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爸,三条道记得从中间走啊!”
“爸,三条道记得从中间走啊!”
“爸,三条道记得从中间走啊!”
大哥双手扳着上门槛,站在门口,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的村庄。
父亲的遗像摆放在堂屋的门板上,遗像后面是用黄色绸子包裹着的父亲的一把骨灰。
像片是父亲在她那居住时拍的。那天小区门口来了一个免费照相的义工,父亲自己去拍了这张像片,并洗了出来装在相框里给她:“过两年能用得着。”
像片中是天安门的背景,像片中的父亲依然年轻,他身穿西服,打着领带,飒爽英姿,一点也不像七十多岁的人。
后来她才知道,背景和衣服都是p上去的。父亲依然不服老,哪怕是生活不能自理,哪怕是去了养老院,哪怕是奄奄一息……
疫情后,她最后那次见到父亲时,父亲从床上摔下来,已经彻底不能自理了,翻身、喂饭、大小便都要护工帮忙料理。
她悄悄塞给护工两千块钱,护工不敢要,说:太多了。
她硬要“她”收下,她知道,如果没有这位护工阿姨,父亲是活不过这三四年的。
“那,这一年的药费你不用管了,我就包了。”护工说。
没想到短短的几天,父亲就走了。她赶到养老院时,护工正在给父亲穿衣服。是她上次来给父亲准备好的“寿衣”。
她经历了爷爷的死,奶奶的死,老婶的死,母亲的死,现在是父亲的死。她的每个亲人都是穿着她给买的“寿衣”去向另一个世界。
她爱他们,童年的灾难让她更懂得珍惜她的亲人们,她倾尽所有地想让他们过上安逸的生活,可是没有……
爷爷走了,奶奶走了,老婶走了,母亲走了,父亲也走了。
饱读诗书的爷爷直到晚年还在拉排子车;大家闺秀的奶奶老了还轮流和儿子们住;远嫁而来的老婶不到三十岁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一生被病痛折磨的母亲输了三年的人血蛋白;还有父亲,为了儿女们不得不背井离乡寄人篱下,最后客死他乡……
她抱着父亲,似要将所有的眼泪都流尽。她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母亲,她没有给父母一个幸福的晚年,若不是她当初任性地离开了故乡,也许父母就不会老无所依,早早离去……
护工给父亲穿好了衣服,抱住她,放声大哭,“我对不起你,没有把你父亲照顾好。”
她抱着护工,像抱着自己的母亲一样。“谢谢你了,阿姨。如果没有你,父亲活不到现在的。”
眼泪哭近,她将养老院的账目结完,在达拉特旗将父亲火化,便和哥哥们开车连夜赶回了故乡。二哥开车,大哥抱着父亲的骨灰,她抱着父亲的遗像。
父亲终于和母亲“团圆”了。
先生家坟越筑越高。
村里的人们依然忙着生,忙着死,生生死死,在岁月的长河里无止无息。
4.
有多少年没有回过这个生她养她的小村庄了。两岁时从废墟里爬出来,她的记忆里便只有死亡。儿时学语,也咿咿呀呀的唱:“我那可怜的二姐姐呀!”
风从树梢掠过,母亲纳着鞋底坐在树下笑她。她躺在树荫里,闭着眼睛,假装死人。爱玲拿手绢擦拭着眼泪,扑倒在她的身上唱着杨三姐哭棺那场戏:“叫一声我那可怜的二姐姐呀......"她的泪竟流了下来。
爱玲的哭是假哭。
她的哭是真哭。
从小眼泪就多,仿佛黛玉转世前的那棵绛珠草又赋予了她性情,惹得爷爷常叹:这丫头,又是来还谁的债啊?
故乡是从商朝末年孤竹国时就有了的,只是几百年前因为吴家人的迁入而改了名字。
土地依然贫瘠。有古话言:烂坟岗子,茅子草,荆棘狗子真不少……凛冽的寒风将土地一层层剥开,如剥开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一层层的皮。
但她依然爱着这片土地。爱着烂坟岗子爱着荆棘草,爱着咿咿呀呀的皮影和评剧。
“什么时候能长大呢?”当年也问自己。
“再等十三年吧!再过十三年,就十八岁了。”
十八岁,多好的年华啊!十八岁的她被一拨一拨提亲的媒人夸赞着。出嫁的那晚,她把绣着鸳鸯的大红枕套叠进了包袱里。一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上系了一条红色的手绢。
黄瓜秧架两头尖儿,
东家烧火西家烟儿,
烟的大姐泪涟涟儿……
篱笆墙隔断了她的诗与远方,她在黄瓜架下播种着梦想……
可是,什么时候梦里忽然就生出了翅膀,醒来早已远离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