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项东的眼睛被汗水蛰得很痛,满手的农药,又不敢用手去擦,只得用力眨巴着眼睛,企图多挤出一点泪水,借此缓解一下痛疼。当他能够能够睁开双眼时,发现了十多米站立着宛梅,正凝神望着他,表情仍是冷冷的。自从早晨见到宛梅的第一眼,她何尝正眼瞧过他,这虽冷漠的眼神,足够方项东的小心脏跳到了嗓子眼,疲惫不已的身躯顿时充满了力量,胸脯高高挺立着,雄赳赳气昂昂大踏步走到池塘边,解下肩上的喷雾器,倒药灌水重新上肩一气呵成。他装作对宛梅视而不见,转身进了棉田,压动操纵杆正准备喷药,身后传来宛梅怯生生的声音:“哎,你等一下。”
当方项东扭头过去,一阵眩晕,整个身躯差点瘫软下去。不知何时宛梅已站在了地头,一手拎着双肩背皮书包,另外一只手拿着一个粉红色的塑料水杯,怯怯地望着他。
淡定,一定要淡定!方项东努力控制激动不已的心情,满眼疑惑望着宛梅手中的瓶子。
“你浑身都汗湿透了,不渴吗?”宛梅晃动着手中水杯,满脸想看他又不敢直视的表情。听到这句话,方项东如何还能淡定得了,转身奔往地头,双腿沿途绊折了三棵棉花也顾不上去扶。
刚打完一桶农药,正准备赶往地头重新装药的刘改花,紧皱双眉看着这一切。
终于站到宛梅面前的方项东,把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才敢去接她手中的水杯,仰起脖子刚要喝,随着刘改花急切的一声断呵:“不要喝”,水杯被打落在地。
“你干什么?”方项东双眼几乎冒出火苗,怒视着刘改花。刘改花没有理会他,同样激愤的目光剜着宛梅。“你这时给他喝水,还是橘子汁,你想害死他?”
这只水杯是宛梅父亲一次去上海出差时给她捎回的,也是她从家中带来的唯一心爱之物,此时正可怜兮兮躺在地上,宛梅双眼冒出了泪花,俯身捡起,用一方手帕小心翼翼擦拭着,就像在抚弄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
杨素侠一张脸气得发紫,“刘改花,你得了羊角风了?孩子好心好意送水给他喝,你为什么要把她的水杯打掉地上?”
“你外孙女不懂,你也不懂?正打农药的人,能喝水吗,并且还是甜的。我不把水杯打落,想夺掉都怕来不及。”
此地农民打农药时,很少戴口罩(或者根本无口罩可戴),雾状药水被大量吸入鼻腔,这时候喝水的确很容易中毒,至于甜的果汁是不是比白开水更毒就无从考证了。杨素侠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这个道理她哪里会不懂,自知理亏,只得一把拉住宛梅:“好心当成驴肝肺,咱们走。”
宛梅别说给他橘子汁喝,即便真的是一杯毒药,方项东都会义无反顾给喝下去。心里暗恨刘改花多事,几乎是“抢着”拿过宛梅手中的水杯,一仰脖“咕咚,咕咚”喝得罄尽。
在场众人都被他这一举动弄得目瞪口呆,已经想明白其中道理的宛梅,更是吓得嘴唇铁青:“方项东,你疯了?”
“东东,我的东东呀......”
众人扭回头,郝月英疯子似扑到了近前,一把抱住方项东:“东东,你要有个三长两短, 我还怎么活?”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亲娘妈妈嚎啕起来。放学这么久了,儿子还没回家,她是沿途寻儿子来了,正好看到这一幕。
方项东帮助自家打农药,竟打出这么大的麻烦,已被贫穷和苦难几乎压垮的刘改花,随着郝月英一起瘫坐地上,神经错乱一般喃喃自语:“这该咋办,这该咋办?”
方项东喝的到底是她外孙女的橘子汁。杨素侠也吓得大瞪两眼,呆若木鸡。
郝晓珍从远处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告诉刘改花,家里的那只大公鸡没让她杀死,挂着半截脖子跑了。
与眼前的事相比,大公鸡已经实在不值得一提。刘改花急得眼泪直流,埋怨女儿:“都怨你死懒,要不东东怎么会替咱家打药中毒。”
方项东中毒了?!郝晓珍也被吓得花容失色,完全将少女的矜持丢到一边,紧紧拉着方项东的手,双眼泪花闪现:“你中毒了?你是不是真的中毒了?”
望着众人各自的表情,方项东感到十分好笑,内心深处却又为郝晓珍的行为感动,但有碍于宛梅在一旁,努力挣脱她的拉扯,摇晃着脑袋:“我中毒了?你们看我中毒了吗?”
一串自行车的铃声由远及近,本村最高长官方维庆在区里开完三干会回来了。这些人都是他的“臣民”,听说有人中毒,也着实吓了一跳。“谁中毒了?还不赶紧送医院。”
一句话提醒郝月英,翻身从地上爬起,一身的草和泥水也顾不及了,一把逮住方维庆手中的自行车把:“东东爹还在宋庄给人打棺材,方书记,您就行行好用车子把他送去医院吧。要是他得了救,我和他爹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真是有病乱投医,何况自己根本没中毒。方项东阻止母亲:“我没中毒,去医院干嘛!”三干会开得时间长,方维庆至今也没能吃上中午饭,望望太阳已经偏西,但转念一想,要是今天他亲自把方维义的独生儿子送到医院,以后替他打家具,修房子还好意思要钱。勉为其难说:“谁叫我是你们的书记呢,好吧。”
前处长丈母娘的余威在那儿,方维庆暂且还不敢支使杨素侠,扭头瞪着刘改花:“方项东是替你家打药中的毒,你还不赶紧扶他上车。”
刘改花本身残疾,再加惊吓过度,挣扎几次都没能站起身,郝晓珍慌忙把双手插入方项东腋下,扶着他坐往自行车后座。
一股少女特有的幽香直冲鼻翼。方项东连连打了两个大喷嚏,弄得一脸的鼻涕和眼泪,看在一旁宛梅的眼里,却是实打实中毒的征兆,再无所顾忌,从另一边架住方项东,帮助郝晓珍一起把他往自行车上塞。
郝晓珍内心忽然感觉一阵不舒服,不经意的皱了皱眉,索性放开方项东,任凭宛梅一个人扶着他。
郝晓珍刚刚扶住方项东时,他还不情愿的努力挣脱,此时换成宛梅,他虽臊得满脸通红,内心却是一阵熨贴,十分配合地坐上了自行车。方项东真巴不得宛梅能一直这样扶着他到医院。宛梅看他顺从的坐上自行车,放下心来,很快便将手放开。方项东懊恼极了,为何不装模作样多挣扎一会。
“大侄子,坐稳喽!”方维庆双腿一蹬,自行车顺着田间小路而去。后面郝月英哭爹喊娘紧紧跟上,再后面是郝晓珍搀着刘改花。
此事由外孙女引起,她不能置身事外。杨素侠望着众人远去的方向,叹了口气,对宛梅说:“你先回家,我得跟去看看。”
宛梅迟疑着说:“你去又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别......”
杨素侠用手指顶了顶外孙女的额头:“今天还不是你的橘子汁惹的祸。刘改花家穷成那样,今天去医院的花销,郝月英想找她们要也要不到,最后还不得讹咱们,我不去怎么知道到底花了多少钱。”
杨素侠已是六十开外的人,大半天接送外孙女,跑了十多里路,加上午饭没吃,走起路已是脚步蹒跚。宛梅望着她的背影,咬咬嘴唇,赶上去搀住了她。杨素侠暗自思量,两个人盯着总好过一双眼,不会让郝月英蒙骗了。
方项东被送去了高马宅中学所在地马庄镇卫生院,杨素侠祖孙俩赶到时,方项东浑身湿透的衣衫早被剥去,周身也被母亲遵照医嘱用肥皂水擦拭了一遍。一位年轻医生翻着方项东眼皮,用手电筒照着查看。过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连连摇着脑袋。
是不是儿子没得救了?本来哽咽的郝月英,猛的哭出了声:“东东,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一起死算了......”
医生怒吼:“人还没死呢,嚎的什么丧。”一句话更坐实了郝月英的判断,双眼猛地睁大又是一闭,慢慢倒在地上。
被送医的人没咋地,送医的人却惊吓过度出了事,病房内顿时一阵大乱。那位年轻医生是接退休父亲的班,刚从县卫校培训结束上的岗,一时慌了手脚,绞尽脑汁回想教科书中的施救方法。
宛梅原先在省城,小学时就学过一些简单的应急施救措施,赶上前,用力掐住郝月英的人中。郝月英很快便醒了过来,挣扎着喊:”东东,东东......”
杨素侠向年轻医生问出了她最为关切的问题:“这孩子到底有没有中毒?”
哪跑来这么漂亮的丫头?年轻医生紧盯宛梅,脑袋一时没转过弯。躺在病床上的方项东很厌烦他这一行为,一骨碌爬了起来:“你到底会不会看病,不会看就早说,看把我妈吓的。”
20世纪80年代的农村乡镇卫生院医生,是很有身份地位的一方人物,众目睽睽之下受到一个半大孩子的质问,自尊心受到严重的伤害,手电筒往病床上一摔,“这个病人我不看了,抬走,赶紧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