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一个人匆匆走在归乡的路上。
街道两旁的玉兰花及至将谢,她随风走过,便见万瓣飘落飞舞而下,飘过她的衣间,发间、眉间。
几位已经去世的老妪坐在路边,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她不语,只顾低头走路。
行至熟悉的庭院,她驻足,却不敢近前。
院门是敞开着的。
满院的桃花、梨花遮蔽双眼,她止不住的泪水从梦里流淌到梦外。
2.
在她还小的时候,最喜欢的是丈夫在夜里送她回家。那时他还只是她的男友。
冬天的夜晚,她喜欢和他围坐在炉火旁,听他讲有关白狐的传说。夜深了,便让他送她回去。
走在大街上,看着从家家户户透出的温馨柔和的灯光,她便会牵住他的手,变得很乖。
这时,他常搂了她的肩,轻轻对她说,“当有一天我不再送你的时候,我们便也拥有了一盏灯和一个家。”
如果赶上她心血来潮,她会缠着他说,“我想结婚。”他则会安慰她,“小傻瓜,我会等你长大。”算算还差三年自己才满20岁,便埋怨日子怎么过得这么慢啊。
于是,背上诗稿,她选择了流浪。临走时只扔给他一句话,“等着我,20岁时我会回来和你结婚……”
后来,她们终于拥有了一盏灯和一个家。20岁的她为了一句承诺放弃了所有的梦想,开始认认真真做女人。
窗外的草该拔一拔了,那些漂亮的床单该洗洗了,还有床下的地板也要拖一拖了……婚后的她简单而粗俗,就像一粒随遇而安的种子,学会了另一种生活方式。
当诗人们歌唱青春,爱情和梦想的时候,她独自留在婚姻的这片芳草地,并决定用一生在这里守侯。
丈夫说,从前的她是个柔弱可爱的小女孩,然而现在却只剩下了刁蛮和霸道。每天早晨,当他离开,偷偷吻她的时候,她都努力闭着眼睛,克制着,不让自己流出泪来。她真想求他不要走,陪她一天……然而为了生计,他不得不每天外出赚钱。
丈夫不在的时候,她便偷偷招呼邻家那群玩得很脏很野的小孩子,在院中和他们玩石子,跳皮筋。输了,就趴在台阶上学狗叫。也有时她累了,想睡觉,便将他们统统关在门外,“滚,别来烦我。”他们立刻又叽叽喳喳地趴在窗外,学她丈夫的样子,笑,“疯女人,我不会让一个疯女人把我赶出家门的。”这个时候,她明白,她应该有个孩子了。
曾做过一个很浪漫的梦。梦中有大片的草地和雪白的树,树间开满了花朵。她在树下独坐,见天使向她飞来,说,“老天会赐你一个女儿的……”醒来,那情景记忆犹新。便一直等待着老天的恩赐。
婚后的日子简单而快乐,但唯一的缺憾便是少了一个孩子。所以快乐的同时她又很寂寞。她渴望做母亲。她渴望以后的岁月里,除了丈夫还有另一个和她相依相亲的人。她渴望在她老了的时候,会有人在她的膝下听她讲从前的故事。
每当看见别的女人挺着大肚子骄傲的在她的面前出现,她都会感到羞愧和羡慕。难道她真的很小吗?连老天也不忍心伤害她。
她喜欢在这样凉爽安静的夏日午后等他回来。等他那熟悉的脚步声,推门声。等他的身影从门外旋风般闪进门里。
这时她定是独自痴痴躺在床上想他,然后忽然闻到他身上好闻的香烟味,便急急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而他则会将装满好吃的东西的袋子在她眼前一晃,她便醒了。
偶尔他也回来得很晚。窗台上的花已经全都开了,窗前的花树不停地飘落花瓣。她知道秋天就快到了。
这棵花树是她们结婚的时候栽下的。所以她特别喜欢它,想要它陪她们白头到老。
今天她想起很多事,很多很多,忧伤的,快乐的,所有让人难忘的事。
就要做母亲了,她再不敢大大咧咧地在台阶上跳皮筋。她必须小心翼翼地走路,说话,做一切事情。而她也必须要长大。所以,她的梦应该留给她的女儿去做了。
她一直固执地认为她会有一个女儿。认为她会和她一样有太多的心事和太多的梦。
她一直不愿再提及从前的事。那些永远不能重来的快乐的、忧伤的时光。而有时无意中想起,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做。只是睁大眼睛,心中涌起阵阵的怀恋和伤痛,诗人笔会,海滨联谊,她的梦幻她的诗……于是觉得一切真的过去了。年轻的时光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远了。
她有整箱整箱的信件,曾烧掉了一部分,仍存有千余封,够她寂寞的时候看上三天三夜的。然而她不去动它,她不去看。她忽然间害怕想起年轻了。
窗外有柔柔的小雨。有清凉的风偶尔吹过纱帐。她和女儿睡在纱帐内,甜美,惬意。这时丈夫已外出,她听着女儿的梦,记下生命中一段永不凋落的心绪。
她喜欢这样的日子。
窗外的那棵花树,枝叶拉出好长好长,白色的花在灰暗的天空下尽情细致的开放。这是它第三次开花了。
日子过得好快。仿佛昨天她还一个人背着诗稿到处流浪,而今天,她可爱的女儿已经会伸出小手要妈妈了。
有时不懂,女儿从哪里来?好像只是睡了一觉,梦中醒来她就躺在她身边,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朝她笑。女儿是她从前的哪个诗句,竟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女儿是她从前的哪段故事,竟那么美丽又如此动人。
女儿是上天赐给她的,她清楚这是上天给她的一个许诺。这个小小的女孩,将占据她的整个生命。而她以后所有的日子,都和“她”的喜乐忧伤连在一起。她的生活里,将永远充斥着“她”美丽的影子。就像一开始的她,走了20年的路,在一个拐弯的路口,“她”正等在那里。遇见她,便牵起她的手,说,“我们一起走,好吗?”又像是20岁的她一分为二,一个是水孩儿,一个是女儿。
生命就是这样不可琢磨,但她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