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也曾让六生陪着去过市内,但在那车水马龙、高楼林立、走不多远就有立交桥的陌生地儿,难免迷迷糊糊找不着北。此时六生就要显摆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就要显摆自己比老婆强。每到岔路口,看路标指示就可以了,他却非要跑去问行人,明明应该往东走,他偏要说是往北,处处和小秋顶牛,他竟然觉得小秋远远不如他。在那人群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小秋也不好意思好他争吵,但却觉得非常气闷:让他陪着自己出来找工作,他却在自己面前显摆起能耐来了!如果真有能耐可显摆,还情有可原,可他却是越显摆麻烦越多!从那天起,小秋就在心里发誓:以后无论是找工作也好,办别的事也好,决不再让六生跟着陪着,当自己是孤独无依的寡妇好了!人家寡妇难道就不活了?
两天后,小秋根据一则招聘启事,去朝阳区的龙爪树村,应聘幼儿园老师。
去应聘前小秋是很自信的,自己小学三年级的班主任都当过,难过还胜任不了幼儿园的老师?但经过找寻具体地址的劳累,再加上与大街上那些衣着光鲜、满脸自信、意气飞扬、看上去很尊贵的人们的比对,小秋的自信立马就灰飞烟灭了:自信?自己有什么值得自信的地儿?没有父母疼,没有丈夫爱,没有贵子可炫,没有身份可耀,都三十三岁了,还没和银行打过交道!自己也就是个穷愁潦倒的穷光蛋、下等人,连那些“引车卖浆者流”还不如,人家还有车可引,有浆可卖。要说自己有点学识,也不过是半瓶子醋,并没有长篇大论的文章发表问世。半瓶子醋的人甭说北京,就是在老家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如此一比对、一思量,小秋立马就像拔了气门芯的轮胎―――瘪了,又像喷上了除草剂的庄稼叶子―――立马萎缩变色了。
等她在胡同里东弯八绕、终于找到那家幼儿园时,竟觉得身心疲累、胸闷气短,还感觉抑郁非常。只好从园门口退出来,找个拐角僻静处坐下来歇会。歇了好大一会儿才又平复心情、鼓起勇气进入园里。
接待她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三十多岁的男人,看上去很像是个来自农村的落榜秀才,斯文中还透着质朴,说话语速很慢,态度很和蔼。小秋向他说明了来意。他男人就先自我介绍说自己就是园长,姓赵,确实是在招一名女性教师。然后问了她一些基本的个人信息,诸如叫什么名字,老家是哪里的,什么学历,都从事过什么职业,对从事幼儿教育有没有兴趣,等等。小秋自是恭恭敬敬地老实回答。最后这赵园长就说让小秋先试教两天看看,行的话就正式上班,不行的话就请另谋高就。
面试结束时已近中午,那园长就让小秋和另一女老师去厨房里,自个做饭自个吃。因为是刚来的陌生人,小秋自是束手束脚,倒是那位女教师很客气,并不让小秋做什么,而是让她在边上歇着。那顿饭就是那女老师全包的了,饭后洗碗洗锅的活儿小秋倒是抢着去干了,她不能活儿全让别人干。
趁午后休息的空隙小秋就打量了一下环境,这是个由很小的农家小院,改造成的幼儿园。西边一大间是孩子们上课的地方。北边三间正房,最东边的那间是孩子们午睡的房间,东边两间是办公室。这么小的规模,自是一个为外来人员所办的托儿所,本地人的孩子怕是不会来这狭小的地儿上学的。
就在小秋环顾打量这小院时,那个刚才做饭的女老师向她招了一下手,让她进孩子们的午休室,小秋赶紧走进去。走进去一看,但见一间居室内是密密的两排床,床是上下铺,孩子们都已各躺各位上,准备午睡。但在孩子们睡着前,先给孩子们读故事。那位女老师读完了一篇后,就讲小秋给他们读。读书对于小秋来说太容易了,但像那位女老师用标准的普通话去读,就有点难度了。对来自乡下的小秋来说,用普通话交谈、读书,有点让她难为情。她知道自己的普通话不标准,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但既然是来应聘老师来了,所要面对的是来自不同省份的孩子,只好咬着牙、拿腔捏调地用普通话给孩子们也读了一篇。一篇读完,小秋自己都为自己的荒腔怪调脸红,鼻尖上都沁出了汗。好在天真单纯的孩子们并没一人嘲笑,而是照样在认真地听,于是就鼓起勇气给孩子们又读了两篇。孩子们已大半入睡了,没睡着的几个在辗转反侧,那位女老师就给他们拉拉被子,安抚性地拍了拍,并警告他们不要说话,不要坐起来。慢慢地都睡着了。那位女老师就领着小秋出来,坐在孩子上课的西屋里聊天。
从聊天中小秋得知,那位女老师竟是来自市内的宣武区,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原来这北京土著活得也不容易。
战战兢兢、心神不定地过了两天后,第三天的中午,那位戴眼镜的年轻校长,让小秋和他一同进餐。小秋心里就发怵:这校长定是有要紧的话说,是要聘请小秋呢还是要劝退?小秋惴惴不安地在餐桌前坐下。这校长毕竟是校长,虽然只是哄着幼儿们玩儿,但毕竟是教书育人的行当,就没有商业老板那种不顾别人感受、开门见山让走人的风格。而是温情款款地让小秋放松吃饭,一边吃饭一边聊闲天、拉家常。在饭都快吃完时,才说了一句:“我觉得你的性格有点沉闷,不太适合和幼儿打交道。”小秋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明白在这儿当老师是没戏了,但也只好强打起精神,作出一副豪放的表情、说出一句似乎很洒脱的话来:“没什么,我再找别的工作吧。”那校长又说了一句似是安慰、似是鼓励的话:“不要自暴自弃。”小秋很奇怪他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自己有自暴自弃的表现么?也只好点头回以:“不会的。”
但告辞出来走在大街上,小秋心里却是苦闷异常:“原本很清高很高傲的自己,竟是如此不堪么?当年可是连当初中的老师都不乐意的,如今竟连个不正规的、私人办的小幼儿园的老师都应聘不上!难道自己以前自视太高?难道自己真的是一无是处的废品么?自己真要是个废品的话,那将来可去哪儿挣钱、养家养儿养己呢?”一时之间,挫败、耻辱、委屈、迷惘、灰心、绝望等等情绪齐涌心头,鼻子一酸,那泪水就已溢满了眼眶。又不能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痛哭,只好强抑着想哭的冲动,转入了一个少人行的死胡同,在一棵柳树下面,对着墙蹲下来,才痛痛快快地把眼睛里的泪珠儿抛洒了出来。那“吧嗒吧嗒”摔在地上的眼泪,终于排泄掉了心中的痛苦。
心情平静后,用衣襟揩干眼泪,眨巴眨巴眼睛,向四处望望,才作出一副平静平和的表情,返回大街上,走回旧宫的租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