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值初春,寒意阵阵。
她和毛毛,子伊乘坐同一趟列车去远行。
当列车穿过长长的隧道,子伊忽然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她看不清子伊的脸。
她被一阵歌声吸引。
她独自一人穿过冷冷的街,来到一片无人的旷野。
旷野中长满了如发丝般缠绕的枯草,风一吹过,枯草中竟神奇般的绽放了无数美丽的花朵。
她嘴里哼着一支奇怪的歌谣,围着这些花朵跳舞。直到累得跳不动时,她醒了。
从16岁开始发表作品,17岁加入唐山作协,并作为全国年龄最小的诗人去北京参加《当代》诗人笔会。她和同为文学青年的毛毛,子伊创建了当时县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文学社团——绿源文学社。
她们的青春富有而纯净。
但是20岁时,她们不得不面临人生中一个选择:是继续自己的梦想还是面对现实?
在农村,无论你发表过多少作品,获得过多少奖项,在人们眼里,没有考上大学,你都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孩子。
2.
哩哒哩,开红花。
王家的丫丫给谁家?
给隔壁的老扣家。
绣花的枕头绣花的被,
绣花的手巾擦眼泪。
妈呀妈呀你陪我啥?
十二头猪,十二只羊,
十二个丫鬟陪姑娘。
爹呀爹呀你陪我啥?
请木匠打柜箱,
请来裁缝做衣裳。
哥哥哥哥你陪我啥?
红绸子绿穗子,
花布手巾陪妹子。
嫂子嫂子你陪我啥?
破坛子烂罐子,
打发丫头嫁汉子......
伴着这样的歌谣,她不情愿的出嫁了。
嫁妆是装了满满一车的获奖证书和读者来信。
母亲说,“要这些有啥用?到了婆家,人家看的是你是否会过日子,是否会将馒头蒸的松软,是否会将排骨做的香甜……”
那个阴雨的午后,她整整昏睡了一个下午。
醒来后,她把已落满灰尘的两个麻袋从床底下拖出来开始生火做饭。
她坐在灶前,一手拉着风箱,一手从麻袋里取出那些读者来信往灶坑里添着。
她看着记忆在灶膛燃起高高的火苗,然后化为灰烬,她没有留下一滴眼泪。
梦想重要,馒头更重要。
那晚她吃着用她的梦想蒸熟的馒头,感到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在那个村子里她不愿意和任何人做朋友,而打开她心扉的竟然是被两次拐卖的贵州女子幺妹,最后成为她知音的竟然是九十岁的太爷爷。
那时候她把她全部的感情都投入在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亡国之君李煜》中,她把自己想象成他身边的娥皇,小周后,窅娘甚至一个不知道名字的丫鬟。她爱着这个和她已隔千世的灵魂。
生活中没有情爱的欲望,没有名利的纷扰,她在那个小村子里真正沉淀下来,开始写她身边的人和身边的事。
毛毛为了成为市报的记者,嫁给了一位大“她”三十五岁的编辑。
而子伊在得知她结婚的消息后结束了他长达七年的婚姻,选择了三次闪婚闪离。
她那时候很珍惜她和子伊之间的感情,连拉拉手也没有过的,像水晶一般晶莹剔透却不能表白的感情。
再后来,她搭亮子的车去城里看毛毛。
毛毛告诉她,“她”离婚了。原因是“她”当初要死要活要嫁给的那个编辑,又去哄骗其它的小女孩了。
那天她和毛毛共喝掉了四瓶啤酒,她们俩说笑着从那家小餐馆出来,在门口看见了一个卖鸡蛋的农妇。
“水孩儿,我不希望你有一天和她一样。”毛毛开玩笑地对她说。
那农妇头上围着一条黄头巾,嘴里不住地吆喝着,“自家的柴鸡蛋咧,一块钱仨。”
“她”见她和毛毛看“她”,以为她们要买“她”的鸡蛋,忙乐呵呵地凑上前。听毛毛说这话,“她”不高兴地撇了毛毛一眼,说,“不买鸡蛋瞎看啥,说不定有一天你还不如我呢。”
她一笑,冲毛毛说,“毛毛,我不希望你不如她。”
要走时,毛毛冲她喊:“我决定了,我要去北京!”毛毛从来就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孩……
她说,“有一天,我会去北京找你!”
回来的路上,她“哇哇”地吐了好几次。
她像是对亮子,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不要做那个卖鸡蛋的女人。”
或许她早已成为了那个卖鸡蛋的女人,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她在这些枯燥且千篇一律的日子里,早已变成了一只蜗牛,用自尊和虚荣做壳,然后躲在自认为坚硬实际上不堪一击的壳里,编织着残破的童话。
“我真羡慕你。”亮子望着她说。
“为什么?”她不知道亮子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你有梦。”亮子一笑。
是啊,作为一个乡下女人,她还能拥有一只笔,这是让人感到多么幸福和满足的一件事情。可有时候她宁愿做一个没有梦的女人,就像老三媳妇,就像亮子妈,就像所有那些连自己名字都没有的乡下女人,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自生自灭。
3.
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食人间烟火的。
每天早上,当她喂好了猪,骑上三轮车带着女儿去村口的马路边卖西瓜的时候,她就会想起那个卖鸡蛋的农妇。
“我不希望你有一天和她一样。”毛毛曾这样对她说。
可这就是生活。
在老三媳妇的带领下,那天她们的瓜卖得特别好。
第二天,她是一路吹着口哨去卖瓜的。
她早已把那个卖鸡蛋的农妇和毛毛的话抛到九霄云外,现实开始让她变得平俗和拙朴,女儿坐在三轮车里几乎被颠了起来。
假如毛毛此时正好看见她,不知会作何感想?“她”还会从这群下里巴人中找到曾经的阳春白雪吗?
生活的五颜六色将她涂抹得面目全非。
只有夜深人静,当她独坐在孤灯下,铺开稿纸的那一刻,她才能找回我的灵魂。
她依然会做那样的梦,一望无际的旷野,随风起伏的枯草,罂粟般妖艳的花朵,她一个人快乐的起舞……
当她在城里的新华书店门口偶遇子伊的时候,她牵着女儿,而他牵着一个年轻女孩的手。她曾经在心底设计过千百个和子伊重逢时的情景,可是真的相见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水孩儿,”他说,“记着,在你的身边生活着很多的苍蝇和蛆,他们总想把最美好的东西变成一堆垃圾。可是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不要忘记,自己是一滴冰清玉洁的纯净水。”
她将脸扭向一旁,望着窗外,为的是不让子伊看见她泪流满面的脸。
十年前他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可是十年后,他自己却变成了一堆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