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秋又独自去木樨园,因为她在上次去那儿时,发现街边也有帮人介绍工作的职介,想再去那儿碰碰运气。到了那儿一问,职介费竟比亦庄高出一截,亦庄那家职介收费是四十,这儿却收一百。小秋想这儿比亦庄繁华热闹了不知多少倍,这儿的职介也应该比亦庄的那家有更好的工作可介绍,于是就交了一百元钱,填了一张个人资料的表格。那职介的人员往外拨打电话,其意是要介绍个人去面试,然后又写下一个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交给小秋,让她自己或打的、或坐公交,去纸条上所写的地址去面试。
那次面试去的地儿是草桥,那儿的一家酒店在招保洁。来京后只在亦庄旧宫活动的小秋,哪里知道草桥在什么地方?又哪里知道那家酒店在草桥的哪个地点?就向职介人员说自己不知道去草桥怎样走。职介人员就告诉她:从门前的三环路上坐三百路公交,到草桥站下车,然后给对方打电话就行了。事已至此,小秋也只好硬着头皮照办。
当她乘三百路公交在草桥下车后,就打电话给酒店,让指点去酒店的具体路线。人家就回说:在三环路上可以看到三环外侧有黄、红、蓝、绿四种颜色的四幢楼房,酒店就位于这些楼房的后面一座大厦里。小秋又按指点过马路、进小区、绕过那不同颜色的四幢楼,终于来到那座大厦前。又打电话,回复说让去十楼的某间房去面试。小秋又累死累活从一楼爬到十楼---那时小秋还不知道去坐大厦电梯。喘口气又找到那房间号,敲门进去,见了招聘人员,经过一番询问和填表格,就让小秋回去等通知。
于是小秋又回到职介处,职介又打电话、又给她写一纸条,让去一个叫农光里的小区,面试一个饭店的杂工。又是让她一个人满城满地跑着找那家饭店。小秋当即省悟:自己又被骗了!说是给你介绍工作,就是提供个用工单位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让你自己去单位面试,这和自己找工作有什么区别呢?比自己找工作还累,自己找工作起码事先知道应聘单位的地址,不会被职介像踢皮球一样,在全城范围内把人踢来踢去。那么大个北京城,一天让你去两家单位面试,就要跑几十里路,甚至上百里路。车费自己掏,饭钱自己掏,而且能否成功还是未知数。三天找不着合适工作,就会因经不起折腾自动退出了,那职介费自是白交。这根本就是对合作求职者的一种愚弄!在小秋的理解中,既然职介收了介绍费,就该帮对方找定工作,最起码职介应该抽一个人陪着去面试。既然看穿了这种职介的真实嘴脸,小秋自是没再按纸条上的地址和电话去面试,而是回租房处了,那一百元的职介费自也是不敢要回。自己孤零零的一个弱女子,天生就是被人欺负的对象,小秋只有认了。
回到旧宫的住处,小秋闷闷地睡了一整天,饭也不想吃,她发愁,她郁闷,她疲惫,她要躺在床上,好好思考应对未来日子的对策。
这些天里的六生,则是跟随一帮刚认识的安徽人,帮忙搬家。有活时就跟着去挣点零花钱,没活时就扎在那些男人堆里侃大山。他从来不表示忧愁,也从来不向小秋说过日子的计划,也不打扰管束小秋,他那样子,完全就像个活在太平盛世里无忧无虑的快乐男人。
小秋愁了一天也没愁出个好办法来。她现在手里没钱,没大钱,冒风险的小生意她不能去做,因为她怕浪费了时间又赚不到钱。而那些稳赚钱的生意,比如开个小商店小饭馆什么的,她又没有本钱,她只能选择继续给别人打工,以期多积累些资金。而打工,她又不敢去应聘好工作,因为她没有文凭,没有工作经验,也没有长相,更关键的是:她没有胆!没有在人前挥洒自如的胆气和自信。
她只有还去求助于、曾打过交道的、亦庄那家职介。
于是第二天,小秋早早起来,吃过早饭,收拾了一下自己---也就是梳理下头发、换件干净衣服,她是从来不化妆的,这收拾自己也就很简单。到了亦庄的职介后,职介里的那位李姐,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热情客气。让她新交了四十元的职介费,就坐在办公室里的长沙发上,等雇主上门。
十点左右,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这是个长得很帅气,看起来又很精明的男人,她向李姐说,要请个保姆回家,侍候一位老太太。李姐就向他推荐小秋。那男人审视了几眼小秋,问了一些基本问题,就问小秋愿不愿意去侍候一个老太太,月薪是一个月五百元。小秋当然愿意,她怕的是没工作可干,而不再怕干什么脏活、累活、不体面的活。于是李姐就让双方在一张表格上,签下各自的名字,就算是决定雇用小秋了。那男人就引领着小秋下楼,出了小区,在一辆小车前停下。原来这个雇主是开小车来的,比起前几个雇主来,该更有钱吧?那男人打开车门,让小秋坐进去,就坐在驾驶座上,开了车离开亦庄。而且车一上马路,那男人还打开车内的音响听起歌来,听着听着,竟还跟着唱起来。小秋心想,有钱人的日子,过得就是滋润,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有闲情唱歌。
那车子出了亦庄,向北到了一个叫小红门的村子,就在村里较宽阔的地带停了下来。然后把车子往路边一停,那中年男子就领着小秋。在村子里的胡同中,七弯八绕,终于在一个小院门前停下。见院门虚掩,就推开门进来。
听见院内有脚步声,就有个满头银发、白白胖胖、面色红润但走路跛腿的老头儿迎出来,笑眯眯地和那个快乐的中年男人打招呼:“小艾回来了?”那中年男人爽郎地回答:“回来了!保姆也找到了。”然后就把小秋介绍给那老头。那老头就和小秋聊了会,然后把她引进东间的卧室。卧室的床上躺着个皮肤白净的大脸老太太,看那样貌,年轻时定是个美人,可惜现在却是卧在床上不能活动,连说话也已经是含混不清了。
小秋每天的活儿就是打扫屋内卫生、做饭,和老头儿一起陪着老太太聊天说话,扶持老太太下床大小便---把马桶拿到床前,放在一个中间挖空的椅子下,再抱下老太太,让她坐在椅子上拉撒,再给净身、倒便。如果老太太夜里拉、撒在了床上,还得给她洗粘着大、小便的衣服和垫子。这些活中最难做的,当然是洗粘着屎尿的衣服和垫子了,尿骚味和屎臭味让人恶心。虽然当年自己小时候,也帮母亲洗过妹妹们的屎布和尿布,但上面沾的是婴儿的屎尿,是不太臭的。但为了生活,只有忍着恶心干下去。
那天临近中午时,又来了一对四十岁左右的夫妇。从他们的谈话中才知道,这对中年夫妇,才是老头儿老太太的亲生儿子和儿媳。而那个叫小艾的,是老头这位儿子的好友,经常帮老头这位儿子的忙。老头的这位儿子是个基层公务员,长相一般,就是个方脸、微胖、中等个儿的中年男人,远没有小艾显得精神帅气,但态度倒也和蔼,言谈举止还算有气度。儿媳原来开过饭馆,现在因为左边脸得了轻微面瘫,而赋闲在家。这对夫妇的儿子还在上中学。老头的这位儿媳妇长得很漂亮,浓浓的柳叶眉,大大的杏仁眼,小小的樱桃口,白净的皮肤,丰满的身材,很像古画上的仕女。穿着打扮也恰到好处,那风格是既不显保守又不显先锋,虽已是四十岁左右的人,竟还像个少妇。
那天中午的饭就是小艾下厨做的,小秋在一边给他打杂。没想到这么一个乐天开朗的帅哥,竟还会做得一手好菜,束上围裙,顶上头巾,俨然变成了一个家庭主妇的模样。烹煎炒炸,一阵忙活后,一桌丰盛的菜就做出来了:红烧茄子、鱼香肉丝、西红柿炒鸡蛋、水煮鱼、油焖大虾、炖排骨、紫菜鸡蛋汤,热腾腾地冒着香气,引得小秋肚子里的馋虫乱动。
但她现在的身份,只能让她偷偷地咽口水,等大家招呼她上桌吃饭时她也不敢放开吃,只是象征性地夹上几筷子。异乡为客、为保姆的日子,就是眼前有美食而不敢吃、面前有财物而不敢拿、再累的活不能说累、再脏的活不敢嫌脏的日子。也是收敛自己心性的日子,比和尚修行还难熬。
下午又来了一对夫妇,也喊老夫妻为爸妈,但这对夫妻的气质风度、言谈举止自是和上午的那对夫妻差了一截。后来小秋才得知,下午来的这个儿子,是老太太年轻时和前夫所生的孩子。当年老太太年轻时,和现在的老伴在同一个厂上班,后来就勾搭上了,于是就抛弃了前夫,带着孩子嫁给了现在的老伴。后又生一子,即是上午过来的那个儿子。看老太太年轻时的照片,倒也是风情万种、楚楚动人,自也是一位风骚的美女。风骚美女身边自是少不了狂蜂浪蝶,自难从一而终,一嫁二嫁甚或三嫁,也都是意料中事。
到了晚上,又回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楞头小子,据老头儿介绍说是他外甥,黑龙江人,现在北京一车行洗车,暂时寄居在舅舅家。这楞头小伙的父母原也是北京人,是当初支边时去的黑龙江,后来就在那落了户。听老头儿讲,东北人打起架来都狠,他这个外甥自也不例外,去年在一家公司因主管训了他两句,他竟然拿起身边的钢筋对着那主管的脑袋敲了下去,结果那主管住了院,他在被罚款后也给炒掉了。小秋听得心惊,如此又楞又横的青年,少惹为妙,以后小秋都对他客客气气,不敢稍有得罪。
好在老头儿夫妇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喜吃家常便饭,早上就是粥、馒头和咸菜,中午一般就是手擀面,晚上是馒头、稀饭和炒菜,和小秋家乡的饮食相近,小秋还应付得了。尤其是中午做手擀面,小秋擀出来的面条又长又细又薄,让老头儿和他那个楞头外甥都赞叹不已。老头儿爱吃打卤面和炸酱面,至于那卤和炸酱该怎样做,老头儿会先做一次演示给小秋看,以后小秋再做。于是小秋在这做保姆的生涯中,又学会了做打卤面和炸酱面。
没事的时候,小秋和老头儿就陪老太太坐着,老头儿此时就会用录音机放邓丽君、李玲玉、汪明荃等老歌星的歌。这些歌是他们年青时爱听的,如今夕阳晚景,还是喜欢听这些歌,也许还有借听老歌、怀念往昔时光的意思吧。除了放这些老歌听外,老头儿放得最多的就是佛教的诵经音乐了,那抑扬顿挫、婉转低徊的诵经声,听起来也是那么地优美抒情,丝毫不比流行歌曲差。佛门讲究声色皆空,这么优美动听的诵经声,怕让那些潜心修为的和尚,心灵深处也要起幽幽之叹吧。
老头儿有时还会放一些佛教大师的讲经视频、佛教盛典视频、一些苦行僧徒步千里、朝拜佛教名山的视频、一些信佛礼佛最终扭转个人恶劣命运的事件视频,老头儿自己也给小秋讲一些与佛教有关的典故和故事。好在小秋自小就什么书都读,关于佛教的一些典故也有所了解,所以与老头儿还谈得来。老头还在西屋的壁橱里,供着如来和观音的塑像,老头儿经常在像前的香炉里上香,并默念祈祷。这位老人还拿出佛教协会会员的证书,让小秋看。说他和老伴儿几年前已经皈依佛门,是在家修行的居士,并说多行善、多念佛,能让人往生西方极乐世界,而不堕入阿鼻地狱。小秋心想,能不能往生西方极乐,那是活人所不能知的,但能让还活着的老年人心有所寄,也算是佛教的一大功德。
老头儿对老伴很好,和小秋一起给她喂饭、给她吃药、帮她翻身、给她换衣、给她晾被、扶她解大小便,每当老太太啊啊啊地说什么时,老头儿就伏在她面前,耐心地询问她所要表达的意思。夫妻一场,到老能做到这样,已很不错了,小秋常在心里暗暗夸赞。但老头儿的那个儿媳妇,就是老头儿亲生儿子的老婆,有时来看望婆婆时,对老头儿所做的这一切,却是撇嘴,并暗中告诉小秋,说老头儿是做样子的,年轻时也是经常和老婆打打闹闹的。小秋心想,年轻时打打闹闹,到老了、到卧床不起了,能真心关怀体贴也不错啊!说不定这是老来悔悟了。
虽都是儿子和儿媳,大儿子也就是老太太和前夫所生的儿子,和他老婆来看望的频率远不及二儿子,二儿子是老太太和老头儿所生,他夫妇二人过来看望的次数就多些。而且大儿子夫妇都是过来稍坐就走了,而二儿子夫妇则不同,二儿子有时会走到卧床的老妈面前看看老妈,和老妈说上几句话,并替老妈掖下被子;二儿媳也常过来陪老太太,坐在床沿上给老太太剥桔子、剥香蕉喂老太太吃。大儿子夫妇是心里怨老太太当年的改嫁?还是在碍于老头子不是亲爹而不愿常来亲近?人情复杂啊!
有时闲聊天,老头儿也会问起小秋的家事,问她是一个人来京吗?因嫁给六生是小秋此生最大的心病,自然言语之间就不自觉地流露出对老公的不满。老头儿自是拿一些言语来宽慰。而他那个楞头外甥竟开玩笑地说:“既然和你老公过得不开心,那咱俩过吧!”小秋自也当他是在开玩笑,但心里说:“和你过岂不是离了尿坑又入屎坑了?你那白痴的大脑、又横又楞的坏脾气、中下等的相貌,比六生也好不到哪去。”但此后这位楞头小子竟过几天就往小秋手机上发一个信息,内容都是些祝福的语言,小秋也没拿这当回事。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四个月已经过去了,已是初冬天气,气温越来越低。室内虽生有煤炉取暖,还是能感到冬天那寒冷来袭的气息:外面开始狂风呼啸,风卷残叶,不时来撞击窗户玻璃、不时想掀起那厚厚的棉被似的门帘,以进入屋内。那久卧在床的老太太的病体,对这冬天的来临,是那么地敏感,竟开始拉起稀屎来,而且这稀屎竟是越拉越稀、越来越勤。俗话说“好汉子经不住三泡稀屎”,更何况是一个久病在床的古稀老人呢?老太太的身体迅速恶化。老头儿打电话叫来儿子儿媳们,商量给老太太医治,于是又是那位从亦庄接小秋来的小艾开车过来,把老太太送去了垂杨柳医院。小秋就在心里寻思:久病之人最怕过冬,现在天气越来越冷,倒不怕自己洗东西水冷,最怕老太太熬不过这个冬天。万一老太太年前去世了,自己作为侍候她的保姆,怕会有什么麻烦缠身,万一到时她家人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怎么办?怪自己服侍不周怎么办?就是她家人根本不怪责自己,自己又何必非要侍候到人家断气呢?到时等着自己的怕还是尴尬,不如早辞职离开吧。
于是小秋就在老太太从垂杨柳医院被接回来不久,向老头儿提出辞职,理由是要回家看儿子。老头儿看她去意坚决,就给她结算了工资,在她临走时又嘱咐她有时间了还来他家玩。小秋自是唯唯答应。
过春节时小秋买了礼物去小红门看望那位那头儿,但见他家大门门框上的对联,是紫纸上写着白字儿,就知老太太果然没熬过那个冬天,在年前已经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