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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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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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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而已》连载

第二十五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上)

1.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她的名字“燕燕”来自于诗经,是上学的时候自己取的。

一年级入学第一天,老师问她,叫什么名字。父亲给她取名吴海燕,她不喜欢。想起祖父常给她读《诗经》,她便给自己取名吴燕燕。长大后,她又有了水孩儿这样一个笔名。

她喜欢《诗经》,尤喜欢那首《蒹葭》。

少年时听邓丽君唱“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便梦想着有一天能够依水而居,做诗经中的女子。

冥冥中,总是依心而行,寻梦而行,不知是过了多久,梦醒时,阳光和鸟鸣落在她的身上,而她,正是循着诗经的源头,来到蒹葭苍苍的黄河岸边,枕水而居。

几年前,初搬来的时候,正是寒冬,白鹤和野鸭已经躲起来了,只有几丛苍苇和几棵红柳在守着白茫茫的冰面和一轮红日。

有事没事喜欢推开窗,让风进来,让春进来,让鸟儿的歌声进来。

天鹅是闻着春的味道赶来的,冰面只是泛绿,还没有完全融化,但是天鹅们和她一样相信着这一池美好,落脚处,冬便塌了。

春就这样迫不及待地来了。

风过之处,水清草美,芦花荡漾,野鸭欢天喜地地跑出苇丛,齐刷刷扑向冰雪渐融的水中央。

岸边的野花开了几簇,窗外的桃花绽放了两三枝,风来,花瓣飘落,便成一片桃花流水了。

一只白鹤不愿飞走,将头深深埋进羽毛里,似在守护着那片桃花岛。

她常常在梦里醒来,是在水鸟的嬉戏中醒来,是在芦苇的轻抚中醒来。

她和水鸟、和芦苇一起戏着阳光、戏着水声、戏着桃花、戏着春光,这一刻,她已分不清她是鸟儿,还是鸟儿是她,她是芦苇,还是芦苇是她......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借居《诗经》的源头,仿佛看见那采荇菜的女子从诗经中走来,溯游从之,宛若水中央。

这样的夜,燃一盏灯,斟一杯酒,捧一卷书,邀三两星光二两月华,轻吟低唱: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在水一方呀。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歌声咿咿呀呀地在水面温婉着,不知是她思念着你,还是你思念着她?托星光寄去三五字,说与人间知不知?

想让鱼儿与鸟儿恋爱就让鱼儿与鸟儿恋爱吧,想思念一位故人就思念一位故人吧!

在南山陋室草木人生中做自己的王,还有什么比这更倾心倾城的呢?

       2.

小满了。

在故乡,麦子黄了,苦菜也要开花了。

老屋的窗子都要打开,葫芦瓢里腌制的咸鸡蛋也要在拔麦子那天拿出来吃了。

——“回家咧!黄毛丫头,回家咧!”

这两日,每天清晨都会昏昏欲睡,梦回故乡。耳畔传来的是祖父、祖母轻声的召唤。

枕水而居,梦里梦外忆起的都是儿时的池塘。

小满了,碧荷将池塘染绿,荷间四溅的是小伙伴们的笑声。

一早,接友信息:喜欢你,是因为你是个懂得知足的女子,总是在文字中生活中发现属于自己的快乐。人生得意处,在于小得盈满。

友人的话让她又一次感动——感谢人生中那些小确幸,小温暖……

她说在她人生的字典中从来没有后悔和抱怨两个词,她的人生总是有细数不尽的感动,感动于遇见的每一个人,感动于爱过的每一个人。

苦菜秀,蘼草死,麦秋至。二十四节气中,竟有一个节气是与苦菜有关。

她想起儿时苦菜是救命草。地震之后颗粒无收,是苦菜救了她的命。

后来,责任田承包到户,病怏怏的母亲挺起了脊梁,开始下地干活,她再不用过着吃树叶吞树皮的生活了,但对苦菜仍有着特殊的感情。

小学五年级时,祖父六十六大寿,她为祖父画了一幅寿星图,这是内向的她第一次将自己的内心世界展现在家人面前。

祖父很高兴,把祖上留下来的四大名著拿出来,并应允她可以带到学校里去读。

五年级时她是在邻村的李寺小学上学。

学校原本是一座寺庙,后重新修缮成为了中心小学,三里五村的孩子们都要来这里上学。

她还记得那个夏天,第一次带了两本《红楼梦》来学校,中午花三毛钱买了个面包,便躲在教室里如饥似渴地读。

午后第一节课,铃声响了,老师走进来,看到她手里这本古书,也爱不释手,借走说读完还。

到了六年级,换了老师,《红楼梦》也没了踪影。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那是祖上传下来的古书,只知道祖父视它如命,祖父每天给她讲书中的故事,却从不肯让儿孙们碰触。

她六年级时,三叔和四叔都要结婚了。

六十七岁的祖父为了给儿子们挣彩礼,每天早上四点就要起来拉着排子车去六十里地之外的唐山市里买破烂,晚上五六点钟再拉着排子车回来。

祖父的父亲是县里最后一个秀才,因考取举人时假传圣旨,而险些被满门抄斩。

虽然后来太祖父全家保住了性命,但是皇上下旨:吴家人四代不许为官。祖父的父亲三十八岁那年暴病,这秀才的几个孩子们便成了县城里的小叫花子。

她的太祖母是在她出生那年,三天吃汤时撑死的。

之前麻子脸的太祖母逢人便说:我家当家的是咱县里最后一个秀才哩。

祖上给祖父留下的唯一的财富就是那几箱古书。而饱读诗书的祖父也不得不为了儿子在晚年再次拉起排子车去讨生活。

在她丢了《红楼梦》的那年,她一直很内疚,觉得自己痛失了比祖父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每天祖父买破烂回来,她都缠着祖父听他讲外面的世界。祖父说唐山市里的人可有钱了,能舍得花一分钱买三棵苦菜……

听到这里,她忽然红着脸对祖父说:爷爷,能不能帮我卖苦菜?卖到一分钱五棵就行了。

那年春天,她比任何动物植物能更早地嗅到春天。

六十七岁的祖父每天拉着排子车也要更早地赶到唐山早市,帮她卖苦菜。卖了苦菜再去走街串巷买废铜烂铁。卖了废铜烂铁,晚上再拉着排子车回来。

第一天晚上,当祖父把几个钢镚递到她手里时,她竟是那样的激动,激动得要哭出声来。

第二天,当祖父再次把几个钢镚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她紧紧攥着那几个钢镚,仍是要哭出声来。

春天转瞬即逝,小满过后,苦菜开花了,城里人很挑剔,也不愿再买来吃了。

后来,祖父老了,老到没有力气再拉着排子车去唐山市里帮她卖苦菜。

再后来,田野里的苦菜都不见了,庄稼地里,寸草不生。

那个春天,她把卖苦菜挣来的几元钱交给祖父,让祖父再去买两本她丢了的《红楼梦》,祖父不说话只摇摇头笑。

她二十岁的那个秋天,祖父卖了另外两本《红楼梦》,塞给了她一百块钱做嫁妆。

她二十二岁的那个秋天,祖父走了。祖父临终前指着柜子上那摞古书说:给你,这些书都给你……

可是,叔叔们说,“你没有考上大学,没出息,给你有什么用呢?”最后,叔叔们将那些古书给祖父陪葬了……

离开故乡时,故乡的集市上出现了一种叫做油麦菜的东西,田野里的苦菜渐渐的被人遗忘了。

依水而居,她在南海之滨,黄河之畔,发现了大片大片的苦菜。犹如从她童年的记忆里萌芽、生长,它们在阳光下顽强地摇曳着,像她童年顽强地摇曳着的那个梦。

碧荷将整个池塘染绿了,四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耀着,荷叶间传来小伙伴的嬉闹声——拾级而上,肆意绽放的刺玫瑰将篱笆墙攀延成红色的屏障。祖父坐在窗内,剪皮影,绘红楼……

回家咧!小脚的祖母站在庭院里呼唤着:黄毛丫头,回家咧!

她忽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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