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转眼又过去了大半年。有天夜里,小秋做了个梦,梦见自个站在村子西边,向西看,但见对面忽然起了大风。那风从北吹来,呼啸而至,摧枯拉朽,竟然把对面那个树庄的树林齐根吹断,眼看着那些树向着南偏东的方向齐刷刷地倒下,而小秋所站的位置却没感觉到有一丝的风。小秋梦一醒就觉得此梦大不吉利,果不其然,第二天凌晨,小秋还没起床就接到了六生打来的电话,说她公爹死了,让小秋赶紧向公司请假回家。小秋一听,也吓得打了个激凌,于是一见到经理小秋就向她说明情况请假,经理自是应允。小秋去银行取了六千元钱,当天就和六生坐直达老家县城的客车回了家。
到家时灵棚已搭起,亲戚邻居来来往往,族中人该穿孝的都已是素服在身,只缺三哥一家,因远在新疆就没回来。小秋也从管事的人手中接过孝服穿了,就去亲戚中寒喧。此时,儿女们、媳妇们、孙子孙女们,都在灵堂哭灵,听在耳中让人撕心裂肺,院中哀乐也在渲染气氛地凄伤低回,更增添了悲伤。
公爹是一位老实巴脚的庄稼人,一生少言寡语,只知埋头干活,也不和村中人争论,遇事只会吃亏,连婆婆都怕,每天干了活,保不准还得听婆婆的河东狮吼。他对村中人永远都是和蔼的,村中人对他的评价就两个字:老实!可就是这么个老实人,竟然也熬得了个四世同堂,都有了曾孙、曾孙女了,不容易啊!公爹今年都八十一岁了,按村中人的说法,可是没享过一天的福,却受了一生的罪:少年丧父,一生都不曾富裕过,又有六个子女,哪个不得操心养大啊!而公爹又是个没什么大能耐的老实庄稼人,到了晚年了,还都在自种自吃。公爹的三个儿子也都不富,而且大儿子两口子和婆婆又是多年的冤家对头,带头不孝,所以公爹的晚年也是在清贫中度过的。虽然那时都已经是二零零七年了,老两口的住处依然没用电,并不用说所有的电器了。听亲戚们讲,公爹在临终的那天,突然自己从床上挣扎着起来,蹲在床上喃喃自语:“地里的玉米还没有掰完,下地掰玉米去。”说完这些话,就一歪躺倒没气儿了。真是活干死干了一生!
所幸的是还有孙儿、曾孙这些天真纯真的人,经常绕在身边喊“爷爷、太爷”,这也就是公爹这一生最大的安慰了!
回到家的当天,小秋就去娘家接儿子回来。结果大门紧锁,问村人,才知父亲去了南洼地里拉玉米桔杆去了。于是赶到田里见了父亲,父亲让小秋先去学校领孩子回婆家,于是小秋就从田里回来,并去了村小学找儿子。到学校一看,却见校园里孩子们正在做体操,儿子就在其中,于是向老师说了情况后就喊儿子跟自己回家。那时儿子已是十二岁的少年,挺沉,小秋骑自行车载他竟有点趔趄。儿子就豪气地说:“唉,还是我来载你吧!”起先小秋担心儿子载不动自己,但一试坐,儿子竟然骑得稳稳当当,于是就让儿子载着自己回了婆家。一到家,母子两人都赶紧穿上了重孝,加入嚎哭的人群。
那时老家已在实行火葬,政府的说法是为了不占据可耕地。这种说法自是有点道理,可为什么不管控各家在可耕地上乱建房屋呢?只有宅基地上可建住房啊,有的本就是一个儿子,却也要在自留地、可耕地上抢占房子。而且,那什么台球厅、歌舞厅、溜冰场等等,本是大城市才该有的娱乐场所,也都来乡下占据可耕地。人口在增多,耕地在减少,将来吃什么?既然在强制推行火葬,那公爹自也免不了一场烈火中的永生了。
公爹断气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小秋到家后的第二天,是安葬的日子。先在自家田地里选好了埋骨灰的地点,再送尸体去火葬场。小秋也随了姐姐、哥嫂们去了火葬场。车子走了约一个多小时,进了一个所在:周围是围墙,占地有约半个村子大小,里面有稀稀落落的十多间房子,院子里种了些松树,也有好多地荒在那儿,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
车子沿院子里的路,直开到那个有个烟囱的排房前才停下,车中管事的人说,这儿就是,到了。二伯子就拿出公婆的身份证,让工作人员验证了。大姐又去一间屋中,买来备烧的冥币,和纸折的金锞银锞,以此作为自己对老人最后孝心的表达,竟也花去了一百多元。然后大家又围着尸车大嚎了一场。在他们嚎哭的当儿,工作人员已分开他们,把公爹的尸体抬进了一间屋子里。然后大家就坐在外边走廊上的椅子上等待,等待公爹变为装在一个小盒子里的一小撮灰被递出来。在等待时的闲聊中小秋得知:这个火葬场是一个外地人建的,说他是外地人,也就是说他户籍不是我们这个县的,他在我们这县承包了这些地,就建了这么个火葬场。我在心里有点纳闷儿:火葬不就是为了节省可耕地吗?那干嘛还圈这么大一个所在呀?如果埋坟的话,这么大个所在,也够起几千个坟头了!联想起路边耕地上建起的网吧、歌厅、球场、溜冰场,心中有些了悟:这是在夺去死人的栖身地以供某些活人娱乐赚钱呀!
又等了好大一会儿,房子的窗口里,有人在喊公爹的名字。哦,是公爹的骨灰出来了。二伯子一边往窗口边走,又一边往外掏钱:一大把,有百元大钞,也有五十元的。钱递进去后,一个小小骨灰盒也被递了出来。事后听二伯子讲,那递进去的是六百元钱,是火葬费。哦,这是公爹还这世间的最后一笔债,是世上人所能从公爹身上榨取的最后一滴血!
然后小秋又随大家就走向一块空地,那里有个高点的平台,供放祭品。在那摆放好了祭品,烧了纸钱和冥币,又放了一长串鞭炮,大家又大嚎了一场,然后就坐上车子回村。按照乡俗,每过一个路口都要喊着“爹”,以使灵魂不致迷了回家的路。大家边走边喊,尤以两个姐姐喊得最为有声有色,小秋则只是在心里默念“魂兮归来”。
车子还没到村边,就有村中管事的人出来迎接,把他们直接引到了埋骨灰的田地里——乡下人讲的是人死后入土为安,不学城里人把骨灰摆在厅堂上。等到了田里,埋骨灰的深坑已经挖好,村中人、亲戚都在那儿隶穆地等着,棺材也抬来了。把骨灰放进棺材去,就把棺材往深坑里放(这和土葬有啥区别?)。这时小秋和兄嫂们、子侄们、还有族中亲人都放声大哭。也是啊,这会儿可真正是生离死别,过了这会儿,连亲人的骨灰也没得看了,真正的阴阳两隔了!看着一锹锹的土往棺材上洒,想起公爹这一生的操劳,又想起自己的困苦处境,小秋禁不住泪珠儿如雨点般洒落:终于可以痛快一哭了!为公爹,也为自己。哭声中,坟头已起,然后是围观人们的相劝声,于是相继止了哭声,人们也慢慢散去。
小秋看到大嫂、二嫂都用手抓了把坟上土,就问大姐原因。才得知做儿媳的,抓把公婆新坟上的土带回家、撒在屋门后,可以旺财兴家。于是小秋也就抓了一把土,并在回去后撒在了自家屋门后。
在这场丧事上还发生了场小风波。公爹有四子,各有其田,但风水先生偏就看中了老大家的一块田,于是就商定把小秋公爹在那块田里下葬。但老大家的那位比六生只小一岁的长子大良,却趁机提条件,想多谋占点田地。他向管事人说,那块要下葬他爷爷骨灰的田,已归于他名下,如果他爷爷的坟起在他田里的话,就得用他三叔家,也就是六生家那村边的一分三菜地来补偿。并咬嘴说他三婶,也就是小秋,结婚后没从村里分到田地,他三叔家就应多分出他爷奶所给的田,以作坟场的补偿。言外之意,就是赚他爷奶分给了小秋田地。管事人一听就说,这不行,哪家人娶媳妇不得给人饭吃啊,没地吃什么啊!小秋闻言也是大怒,立即就和这个想算计自家的侄子吵了一架。从此就在小秋心里,种下了老大家人有谋夺自家田地意图的阴影。小秋心里虽然没有对杨庄这个家的认同感,但为了儿子,她也不能让人随便谋了田产去。
葬毕公爹后,小秋就送儿子回娘家的学校去上学。进了娘家的大门一看,天啊,遍地都是未剥皮的玉米棒子!有的都已生了芽,而别家的都已经剥完皮,挂在墙上晒着了!原来早些天父亲和母亲又吵打,母亲去了几百里地开外的二妹家,父亲一个人对付这将近十亩地的秋收,又得自个做一日三餐,也就忙不过来了。况且父亲本就不是个肯下死力气干活的人,他是爱指使别人干活的人,就是他干一些苦累的活,也得有人帮着他或陪着他。如今母亲不在,他就难免也懈怠了,要他一个人面对这么多的玉米棒子,他是宁愿玉米棒子生芽,也不愿去加班加点赶紧把活干完的。
小秋看着那那满院已生芽或未生芽的玉米棒子,决定晚走几天,帮着父亲把这些玉米棒子都剥完,晾晒起来再走。接下来的那三天,小秋吃了饭就坐在那剥玉米皮,剥够一堆再辫成一挂,堆在那里,然后让父亲找地儿挂起来。就是吃过晚上,小秋也是电灯泡下剥上一阵子。威儿放学后了抽时间帮着剥一些。三天后,那满院子的玉米棒子终于被大部分给清理出来了。然后父亲就对小秋说:“你们该回北京就回吧,剩下这点活不多了,就交给我吧。”于是小秋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儿子和父亲,和六生又回到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