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母亲活着的时候常说,不管大年小年,打春才算过年。一年二十四节气,立春为首,而立春就是母亲所说的打春了。
说起打春,最初是从母亲哼唱的评剧里听到的。
每个漫长的冬天,母亲都会坐在炕上纳鞋底,她一手拿着针锥子在鞋底上扎眼儿,一手熟练地抻拉着手中的线,嘴里唱着《花为媒》里的报花名——
阮妈妈啊,春季里风吹万物生,花红叶绿草青青。桃花艳,梨花浓,杏花茂盛,扑人面的杨花飞满城。夏季里端阳五月天,火红的石榴白玉簪,爱它一阵,黄啊黄昏雨,出水的荷花,亭亭玉立在晚风前。秋季里天高气转凉,登高赏菊过重阳,枫叶留丹就在那秋山上,丹桂飘飘分外香。冬季里雪纷纷,梅花雪里显精神,水仙在案头添呀添风韵,迎春花开一片金……
不识字,也不会说普通话的母亲唱起评剧来无师自通,声音甜得像剧中的姑娘张五可一样,让她如醉如痴。
而每每听到这里,母亲声音一转,又变成了阮妈:“六月六,看谷莠,春打六九头……”
就像母亲说的,春打六九头。六九前的这天,便是立春了。
母亲在时有很多的说道,比如打春这天不能被打在炕上,打在炕上是要病一年的。所以每到立春的时刻不管是半夜还是吃饭睡觉的点儿,她们兄妹几个都要被母亲喊起来下炕,到屋子外面去。
而在打春之前的一个时辰,母亲早就从屋前的地窖里将秋天时候埋在坑里的大红萝卜挖出来洗干净,等打春时切成一块块分给她们几个啃呢,母亲说这叫啃春,至今她仍承袭着母亲的这一习俗,打春时去到屋外闻一闻春风的气息,然后回到屋里来啃春。
母亲活着时,院子里不但桃花红,梨花白,杏花茂盛,就连墙角的石榴,屋后的荷花也亭亭玉立,在晚风中应着景。
母亲去世后,满院子的花树随着母亲的唱词萎谢了,她更是养不了任何的花儿,哪怕是在野地里自生自灭的仙人掌,三角梅,经得我手,也会枯败。她没有母亲那一嗓好声音,唱不了评剧,更纳不了鞋底儿。
今冬母亲若还活着,应该正好是七十周岁了,她在母亲生日那天,从超市的角落里,捧回一堆水培植物,其中夹杂着几株水仙和两颗风信子。反正她是养不了花儿的,拿回来,水仙和风信子和其他植物一起胡乱放在书案上,便再没理会过。
是2018年的最后一天清晨,她是被花香给唤醒的。拉开窗帘,一束阳光投过来,穿过窗子,正好照在书案上。书案上是努力从绿色的、大大小小的、各式各样的植物中钻出来的一束水仙花,这一束和那一束碰撞在一起,像是花与光的闪电,让她颤悚了!
是四朵。一朵,两朵,三朵,四朵。这四朵水仙在那一束阳光下挺立着,同时开了的还有那两颗风信子。一朵紫色,一朵粉色。它们从韭叶般的包裹里伸出头来,摇曳着像秋天熟透的红高粱。
“冬季里雪纷纷,梅花雪里显精神,水仙在案头添呀添风韵,迎春花开一片金……”母亲告诉我今日打春了!
春生万物,她在这个春天泪流满面……
4.
春风是从江南吹向塞北的。
严冬时节,腊梅已经在江南悄然盛开,尔后,江北的白玉兰也含苞待放,可是,塞外依然春寒料峭,春风时不时地在立春后无声地带来几场春雪,将初春的鹿城银装素裹起来,越发像是塞北的样子。
虽是下雪,雪却是柔弱无骨,飘到半空就没了,落在地上就化了,即使是在路边、在山岗、在田野、在林间积郁了看似厚厚的一层,只要风一吹,或是阳光一照,这些雪花便像蒲公英的种子在风中,在阳光下飞散了。
东风随春归,发我枝上花,不知道是春风吹醒了春天,还是春天引来了春风?
黄河也是在春风的吹拂下悄悄融化的,风是柔和的,情话也是柔和的,白色的冰面被风的情话逐渐染绿,慢慢地,慢慢地,像是心底设置的防线忽然崩塌般,炸了!
炸了的冰面下露出清冽透明的河水来,不似夏天的混浊,更不似秋天的汹涌,刚刚解冻的黄河水很有春天的样子,纯澈、安静,阳光撒下来,水面上亮晶晶的,像是夜空铺满的小星星。
鸥鹭、水鸟、野鸭,鸳鸯从芦苇里醒来了,它们扑腾腾地跳到这小池的水里,欢快的翅膀搅碎了一池的星空。
惊蛰一过,天鹅便也来了,它们成群结队地鸣叫声将塞北的大地唤醒了,沉睡的冰面开始发出越来越紧的炸裂声,巨大的冰块随着水面向下游飘去。后面的追赶着前面的,前面的又挤压着更前面的,流凌在你追我赶中发出阵阵惊雷般的声响:春天来了!春天来了呵……
几只野兔正出来觅食,惊雷让它们颤悚了,它们停下来,竖起耳朵,忽然,在田野里疯狂地奔跑起来。汲汲滩里的百灵也被惊起,它们扑棱着翅膀,用力地向着天空飞去。野鸡惊叫了几声,转了个身,便匆匆地藏到草丛中去了。
草还未绿,树还没发芽,花苞竟迫不及待地露出了头。孕育了一冬的美在枝头悄然打开,它们完全不惧畏这倒春寒,仿佛要和江南的腊梅争芳似的,仿佛要和江北的玉兰斗艳似的,它们要赶在清明前绽放。
天是暖了,沙尘暴也来了,桃花、李花、杏花、海棠花在忽冷忽热的春夜里提心吊胆地开开合合。
或者它们从来没有提心吊胆过,提心吊胆的是她呢。
让桃花、李花、杏花、海棠开得久一些吧,花开得久一些,春天就停留地长一些。
可是春风哪能听她的呢?
说不定清明后的一场雪又把春天给摧败了。
春天败了,夏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