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有点邪乎。不到四个小时, 整个世界全都被白色所包裹,再也分辨不清哪是山川、哪是大地、哪是河流了。
郝晓珍坐在茅草屋中,望着外面呆呆出神。茅草屋西侧五十米左右开外的轮窑,也像其他所有的物件一样,完全被大雪覆盖着。
郝晓珍来轮窑场出砖已经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了。在离家的那天,母亲刘改花抱着她狠狠哭了一场,郝晓珍却一滴眼泪没掉。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上学,又何必让父母替她担心呢!轮窑场所有的活计中,上砖出砖是最累最苦的活,别说一个十六七岁刚下学的女孩子,即使是从事多年重体力劳动的青年壮汉,一天下来,也会累得腰酸背痛,连饭都懒得吃了。在郝晓珍的内心世界,感觉这样最好:在经过一整天的繁重劳动后,躺在床上再也不会因为回忆过去的学校生活让自己伤心。期间她的班主任方维仁曾经来找过她一趟,当听她平静的解说,退学是她本人的意愿,并不是父母所逼,也就无可奈何的离开了。方维仁见过许多被生活所迫退学的孩子,其中也不乏成绩呱呱叫的好学生,虽然他替他们惋惜,但面对现实的生活,作为一名乡村代课教师他又能做什么,又有何能力做什么。
郝晓珍到轮窑场打工,是带着成包书本来的,冥冥之中她总是感觉还有上学的机会,为防备机会来临时抓瞎,绝不能把学习放下,但仅经过三天的艰辛劳动,她就彻底放弃了学习。每天晚上累得连梦都做不下,又怎会有心肠再自学。
因为连天的大雪,轮窑场不得不停工。就像大多数农村砖瓦厂一样,这座轮窑场也是完全开放式的,场子中除了没有来得及进窑烧的砖坯,还有许多机械设备,所以必须留人看守。除了郝晓珍,其他人都是已婚男工,辛苦了大半年,谁不想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没人愿意留下当保安。为了一天两元钱的值班费,更是为了避免面对那个熟悉环境的痛楚,郝晓珍跟兼职厨师的老板娘表示,她愿意留下。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独自留在这儿,别没看好场子,再把自己搭进去。老板娘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郝晓珍再三向她请求,把场里的那条大狼狗留下,自己绝对出不了问题。从郝晓珍表叔口中,老板娘对她的家境了解得十分清楚,要不是被生活所困,一个年年考第一的孩子,谁家舍得让她退学来轮窑场当苦力。
老板娘答应了郝晓珍,回家之前跟她再三交待,晚上一定别把狼狗拴上,三两个歹人就别想从它身上讨到便宜。
此时狼狗正窝在郝晓珍脚边,眯缝着双眼打盹。它好像明白,晚上才是它打工作时间,总是瞪大眼睛,支棱着双耳,警惕周边的任何动静,一直到天光放亮,才像完成使命似的沉沉睡去。
停了一夜的大雪,再次撕扯棉絮一般下了起来。在临近中午的时候,郝晓珍忽然发现,在轮窑西侧的冰天雪地之中出现了三个慢慢移动的黑点。随着距离逐渐变短,黑点变成了黑影。原来是三个冒雪行进的人。
大雪天谁会来这儿?郝晓珍警觉起来,站起身准备出屋之前,照准狼狗的脑袋拍了拍。狼狗比她快了数倍的速度,窜出了草屋。
三个黑影来的方向正是轮窑场。狼狗以逸待劳,站在茅草屋前不停狂吠,稍后一些,紧靠柴门站着郝晓珍。三个人越走越近,郝晓珍逐渐看清,三人中两人头上顶着农村常见的,用蛇皮袋缝制的雨披,另外一人打着碎花油布的雨伞。雨伞非常好看,但以实用性判断,却比蛇皮袋缝制的雨披差了许多,尤其打伞的手,脱离不了风吹雪冻之苦。
三人的脸都用围巾裹得严严实实,郝晓珍仅能从衣着上判断出,其中两人是男的,一人是女的。
来人被狼狗震慑住了,距离茅草屋二十多米外就停了下来,其中一人大声喊着郝晓珍的名字:“老同学顶风冒雪来看你,你却让狼狗挡道,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马明涛!郝晓珍差点叫出声,另外两人她也从体型辨认出来,是方项东和宛梅。没等打招呼,郝晓珍的泪水“唰”的夺眶而出。三个月以来,无论人前背后,她从来没落过泪,当面对这三个人,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了,哭得几乎瘫软下去。郝晓珍的这一行为,引起狼狗的误解,“嗷”的窜了出去,首当其冲攻击对象是马明涛,一口叼住他的裤管,但又很有分寸,没有咬到皮肉,仅撕扯住棉毛裤脚而已,即便如此,马明涛也是吓得一张脸煞白,嚎叫起来:“郝晓珍!快看狗,狗......”
这个花花公子可不好惹,上次方项东一板砖,差点拍掉三间大瓦房,要是今日被狗咬伤,自己辛辛苦苦干的这三个月,都未必堵得上窟窿。郝晓珍不敢再哭,吆喝住狼狗,并把它牵回屋拴好。当她转身一眼望清首先跟进来的方项东,眼泪再次流了下来。惊魂未定的马明涛,永远都不会改变话痨的脾气,抢着劝说:“郝晓珍,你不要再哭了,方项东是来替你的,你又可以回去上学了。”云里雾里一席话,郝晓珍停住悲声,不解地看着方项东。
方项东把脑袋拧向了一旁。宛梅也像很难过的样子,没有出声。仍是马明涛继续说:“因为雪太大,全县所有学校都提前放了阳历年假,临放假之前万家胜亲自找了方项东,让他放假结束后,不用再去上学了。方项东学上不成了,就想到了你,他决定瞒着父母来替你打工。”
马明涛看似滔滔不绝,方项东失学的真实原因其实并不了解多少。一个星期前,宛梅叔叔来接她回省城准备中考预选,毫不迟疑拒绝宛梅留在此地参加中考的请求,认为她这一举措根本是瞎胡闹。得到信息的万家胜,恼羞成怒,就把气撒在了方项东身上,力逼他退学。
两名最要好的同学失学,方项东是成绩太差还说得过去,郝晓珍最主要原因却是家境太过贫苦。宛梅在跟方项东依依惜别时,不免把内心想法表露了出来。现在的方项东对上不上学已感觉无所谓了,宛梅即将返回省城,即使他继续在学校呆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见宛梅因为郝晓珍失学这般的心情沉重,方项东心灰意冷之余,忽发奇想,为何不在宛梅离开之前,让她心情顺畅一些。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宛梅,他决定替郝晓珍去轮窑场打工,把赚来的钱帮她上学。方项东这一奇特想法,让宛梅大为意外,也大为感动。提醒他说,即使他父母同意他去轮窑场打工,也不会愿意他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去帮助别人。方项东告诉宛梅,他不能再上学,包括替郝晓珍打工这件事,得暂时瞒着父母。
宛梅疑惑地说:“这件事怕是瞒不住吧。”
“这有什么瞒不住的。为了安全,轮窑场晚上是不动工的,我每天早出晚归,应该跟上学的节奏差不多。”
方项东偷偷找了郝晓珍的那位表叔,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能做出这种决定,郝晓珍表叔更是大感意外,表侄女学习成绩那么好,又有学上他当然也巴不得。再三跟方项东表明,替郝晓珍打工是他自己的决定,一但他父母闹起来,与自己无关。
方项东做了保证:“这件事你尽管放心,只是还需要你去跟轮窑场老板交涉一下。”
接收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在这儿打工,轮窑场老板心里一直打着鼓,听说有人愿意接替郝晓珍,毫不迟疑答应下来。
因为大雪封门,宛梅和叔叔没能立刻走成。方项东打听到轮窑场虽然停工,郝晓珍却留下当了守卫,决定不等了,趁着宛梅回省城之前,就把这件事办下来,让她走得安心。宛梅清楚,一但她离开这儿,怕是再也没有与方项东见面的机会了,就想与方项东有一次单独相处的机会,提出要求,要跟方项东一起去轮窑场,真实的想法说不出口,理由是郝晓珍从轮窑场返家时,有人做伴。
今天方项东起了一个大早,跟父母撒谎,在家复习功课学不下去,他想去学校。儿子学习越来越上心,郝月英激动得差点落了泪,忙了一个早晨,给儿子准备了三张油饼,四个煮鸡蛋的午饭,用保温桶装好,让他背了上路。
方项东跟宛梅约好,在村子南面的莲花塘边碰了面,二人刚要出发,马明涛赶了上来。问他们俩:“我早注意你们俩了。大清早不在家恋热被窝,这是想去哪儿约会?”
方项东真想一拳把马明涛打趴那儿,宛梅及时拦住了他,告诉马明涛:“我和方项东要一起去轮窑场看望郝晓珍,你愿不愿意去?”以宛梅的想法,天寒地冻大雪天,马明涛公子哥,肯定不会愿意吃这个苦,没想到马明涛却说:“大家同学一场,我早就想去看看郝晓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