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万家胜对自己的这四名学生，都太熟悉不过了。直接的“肇事者”马明涛，他的父亲是县城建局财务股长，在万家胜的眼里，足以与羊肉馆雅间内任何一位县教育局调查组成员相媲美；宛梅的父亲虽然成为过时的黄历，但前处长的威名还在，再加接受过她外婆的重礼，不好把矛头对向她；四人中郝晓珍家境最为贫穷，但傲视整个魏集区多年的学习成绩，让万家胜也不好对她如何；方项东成绩差，木匠家庭的出身，算尽所有的七大姑八大姨，并没有一位可以摆得到桌面上的亲戚。对于这位四人中最软的“柿子”，万家胜是丝毫不会手软的，瞪着一双蒙眬的醉眼，指着方项东：“放着学不好好上，跑到这儿想干啥？不知道你的学习机会是怎么来的吗，要不是你父亲......”
还不算醉得太糊涂的思维，及时阻止万家胜差点说出实情。身后传来方维仁怯怯的声音：“校长，刘科长催问好几遍了，说‘如果孜然羊排要是还不上，就不用上了。”
一句话唤醒万家胜，原本指着方项东的大手一挥：“算了，不说这些了，既然你不愿好好学习，还不如赶紧回家帮你爹扯大锯，推刨子。”回身吩咐方维仁：“学校不下正式通知了，你回头回家就去告诉方木匠，他儿子在学校不好好学习不算，还整天到处惹是生非，明天不用去学校了。”
万家胜踉跄的身躯被羊肉馆老板及时扶住，回雅间品尝孜然羊排去了。作为编外教师的方维仁，在这种场合，是从来不敢过量饮酒的，一副怒其不争的神态望着门外灯影下的方项东：“为了你能继续上学，我费了多少心思，现在好了，回家你爹不揭了你的皮。”
方项东十分清楚，方维仁的一番话并不完全是恫吓，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教训起他这个独生儿子，简直就是冤家对头。对现如今的方项东来说，被父亲暴揍一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再也无法去上学了，确切的说，自此以后，他再也无法与宛梅近距离接触了。
要想继续上学，唯一的希望只能着落在面前这位本家叔叔身上。
“方——维仁叔，今天的事不是我打的头，您能不能跟校长说说，让他把我留下吧。”方项东口气中带出了哭腔。
“且！你说得倒轻巧。”方维仁一脸不屑说，“算算你惹了多少事，马明涛的脑袋是你打破的吧，今天又闹到这儿来了，你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人？县教育局检查组！我替你求情，你想让我把饭碗也丢了。”
每次招待上面来人，方维仁当仁不让，主动承担起伺候人的角色，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果然里面传来万家胜的怒斥：“方维仁，几位领导吃得差不多了，茶怎么还不上来。”
方维仁浑身一激灵，慌忙转身，一边跑，一边大声回答：“茶我早让马老板泡好了，倒早了怕凉......”万家胜又是不耐烦的声音：“既然泡好了，还不到赶紧给各位领导倒上。”
“我就来，我马上倒......”
羊肉馆前台没人，即便有人，这位代课教师也不愿丢弃表现机会。方维仁双手捧着大茶壶，径直往后门外的雅间奔去，由于奔跑速度过快，也可能是因为太过紧张，方维仁一个没留神，右脚绊在门槛上，身子向前栽了出去。虽与万家胜校长同等的遭遇，可身边缺少搀扶的人，方维仁整个身躯抢在青砖地面上。时值深秋季节，毛衣毛裤穿着，倒是没有伤到骨头，只是双手端着大茶壶，失去了自我保护功能，左侧半边脸被抢去一大块皮，顿时成了拉魂腔剧目中的大花脸。
方维仁趴在地上“哎呦，哎呦”直叫唤，许久挣扎不起。羊肉馆老板马六，受万家胜之邀正在雅间陪酒，听到动静奔了出来。马六没有主动去搀扶方维仁，一个乡间代课教师不会放在他的眼里，去搀他，有失身份。
到底还是听到动静的另一位教师，出来把方维仁扶起坐下。发生了这等事，酒是无法喝下去了，羊肉吃着也实在没味道。主客双方鱼贯着走出雅间。
万家胜阴沉着脸，距离方维仁三米开外停下了脚步。“方老师，本来一顿好好的饭，都让你们姓方的搅和了。”
方维仁强忍疼痛，扭头望了望门外还等着出现转机的方项东，暗自咬牙切齿，脸上却带出一副比哭更难看的笑容，跟万家胜说：“这件事的确都怨我，当初就不该替方维义求情，留下他家这小子；请校长放心，回去我就去他家，跟他爹说清，能让他多上这几个月学，校长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方维仁脸上继续往外渗血，县教育局检查组那位领队，动了恻隐之心，向万家胜建议:“方老师伤得挺重，还是早些送医院的好。”
此刻的万家胜，心疼的是剩下近一半的孜然羊肉，但对检查组的话，不敢不听，问方维仁：“腿能不能走，要不要人送你去医院？”
“这点伤哪还用得着去医院，我回家上点药就行了。”为了表明自己所说非虚，方维仁连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万家胜没有再理会他，伸手搀扶住检查组长：“刘科长，今天扰了兴致，明明天再留一天，咱们再好好......”
“不了，明天咱们还得赶往魏集。”刘科长打断万家胜，抬腕看了一下手表。“时间不早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学校休息。”
1980年代，像马庄这种小集镇，还没有旅馆之类的东西，上级派下来的检查组，要想留宿，只能在被检查单位。 只要带“公”字的基层各部门各单位，无论办公场所有多紧张，都会预留出数间房屋，购置好相关生活用品，以备不时之需。
万家胜再未往方维仁扫上一眼，与检查组长手挽手，登上门外的挎斗摩托。
挎斗摩托是羊肉馆老板马六的私人物品，很有经商头脑的他，为了招揽生意，从区派出所购置了这辆淘汰下来的三轮摩托，专门用于接送像县教育局检查组此类的客人。
等检查组一行四人挤上摩托，万家胜跨坐在马六身后，随着一阵浓烟和巨响，摩托绝尘而去。陪餐的几位教师各自骑上自行车，纷纷离去。
方维仁虽然摔伤，按惯例，仍是送走一众人之后，方才打算离开。以他脸上的伤势，应该去医院，但去一趟医院，没三十五十块钱，真不行。一名乡镇代课教师，满打满算，一个月才三十块钱的薪资，能不能及时兑现，还要看乡镇的财政状况。想起这些，方维仁就肉痛得不得了。思索良久，还是决定像他跟万家胜汇报的那样，回家涂点消炎药水算了。至于会不会破相，都是一大堆孩子的人了，还怕老婆跑了不成？
方维仁跨上那辆“飞鸽”，却感觉车子动弹不得。扭头看看，车子后架被方项东紧紧抓住。再后面，宛梅、郝晓珍，包括今天的罪魁祸首马明涛，一个不拉。
方维仁今天吃了这么大的亏，不能说与方项东一点干系没有。此刻的方维仁，恨不得一个窝心脚把他踹死。
“你还嫌今天惹的祸不够，还敢抓我的车？”
“维仁叔， 求您先别把今天的事跟我爸说，明天您再替我求求校长行吗？”
这小子竟然还敢求我。方维仁差点气哭了。想教训教训他，脸上的伤痛着实难以忍耐。只得忍着气说：“校长的话你不是没听到，这件事我管不了。”
“你管不了也得管，要不你别想走。”此刻方项东十分清楚，放走了方维仁，他真的别想回学校了，索性耍起了横。
这小子怎么跟他妈一个德性，竟然耍起来了无赖。方维仁哭笑不得，只得跟方项东耍起了心眼，思索片刻，说：“好吧，今天的事我暂时不跟你老子说，但我已替你向校长求过一次情，这一次校长无论如何不会再给我面子。马庄乡能让万校长买面子的，不只是一个两个，例如魏源成，魏医师，找找他，肯定成。”
刚开学的时候，方项东替郝晓珍打农药，假中毒，与魏源成接触过一次。他只是一名退休的乡村医生，万家胜能买他的账？
方项东狐疑不定。一直默不作声的郝晓珍开了口：“方老师说的没错，魏大伯最怕学生不好好学习了，要是他知道校长逼你退学，一定会帮你说话的。”
听到郝晓珍也这么说，方项东抓在车后架上的手，不由的松开了。方维仁抓住机会，早跨在车上的双腿，猛的一登，彻底摆脱方项东，朝家的方向飞驰而去。
那位退休的乡村医生，真能说服得了万家胜？方项东的心揪巴巴的。忽听得街对面有人大声喊道：“晓珍，剧场的锣鼓家什都敲了好久，你这位拉大幕的主角，还不赶紧上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