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胜喋喋不休。一旁的检查组长弯腰折断一根茅草秸,一边剔着牙,一边不动声色地听。直到万家胜说完,忽然笑了:“万校长,你说的这些是好事呀!”
好事,他是不是没有听明白?万家胜看检查组长心不在焉的样子,脸上的不悦一闪而过。“刘科长,方项东与宛梅走得太近,只会耽误她的学习,再说县教育局发过文件的,坚决反对在校中学生早恋。”
“青春期的孩子,互相有点好感,咋能算得上早恋。”检查组长经过一番努力,终于用草棒从左边最后一颗后槽牙牙缝内,挑出折磨了他整整一夜的一坨羊肉丝,心满意足往地上“呸”了一声,说:“我刚才还担心宛梅中途变卦,听你一说,反倒放心了。心里有了方项东这个牵挂,只怕硬赶她也不会走的。”
万家胜满脸的狐疑。检查组长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现在初三年级新课上的差不多了,学生成绩好坏基本定型,反复不会太大,留下方项东,不会对宛梅成绩造成太大的影响。”
纵容学生早恋,这不是犯错误嘛!万家胜腹诽检查组长,其实有一点说出来他根本不会承认,在他的内心世界里,总是带着一股酸涩的感觉,一位如花似玉的省城姑娘,咋就会看得上一个农民的儿子!六年之后,这个问题终于有人说了出来,这个当面质问宛梅的人,当然不是万家胜,而是她的亲生母亲方雪萍。
万家胜内心五味杂陈,虽然对留下方项东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但目前这位检查组长他并不敢开罪,得罪他等于与自己的大好前程过不去。暂且让方项东这小子在学校多待几天,找个其他理由开掉他,还不是非常容易的事。
万家胜以沉默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检查组长见他再无异议,嘱咐他,宛梅既然答应留在此处参加中考,为防备再出现什么变故,事不宜迟,还是赶紧去区派出所,把她的本地户籍给办了。
万家胜意味深长说:“办户口我可以去找我本家兄弟,但现如今空口白话去找人办事是行不通的。”
此等事检查组长也没少替人办,呲牙一笑:“万校长,区派出所万所长,通过你捞取的好处不会少吧,就少捞一次,能亏多少?”
话说得满漂亮,让你白替人办事,你愿意?区教办主任的位置还有求与这位组长大人,万家胜不敢顶撞,马上想到宛梅那位伶牙俐齿的外婆,既然她外孙女愿意留下参加中考, 办户口一切费用就找她要。
万家胜打定羊毛出在羊身上的主意,向检查组组长表了态,今天想尽一切办法也会把宛梅的双重户口办下来。
动员走了万家胜,检查组长心满意足回到校长室,不等坐下,就把操场边商量的结果告诉了宛梅。笑着说:“你提出的条件我完全答应了,你可不能反悔哟!”
听说校长答应留下方项东,宛梅急不可耐想把这一消息告诉他。不等检查组长说完,就奔了出去。
看来万家胜所说非虚,这位千娇百媚的前处长千金,对那位被万家胜赶跑了的差等生,好感不是一点半点。要不是急于赶往下一站检查工作,检查组长真想亲眼看看,能让宛梅着迷到如此程度的那小子,会是什么模样。
宛梅顺着方项东跑走的方向,一路寻到了方家营。生怕被人发现,宛梅蹑足潜踪到了方项东家院门前,望见他父母二人都在家,方维义在院内正给一根杨木椽子剥皮,一旁的郝月英收拾着一堆大白菜。
夫妻二人面色平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为了儿子继续上学,这对父母费尽心力,要是听说儿子被学校开除,方维义还好说,以郝月英的性子,家中非炸了锅不可。
方项东肯定没敢回家,躲什么地方去了。宛梅不敢惊动,刚想悄悄转身而去,偏偏被郝月英眼尖发现了。宛梅外婆杨素侠,过去因为女婿在省城当处长,在方家营一向颐指气使惯了,与心高气傲伶牙俐齿的郝月英,很不对付。现在正是上学的时候,杨素侠的外孙女,怎么会跑到自己家门前偷窥?郝月英虽对宛梅的行为不知所以然,但想到上次儿子替郝晓珍家打农药中毒,都是拜她所赐,立刻紧赶几步追出院门,大声问:“哦,这不是处长家的大小姐吗,有什么事情不能进屋说,是不是怕沾了咱家的穷气?”
在方家营住了小半年了,宛梅早了解到,郝月英是出了名的泼妇,不愿跟她做过多纠缠,直截了当把来意说了出来。
听到儿子因为被校长开除,跑得不见了踪影,包括方维义都慌了神,郝月英更是拍胸打屁股的哭,喊着万家胜的名字叫骂,要是她儿子有个三长两短,豁出自己这条命不要,也得找他报仇。
宛梅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看到郝月英夫妻吓成这样,也跟着慌乱起来,大声说:“姨,刚才我经过莲花塘的时候,看到堤边站了许多的人,会不会......”
要在往日,郝月英夫妻根本不会担心儿子因为没学上,走了绝路,这学期一开始,他就像换了魂似的,每天早出晚归,一天课不拉不说,每两个星期才有的一个休息日,也不愿放过,不是在家独自复习功课,就是找别人请教。
宛梅的话坐实儿子十有八九跳了莲花塘。郝月英不再叫骂万家胜,哭嚎着往南边村口跑,丢了左脚上的鞋子,也顾不上去捡了。
郝月英的作派惊动了清闲在家的左邻右舍,听说是方项东跳了池塘,其中一人极为老道,告诉方维义,空空两手去救人根本行不通,要提前做好准备。以莲花塘的深度,要想捞人,非船不可,现在莲花塘被郝再金家承包,每年收获莲藕所用的木船,应该放在他家。找到郝再金家,偏偏身为村长的他去了乡政府开会,老婆带孩子回了娘家。
人命关天,顾不得村长的开罪了,一位年轻力壮的小伙,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三下五除二将门锁砸开。真应了那句话,“远亲不如近邻”,在那位经验老道高邻的统一指挥下,二十多名壮汉齐齐一声吆喝,木船被从郝再金家院内抬了出来。仍是那位高邻,临危不乱,路过自己家时,让老婆牵出一头老牛跟上。落水的人被救上岸,需要搭在牛背上空一空腹内的水。
众人煞有介事,宛梅的内心世界好像方项东真的跳了水,早将少女应有的矜持抛在了一边,紧紧跟在木船之后。
刚接近村口,宛梅便远远望见,莲花塘边的人越聚越多,显而易见,她的话应验了,方项东真的跳了河,双腿一软,就想地上蹲,身旁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
宛梅扭头。不知什么时候,外婆跟在了她的身边。外孙女上学时间为何没在学校,杨素侠并没质问,抹了一把眼泪,像是跟宛梅,又像是自言自语:“东东这孩子,平时瞧着挺开通的,咋就会想不开呢!”
外婆的一句话打中宛梅的心事,眼泪也禁不住流了下来,哽咽着不知说什么好了。杨素侠以为外孙女是被自己的话吓着了,急忙安慰:“你二叔从省城来信了,等过了阳历年,就来接你回去参加预选,方家营这地方真不是你呆的。”
从早晨到现在,方项东果真跳了河,还有得救吗。既然没有可留恋的,不如早早离开。宛梅赞同的向外婆点了点头。
当众人抬着船,牵着牛来到莲花塘边,却惊奇地发现,早一步先到的郝月英,再没有哭闹,双手撕扯着一位中年妇女,扭头向众人大喊:“快把石疯子找来,快把石疯子找来......”
不想着救儿子,却跟不相干的人扯打。莫不是她吓傻?方维义过去,一把扯过妻子:“你赶早着跑来干什么,不想着救儿子,发的哪阵子疯?”
郝月英好似没有听明白丈夫的话,极为得意的表情说:“石疯子那位放鹰的媳妇被我抓住了,看她还往哪儿跑。”
一向老实木讷的方维义,此时变了个人似的,紧紧薅住老婆的衣领,血红着双眼:“东东呢,到底有没有跳河呀!”
“爸!好好的,我跳河干吗?”方项东从人群挤了过来。
儿子站到面前,方维义竟像见了鬼,惊惧的大睁双眼,上下打量着儿子,忽然蹲到地上,呜咽呜咽哭了声。
“你一个大男人,丢不丢人。”这次轮到郝月英去拉扯丈夫了。
所谓心有灵犀,方项东一眼望见人群外的宛梅。他已经从母亲口中得知,通过宛梅的一番努力,他又可以上学了。方项东挤过众人,到了宛梅近前,想跟她说点什么,脑筋一阵迷乎,却不知说什么好。
二人之间的尴尬,被一旁的杨素侠打破,教训的口气说:“东东,你小小年纪尽干傻事,要是你死了,你们爸妈还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