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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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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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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而已》连载

第二十二章 我的故乡在远方(下)

2.

父亲迁居内蒙迄今已近三年了。这三年里,父亲丢掉了他的鸟儿,丢掉了他的家园,唯一没有丢掉的是那份乡愁。

每隔两个月,她就会把父亲从黄河南接到黄河北。然后过上一段隐居的生活。

父亲在黄河边小住的日子,不多话,也不远走,只窝在小屋里,躺在床上,将收音机的声音开到最大。

不,应该是录音机,是母亲去世时遗留下的一台老旧的录音机。录音机里循环播放的是靳文然的乐亭大鼓,有时是“打金枝”,有时是“老来难”。并不是当年母亲爱听的曲儿。

“老来难,老来难,劝人莫把老人嫌。当初只嫌别人老,如今轮到我面前。千般苦,万般难,听我从头说一番。耳聋难与人说话,差七差八惹人嫌......”曲声刺耳,歌词更伤心,耳聋的父亲并不觉得。

父亲老了,老了的父亲越来越像当年走路蹒跚耳聋眼花的祖母了。

父亲时常犯糊涂,却独记得每月初六搬家的日子:这个月要去老大家了,下个月要去老二家了......

每到初六的早上,父亲就会早早起来穿戴整齐,给儿女们打电话:“几点来接我?”

父亲很固执,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

父亲搬家时随身携带的只有一个装衣服的旅行箱和一只带指甲刀的钥匙环。

轮流在儿女家居住的父亲是没有属于自己的家门钥匙的。

虽然每次父亲来,她都会将大大小小的钥匙塞给他,但是每次搬走时,他都会把钥匙摘下来,悄悄地放在床头最显眼的位置。

父亲是从农村来的,父亲没有退休金更没有养老保险,农村老人六十岁以后每月可以领取五十块钱的生活补助。

是的,五十块钱。即使是五十块钱,父亲也珍惜着,将那五十块钱看得很重,他将那银行卡藏在破旧的钱包里,将钱包塞在枕头下。

有一次,糊涂了的父亲找不到那张银行卡了,忽然跑到她面前,像个孩子似地带着哭腔说:“我的银行卡怎么没有了?我的卡上有一千多块钱呢。”

每月五十块钱,父亲是舍不得花的,父亲攒了三年,攒了不到两千块钱。

“我要留着,留着等有一天老了......”

老了是什么时候呢?父亲望着窗外,望着故乡的方向,想不清楚。

老了,就是能够回到家乡,和逝去的亲人团圆的时候吧?

——“上个月你大叔死了,一早上醒来忽然就死了,说是心梗......”

"对门那个老实巴交的左叔,干着活就死了,上个月......"

“左邻右舍你还记得不?村里那个刘婶,刘婶还有她儿媳,都是癌症,肺癌......”

"我的那些老伙伴们啊,没了,都没了……这几年村里的年轻人一半都搬走了,剩下的又有一半是癌症……我算是长寿了……算是长寿了的……幸好我搬了出来,幸好......”

父亲常常是像和她唠叨,又像是自言自语着。

在父亲自言自语地时候,她也常常想起儿时的万亩林场;想起槐花飘香的初夏;想起她青梅竹马的小伙伴;想起她懵懵懂懂地初恋,但是在岁月的长河中,那些美好的记忆宛如昙花一现。

万亩林场没有了,造纸厂的污水肆意蔓延;槐花飘香的初夏没有了,炼油厂的黑烟包围了整个村庄;她青梅竹马的小伙伴在去青海拉煤的途中突遇车祸;她懵懵懂懂地初恋此时还在阴霾下艰难地生活......

“河北唐山,不,河北省北京市唐山......北京是我们的!”少年时常和人骄傲地报着家门,“我们来自河北北京,北京是河北的......”

北京当然不是属于河北的,但是北京和唐山都在河北的怀抱里,美丽的渤海明珠,如今成了她心里说不出的痛。那痛随着雾霾,随着污水在她的村庄无声地流淌。

是的,相对于村里人来说,父亲是长寿了的,但自称长寿了的父亲年也不过七旬,而七旬的父亲生活已完全不能自理了。

父亲患有脑梗,腿脚不便,常常大小便失禁。

每次拉了、尿了,他都会悄悄地擦洗床单、马桶,一遍又一遍的冲洗身子。

当她去帮忙时,父亲总是觉得很尴尬:“老了,真是老了。”

父亲近年肺心病严重,说话没了底气,每到夜里就会不停地咳嗽。

她害怕父亲出意外,夜里听着对面屋里的咳声不敢睡觉。

若哪天赶上父亲不咳嗽了,她更是吓出一身冷汗,时不时要推开门在黑暗中轻唤一声父亲。

父亲经常摔跟斗,记忆力明显下降。

据说,吴家大院有个白狐狸,已经几百年了,老得糊涂了,所以太奶奶、三爷爷最后都是老年痴呆。

她们举家迁出来,吴家大院已剩残垣断壁,白狐狸心无安处,父亲说:“我们这一辈年纪最大的就是我了,白狐狸会来找我的吧?我也是老年痴呆了……”

她想带父亲去医院,父亲不肯:“我是外来人,我在异地没医保,我是不能住院的,不能治疗的,我是不能生病的......”说到最后,父亲红着眼睛,和她急了。

在父亲眼里,他的儿女们各不相同。但是他的女儿应该是受着上天庇佑的,是他的菩萨,更是许多人的菩萨。

“帮帮村里那个谁谁谁吧,看她从小没了母亲,挺可怜的......”

"刘家老二现在一个人了,又得了脑血栓,你看......"

“我们的吴家大院啊,你爷爷的大院啊,我们的村子,姓吴,你写吧,写写吧......”

父亲说来说去无非是一句话:帮帮他们。

在父亲看来,他的女儿活得完美、自由、随心,不但具有点石成金的本领,更可以让父亲活得随心:“能够和儿女们住在一起就是幸福哦,我不去养老院,你们送我去养老院我就死了......养老院是监狱,不是家......”

可是父亲不知道,哪里有百分百的完美和自由呢?哪里有腰缠万贯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的菩萨呢?只不过在爱人与父亲的天平上,浪漫与父亲的天平上,梦想与父亲的天平上,父亲更重一些而已。

而父亲的心安是她的女儿牺牲了爱人、浪漫、梦想为父亲创建的一个家。

是的,在爱人和父亲之间,她选择了父亲。

十年前,她曾抛下母亲选择了爱情。

十年后,她抛弃了爱情选择了父亲。

那夜,她梦见她也老了,故乡的天是蓝天,云是白云。儿时伙伴们的笑声穿透云端。

她梦见她回到了故乡,她在祖父的老宅子上建起了一座书院。依然和几百年前的吴家大院一样,古朴的宽敞的吴家大院,全村的孩子们都在书院里玩耍。

醒来,她忽然做了一个决定,她给故乡的闺蜜打了个电话:“爱玲,帮我把我们小时候玩耍的老院子买下来,砖厂剩下的那十万青砖你给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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