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梦见了父亲,梦见父亲满脸忧伤地对她说,“老了,腿脚不便,只能靠你们了,不要嫌弃我。”
她抱着父亲哭了,“爸,以后我每天给你洗脚。”
醒后惊觉不是梦,父亲来内蒙已经二十多天了,按当初的约定,再有一周父亲就来她这住了。
故乡对于她来说是心底不能碰触的最柔软的部分,对于父亲呢?
当七十岁高龄的父亲终于答应跟着大哥来内蒙定居,由他们兄妹三人轮流照顾时,父亲那份决心和无奈是否还分得清故乡和家乡呢?
母亲去世了,她和两个哥哥定居内蒙,他们在鄂尔多斯,她在包头。
她们买了无数套房子就是要接父亲来住,父亲每次寒暑假过来住段时间便嚷嚷着要回。“城市不好住,没个邻居,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父亲善良,但是脾气暴,小时候两个哥哥不听话没少挨父亲揍。
母亲去世后,父亲偷偷和她说,如果当时多生两个姑娘就好了。
她知道父亲担心哥哥们不养他,她说不怕,哥哥们都秉承了父母的善良,亲生父亲,他们不会记仇。
父亲坚决不和他们同住,而是一直独自居住在老家,和租住院子的工人在一起。
她和哥哥们每月给父亲寄生活费,父亲嗜抽烟喝酒,钱仍花不了,便偷偷买了养老保险。
直到保险到期钱仍花不了,父亲放心了,说:“我的儿女就是我的养老保险,我存的钱将来给我孙子吧。”
父亲有五个孙辈,每个人都听到过他的承诺,“爷爷有钱,爷爷存下的钱你上大学时给你。”
两个孙女一个大学毕业,一个在读,父亲的存折仍在她这。
“等你们考上大学,爷爷存的钱就给你。”父亲依旧和孙辈们这样说。
小时候父母带她看露天电影墙头记,当看到年近八旬的张木匠因两儿不孝,两媳不贤,遭百般虐待被推上墙头时,母亲说,“闺女,等我们老了你也在我的夹袄里缝些纸片,跟你哥哥们说我们有钱,这样他们就会抢着赡养我们了。”
父母一直没有钱,经历了唐山大地震,随后父亲又得了肝硬化从滦南辗转送到唐山医院治疗。
那年,她四岁。
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父亲吃完晚饭忽然趴着炕上汗珠如爆裂的黄豆滴下,疼,他说疼。
昏黄的煤油灯下她吓傻了,哇哇大哭,母亲找来叔叔们连夜将父亲送到滦南医院。
从村子到医院三十多里地,没有路,不通车,母亲背起嚎哭不止的她带她去滦南找父亲。
体柔多病的母亲背着她走了一夜,终于在天亮时走到了滦南县城,到了医院门口,母亲便瘫倒在了地上。
医生说父亲得的肝硬化,滦南条件有限,无法治疗,已经转到唐山去做手术。
父亲转院时说没有钱,不要去了,只让医生转告家人,“无论如何,要见我闺女一面。”
母亲又背她回来,告诉爷爷,父亲可能过不了这个坎了。
爷爷和三爷爷敲锣召集族人开会,每家捐款十元,筹钱为父亲治病。
因为平时父母行善,在村子里口碑好,一天功夫,不但族人,村里家家户户都卖鸡卖猪捐钱为父亲做手术。
那夜,老叔赶着毛驴车,带着她和母亲去唐山给父亲送钱。
六十里的路颠簸中她睡着了,几次被颠下毛驴车。
母亲心急火燎,她掉落在田里她也未察觉,险些把她丢了。
每次叔叔发现她不在了赶着驴车原路返回寻她,把熟睡的她抱上车,再接着走。
父亲手术前,她们终于赶到了病房,见到父亲的那一刻,她远远的扑过去抱住父亲的脖子再也不愿松开。
父亲手术成功了,同病房的四个病人只活下父亲一个。
因为钱少,父亲手术时没让医生打麻醉药,硬撑着让医生掰断了肋骨将坏死的肝脏切掉了一部分。
父亲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医生告诫他不能再喝酒。
父亲说,“我这辈子最爱两样,一是喝酒,二是我闺女。医生说,喝酒伤肝。父亲说:“喝酒伤肝,不喝酒伤心,怎么办?”
医生被父亲给逗笑了,父亲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坚强也是最开朗的病人,他和父亲结拜兄弟,从此两人常互相走动。
父亲没戒得了酒,母亲也没能攒下钱,两个哥哥盖房结婚花光了父母所有的积蓄,父亲卖牛卖牛车卖了父亲依赖了一辈子的打井机器,给了哥哥们每人一个家。
她也因此辍学,即使后来被唐山师范学院破格录取也瞒下,再也不敢想上大学的事情。
哥哥们善良,对父母孝顺,父母放心了,日常生活及生病住院她们兄妹都是抢着出钱,母亲最后病重的几年每年需要几万的治疗费,她们从来不提谁出钱多少,只是争抢着往母亲的卡上打钱。
母亲终还是走了,苦了一辈子的母亲留下一张一万元的存折,“谁也不给,给你父亲留着。”
母亲的遗愿是让她帮父亲找个老伴,“我一辈子和你父亲不和,他应该找一个和他脾气相投的人。”母亲说。
母亲离开四年了,父亲一直没找。
哪有合适的呢?父亲说,“我抽烟嗜酒,除了你母亲,谁能容了我?”
争吵了一辈子,父亲恍然大悟,原来母亲才是最适合他的人。
母亲走了,她们很少回去了。只是经常把父亲接到内蒙来住。父亲住上一段时间就厌了,楼房不好住,父亲说,左邻右舍没个能说话的人。
这两年,村子里的老人陆续去世了,父亲很孤单,再加上他的腿患上了风湿行动不便,古稀之年的父亲终于答应来内蒙定居了。
大哥开车往返两千多公里把父亲接到了他那,她和二哥商量让父亲轮流住吧。喜欢在谁家住就多住几天,不喜欢就少住几天,父亲是她们三个人的父亲,不能只住在大哥家。
父亲带来了他所有的财产——两只鸟儿。
每天早上父亲都会听那只鹦鹉带着滦南味的叫声:“吃饭了”。
父亲再也没提过那存折的事。
她们的故乡仍是父亲的家乡,父亲说,“将来我还是要回家乡的,可能三五年,也可能十年八年,吴家坟是吴代庄村最好的风水宝地,它的名字叫先生家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