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2001年的7月,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终于站在了北京的大街上。
多么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十年前,十六岁的她曾作为诗人来这里参加笔会。十年后,二十六岁的她又以一个普通农妇的身份来这里寻梦了。
她的包里背着三十万字的电视剧本《家长里短》,她的兜里装着卖小麦换来的五百元钱,她的手心里记着毛毛留给她的“她”在北京的地址和电话。
卖杂货的小摊前摆放着一个公用电话。她认真的按下了两年以前毛毛留给她的电话号码,接通了,她抑制不住内心的狂热,兴奋地喊:“毛毛!是我,我来北京了!”
对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毛毛?毛毛是谁?你是不是打错了?”
怎么会呢?毛毛的电话她已经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怎么会错呢?挂断,再打过去,仍是那个男人的声音:“对不起,你打错了,我这里真的没有毛毛这个人。”
“没错啊!就是这个号码。”她把这个号码念了一遍,说:“两个月前我还打过,是毛毛接的。”
“我是一个月前才租下的这间房子。不知道你说的这个毛毛是不是已经搬走了?”对方解释说。
哦,原来是这样。她本想给毛毛一个惊喜的,可是却没有想到毛毛已经走了。
她站在大街上,孤零零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不知该何去何从。
天已经快黑了。她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从路边的餐厅里飘出来的饭香是如此的诱人,可是她不敢奢望。
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迎面遇见一个卖玉米的大妈。
“刚出锅的玉米,还热乎着呢!姑娘,买两个吧?”大妈冲她说。
多么熟悉的玉米香!她掏出两元钱买了两个。
吃完了玉米,她走进一家旅店,一问价钱,吓得又赶紧退了出来。
“一百二。”她摸摸兜里的几百元钱,心想:算了吧!还是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坐一夜吧,反正正值初夏,夜不太凉。
在一个不大的广场上,正好有一条空着的长椅,她坐下来,开始打量着北京的夜色。
明天该去哪里?本打算找到毛毛以后,向“她”打听几家影视公司的地址,可是毛毛却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毛毛去哪了?为什么走时不告诉她一声呢?
对面长椅上的人都已经走光了,她把包放下来当枕头,想在这长椅上凑合一夜。
她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就听见一阵刺耳的声音,四辆摩托车将她团团围住。
抢劫吗?她一下子惊醒了,坐了起来。
摩托车上的人下来,掏出了证件,还好,是便衣警察。
“小姑娘,你怎么睡在这儿?”一个胖胖的警察问她:“你是不是被人贩子拐卖来的?”
“我小吗?”她看了看自己,一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一件又肥又大的白衬衫,黑黑长长的直发。
“你是个中学生吧?”另一个警察也问:“你家是哪的?如果你是被拐卖来的,我们可以送你回家。”
“我……”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是个大人了。”
“大人?”警察笑了:“你才多大就说自己是大人了?你结婚了吗?”
“我今年二十六岁了,我的女儿已经四岁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警察以为她在撒谎,直到看了她的身份证才将信将疑地说:“怎么看你都像个孩子。”
她腾地站起来,她一米六几的个头怎么会像个孩子?她轻轻一笑。
他们问起她来北京做什么,她指了指那半尺高的剧本。
“你为什么要写剧本呢?”警察感觉奇怪,问道。
她想了想,认真地回答:“因为在农村,所有结了婚的女人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她们被称为谁谁家的,谁谁媳妇,谁谁妈。我想让人知道我的名字,我想让我的名字出现在电视上,报刊上……”
“你可以去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啊。”他们说:“我们希望有一天能在电视上看到你写的电视剧。”
“谢谢你们。”她真诚地给他们鞠了一个躬。
“小姑娘,找个旅店住下,你一个人在外面太危险了。”他们走时仍然叮嘱她,说:“记得买张北京地图,那上面有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的地址。”
“我会的,放心吧!谢谢你们。”她大声地冲他们离去的背影喊着。
北京真好!她内心涌起无限的感动。夜空中的星星在向她眨着眼睛,她知道,天快亮了。
她在一家公厕的洗手间里梳洗了一番,便拿着一张北京地图来到了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的楼下。
好高的楼啊!这里面是她梦想的天堂,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寒夜里卖火柴的小女孩,站在天堂的门口,痴痴凝望着天堂里面温暖的火焰,却无法靠近。
“你找谁?”门口的保安问她。
“我找王导。”她试着说出一个导演的名字。
“你是他什么人?”保安又问。
“我是他朋友的妹妹。”她有些心虚:“我是来给他送剧本的。”
“那你稍等一会儿。”保安去给王导打电话,片刻,回来说;“你找的王导不在,不过他的助手让你进去,他在三楼的电梯旁等你。”
“谢谢!”她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几乎是一路小跑进了制作中心的大楼。
上了三楼,一个三十多岁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站在电梯旁。
“你是不是王导朋友的妹妹?”他笑着与她握手,并且自我介绍姓陈。
“哦。”她含糊地承认了,对他说:“我有一部剧本,想请王导帮忙看一下。”
“王导出差了,不过今晚他就回来了。他回来后我会立即转告他。”他把她带到一个宽敞的办公室里面,在落满灰尘的书案上,她看见了堆积的近千部剧本。
这位姓陈的助手让她把剧本放在书案上,答应她等王导一回来就立刻把她的剧本拿给王导看。然后,他给她留下了王导的电话号码。
她像梦游一样地从制作中心的大楼里出来,临走时,扭过头去望了又望,生怕眼前的这一切都是海市蜃楼,而她一走,她的《家长里短》就会连同那近千部剧本伴随这座海市蜃楼一同消失。
毛毛死了。
“她”在她去北京找她的一个月前选择了从十几层高的楼上展翅飞下,落在地上像一朵盛开的玫瑰。
在毛毛之前,顾城死了。
在顾城之前,三毛死了。
在三毛之前,海子死了。
当梦想和现实的距离让她们无法逾越时,她们选择了死亡。
她的剧本被一家影视公司以20万元的价格买走了拍摄版权,她一下被媒体捧到天上,她想下来,可是没有梯子。
那年冬天,她去了北京。
北京某影视公司的制片聘请她去做编剧。
他们给了她一间工作室,并开始带她进入演艺界。
她的人生彻底被颠覆了。
她必须要适应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
她学会了喝酒,学会了唱歌,学会了笑对艺人乱七八糟的绯闻。
圣诞节那晚,公司组织了一场舞会,她看见许多读电影学院的女孩子在制片和导演面前献媚。
她们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吧,年轻和美丽是她们的资本,可是她们的心早已不再单纯。或许有一天她们能够成名,但她不知道成名后的她们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过去。
忽然想起子伊的话,“在你的身边生活着很多的苍蝇和蛆,她们总想把最美好的东西变成一堆垃圾,但是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不要忘记,自己是一滴冰清玉洁的纯净水。”
那夜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无边的旷野,梦见了蔓延的枯草,梦见了绽放的花朵,当她围着那些花朵跳舞时,她看见那些花朵化作了浓浓的血水。
她在世间行走,梦是唯一的行囊。但是如果梦想非要用生命去实现,她宁愿放弃。
她要回家。
那个冬日,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脸上。她忽然想哼唱一支古老的歌谣,随便什么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