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项东清楚,他在老师们心目中的印象太坏,今日无论如何解释,都怕解释不清,更想尽快看个究竟,不等老师们把目标瞄准他,转身便跑。
万家胜校长说的果然没错,方项东人还未进教室,已经看得真切,郝晓珍跟往常相比毫无二致,弯腰塌背埋头于书本。 让方项东大喜过望的是,宛梅还是那身翠绿色连衣裙,坐在郝晓珍身侧。更使方项东感到惊讶的是,郝晓珍身上竟然也穿着和宛梅几乎同一款式的连衣裙,差别仅仅是绿色变成了黄红相间。
估计是郝晓珍第一次穿着这么鲜亮的衣服,比身旁的宛梅还显得耀眼。
方项东急于知道郝晓珍出尔反尔的原因,刚要跑过去说话,身后伸出一只手揪住他的耳朵。平时最喜欢跟他这样干的只有马明涛,方项东头也不回,左手用力拍在对方的手背上,嘴中骂骂咧咧:“你他娘真不是东西,专揪老子的耳朵。”对方的手并没有被打落,反而揪得更紧了。“方项东,老师都说你是刺头,今天果然让我见识到了,你连我都敢骂。”
是校长!方项东整个身子都瘫软了下去。得罪方维仁至多穿几次小鞋,得罪万家胜,可以让他马上退学回家。方项东自小到大,进了学校大门就头疼,现在退学对他来说,却是人生最大的恐惧。
方项东父亲替万家胜女儿免费打嫁妆,仅过去十天不到,万家胜看在这个面子上,没有再为难方项东,把手松了开。“要是以后再让我听到你跟老师捣乱,就赶紧给我滚蛋。”
方项东自觉在这件事上他占着理,满脸委屈指着郝晓珍:“校长,我今天并没有撒谎,郝晓珍昨天的确让我给她带话来着,不信你可以问她。”
自从开始上学的那天起,郝晓珍一直认为自己的学习机会来之不易,只要能抓得到的时间,无论身边发生天大的事,都能做到心无旁骛。方项东怎样进的教室,校长又是如何揪他的耳朵,她根本都是毫无察觉。
全班学生都瞩目于万家胜和方项东,唯独郝晓珍却视而不见,她这一事不关己的表情再次给方项东制造了麻烦,万家胜刚放下的手,又十分麻利揪住了他,唯一的区别,由右耳朵换成了左耳朵,用的力道也更大。“娘的,我放了你一马,你还不老实。”
我帮你带话,竟落到这般下场,要不是宛梅在,方项东真想破口大骂。他刚要大声叫喊郝晓珍,宛梅出人意料站起身,面无表情跟万家胜说:“方项东说的是实话,我敢保证。”
万家胜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前处长的女儿,虽说尚不知晓她的身份,仅从穿着相貌上已准确判断出她是谁了。呆愣了片刻,松开方项东,嘴中仍不依不饶:“即便你今天说的是实话,也是为了给学校添乱。下不为例!”怒斥身后紧紧跟随的方维仁:“都什么时候了,还不上课。”
这是万家胜一贯作派,方维仁哪敢争辩,连声答应:“上课,我马上上课。”随即又关切地说:“因为一个学生的谎话,让您操劳了大半天,实在是......”
万家胜没有理会这番明显的马屁,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整整半天时间,无论马明涛怎样挑唆,方项东几乎没离开过座位,倒不是他醉心于学习,脑袋中总是转着宛梅帮他辩解时的情形。
终于等到中午放学,方项东第一个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要抓紧时机,与宛梅一起回家。万没想到的是,直等到同学快要散尽,宛梅也没有起身的迹象,奇怪的是她身边的郝晓珍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动身往家跑。再不顾及家中还有许多母亲忙不过来的家务等着她?
两位年纪相仿的少女,并没有趁此闲暇一起聊天,仍是一个认真学习,一个聚精会神于《少年文艺》。
万般无奈,方项东只好一个人出了教室的门,顶头遇见杨素侠。知道昨天对他的误会还未消解,方项东把脑袋往旁边拧了一下,打算装作没有看到她。杨素侠身子一横堵在方项东面前。
为了她外孙女,这老太婆也太过分,何况昨天自己根本没有欺负宛梅。方项东真想一脑袋把杨素侠顶到一边去,透过窗户望望宛梅的身影,没敢真的做出来。
“东东,要回家吃午饭是不是?我这是给两个孩子送的午饭,你要不要留下一起吃?”
杨素侠的语气,比平日没任何关碍时还平和。方项东方才注意到她的手中:一个三层不锈钢保温食盒,在当下农村极为罕见。
给两个孩子送饭,一定是包括郝晓珍了。依仗着姑爷,过去一直在方家营霸道成习惯的杨素侠,今天的善心从哪头说起。方项东带着满心的疑问回到家中,直到母亲把饭菜端上桌,才搞清来龙去脉。
大清早郝晓珍家迎来两位贵客,首先到的是马庄卫生院退休医生魏源成。当魏源成看到没有上学的郝晓珍,不用猜也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把两大瓶亲手泡制的中药丢在土凳上,就开始训斥刘改花:“珍珍那么好的成绩,你怎么忍得下心不让她上学。”
因为过度的贫苦,已经养成多少有些仇富心态的刘改花,对于这个一直义务帮助他们的魏源成,只剩下撩起衣襟揩着眼泪的份。“魏大叔,不是我这个当娘的狠心,家中养着一个整天卧床的病人,我要没个帮手,一家人还怎么过。”
魏源成知道刘改花说的是实情,长长嘘了口气,说:“你家困难,没人不清楚,珍珍要是学习差也就算了,可是让一个每次都考第一的学生退学,实在太......”
魏源成说着说着,眼睛也开始湿润起来,定了一下神,继续说:“昨晚我想了一夜,终于替你们想了一个能让珍珍安心上学的办法......”
正蹲在屋外切猪菜的郝晓珍,一直关注屋内二人的交谈,听到这儿,不等招呼径直闯了进去,摇晃着魏源成的胳膊:“你有办法让我上学,快说呀!”经过昨天的接触,在郝晓珍内心世界,这位当地名医已被她当成比父母还亲的亲人。
刘改花拿眼瞪着女儿:“怎么一点规矩也没有,还快点把手放下。”
郝晓珍也自我感觉有点忘乎所以了,松开双手,仍拿着一双热辣辣的眼睛盯着魏源成。
这位少女对于学习的热切渴望,让魏源成的眼泪差点流了出来。稳住心神告诉母女俩,他决定在周围四乡八镇,搞一次义诊活动,所赚费用一部分用于郝晓珍的学业,一部分用来给她爹郝良志看病吃药。
刘改花早听说,自从魏源成退休以后,因为仰慕他的技术,不只是一些乡镇卫生院,连一些市县医院都打算返聘他。
“不行,这可不行!”刘改花连连摆手,“魏大叔,那么多大医院要聘您,无论您去哪儿都赚得到大钱,可不能为了咱家,给耽误了。”
“我就一个乡下土郎中,大医院谁能瞧得上我。”魏源成一边起身一边说:“明天马庄正好逢集,咱们就从那儿开始。快让珍珍吃了饭上学去,初三年级可耽误不得。”他转身去了套间,像往常一样要给郝良志诊断一番。
不等母亲发话,郝晓珍抓紧时间剁好猪菜,从锅里拿了两个玉米面窝头,正打算赶往学校,宛梅迎头走进了院子。眼睛一直没有与郝晓珍母女对视,从腋下拿出两件衣服递到郝晓珍面前:“我比你个头高一些,这些衣服小了没法穿,扔了又可惜,你要是不嫌弃.....”
一位处长的女儿给一个贫苦农家的孩子送衣服,对刘改花来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甚至比听到魏源成要替他们义诊的话还要激动,似乎抢着把衣服接了过去。“你妈没出去当兵时,我见过,那真是方圆百里难挑到的美人坯子,看你的模样真比你妈还长得俊,将来.....”
听母亲越说越离谱,郝晓珍赶紧拿话岔开,向宛梅笑了笑:“谢谢你了,只是这些衣服款式太花哨,你穿好看,就怕我穿不出去。”
“你穿肯定比我好看多了。”宛梅难得笑了。仅仅一霎那,笑意一闪而过,仍旧冷冰冰地告诉刘改花:“外婆怕我来去辛苦,决定从今天开始,中午去学校给我送饭,郝晓珍如果也想,可以让外婆一起把饭带去,还可以节省一些学习时间。”不等刘改花母女表态,转身快步往院外走。
郝晓珍在学校吃午饭,必定不能再帮家里干活。当刘改花想到,为了女儿的学业,那么多人在帮助她们,心头一热,追上宛梅,告诉她:“我实在也想去给珍珍送饭,她爹那个样子,怕走不开......”
不等刘改花说完,宛梅仍是冷若冰霜一副表情:“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外婆可以替你家带饭。”
望着宛梅远去的背影,刘改花一时没回过神,“这丫头俊到十分,也冷到十分,本来是帮助别人的好事,为何会让她说得如此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