?”艳芬说:“咱大爷送她回了南方,那边杨老师一家人早就想见她,也在苏州给她找了有钱的主儿,你往后就不能再问了。”青子不信,就回城里找到小小。
见青子来,小小就问:“俺姐说你在城里找了活,怎么又有空来了呢?”“我跟一个老头学木匠。”青子说,“他心情好了才肯教我,今儿他又去做棺材了。”小小知道他是找柳青,说:“俺舅有个学生,说是叫李生,带了给俺姐的一封信在市里,叫我去找俺姐。我见了俺姐,她说‘我不去,过几日就是福隆寺庙会,庙会是老师当年来看戏演戏的地方,他要真是从老师那边来的,那我请他逛庙会,他要不来,我也不去’。过几天就是庙会,俺姐应该是去杨家岭了,俺舅不知又给俺姐寄了什么,你哪天有空了,还得帮忙去拿。”青子说:“河西老家里每天还有几个孩子来溜达,她去杨家岭有谁和她玩呢?”“这你就不知道了”,小小说,“俺姐跟我说,她离家时不太记事,只认得一个姐姐叫明月,前日还来这里找她,我说俺姐不愿去城里,等庙会那天我叫李生来,你带她去杨家岭见了俺姐,也算把俺舅舅交代的事完成了。她也答应我了。俺妈说她们像双生,我也分不清。她爹妈像是离婚了,她在县城和杨家岭集上卖菜。俺姐留了字条给你,说要和你去见她,我正想问你呢。”说着才拿出个纸条给青子。青子说:“你说的明月我不认得。她要在杨家岭还有知己的亲戚,怎么回来这两年都不走动呢?”青子回来割麦子,张惠便叫他去杨家岭接柳青,答应李英五月十五再送她来。带柳青去了狼沟,见老人卧病在床,身边只有母亲陈氏一人伺候,张惠伏在床边,不知如何是好,柳青见了,忍不住也跟着拭泪。听见董氏说话,张惠开了门,说柳青:“你大表哥来了。”出来迎时,柳青见跟董氏来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模样几分像振兴,也有张英俊的脸,正是启凡。听见柳青叫哥,启凡高兴地走上前,看过老人回来说:“我听说妹妹和娴子同岁,今年要上大学了吧?”请两人坐了,张惠说:“你妹妹病恹恹的,她自己也不大愿意上学,上年就不去了。”董氏说:“不上学有不上学的好,妮子孩子也省心,不像他,把我和你大哥愁坏了。”张惠说:“咱家这些孩子谁比启凡好,你们愁什么?”董氏说:“他没那个福气,现在姑娘都比男人精明,他能怎么办。”便把事情说给张惠听。原来张洪出摊卖桃,遇见一个朋友,闲谈说到自己的闺女考上了公务员,讨得领导欢喜,工作顺利。张洪便想,启凡说在基层采访某个干部,写稿子没按领导的意思来,害得领导被严重警告,前途未卜,她和启凡年龄相仿,却这么懂事老练,不如叫他们见面聊聊心得,得了空便和启凡去了朋友家里。孩子有本事,父母自然要在外边宣传,启凡也听说,那姑娘才毕业,已经是街道办什么组织的负责人,有不少职务和头衔,自己刚得罪了领导,心里便有些害怕。姑娘看着自己也不说话,启凡便说:“在会上,领导说我执行上级决定不坚决不彻底,犯了原则性错误。我也是初来乍到,对领导意思领悟还不太透彻……”姑娘不知想到哪里去了,问:“单位一个月发给你多少钱,你除了生活开支,还剩下多少?”回来张洪把经过说给董氏听,两人一分析,原来朋友以为张洪带着儿子相亲去了。董氏不在意启凡工作怎样,最关心儿子的婚事,又打听到姑娘脾气、长相,什么都好,急得躺了几天,身体虚弱至极,菜也不想卖了。安慰过董氏,张惠想到艳芬在家,又早早回来。
这天建民的妗子赵氏和海涛到了李英家里,李英叫了周平川来,和海涛商议好怎么找大哥,吃过饭就回去请了两个年轻力壮的邻居。赵氏和夏敏来见张惠,张惠又犹豫起来。刘氏从周家回去,便和海涛的父母说起柳青性格样貌如何,赵氏听说:“孩子性格好是最难得的,只要模样儿说得过,别的咱们不在乎。”便和夏敏买了东西找到张惠。夏敏说:“我来看看艳芬。”张惠知道来意,请两人坐了。夏敏见了艳芬,就跟她去屋里瞧孩子,看得出比先前瘦了许多,艳芬的脸色也难看。夏敏说:“怎么不叫妮子上来?嫂子你一人照顾她们母子,又要下地,家里还有牲灵,哪里顾得上?”张惠说:“我这不是好好的,什么都能干,为什么要用她?她从小没做过活,我也舍不得。”夏敏说:“孩子越是从小宠着,日后越是不懂孝顺,大了也不能再依赖爹妈,自己该有个家。”张惠说:“你们只知道现在孩子不孝,从不想想是自己擅做主张先害了他。”夏敏说:“刘家的孩子、他们的家庭哪一样配不上你们?你说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张惠说:“我是为年轻人着想,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只要别去阻拦就行了。”夏敏和赵氏也没明白张惠的意思,也不好说什么,出来又去庄里找冯高氏。问柳青去了哪。老太太说:“妮子在西边儿屋里呢。”夏敏不好贸然进去,就把海涛家境、长相、脾气如何,家里将来怎么打算,半真半假说给老人听。老太太高兴地说:“可是不孬。” 说着话,张惠也来了,老太太又把夏敏的话说给张惠听。张惠说夏敏:“俺这个高中还没上完,海涛上的什么学?”夏敏说:“海涛也是高中毕业,妮子孩子认一些字干啥。她要愿意上学,咱们不能拦着,现在也不差那点儿钱。要不那么愿意,就叫她回来,咱趁早给她盘算别的。”柳青还不出来,老太太就叫夏敏去看。夏敏带着赵氏到了天井里,在柳青的屋门口也听不到动静,就开了门,见柳青和青子在地上削了竹条糊风筝。赵氏一看就懵了,青子起身请两人进屋,夏敏笑道:“没事,你奶奶下了茶叶,叫我来问问你们喝不喝茶呢。”青子说不喝,见两人看着柳青,便出来在大门口坐了。不久前才下过雨,路边有燕子飞下来啄泥,扇动着翅膀喃喃自语,青子看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又回到天井里。从柳青屋里出来,夏敏关了门,和赵氏到堂屋来。老太太说:“叫那孩子来玩!都是知己的亲戚,什么也不用说。”赵氏望着张惠,张惠说:“年轻人到一块儿自然有话说,俺这个天天在家里待着,我也愿意叫她出去走走。”夏敏说:“嫂子,等赶集回来我带你上杨家岭,见见那孩子。”张惠说:“我又不是没见过,前两年去杨家岭,海涛和他姐姐在山前看摊儿,见我拿的东西多,还要送我回来,挺好的一个孩子。叫他来找冰玉玩,要愿意,就出去走走逛逛。”赵氏答应,两人和老太太说着话,夜里才回了下河。青子回岭上,张惠就说:“你妹妹的病海涛一家和夏敏也不知道,咱们怎么跟她说呢?”“不是什么大事”,艳芬说,“不过是吃点药,现在的姑娘又不用干体力活,谁家的人身上一点毛病都没有?”青子看艳芬的架势,好像是一家之主,觉得不自在,不想在家待着,冯伦也不许自己跟那老头学下去,又从城南回了西关,就想去找冯椿。
顺子回来,见青子要走,自己也起了调,想和他商量,青子受不了他整日絮叨,自己就离了西关,来到冯椿家中,说明来意。听了青子的话,冯椿就拿出一百块钱,见他不接,就说:“不用你还。你们这样也不是长法儿,你爹妈还不清,将来还不都是你的?”青子说:“看病是要紧的,可眼下又拿不出,大爷你要说这话,就是不肯帮忙了。”冯椿说:“我是为了你们着想,你先回去,我看看有什么办法。”青子也不吱声,这时林氏回来,进门就问冯椿:“这是怎么了?”青子看他支支吾吾拿眼瞅着自己,便出来下了楼。林氏就说冯椿:“我知道他们一来准没好事,他的话千万别信了。”冯椿说:“张惠是认上咱家了,我看最好是给他找个活做,累也好难也好,他去了,事儿不就完了?他要不去,爱怎么样随他就是了,跟咱就没了关系。”林氏说:“明辉他舅认得一个在西边儿陈家庄煤矿上管事的,说刚开除了几个有年纪的,那些人待得时间长了,都成了油子,偷奸耍滑。他们现在要年轻实在的,去了就是正式工人,叫青子去就是。”冯椿说:“这也是个办法,也省得他们再上门。”出了冯椿家,青子就去找小小,次日两人去了市里,见了李生。李生从车上搬下个木箱,说是老师给柳青的,也不知是什么。送青子去了车站,小小想去找筱青,知道李真总是居无定所,去了赵老师的住处,也没见到人。听赵老师说,筱青要跟许曼去教堂,小小便托同学去找,自己回去了。小小的同学到了教堂,看见许曼带着两个年轻人去市郊教堂前的广场,广场上围满了人。或许觉得是个好兆头,许曼带着两人站到人群后面听。捧着圣经的白胡子老头瞟了他们一眼,接着念了一段:
耶稣进前来,对他们说,天上地上所有的权柄,都赐给我了。
广场上人们也不懂,一开始倒听得认真,见他没完没了,念了一段又一段,开始不耐烦,渐渐走开了,老头就叫身后的姑娘唱歌。意外是这天三人听得专注,却有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匆匆挤进来,双手合十,跪在地上挪动着步子。他双目微睁,缓缓蹭到广场中央,那旁若无人的摸样彷佛告诉众人他才是真正的主角。这个男人像旧时等待斩首的死囚,默默垂头跪在石板上,警觉地竖起耳朵,随着姑娘高声唱道:
我罪已得赦免。
唱罢才挺直上身,双手举过头顶拍着叫好:“真好,皇上又大赦天下,我给您老人家磕上十个响头,我活到这年纪,还没听过这么好的歌儿哩。”双手合十,闭上眼正准备磕头,却有两个大汉跑上来抓住男人,男人吓得挣扎着像猪一样尖叫起来,两人拽着男人的胳膊就走:“大哥,你可不能再流浪了!你一人在这儿自在,大嫂忙不过来。你不想想,家里两个孩子,你能上天吗?怕是时候不到。”到了路边,轿车里下来两个人,是海涛和周平川,一起把男人绑了,掀上车走了。
一行人回到杨家岭,见了李英。李英做了菜,见男人眼也不睁,看着周平川扶他到床上躺了,以为男人疯了,就想叫海涛送他去医院,不想这时男人却开了口:“你们该干什么的去干什么,我不用你们管,我歇一天就好了。”一边拉过被子蒙了头。李英也就放了心:“我知道你压力大,妮子腿还不好,我得伺候;小的上学事越来越多,老师动不动就找我,我又不识字。”又叫男人起来吃饭,男人也不答应。五月十五这天,杨家岭和邻村的干部从外地请了位道士来祈雨,一早就有三三两两的人来到山下。赵氏知道李英是必去的,就叫海涛去周家接柳青先到了山下。知道又有艺人的杂耍,李英特地搬了凳子,到了集上,就叫海涛带柳青去占位子,自己买了菜也过来,问海涛家里做的什么生意,临近中午,便要请海涛到杨家岭吃饭。海涛见柳青没有要回的意思,就买了饭来,三个人吃过,李英去逛集,柳青也没话,海涛和她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下午柳青也觉得无趣,也不知青子有没有去见小小。人渐散时青子才来了,柳青便叫他坐了,说:“我约了三个人来看戏,到现在才来了你一个,好歹也算有个说话的了。”青子坐下,悄悄问道:“那天你梦见什么了?”柳青说:“我梦见一条白色的鲤鱼,从井底游上水面来,又潜到深水里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呢?”青子说:“这是说你要富贵。”“怎么富贵?”柳青问道,“我想不出,你又怎么知道的呢?”青子说:“是算命先生说的,我站在一边儿听到的。”柳青说:“我不想听这样的话。”“锦鲤总归是好事吧”,青子说,“你要还相信自己说过的话,相信河里有河神,这大概算是‘投桃报李’的意思。”柳青说:“你这就是牵强附会了,信不得。”青子说:“再家去我教你画鲤鱼吧,我买了白纸给你,你再梦见什么鱼,就把它画下来,我也就知道了。”柳青笑着,便答应:“这个主意不错,改天再谈。”青子也没了话,正想问她请了谁,两个人已经到了跟前:一个头发散乱的姑娘,脸模样却和柳青无异,便知是小小说的明月,身后站着的衣着讲究、眉目清秀的小伙子,是杨先生的学生李生。看见柳青,李生问明月:“这可是杨老师家的姑娘?”明月说:“是。”柳青请两人坐了,明月问道:“婉婉,你身边儿坐的是谁呀?”柳青笑道:“这是家里的哥哥,早该叫你们认识的。你今儿别见外,往后自然有话说。你们是怎么来的呢?”“我是给他带路,坐了他的车来的”,明月说,“不然从山上来,我又犯愁。”知道李生当日要回城里,便和几人到周家歇息。李英听说是杨老师那边的人,便去沏了茶,柳青到李英屋里拿水果,李英却进来,问:“那妮子来做什么的?”柳青听她话音不对,就没答话,李英说:“我没有别的意思,那妮子脾气不迎人,集上自己庄里人买东西也不让秤,平时也不犯来往,没想到你还记得她。”说着自己端了水果,柳青便随她出来,斟了茶,李英就出门去了。
李生拿出一封信,说:“老师找到我,也没有别的话,只叫我务必亲自把这封信送到你手中。”柳青打开,却有厚厚的一沓,待要收起,几人却要她当面读,听听苏州的哥哥说了什么话。明月见柳青犹豫,便叫李生读,李生翻过一遍,才念了一段:
平江一别数载,父母依旧安好,只念你一人在外,心中不安。当初你我年少,父亲曾以《幼学琼林》相赠,你走后我时常翻阅,不知你可曾温习。望你勤于求知,慎于交际,少读闲书,勿动笔墨。切记。
柳青听了哪里禁得住,听到这里,便叫他不要再读:“一封信叫你这样受累,也难为你了。”“老师说你虽不是生在南方,毕竟在苏州长大,不免留恋,还特地叫我带了一身手绣的戏服给你,我回去叫朋友改日给你带过来。老师还叮嘱我带一张你近日的照片回去。”李生说完才收起信,交给柳青。柳青说:“我是没有照片的,这个我再想办法就是。”李英回来,就悄悄说柳青:“时候不早了,我去接你弟弟家来,你叫他们早些回去。”出来李生就要捎明月去县城,明月说:“我家在这里,今儿不回了。”送李生走了,柳青就问明月:“你今儿回家不?”明月说:“我要回城里,这边庙会过了就没了人,不像城里市场上天天人来人往的。”柳青又嘱咐青子:“你们到城里天该黑了,你先送明月到了家再回去。”明月说:“我不用你安排,你有心还是多管管你自己吧。”“我是提醒他该做的事”,柳青笑道,“你不要多想。”两人一路无话,城里下了车,青子见明月步履匆匆,头也不回,自己就找顺子去了。回西关没见顺子,第二天老头子也没回来,青子就到了冯椿家里。林氏说:“你是个明白人,知道钱是死的,再省俭也有使完的一天,所以我和你大爷商量,在西边儿煤矿上给你找个活做,你去试试,行就留下,不行就回来,脏累不要说,不知你怎么想。”青子不想去又不敢说,只好说:“又麻烦你们了。”冯椿说:“你先家去等着,待几天随我去见见管事的,有什么话再说就是了。” 青子知道他不肯借钱,只好回了西关,夜里想到明月,翻来覆去又睡不着觉,不知道她为何生气,第二天一早还是去找杨木匠。做了几天活,这天下了班在宿舍歇息,就听见街上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青子赶忙跑出来,就看见明月提着个包裹站在大门口,说:“是婉婉叫我来的,她说,你不用想起什么就往家跑,耽误时间,还是安心在这里做你的活。”青子见明月往天井里看,自己的小屋又脏又窄,就带她往河边去,问道:“你去找婉婉了?她还跟你说什么了?”明月说:“我告诉你个事,你谁都别和他说。”把青子吓得忙问是什么事,明月却不说了。青子说她:“做人要厚道,你这样卖关子好吗?”明月说:“我哪里像好人?我从来没想做好人。”青子又问家里出什么事了,明月说:“我得走了,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玩。”青子问道:“你要回杨家岭?”明月说:“我有我的地方。”便起身自己走了,青子就喊她回来拿包裹,明月却像听不见一般。
艳芬从医院回家,就没出门,张惠见她比前几日好了些,就一连几日下去看柳青。艳芬更觉得烦闷,知道表妹回来,高存远也要回县城,就想着去县城找他,看着孩子说张惠:“他这几天哭得快缓不过气来了,我想上医院看看。”张惠说:“孩子就这样,你要愿意过几日我跟你去。”这天早晨张惠出去,艳芬悄悄带着孩子出了门。五月初迟月回来,高存远和小静从机场接她到了县城,安排她和展妍住在一起,准备考试。迟月忐忑不安地到了学校,等事情安排完,就回到高存远家里来,知道高廉出了事,家里不会有人,又去找筱青,却只见房门紧锁。许家出了事,李真就带筱青离开了市里,把租下的房子留给了赵老师。张太太趁高存远回去,又叫展妍去找高嶦:“管什么一家不一家,你不仁我不义,都是你来我往的事。”展妍刚把老乡安排好,想到张太太对自己的信任,从心底愿意为她出力,就把高存远的三叔看成不共戴天的仇敌,心想高嶦好容易占了便宜,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看来只有动真才能吓住他,便想到高存远那些无恶不作的朋友。迟月考完试,高存远准备回家,迟月就要去东关找艳芬。高存远说:“你姐不在东关,她早和武全分开,到冯家去了。”迟月说:“俺姐离婚了么,为他们那点屁事儿也值得?她就算不在东关,也不至于到冯家去呀。”高存远说:“你舅是个什么人,你心里也清楚,她现在有了孩子,也要有人帮她管,所以就回去了。”高存远走了,迟月只好待在高存远的老家,等展妍办完家中的琐事,好一道去市里,没想到艳芬来了县城,径直来到高存远家里。迟月见了艳芬,还有襁褓中的孩子,又惊又喜:“姐,我可见到你了!俺爸真是个混蛋!说走就走,直到现在才叫我回来,我可不再出去了。”艳芬说:“俺姑父舍不得你,打小就宠着你,他们两人走了,怎能留你一人家呢?毕竟是为你好,所以又叫你回来。”“也是”,迟月说,“可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艳芬是来找高存远,遇上迟月,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说:“我是听高存远说的,可他上哪去了?”迟月说:“回市里去了,他要先去一趟实习的单位,告诉他们我哪天到,我说要个宽敞的房子,一天都见得到阳光的,我也想养点花,我快憋坏了。要两个卧室,还要大床,你也跟我去待些日子,等等我那嫂子就回来了。”艳芬听迟月说起展妍,心里又恨,又不好说什么。一会儿展妍回来,看到艳芬,便问迟月你姐是来做什么的呢?艳芬见她才走了几天,就拿高存远的钱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就骂她:“你这贱人,当年和云云她们在店里,没有一个不勤快,就你装得像个没出过门的,没想到竟然这样下流!”展妍心里清楚,就说她:“俺是光明正大,明媒正娶,我不做亏心事,还怕你不成?你要敢动我,我就去报警!你算什么呢?”艳芬就要去打她:“你这没脸的,还要给自己立牌坊?敢不敢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也不怕丢人现眼!”迟月见表姐生这么大气,就小声劝她,艳芬也听不进,说:“我这就去找他,看看他怎么说!”迟月留不住艳芬,转念一想,以为是说给展妍听的气话,又怕两人真动了手,便由她去了,自己又去劝展妍。展妍说:“当着你我不该说这话,是你姐这人太过分,我做过什么对不住她的事,她就找上门来欺负我。”迟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知道和高存远脱不了干系,一气之下也不想去见他。毕业了同学要聚会,迟月便找到沈郁,考完试,沈郁还胆战心惊,得知迟月出国,你长我短叙了半日。沈郁说:“吃完饭要散伙,老师也要来的,所以就听老师安排。”次日两人去看苏静的坟,出了县城去南山经过河上的一座桥,下游就是河湾。春夏两季,河畔就常常摆着附近常见的不知名的野花,后来涨水,淤泥盖住了砂石,就没人再来了。苏静的坟远在山下,是刘家请风水先生问卦选的位置。回来见了同学,考过试的这些天都有心事,也没有心情喝酒吃饭,早早散了。
见青子来了,张惠说道:“她在家,我都管不好,这一走要出点什么事,我该怎么办呢?你艳芬姐去医院连家来,使的钱是我从你爹的战友家借的,你那几个叔以后就别再提,可再使钱又能去找谁?”艳芬离开县城,就想去找静雪,又怕她麻烦,于是在高家的公司找到了高存远。高存远哪里想到她会来,身边又有张家的亲戚,出来才低声问:“你是怎么找来的?”艳芬说:“该问的你偏不问!我要连你都找不到了,还活着做什么?”悄悄带艳芬回了家,高存远取了钱给她,叫她早些去医院,趁展妍不回来,留她在家先住下来。艳芬问:“月月怎么回来了?”高存远说:“他回来考试,大人也愿意她出去有个像样的工作,别叫人家以为又仗着爸妈混社会,说三道四的。你姑父有个朋友在银行管事,给表妹安排了,她考完试就去实习,以后就不上远处去了。”艳芬说:“他们也真稀罕,好容易出去了倒要回来,只是不知道,她无依无靠,一个人回来算什么?”“她回来就要读大学了”,高存远说,“考到哪无所谓,银行已经安排好,下学就买房子,有合适的人早点结婚,就用不着父母管了。”艳芬说:“这一推倒也干净,明摆着是打算甩了她,以后安心在外面养儿子了。”高存远问:“你怎么知道这些事?”艳芬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是来找你的,没想到碰上了你媳妇。她还真不简单,没沾着她,就要去告我打人。我要碰她一指头,她早不知闹到哪儿去了。”高存远说:“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她是个洋相,俺早晚要分。”艳芬听了就想起夏筠的话,说:“你们家只有你和小静兄妹两个,她爹妈又都是庄户人家,离了婚你们的钱和房子不就得平分?”高存远说:“俺爸的钱是他自己的,我家里又没什么钱,房子也是俺爸妈的,要分还轮不到这些,她倒是从老家里搬来许多首饰,我也不稀罕。”艳芬听了就说他:“你也不傻,早知今日,为什么又听你家里安排?”高存远说:“我好长时间不去公司,他们正在气头上,小静也不帮着我说话。本来她和彪子就惹得俺爸不高兴,我也不想再找麻烦。离婚也简单,带她再去领张证就成。公司有事,我得回去了。”说罢便走了。艳芬回来,张惠才发现孩子比先前更虚弱了,便问医生怎么说,艳芬才问:“我要和他去医院?”张惠说:“那有什么用,孩子是先天不好,你只好跟着受罪。”艳芬说:“我刚坐完月子,只要孩子不吃奶,武全他妈就抱了去看,我连路都走不了,哪里要得回来?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在哭,武二说,孩子哭是好事,武全小时候也这样哭,不哭就是有病,哭不出来。”张惠说:“人活着不就是传宗接代?看来这就是武二的命了。”想想只得又去了,听医生说只是受了凉,并没有事,于是又回家来,说:“你还是带她回东关吧,咱们俩怎么照顾,也不如你们一家人周到,不合适也能及时到医院。”“我不去”,艳芬说,“孩子刚满月,武全他爸妈又是抱着举着,又是背着搂着,还非得往人多的地方凑,叫人家都来看,就这样把孩子吓到了。”
没几天,海涛来找柳青,张惠带他到家里来,见海涛穿了一身西装,不似几年前,模样儿还是一眼就能认出。艳芬还在里屋,张惠好些天没去看柳青了,海涛也知道柳青在庄里,就叫张惠上了车,两人去了老家。先到堂屋见了老人,不见柳青,张惠以为孩子们又来了,就到柳青屋里,见柳青一个人坐着,就和她到堂屋来,说海涛:“今儿天好,你们出去转转,别在家里待着了。晌午不管上哪吃饭,下午送她回来就行。”海涛答应,张惠就回家去,进了大门,艳芬跑出来说:“妈,你看他怎么了?”拉着张惠进了屋。见孩子气息微弱,张惠想,起床时还好好的,我还来看过,怎么一离开就不好了?也不敢细想,说:“海涛应该还没走,我去叫他送咱们到医院看看。”就去叫了海涛来,要去镇上看。海涛见张惠一脸焦急,孩子被艳芬紧紧抱着,看不出怎么样,便到了县城医院。张惠说海涛:“你回去吧,在这里也帮不上忙。”海涛去给两人买了吃的,就离开医院,到了庄里,从车上拿了自己买的茶叶、蜂蜜、核桃粉回来,给老人沏了茶。老太太说:“妮子还没吃饭,你也一块儿吃一点。”一边去做菜。海涛说:“我带她去吃,外边儿不像家里这么麻烦。”老太太说柳青:“那你们就去吧,这天也不早了。”海涛这才告辞和柳青去了。两人到了城南,在湖边走着,海涛看柳青对一切都好奇,知道平日没机会出来,便带柳青到湖上划船。午后起了风,海涛说:“这里离我家不远了,南边儿的庄就是。俺姐该回来了,咱们去看看,她说想见你呢。”和柳青上了岸,开车往南去了。赵氏在天井里和邻居说着话,见柳青来了,迎出来问:“怎么这才来?”柳青问:“姐姐没回来吗?”“放假说今儿要回来的,又叫她同事留住了”,赵氏说着拉柳青的手进屋坐了。邻居也跟着进来,问柳青:“你是哪个庄的?”说了会儿话,赵氏送邻居走了,回来柳青也要走,赵氏说:“怎么来了就要走?吃过饭,叫海涛去接婷子回来,玩一会儿,再送你回去也不晚。”柳青答应,赵氏又打量起柳青:“从前你妈妈身体不好,你又这么赖,不好好吃饭怎么行呢?”说着就去做饭了,回来却不见柳青,便叫海涛去找。
艳芬不愿叫武家人,张惠也找不上门,出来也不知上哪坐车,逢人便问,好不容易坐上车,去河东见了老周。和老周去城南,崔氏在家,张惠和崔氏回到医院,找到医生,问孩子怎么样了。医生带两人去办公室,找到科室的主任。主任说:“来的时候就不行了,医院报了警,一会儿公安就来问你们话。”崔氏听了,就倒在地上蹬着腿。张惠拉她起来,这些天在家看着艳芬和孩子,早有预料,却不明白医生的话:“俺是来看病的,你们报警做什么?”主任说:“你们实话实说就行了。”说着外面传来说话声,混杂着匆匆脚步声,门开了,是老周、武二父子和派出所的人,要见艳芬,张惠就去叫了艳芬来。崔氏看见艳芬,就跑上去搂住,张惠在一边看着,也不知崔氏要做什么。武二拉开崔氏,民警叫艳芬坐下,问了艳芬和张惠些话便走了。送他们回来,武二就冲进来要打艳芬,崔氏也跟上去。办公室的人拉开武二,要赶他走,武二才安静下来,和崔氏跟着医生出去了。回到河西,艳芬说:“我想他一个孩子,没有修为,还没来得及做件好事,怎么能往生呢?”张惠说:“你不要想这么多,我去把他的衣裳烧了,明日就去岭北堆个坟。他命该这样,只要你积了善,他也就跟着得福了。事到如今,你也该多为自己着想才是。”艳芬呆坐了一天,自己念叨:“这就是我的命,我也早认了,只求个安稳,可日子还是不得安宁。人哪天生来由不得自己,哪天死去由不得自己,生在谁家由不得自己,走哪条路还由不得自己。我要说了算我就不来,但我还是来了,来了我就不想走,但我还是得走。自己还没活明白还没过好,又要为下一代做打算,人到世上来受苦,自己受不过,还要生了孩子养大,再叫他们去受。”想到这里,反觉得宽慰了些:“好就好在,日子再长总有个头儿。”张惠说:“人这一辈子,再苦不过是生老病死,你看得开就好。”张惠去庄里,冯高氏说:“就是阴差阳错,可见都是命,也是老天可怜孩子,这么年轻,一个人连家都没有,谁看了不寒心。”张惠说:“这事我早预料到了,当时她发热不好,磕磕碰碰,孩子也受了影响,所以俺才听医生的,劝她做个手术,别要孩子,可她听不进,才有今日。”这时却见柳青回来,冯高氏问:“是刘家的孩子送你回来的?”柳青说:“不是,是我自己回来的。”冯高氏就说张惠:“老五出去了,你爷身子又不好,常常出不了门,孩子她姨听说了,就想叫她去,也好叫我省些心,可她是个恋家的,几日又回来。”张惠就说柳青:“青子走了,你艳芬姐又有事,你不在身旁,我总觉得不是滋味。”冯高氏说:“叫她上去,出了这点小事,也算不上什么,只是别传出去,也叫艳芬好好休养,把病看好了再说,不算什么。”又自言自语似的连说了几遍“不算什么”。张惠听了,再想到柳青,也算得了安慰。劝过艳芬,自己到了岭北,堆起个小土包,又怕被踏,便挖来一棵柏树栽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