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和老家虽是相隔了近两千里地,但由于基本是南北直通的大好公路,很快就到了老家附近的齐台镇上。这个镇不属小秋户籍所在的县管辖,但离小秋村只有四公里,所以就经常有村里人从这儿搭顺道车去北京。车到齐台时天还一片漆黑,小秋下了车,本打算找个临街的屋檐先呆会,天亮了再走。但等来等去再不见天亮,于是就凭着小时候来赶年集的印象,找通往自个村方向的路口。但路口众多,并不好找,只好借着天上星光挨个看路口的广告,和涂鸦的路标,终于见到一个路口的墙上,写有小秋紧邻村的名字,是一个收购玉米的广告。
于是就决定选择这个路口向东走。出镇半公里的路面又宽阔又平坦,加之路两边无树影遮挡,天上星光照下来,倒也能辩别路面,也好走。但再往前走时,路面就变窄了,而且由水泥地面变成了土路。路面坑洼不平,因前天刚下过雨,坑洼处还有积水,一不小心就一脚踏进泥水里,溅到一身污水。于是小秋弯腰卷起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向前走。
经过辩认,小秋知道这条路没选错,这条路直通向和小秋娘家的村紧邻的那个村。小秋娘家有块田,就在这条路的东南处,那块田是娘家最远的一块田。这条路北边也是连成片的庄稼地,在庄稼地的北头是一条串起各村的大路,小秋娘家就在这条大路边,小秋脚下的那条田间路,斜伸向这条大路,差不多相交。小秋本打算就沿着这条田间路走下去,走到尽头稍向北折就上了那条大路,就接近娘家那个村了。但越往前走,路面越窄,路两边的树越高大、越稠密、越茂盛,而且都是杨树,树冠高大,从路两边伸展过来的枝叶在路的上空交相层叠、挡尽星光,竟把一条小土路遮得一片暗黑,伸手不见五指。往前一望,似一个无底的黑洞。两边的田里又都长着比人还高的玉米。杨树又俗称“鬼拍手”,稍有微风,树叶就哗啦啦地响个不停,在夜晚的旷野里煞是疹人。小秋本没有害怕,因为刚才还有星光,周围如有什么动静,眼睛还能看得见,但现在这条路完全就是一个黑洞,走在上面连自个的手都看不到。再加上路两边都是长着比人还高的玉米棵的庄稼地,再加上树叶的响,真有个人出现在自个面前,自个会一点也无察觉的!
所以小秋当时就陡然一惊,不敢再往前走,扭头向北边那连成片的大田张望,希望有个田间小路可以通到大路上去,此时小秋宁愿从玉米地里钻过去上大路,也不敢再沿着那条两边长着高大杨树的漫长的田间路往前走。小秋仔细看了看,发现路北边有一块宽约丈余的红薯地,夹在两边的玉米地中间,而且已将走过去。小秋就又忙返身退回来,跳到红薯地里,顺红薯地的田梗,向北边的地头走去。北边地头边,就是那条串连着各村的大路。
此时小秋已顾不得脚上那双回来时刚买的新鞋了,已是沾满了泥浆,踩在泥地里觉得很沉重,小秋都想脱下鞋子赤脚跑上大路。但时时又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自己吓自己,沉住气,不要慌。拖着沾满泥巴的鞋子艰难地走了一会,还故意停下来几秒,往四周看了看,自个和自个说:“看看,这周围不是没什么嘛?不就是夜里黑了点、静了点嘛。”走了不知多少分钟,终于走完了那块红薯地,当小秋的脚跳上大路时,惶惶的心才稍稍安定。
红薯地头的这段大路,还是处于野外,离村还有一段距离。站在路上往东边的村子里一望,一片乌黑中夹杂着那一丝两丝的灯光,一般是路边小店里的灯光,也有的是村民夜里上厕所时拉亮的灯。
于是小秋又向着前面的村子急走,终于走到了挨近村子的路。但一进村,等着小秋的却是村狗的群吠。一两只住在路边人家的狗,听见了路上的动静,不管看没看见人,就张开嘴叫起来。邻居家的狗也跟着叫,连锁反应,结果就是半村汪汪汪的狗吠声。好在狗是仗人势的,在主人已闭门入睡的情况下,只要你不进它家的院,它是不敢追着你咬的,最多也就是站在自家门口伸着脖子、张着狼样的大嘴乱吠一通。在狗吠声中,提着胆儿走在村中大路上的小秋,竟看到有人睡在院外的马路边,不知是在看守着什么。群狗一叫,那人竟惊醒过来,而且坐了起来。小秋就大着胆子上前问路,问他这是什么村?离自个娘家的那村还有多远?那人就说:“看你背个大包,是刚从外地回来的吧?这儿是胡营,前边是检大庄,过了检大庄就到了梁庄了。”说完没等小秋道谢,就又倒下头,呼呼大睡了。
这个村原来是胡营村,也就是小秋四姑妈家所在的村。童年时小秋来这村作过客,如今四姑妈夫妇已去世多年,这个家也已经家破而人散了,表弟去了山东常年不回,被表弟抛弃的表侄子,也就是海姣,刚刚出生不久就被小秋父亲救走收养了。走在这多年未走的村中大路上,想到四姑妈一家的状况,小秋心里一阵惆怅,初秋的凉风又从背后一吹,小秋不禁打个寒颤。于是赶紧甩下头,不再去想四姑妈家的事,裹紧了一下上衣,快步向东走去。
走过了胡营村,过一大片菜地,路又延伸进了检大庄村。检大庄和小秋娘家村隔了一大片庄稼地,但两个村的人来往很多,有时小秋村的打面机坏了,村妇们就拉着麦籽,去这个检大庄村打面,小秋记得小时候就随母亲来打过一次面。
匆匆走过检大庄,走过那一大片长着比人还高的玉米棵地,小秋终于在黎明时分,走进了娘家所在的村。娘家村是个大村,从西到东约有一里多地,娘家又是住在村东头,虽是已进了村,还有一段距离。此时小秋心里倒想念那黎明前的黑暗了,若是天不亮就不用担心有村人看到自己,就不用担心去和他们打招呼。小秋并不是讨厌乡亲们,而是自个悲惨的婚姻和不宽裕的生活,让她无颜见江东父老。好在清晨时分,村里的行人很少,小秋就悄悄地穿过整个村子,又悄悄地下小道,走到娘家院外。隔院墙一看,灶屋里已有袅袅的炊烟在升起。
小秋心想:母亲该早就从二妹处回来了吧?如回来了,又吵架打架了没有?小秋就急步走到大门前,用手试着一推,大门就开了,原来大门里面的闩已抽开,门是虚掩着的。小秋往院里一看,只见瘦猴儿一样的儿子-----威儿正怔怔地蹲在一盆洗脸水前发呆。听见推门声,威儿抬头一看是小秋,就一蹦而起,嘴里喊着“妈!”就扑了过来。小秋也喊了一声“威儿!”就紧紧地把儿子抱在了怀里。母子两个相拥着往堂屋里走。正在做饭的母亲听见动静,也从厨房出来了,见是小秋回来,就欣喜地说:“哦,是秋回来了!”小秋于是就到厨房帮着母亲做饭,父亲此时出门去外村赶早集去了,那个海蛟还在床上睡着未起。
小秋和母亲做好早饭,从厨房来到堂屋,却听得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然后门口人影一晃,接着就是一个大嗓门:“嘿嘿!大姐,你咋回来了?”原来是小妹,也从省城的大学里回家来了,她是家中唯一一个心胸比较开阔的人,整天大大咧咧,假小子似的。小秋见是她,心里也很高兴,有她陪着谈天说地,自个回家这几天就不会闷了!也许小秋在北京见的美女太多了,现在看见正值青春妙龄的自家小妹,竟一点也不觉得美,倒觉得她身上还是那股乡下妹子的粗糙味。但小妹却盯着小秋看了半天,说道:“俺大姐比原来在家时,好看多了,原来俺大姐这么漂亮!”听小妹这样一说,小秋心里也诧异:“自个和漂亮竟沾上边了?”然后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点得意。
这时,从东屋的卧室里又走出来一个人,是刚起床的海姣,揉着惺松的睡眼,懒洋洋出来,倚在门口,看着小秋,表情淡漠,也不说话。倒是小秋赶紧向他问好:“海姣起来了?”他也就嗯了一声。大家边说话聊天,边等去赶早集的父亲回来。过了一会儿,父亲也推着摩托车回来了,小秋忙站起来去接父亲。父亲看见小秋,也高兴地说了句:“哦,秋回来了。”然后就开早饭,大家边吃饭边聊些闲话,倒也温馨。
吃完饭威儿和海姣,都去上学了,小秋就在家和母亲、妹妹干家务。闲下来时妹妹自然向小秋讲述一些她在学校里的事情,还说班上的这个女生如何,那个男生怎样。小秋就提醒她说,大学时代可是谈恋爱的黄金时代,老师家长都默许,同学们也不再互相笑话,自个年龄也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可要好好把握这段时间,找个好对象。并说,大姐我在你找对象这事上,可是无能为力,因为我所接触到的人没有合适的。小妹也呵呵笑着说:“我会留意的,有合适的就发展。”
小秋见威儿身上的衣服很脏,比海姣的脏得多,像抹地布一样,就让他换下来给他洗。又见他整个人只有脸颊处还算干净,头发犹如泥地里长出的蓬草,耳门、耳朵、脖子里都是又黑又厚的污垢,手腕处都有陈年老垢,指甲里也有泥垢,十个指甲有的是秃的,有的却长得很长。于是又给他剪手指甲,连带着脚趾甲一块给他修剪了。午后又烧了一大锅热水,舀入那个平常洗衣服的大绿塑料盆里,兑入凉水,试好水温,让他脱去衣服坐在盆子里,给他洗澡。小秋耐心地一点一点地给他搓身上的老灰,威儿竟舒服得坐在盆子里睡着了。搓洗了半天,终于把他身上的老灰差不多都洗掉了,盆子里的水也都变得乌黑。换盆水又冲洗了一遍,才让他跳出盆来,给他擦干净身上的水,换上干净点的衣服。接着又专门给他洗头,那头遍洗头水,也是污浊不堪,连换了四盆水,才算给他把头洗干净。收拾干净后的威儿,明显比那个腌臜威儿好看可爱多了。给威儿洗完澡,小秋又给威儿刷鞋,把凡是他的鞋子都给他刷洗了一遍,小秋才坐下来歇会。
回家看到威儿,他的面瘫后遗症,就是避免不了的话题。在小秋看来,威儿那右边的眉眼和嘴角,和没治疗前没啥差别,一笑还是左边的嘴角上翘得厉害,而右边的嘴角只是翘那么一点点,右边的眉头还是僵硬的,且右边的眼睛似乎也小了一点点。这些毛病在威儿不笑或微笑时,不明显,甚至看不出来,但一个人哪能整天不笑呢!可是父母却说威儿比原来好多了,不明显了,不知是他们看习惯了,还是安慰小秋的话。反正小秋是一看到儿子那笑起来不对称的脸就揪心,唉,本来一个很好的帅哥,硬是给破相了!听父母说,他们在小秋去北京后还曾给威儿治疗过,用过黄鳝血,也喝过中草药。小秋心里明白,儿子这个毛病是一辈子好不了了的,但表面上对父母的给威儿的治疗,依然表示很开心、表示很感激。
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完了,到了晚上临睡时,母亲和父亲还像往常一样招呼威儿去楼上和他们睡,但威儿说什么也不去,嚷着:“我和我妈睡!”母亲就说:“行,就和你妈睡下面吧。”说完就到楼上东卧室休息去了。小妹自来就爱缠着母亲,这次回家来,自也是和母亲睡。那么大个人了,还时不时向母亲撒下娇,小秋兄妹几个就她会这个,就她会说肉麻的讨好话,母亲自也偏爱她点。海蛟自是和父亲去了楼上的西卧室睡。
威儿和妈妈讲了一会学校的事,然后就头一偏,香甜地睡着了。小秋满腔怜爱,用手轻抚他的头发,又在他睡着的小脸蛋上亲了几下,久久不能入睡。眼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想起这几年来把儿子丢在家里,心里满是对儿子的愧疚,想到将来,又觉迷惘和无助,直到午夜才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